■朱永新

前不久,我參加了光明日報社召開的“尋找美麗鄉村教師之農村教育改革論壇”,很有感觸。
記得去年8月28日,在新學期和第27個教師節即將來臨之際,溫家寶總理在河北省張北縣第三中學作了一個題為“一定要把農村教育辦得更好”的報告。他在報告中指出,農村是社會的基礎,改造社會必須從改造農村著手,而改造廣大農村,必須從發展農村教育入手。任何一個國家要實現現代化,農村教育都具有基礎性、全局性的重要作用。農村人口眾多,他們受教育的程度決定著一個國家教育的整體水平。溫總理在講話中還對推進農村各類教育協調發展、著力提高農村教育質量、加大農村教育投入、創新農村教育管理體制和造就高素質的農村教師隊伍等問題進行了全面闡述。
應該說,國家近年來對農村教育的投入力度在不斷加大,社會各界對農村教育問題也非常關注。但是,總的來說,許多問題仍然不盡如人意。就在前幾天,有媒體報道:新的學期開始了,但湖北省麻城市順河鎮3000余名學生竟要自帶課桌報到。有的學生因此搬來茶幾,而留守兒童只能由年邁的奶奶扛來桌子陪其報到。雖然后來麻城市政府拿出500萬元緊急應對,但是這個現象的背后說明,農村教育的許多問題仍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其實,就是這次“尋找美麗鄉村教師”的活動中,我們也可以發現,“造就”這些美麗的背后,何嘗沒有我們政府的工作不到位的問題呢?
我一直認為,農村教育仍然是中國教育的短板。中國有13億多人口,其中超過半數生活在農村,一半以上的學齡兒童在農村。農村教育不僅是農村的希望,也是教育的希望。現在,我們城市的許多學校已經能夠跟世界上許多先進國家的學校媲美,上海學生的PISA成績甚至名列世界第一。但是,這不代表中國的整體教育水平。根據木桶原理,木桶能夠裝多少水,不取決于最長的那塊板,而取決于最短的那塊板。在中國,教育上最短的那塊板,就是農村教育。農村教育的水平,最終決定著中國教育的水平。所以,沒有農村教育的高品質,就不會有中國教育的高品質。
農村教育的出路在哪里?近幾年,我一直在為此探索、思考、呼吁。2009年,我提出了農村教育嚴重萎縮應該怎么辦的問題;2010年,我提出了農村教育應該是農村的教育的問題;2011年,我提出了農村教育的關鍵在于教師的問題;2012年,我提出關注農村“撤點并校”和農村寄宿制學校等問題。
其實,千頭萬緒集于一點,中國教育問題無非是公平與質量的問題。農村教育問題解決了,中國教育的公平問題也就基本解決了,教育質量的問題也會有基本的保障。如何有效地解決這兩個基本的問題呢?我認為一是加強對各級政府的考核、監督力度,二是發揮民間社會組織的作用。
從加強對各級政府的考核、監督的力度來說,關鍵是要進一步明確各級政府在農村教育中的責任。其實,對于農村教育重要性的認識,已經形成了全社會的基本共識,《義務教育法》等法律法規也有相應條文。問題在于我們基本上是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究。今年8月30日,《南方周末》有一篇圖文報道《城市邊緣的童年》,其中涉及的孩子,都沒有進學校,那個8歲的孩子劉春梅,從云南跟著父母到浙江永康打工,與課堂無緣;12歲的貴州女孩陳在望,跟父母到城市打工,不僅沒有上學,還要幫助父母干活,像大人一樣照顧弟弟。再如前面提到的麻城市的課桌椅問題,不是政府沒有錢,而是政府根本沒有把這些事情當回事。當媒體曝光以后,政府才真正重視起來。類似的問題還有農村寄宿制學校的宿舍、農村教師編制、農村學生的交通、農村教師的住房等,非常之多。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該有一個詳細的工作清單,應該有一個清清楚楚的全面信息。明確各級政府的責任,然后,發揮群眾和媒體的監督作用,幫助政府自覺履行職能。
從發揮民間社會組織的作用來說,關鍵是要因勢利導。中國的政府再強再大,也不可能解決所有的教育問題。教育上的有些事情,是政府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的,如農村教師的短缺和質量提升等。在這些方面,不如充分發揮民間組織的作用。
實踐表明,利用全社會的智力資源尤其是退休教師志愿者支持農村邊遠地區的教育、解決農村教師的短缺問題,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據統計,我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已達1.43億,城市退休人員也近6000萬人。由于營養與醫療條件的改善,大部分五六十歲的人還正當壯年。事實上,我國退休年齡較發達國家早10年到15年。這是一筆巨大的人力與社會資源財富,應該尋找一種有效的方式加以充分利用。
在這方面,已經有一些民間團體或個人自發地探索與成功地實踐,其中以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在廣西等地開展的“常青義教”項目最為典型。這個以退休教師為骨干、以城鄉對口支援為抓手、社會組織配合的多方位、有規模、可持續的支教模式,不僅是對“國培計劃”的一個有益的補充,也對整體提升農村教育的品質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常青義教”項目是在廣西壯族自治區教育廳和南寧市教育局的支持、指導下,由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發起,組織城市退休教師到貧困地區學校進行教學管理提升和師資培訓的老齡志愿服務項目。該項目2010年3月啟動,一批廣西南寧的退休教師到廣西河池地區巴馬瑤族自治縣甲篆鄉中學開展支教活動。到目前為止,“常青義教”已經擴大成廣西、云南、河北、遼寧、內蒙古等省、自治區的九個支教項目。僅2011年,“常青義教”就招募了城市退休教師志愿者578人,志愿服務時間達47156小時,影響輻射297所學校,直接受益教師3185人,間接受益學生52346人。退休教師以志愿者身份工作,不拿任何報酬。支教活動所需的交通費、食宿補助以及意外傷害保險由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提供。
“常青義教”模式與傳統的支教模式相比,有以下幾個不同點。
一是傳統支教以一線在職教師為主,由于城市的優秀師資也十分緊缺,這就造成了這種模式很難大規模推廣。而“常青義教”以退休教師為主體,他們數量巨大,而且有時間、有專業、無負擔、無后顧之憂。特別重要的是,他們有用自己的經驗與知識回饋社會的強烈愿望,同時,也有對退休后被社會“邊緣化”的擔心。他們到貧困地區去志愿支教,不是“利益”或“利潤”的驅動,而是“使命”的召喚;不是“要我”支教,而是“我要”支教。老有所為,發揮“余熱”,是很多退休教師支教的一個最大動力。正如“常青義教”支教老師潘玉釵所說:“沒退休時,身心俱疲的我們天天盼退休,但當真的退休了,離開三尺講臺,心中除了欣喜外還有一絲牽掛。欣喜的是終于可以輕松一下,但沒過多久,竟發現自己還是有些惦記著那三尺講臺,牽掛著那些孩子。為使山區的孩子共享藍天,為了了卻自己的牽掛,我們自帶行李、風塵仆仆去支教。”
二是與傳統支教以個別教師到農村學校頂崗上課、直接面對學生不同,“常青義教”的工作重點是多方位、多模式地提高鄉村教師的教學水平。他們組織了德育、政史、語文、數學、英語、理化生、體衛藝等若干支教小組,通過聽課、評課等形式對鄉村教師進行一對一的幫助。他們還通過上示范課、分析教學案例、培訓班主任等,手把手地提高鄉村教師的教學與學生管理水平。參與“常青義教”的還有一部分退休校長、書記,他們工作的重點是指導與協助當地學校管理層抓常規管理、制度建設、教研組建設等,全面提高學校的管理水平。
三是“常青義教”根據退休教師的特點,規定每次支教不超過一個月,采取多批次、輪流下鄉支教的方式。他們還以支教點為基地,通過上示范課、到周邊學校支教以及定期給全縣教師上集體培訓課等方式,把支教活動的影響輻射到更大范圍。在退休老教師的帶動下,一些城市在職的中青年教師也放棄了休息時間,利用周末與無課日配合老教師下鄉志愿支教。
四是“常青義教”不僅采取送教下鄉,還采取“走出去,請進來”的模式,把鄉村教師帶到退休教師所在的城市學校觀摩學習。例如,河北省灤平縣的“常青義教”點就組織了當地教師到北京市海淀區的學校聽課學習,短短幾天就使鄉村教師對先進教學方式的認識有了一個很大的飛躍。
五是“常青義教”還動員了一些社會組織與社會資源參與支教活動。社會組織的參與,不但減少了教育部門和學校的很多組織、協調工作,還動員了大量的民間資金與資源的投入。例如,廣西陽光100公司等企業就通過友成基金會為開展“常青義教”捐獻了近300萬元人民幣。社會組織的參與還帶來了很多有創新、創意的支教方式。
總而言之,“常青義教”模式一方面緩解了城鄉教育資源配置極不均衡,特別是解決了在教師數量和素質、教育理念、教學手段、教育管理水平等軟性資源上城鄉差別巨大的矛盾,另一方面也滿足了城市的退休教師發揮余熱的愿望,豐富了退休教師的生活,彰顯了退休教師的公益情懷,可謂一舉多得。
“常青義教”模式只是社會組織參與農村教育的一種形式。此類積極參與農村教育改革、推動農村教育前行的探索還有很多。如果我們能夠為社會民間組織參與農村教育形成一個制度性的安排,將會更加有效地解決農村教育的許多問題。
在農村教育上,尋找美麗是必要的,但除了尋找美麗,我們還要群策群力去創造美麗,如此,才能真正創造美麗的農村教育、擁有共同的美好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