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文人傅山,字青主,是位極有個性且十分淵博的通儒。他的詩、文、書、畫成就都是極高的,同時他也是位專業醫家。他精通內、外、婦、兒各科,尤以婦科為最。他的《傅青主女科》是清代傳世的婦科專著,至今仍是傳統醫學中必讀的經典之作。傅山廣交游,既與終身不仕清的顧炎武有交誼,也與有“貳臣”身份的曹溶有往還,顧炎武還曾為他的醫著作序。
“不為良相,則為良醫”的思想歷來在中國土林中有著極大的影響,后世將這句話或系于諸葛亮、或系于范仲淹所說,其實表達了一種儒者為醫的無奈,也表達了一種文人的社會責任感。
醫學家中有很高文化造詣的人也為數不少。清代吳門溫病大家薛雪(1681—1770)就十分突出。薛雪字生白,號一瓢,長洲(蘇州)吳縣人,與葉桂(天士)齊名,同是清代吳門名醫,至今影響卓著。他曾選輯《內經》傅青主(山)草書原文,編成《醫經原旨》六卷,后來門人弟子又輯成《掃葉莊醫案》和《薛生白醫案》。薛雪所著詩文甚富,有《一瓢齋詩存》《一瓢詩話》《吾以吾鳴集》等。他擅畫蘭草,廣交游,享譽吳門,可惜很少有作品傳世。曾見羅兩峰(聘)《飯鬼圖》,畫幅上下左右有四家題跋,分別為蔣士銓、趙懷玉、吳錫麒、薛雪,皆是時居吳門的名士,可謂珠聯壁合。
袁枚在《隨園詩話》史記錄了與三位醫家的往來,除了上面提到的薛雪之外,尚有趙藜村和徐大椿(靈胎)兩位,趙藜村曾以“白虎湯”一劑治好了袁枚的陽明暑虐,因此袁有“活我自知緣有舊,離君轉恐病難消”之詩句,后來趙也有詩回贈日:“同試明光人有幾?一時公干鬢先斑。”袁枚也很推崇徐大椿的詩作“一生哪有真閑日,百歲仍多未了緣”,以為佳句。可見當時醫家文化素養之深。
以書目文獻學、佛學和古錢幣收藏著名的丁福保同時又是一位醫生。青年時代曾受業于王先謙,讀《爾雅》《說文》《水經注》《漢學師承》等。他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進京赴試卻未能考取,而且正是在此期間,其父患肺病去世,于是他抱恨終生,從此不再舉業。后來曾在京師大學堂任生理衛生教習,兩年之后辭職南返,懸壺為業,其后又在端方的舉薦下,赴日本考察醫學設施并進修。從此在上海開設診所,創辦中西醫研究會,提倡中醫結合現代醫學研究,懸壺行醫垂三十年。丁福保是大有慧根的人,他初讀《釋氏語錄》,既為佛學所感染,后又結識精通佛學的居士楊仁山,于是在四十多歲時皈依佛門,戒葷茹素。行醫之余,刊印、編寫了大量佛學書籍,最著名的是《丁氏佛學叢書》和《佛學大辭典》。20世紀50年代末,他的學生周云青在商務印書館工作,與先君同事,那時他正為丁福保整理《四部總錄》的“醫學編“和“算學編“等。丁氏還精通文字訓詁學和古錢幣的收藏鑒賞,他編輯的《古錢大辭典》至今都是收藏鑒賞古錢幣的重要著作。
北京四大名醫之首的蕭龍友先生,也是一位自學成才的名醫。蕭龍友本名方駿,字龍友,又號息園老人。他也是光緒二十三年赴京科考,獲丁酉科拔貢,后分發山東做過幾個縣的知縣,至宣統初年做到知府。人民國后做過財政部機要秘書、農商部參事、國務院參事等。先生飽學經史之余,旁及醫書,仕宦之暇,研讀醫學藥理。清末民初之際,已是醫名卓著,袁世凱、孫中山、梁啟超、段祺瑞、吳佩孚等人都曾經他診治。先生不但傳統醫學腹笥寬博,且刻意瀏覽現代醫學著作,觸類旁通,而非一味遵循中醫古訓。1928年,先生終于棄宦從醫,專事懸壺之業,直至1960年去世,享年九十歲高壽。50年代中,先生的醫寓仍在西城兵馬司胡同,我曾隨家中長輩前往就醫,彼時蕭宅醫寓前車水馬龍,至今仍然留有印象。另外,先生也是一位收藏家,畫家蔣兆和先生即是蕭龍友先生的女婿,所藏書畫器物頗豐,后來悉數捐獻給故宮博物院。
中國歷來有“儒醫”之稱,是指那些有家學、有師承而又博覽群書的醫生,以此區別“斗醫”(即藥工出身的醫生)以及串鈴方士和走江湖的郎中,但文人學士略通醫道的“票友”卻算不得儒醫,尤其是這類文人雖懂醫道藥理,但大多認不得方劑中的飲片(即力11212后的草藥),如果真的為人診治,也是會出大亂子的。
我曾聽先師劉宗恒先生(畢業于原華北國醫學院,施今墨先生弟子)講過一個故事。上世紀30年代有位前清翰林,讀了不少醫書,也頗通方劑。某次為友人的孩子診治,用了“麻杏石甘湯”加減,麻黃量用到二錢(一般方劑中麻黃用量不超過三錢),服用兩劑后不見功效,于是又將麻黃用了四錢,仍然不見發汗。這位老翰林膽子也忒大,居然將麻黃用到了八錢。恰巧這家人將方子換到一家大藥鋪去抓,孩子服后大汗淋漓,兩個時辰后便一命嗚呼。于是經官動府興起訴訟,法院詢問醫家是否看過飲片?那老翰林答稱看過了,確是麻黃無誤,由此可以判定是醫者用藥不當的責任。還是后來經過警局審慎偵察,從前兩劑剩余藥中撿出麻黃飲片,居然是將炕席剪成二分長的小段,冒充麻黃所致,最后去買藥的那家藥鋪倒是貨真價實,造成小兒天亡。最后法院將出售假藥的藥鋪主人繩之以法,老翰林雖有過失,但免于起訴。自此之后,那位熱衷醫道的老翰林再也不敢談醫了,可見沒有豐富的臨床實踐和藥物學基礎,是不能為人開方治病的。
先伯祖梅岑公與先祖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同住在東總部胡同做寓公。兩宅相隔不遠,他們昆伸感情篤厚,但愛好卻迥然不同。先祖父喜愛琴棋書畫,顧曲鑒藏,而我這位四伯祖卻愛好理工農醫,深居簡出,在家中鼓搗些“勾股定理”和“九章算術”之類,又頗通醫藥。自己擬就一劑“桑麻杞菊膏”,以桑椹、黑芝麻、枸杞、菊花為主,配伍有二十多昧藥,很以為得意,讓同仁堂制成膏劑,分贈親友,稱可調理氣血,養陰補益,至于是否有效就不得而知了。我這位四伯祖逝于上世紀30年代末,僅活到五十開外。后來“桑麻杞菊膏”的方子又流傳到我家,倒是我的老祖母奉為至寶,上世紀60年代初又將方子制成蜜丸,讓同仁堂配了兩百余丸,后來終無人服用,全都生了蟲子。
如蕭龍友、丁福保那樣文人“下海”的醫家,畢竟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