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峰漫無目的地驅車穿行于河北正定的街巷阡陌,路經千年道行的古寺名塔眾多,隆興寺、開元寺、天寧寺、凌霄塔、廣惠寺華塔……他把家鄉當作了修身養性的歸處,遇寺拜寺,臨塔登塔,自省心事,頓悟人生。“正定是我靜心的地方。從十幾歲開始,每年回家鄉,都要在老城轉轉,這讓我心里很舒服。”
正定自古多出才子佳人,南越武帝趙佗、蜀漢名將趙云、北宋名臣范仲淹不是英雄便是才子;而三國時期被曹丕看中的薛靈蕓、宋朝元德李太后如是佳人,也許這或多或少能解釋舞臺上作為奚派老生演員的張建峰正氣凜然、倜儻灑脫的由來。
風云戲校
“現在很多人說不喜歡戲,我問他,‘你看過戲嗎?’當初我沒看過的時候,也以為不喜歡。”張建峰初中一年級時,對未來發展一片懵懂的時候,父親決定讓他去學當年熱極一時的梆子戲。14歲的他提不起興致,一味遵從父命進入了石家莊市藝術學校。
不料因年紀太小,毫無戲曲功底的張建峰被轉到京劇科,李寶章為張建峰啟蒙。就這么入了老生行,誰想到有了如今的風生水起。想起當年一起入學的師兄弟,張建峰感嘆良多:“入學20幾個老生,畢業只剩我一人了。”這撥人中有的改練武生,有的改唱小生,還有的干脆從事樂器文場。
要說石家莊藝術學校的京劇科與四大須生之一奚嘯伯有不解的淵源,張建峰投師奚派也與此有些干系。50年代初,奚嘯伯常常到石家莊演出,而京劇科的班底老師,是公私合營前奚嘯伯私人京劇團的,而石家莊藝術學校的副校長又是奚延宏(奚嘯伯之子)的干女兒。
奚延宏見張建峰臉型瘦長、身板精煉、嗓音窄而亮,正是學習奚派的好苗子,于是引薦他向張榮培(奚派著名老生,奚延宏弟子,出身科班“榮春社”)學戲。
從此,正本清源,張建峰進行了正統的奚派唱功、身法的學習。
“那時是真正喜歡上京劇了。”張建峰幾乎買遍了奚嘯伯先生的磁帶,跟著錄音一遍遍模仿、吟唱,不僅帶子被他倒爛了,連錄音機也換了十幾臺。不夸張地說,真是唱到昏天暗地,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據說,當年奚嘯伯先生學戲就是跟著留聲機唱片學。他從親戚家弄到一架破留聲機和一些唱片,天天跟著唱。沒多久,譚鑫培的《賣馬》《戰太平》《四郎探母》等唱段他全會了,還涉及了其他各派。因為是從留聲機學得的老生,后來有人戲稱他為“留學生”。不知當年這位“留學生”若知道后繼有人,又如此像他,是否心中快慰?
年紀輕輕的張建峰,還未畢業,已經能把《白帝城》《失空斬》《珠簾寨》《碰碑》等傳統戲唱得有模有樣。1997年,張建峰獲河北省京劇大賽一等獎;1998年,他獲石家莊市文藝繁榮獎。逐漸地,張建峰成長為藝校的尖子,當地戲迷心中的“科里紅”。
髙起低落
1999年夏季里的一天,時任北京市文化局副局長吳江、北京京劇院時任院長王玉珍和著名老生李崇善正在石家莊藝術學校的小劇場里招收應屆畢業生。張建峰唱了《白帝城托孤》和《碰碑》,接著他又主動翻了幾個小翻兒以示身手。王玉珍趕忙說:“行了孩子,不用翻了。”她語帶笑意,讓張建峰對自己有了信心。
由于地域戶籍限制,張建峰只能成為北京京劇院的一名“臨時”演員。北京的京劇舞臺上最不缺的就是好角兒。張建峰初出茅廬,本想施展拳腳的抱負在各路名伶面前遭受到嚴重的打擊。
“店主東帶過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四年春秋荏苒,他作為老生唱的戲不過一二場,跑龍套充斥著他的舞臺生涯。對于一個演員來說,最痛苦的莫過于無戲可演。這段時間,他低迷、荒廢,惶惶不可終日,眼看著戲校練就的功底都要荒廢了。
一日,他打完牌回到自己宿舍,電視里某個頻道正播放著一段旋律輕柔的音樂。“我在床上盯著靛藍的天花板,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難道要這么混下去嗎?”多年郁積在心頭的壓力隨著淚水傾瀉而出。雖然在北京失意,但張建峰天生不是逃避的懦夫,他決定報考中國戲曲學院。由此能看出張建峰性格中頑強堅韌的一面。
報考很順利,但張建峰的情緒還需要調整,也許他等的就是一次徹底的頓悟。
恰巧初中時期的老同學也在中國戲曲學院,兩人相約到野三坡踏青。60元的門票相當于張建峰半個月的生活費,于是他們決定從野路登山。綿綿細雨浸濕了山路泥土,上山易下山難,陡峭的山壁令張建峰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機會生還。他甚至讓同伴為自己拍了“遺照”,可見當時是何等絕望。天佑良才,張建峰二人仰仗著多年的功底,終于攀爬著回到地面。
那是涅后的淡然,重生后的喜悅。自此,張建峰如同換了身體骨血,一心投入藝術修為。
真金回爐
乘風破浪會有時。但以后的幾年,是最辛苦的日子。
關于奚派鼻祖奚嘯伯練功極苦的說法,奚派子弟無人不知。奚嘯伯家住北京安定門二條,每日清晨,他都到安定門外護城河邊喊嗓子。冬天,趕上下大雪,就帶上一把笤帚。出了城邊掃邊走,邊走邊喊,一直走出13個城門垛子。然后,再掃著雪往回走。如此,幾年如一日。以至在奚嘯伯大紅之后,北京城內流傳一個說法:“奚嘯伯能不紅嗎?安定門外往東第13個城門垛子的一塊磚,都被他喊得凹進去一塊。”
有奚先生吃苦在先,張建峰哪還能有吃不了的苦。在同學的記憶中,張建峰似乎總是穿著那條白褲線的藍色練功褲,手握長槍,一身靠服搭在二八車的車把上,蹬車飛奔在食堂和練功房之間。他甚至舍不得多花時間吃飯,每餐只是簡單填飽肚子就匆匆趕回練功房。
沒有琴師吊嗓子,他逐間教室打量。哪里有琴聲,哪里就能看到張建峰。奚派戲并不是人人會拉,不要緊,會拉什么唱什么。奚派也好,楊派也罷,都被張建峰唱得情深味厚、字正腔圓。
在藝術上,他總想著自己的短處,于是在中國戲曲學校的幾年,他學習得有的放矢,讓自己有了努力的目標。張建峰是唱功老生,他不僅練唱,還向老師求教靠戲、身段戲,比如《南陽關》《戰太平》《賣馬》等都是在大學期間學習積累的。
多數藝術院校的學生重視專業課,忽視文化課,張建峰不然。他深感機會難得,求知若渴。大學幾年,不曾缺過任何一門課程。“且行且珍惜這句話一直陪伴著我。”他說。
2005年,中央電視臺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張建峰一舉奪得老生組金獎。借助電視平臺,他這一炮響遍九州。其中的辛苦,不曾經歷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報名參賽者,僅僅是校內就有兩百余人。張建峰回憶:“初選是在學校一個可以容納兩百人的小劇場舉行的,伴奏有一個胡琴、一個月琴、一個鼓,沒有話筒,表演時間15分鐘。”張建峰清晰記得唱了《白帝城托孤》中的一段。評委劉秀榮(著名旦角)給他的評價是:字字清晰、氣韻厚重,臺風成熟。這對于一個年輕的老生演員,是何等隆重的褒獎。
“現在,我常跟團里新人講,‘只要你努力,不用靠門路,有本事的人一定會被發現的。”2005年的比賽不僅讓張建峰先聲奪人,也給了他行走于老生行當的底氣與信念。
2006年,他再一次回到北京京劇院,正是啟程了他的成角兒之路。
宰相心胸
“還湊合。”這是師傅唯一一次認可,發生在張建峰拿到中央電視臺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金獎之后。
張建峰是70后,與鼎盛的梨園時代相去甚遠,但他得以拜奚嘯伯先生的嫡傳弟子歐陽中石為師,不得不說是一種幸運。而歐陽中石對弟子的嚴厲看似無情卻有情。先生無事時喜歡打幾手麻將。這天,歐陽中石邊打麻將邊聽著電視里的動靜,是張建峰的演出直播。他唱至抑揚頓挫、百轉千回處,掌聲與叫好聲不絕于耳。
演出結束后,張建峰看望師傅,誰想到一進門就挨了師傅的批,“你唱的是什么啊?回去練去!”師娘說,師傅心里惦記徒弟的功夫,一心懸在電視上,麻將打得是只輸不贏。“一路走來,是師傅督促我不斷練功,讓我走到高處也不驕不躁。”張建峰理解師傅的苦心,只是說起從沒受過師傅一句贊揚,難免苦笑:“我師傅啊,可真絕了!呵呵。”
歐陽中石不僅教戲,也教徒弟為人。他常常提起奚嘯伯對兒子奚延宏說過的那句話:“沒有人緣,就沒有戲緣,更談不上飯緣兒。”
所以張建峰愛交朋友。每到一處,他都要結識一些新朋友,而且還從北京京劇院擴展到地方院團、軍區藝術團等。
戲如人生
張建峰常看書,為了研讀人物。他說,戲里有人物,戲里更有人生。他愛刨根問底,問這個人物的出身、經歷、脾氣,什么他都想知道。即使成了名,也沒有停止過學習琢磨京劇。
張建峰先后出演《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交響神話劇《白蛇傳》中的許仙 ,《下魯城》中的張良,《紅沙河》中的劉偉,《四郎探母》《紅鬃烈馬》《白帝城》《失空斬》《戰太平》《擊鼓罵曹》《焚綿山》等骨子老戲也在和眾多名角兒的合作中不斷打磨精益求精。
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張建峰以奚派代表劇目《白帝城》在全國10個院團的演員參加的“首屆青年京劇演員擂臺邀請賽”奪得老生組擂主獎。另一出奚派名劇《范進中舉》獲得之前舉辦的“北京青年京劇演員擂臺賽”擂主獎。他和花臉演員安平合作的《斷密澗》也是網上下載量極高的一出戲。隨著在實踐中打磨,張建峰的表演也更加走向深沉含蓄,精纖雅潔。特別是他的演唱風格醇厚而柔婉,有如洞簫之美。
雖有所成,張建峰卻沒有停下藝術理論的探索。2011年,他完成了中國戲曲學院研究生班的畢業論文《淺析奚派藝術的包容性》。可以說他從舞臺實踐與藝術理論兩個方面都對奚派藝術的精髓進行著不懈探索。他一直強調京劇的舞臺表現要“有人物”,不能演了一輩子戲都是在演行當,劉備、禰衡、諸葛亮、楊繼業各不相同才是“藝”。
有“藝”更要有“氣場”。2008年,張建峰在國家大劇院參演的《赤壁》,在結合了現代燈光、舞美和交響樂的配合后,上千人的劇場內更需要演員用氣場壓住舞臺、感染觀眾。張建峰拿捏得恰到好處。
為了能把近期正在全國巡演的《魂系油氣田》表現得更好,張建峰寧肯自掏腰包、動用人情關系,請來著名京劇武生表演藝術家裴艷玲《響九霄》的編劇改進戲詞。張建峰唱戲,決不湊合。
時至今日,張建峰的戲迷遍及全國。甚至有人說,聽張建峰的戲就像品一盅濃湯,留香四溢、韻味延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