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的“第三次效應”

　　1月10日，2011年度金球獎暨2011年FIFA年度足球先生獎頒出。巴塞羅那24歲的阿根廷人利昂內爾·梅西連續第三次得獎。這一切如此缺乏懸念，以至于梅西自己都說不出什么激動人心、感人肺腑的言辭。他只能微笑著，從羅納爾多——2011年退役的“外星人”、曾經的三度世界足球先生——手里接過獎杯，然后說一些客套話。
　　“對我來說，這是件巨大的喜事。”（他用了“巨大的”，因為去年他已經用過“了不起”了，不能重復）“我這是第三次拿這個獎了。”“這是個巨大的榮耀。” 實在談不上有激情。
　　和往年一樣，總是有些人會站出來表達一下異議。比如，死敵皇家馬德里的守門員卡西利亞斯學起了穆里尼奧的口風，“得獎的應該是勞爾和哈維！”埃德文·托雷斯繼續老調重彈：“梅西的確很棒，但梅西還沒能在阿根廷國家隊證明過自己，所以他只是恰好處在一個偉大的團隊里……”葡萄牙媒體舉著“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2011年60場聯賽進了60個球”，想硬壓梅西2011年53球一頭。這是反對派的三種大致論調：哈維的傳球造就了梅西；巴薩的團隊造就了梅西；C羅的個體攻擊力不下于梅西。當然，這些也實在不是新鮮論調，早在去年此時就已被用濫；實際上，明年此時，這些話還是會飄在半空。
　　1995年包攬歐洲金球獎、非洲足球先生、世界足球先生的喬治·維阿，是純仗著自己的俱樂部表現，可是也沒能只手把利比里亞國家隊托上非洲之巔；2004年金球獎舍甫琴科拿來護體的也是在AC米蘭的卓越演出，沒來得及帶領烏克蘭國家隊在歐洲杯拋頭露面。他們兩位獎拿得順理成章：1995年，沒有人念叨維阿是因為巴喬的傳球才出神入化；2004年，也沒人嚷嚷皮爾洛的長傳成全了舍瓦。可到了梅西這里，國家隊表現、哈維的傳球、巴薩的體系，忽然之間都成了話柄。
　　這樣的苛刻和高標準，可以稱之為“第三次效應”。你可以感受到媒體的騷動，感受到他們需要一個新人物——比如C羅，比如哈維，甚至內馬爾也可以——來代替梅西，代替這個只好拿“巨大的榮耀”來沒話找話的帝王。可最后，他依然是最無可爭議的選擇。
　　在這個朝令夕改、紀錄隨時創新、明星遍地涌現、視頻網站上流淌著各種“超越C羅、超越梅西、超越馬拉多納”神童的時代，和自己的球隊一起，在全世界放大鏡的挑剔下，連續三年穩穩地坐在世界之巔。這難度，遠不是得一次獎然后乘以三可比。
　　而梅西就這樣，簡單承當下來。時至如今，他才24歲。
　　
　　簡潔有效的右路殺手
　　
　　梅西只有24歲。他令這個世界喧騰歡呼，仿佛已有十年之久，而他居然還處在一個可以被叫做“小將”的年紀。24歲那年，舍甫琴科剛去AC米蘭，齊達內剛去尤文圖斯，正待展開宏圖霸業。梅西卻已經走到世界之巔，在那里停了三年。類似于此的傳說，似乎真的只有今年給他頒獎的羅納爾多再現過。
　　當然，梅西不是一天就變成現在這樣的。
　　2005年，梅西唯一的頭銜是世青賽最佳射手，時年18。五年前，他披上巴塞羅那的紅藍球衣，沒有博卡青年隊、阿根廷國家隊的偉大檔案。他去到巴塞羅那時沒有破紀錄的轉會費，只是接受了俱樂部的治療，以應對他11歲時診斷出的荷爾蒙缺乏。
　　他沒有像奧特加和特維斯，在阿根廷聲名大噪后才頭戴冠冕駕臨歐洲。他也不像艾馬爾與里克爾梅，有一整支球隊供他們指揮。那時，梅西是巴塞羅那的右邊鋒。在世界耳熟能詳的巴塞羅那433體系下，他并不需要組織或傳中。他的任務是無限制地過掉對手，大量的翼側跑動，以及內切后射門得分。2005-2007年，這是他的標簽。全世界都知道，諾坎普右路有個小個子，每次拿球，都將使出一連串美妙的盤帶，讓右邊線外的觀眾們血液奔流。
　　但他沒有滿足于此。
　　從一開始，梅西的邊路盤帶就實用性多過表演性。他沒有早期德尼爾森的那種“表演多過競技，舞蹈多于殺戮”。或者是因為在巴塞羅那呆得夠久，對西班牙式邊鋒藝術了然于胸，他有一種純粹的殺手氣質——快速、節奏、果決，如蛇一樣在狹小空間內嗅到最便利的突破路徑，然后奔行而去，刺的都是對手最柔弱的穴位。
　　于是，許多個巴塞羅那的下半場，右邊線外的觀眾有福了。每當梅西在右邊拿球，即便身處中場，你都不敢眨眼。你必須孜孜不倦、居高臨下為他尋覓一條突破的路線，而最美妙的是，之后的幾秒，他會篡改你為他想象的地圖，畫出一條更美妙的突破路線，直竄禁區右角。
　　他沒有沉溺于過人如麻的樂趣之中。他擁有匪夷所思的一對一魔術式過人技巧，但他卻總是選擇最直接、最省力的方式。2006-2007季，他表現出的最驚人技藝在于，他選擇的突破路線——他每次過掉一個對手之前選擇的角度，過掉一個對手之后的后續處理——總能讓自己保持在一個最安全、最適于過人的位置。
　　2007年4月18日，國王杯半決賽對赫塔菲，第29分鐘，梅西完成了那次完美復制1986年馬拉多納的世紀奔襲。他庖丁解牛般，在右側中場兩記橫拉輕松扣過對手，幾乎走一條直線朝禁區狂奔，又兩次扣過對手，面對守門員路易斯·加西亞，又是不經意的一扣，空門得分。除了鏡頭極度放大后看到他晃動前腳踝的抖動，以及只有赫塔非后衛才能感覺到的那些微細假動作，整個進球并沒有太過華麗的把戲。最簡潔、最有效的技藝，靠節奏、速度和變線，游刃有余卸倒對手。從那天起，世界把他當作馬拉多納的接班人：魔鬼的左腳，熟練使用匕首卸倒對手的氣質，長途奔襲時的節奏把握，永不失去控制的球感，不事張揚的兇殺者，以及骨子里的強韌。也許還有一點“阿根廷人骨子里的狡猾與險詐。
　　
　　從邊鋒到思考者
　　
　　梅西同樣沒有滿足于此。
　　2008-2009季，他繼續著自己的神話——聯賽前30輪進25球。失掉小羅和德科的巴塞羅那前場三叉，依然運行神妙。他不滿足于只當個“殺手”。在球場上畫出大幅度奔襲線路撕扯對方防線的同時，他還在試圖閱讀比賽，用一些大巧不工、拈花一點的技巧，來解決一切。他對足球已經逐漸步向隨心所欲的地步。他正在逐漸從“殺手”過渡到“謀殺者”的角色。
　　2007年，歐洲銅球獎；2008年，銀球獎；2009年，梅西舉起了歐洲冠軍杯，獲得冠軍杯最佳射手，幫助巴塞羅那奪取三冠王。他用三年的時間從舉世顫栗的邊路斜插奔襲者，變成了如今的思考者。終于，在對英超球隊的第十一戰中，他扮演了策劃者、陰謀家的角色，保持了巴塞羅那的傳球平衡，然后，在一個適當的時刻射進了他對英超球隊的第一個頭球。
　　2011年的梅西，完成了如下進化：他已經不再拘泥于右邊路了，他可以在前場任何一個區域自由活動；他的無球游走無比聰慧，讓所有擅長走位的前鋒著迷；他的傳球同樣成了當代頂級——如果不是隊上有當代最好傳球手哈維，他也許就無人可比。
　　最重要的是，梅西和巴塞羅那一天比一天渾融得體。2007年還略帶突兀的鋒芒，如今已經完美鑲進了巴塞羅那。當世界指責他是借巴塞羅那這個偉大團隊的威風時，可曾想過沒有了他，巴薩會是什么樣子？2010-2011季，33場聯賽他進了31球，助攻18次，冠軍杯13場12球；2011-2012季開始后，17場比賽，他進了17球，助攻7次。
　　世界當然可以挑剔說，C羅進的球比他多，魯尼的某一記進球比他精彩，內馬爾的某個過人比他華麗，諸如此類。但梅西真正驚人的地方在于，作為世界最強的球員，他并不急著創造個人的輝煌紀錄，他的成績和他的球隊榮譽渾然一體。他每晚都堅持出賽，每晚都發揮穩定。進球、助攻這些數據之外，他在場上的每一秒鐘都在試圖為巴薩制造一些良性循環。他幾乎是在幫助球隊贏球的間隙，順便完成一個又一個帽子戲法……皇馬的傳奇迪斯蒂法諾都承認：“巴薩中場很了得。但梅西的確為球隊貢獻了很多。他是一個出眾的天才，但總是為球隊服務。”貝克漢姆干脆地說：“技術上，他是世界第一，但他同時拼命努力為球隊做貢獻。他很享受比賽。”
　　
　　
　　最偉大的？
　　
　　去年起，由《法國足球》雜志評選的金球獎與國際足聯評選的年度最佳球員獎（即世界足球先生）正式合并，統稱為FIFA金球獎。梅西已經連續兩年壟斷了這項新的至高榮譽。就在這兩個獎項合并前，梅西曾分別獲得了2009年的歐洲金球獎和世界足球先生。
　　除梅西之外，歐洲足球史上另有三位三度拿到過金球獎的人物：巴薩的教父、與貝肯鮑爾大戰一整個1970年代的荷蘭人克魯伊夫，AC米蘭三劍客之首馬可·范巴斯滕，效力尤文圖斯期間的普拉蒂尼。而如你所知：范巴斯滕1992年得到金球獎后就退役了，時年28歲。而梅西不過24歲。
　　全世界都會繼續傳頌“外星人”羅納爾多的偉大，一次次討論“如果羅納爾多沒有受傷？以他1996-1998統治世界的威風，他也許能有五六七八個金球獎”（羅納爾多曾在1997年、2002年獲過兩次金球獎）。或者，“如果范巴斯滕不被傷病所累，能否獲得更多的金球獎？”或者，“上世紀80年代金球獎還只限于歐洲球員，如果馬拉多納趕上了美洲球員可以評選金球獎的年代？”或者，“貝利同樣沒趕上這個時代，否則的話……”
　　但是，世界上沒那么多如果。
　　第三尊金球獎，如果有什么特殊的意義，那就是：這尊獎讓梅西坐到了歷史殿堂里。瓜迪奧拉教練談及貝利、馬拉多納和迪斯蒂法諾這些偉人，然后說：“現在，梅西可以坐在他們邊上了。這是個巨大的獎，不是嗎？”
　　當然，如果此時此刻就把梅西扔到巨人堆里，你可以想像有多少非議。世界會覺得他運氣好，不像羅納爾多那么多傷，不像馬拉多納和貝利那樣游離于金球獎評選范圍之外，比亨利更幸運地遇到一支適合他的偉大團隊……實際上，每一次拿現役球員去和過去的巨星做比較，都會遇到類似的話題。
　　但一如梅西遇到的所有爭議一樣，這些都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2012年，再怎么苛刻的老專家都得承認，梅西，哪怕不是史上最偉大的球員之一，至少，他有這種可能性。他才24歲。他健康、穩定，而且在不斷進步。每一年，他都在做到一些過去一年沒做到的事。
　　所以，我們最好把歷史座次的討論，再往后延遲十年。24歲對大多數球員來說，甚至只是巔峰期的開始。對梅西來說，亦是如此：對許多人來說已經可以蓋棺定論的成就，對他而言還只是開始。最難得的是，24歲，集無數冠軍頭銜于一身，他卻還能像一個八九歲孩子那樣，樂滋滋地踢球，沒有被偉大的聲名、榮耀、勝負壓力、成敗算計壓垮。
　　就安心欣賞梅西踢球吧。我們曾經無數次見到一個偉大的球員，在他傷病、凋零、瀕臨退役時我們才珍惜他屈指可數的職業生涯，而梅西依然在每周為我們呈現歷史級的演出。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瓜迪奧拉的話已經提示我們了，現在每多看一眼梅西，我們將來就可以對子孫后代多說一句：“我們以前每個禮拜，就跟看美劇似的，看史上最偉大的球員這樣踢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