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冥冥中,那里的一切似乎都已經稔熟于心,所以第一次走進它就好似還鄉。風陵渡,一個讓我念想了大半生的地方。
對風陵渡的認識源于父親的一次抗戰經歷。1939年,父親乘火車赴渝,途經潼關,遇日軍轟炸險遭不測。炮彈是自黃河對岸的風陵渡打來的,日軍從那里轟炸隴海鐵路長達7年之久。其間,多少抗日志士置風險于不顧,乘飛車在敵人的炮口下風馳而過,這就是抗戰中的“闖關車”。
也許打小聽得多了,對風陵渡和潼關古城總有一種強烈的眷念,但它們猶如中國抗戰史笈上的兩枚封簽,隨著年代的久遠,已經讓現代人感到生疏而神秘。如今,老父親已經故去9年,我們要趕在他的忌日代訪舊地,替他打開封簽,故地尋夢,歸去來兮。
“好人一路平安”
從北京到風陵渡,本應乘K603次列車到終點運城,但由于不熟,我錯買了該車僅到太原的票。無奈找到列車員,請求補到運城。列車員是位胖大姐,面無表情,程序化地表示現在購票連網,沒有閑鋪。她怪我臨時變卦,還問我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干嗎?我如實稟告,她聽到我是替老父親尋夢的,頓時眼里透出贊許的光。她轉身去了,一會兒,竟把列車長拉來了,說我是她風陵渡的老鄉,無論如何給續兩張臥鋪。列車長用手里的車票查詢電腦鼓搗了一會兒,當即給我出了票,還是下鋪。千恩萬謝后,一場好睡就到了運城。
臨下車,胖大姐囑咐我莫出站,從地下到二站臺上通勤車補票,7塊錢、半個鐘頭就到。臨了還來了一句“好人一路平安”,聽得我們心頭一熱,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黃河古渡
初冬的寒風裹挾著水氣撲面而來。極目遠眺,兩座大橋(一公路、一鐵路)并行著從風陵渡奔入對岸的潼關,腳下是一片收獲不久的莊稼地,荒涼、冷僻、遠處灘涂中的黃河水,空寂而遼闊。仰望河畔的一面黃土高坡,就是70多年前,日本鬼子居高而擊的炮陣地,對面的潼關是那樣地近,不由為當初冒死而過的同胞們揪心不已。
風陵渡位于晉西,黃河水從壺口瀑布瀉下后,出龍門繼續向南流,到潼關附近。因受東西走向秦嶺山脈華山支脈所阻,折向東流。其正處于黃河東轉的拐角,是山西、陜西、河南三省的交通要塞,為黃河最大渡口。
相傳黃帝六相之一的風后,與蚩尤作戰被殺,埋葬在這里,后來建有風后陵。故名風陵關。唐代圣歷元年(698)在此置關,稱風陵津,津即渡口,終稱風陵渡。而今,公路橋連接晉陜、鐵路橋連接同蒲和隴海鐵路,黃河天塹遂為通途。
“闖關車”,漸行漸遠
大約1939年初冬的一個夜晚,一個去重慶參加抗戰的熱血青年,忐忑地坐在“闖關車”里。客車車廂上都用鐵板或枕木作了加固,車窗用粗大的木頭封死,上面彈痕累累,令乘客不寒而栗。
傳說秦始皇滅六國,定都咸陽,派徐福帶領500童男童女赴東瀛采長生不老之藥,一去不返。抗戰初期,好多善良的陜西百姓認定日本人斷然不會進攻他們的出生地——陜西。哪知這些數典忘祖、兇殘暴虐的家伙,不僅狂轟濫炸了陜西,而且據守風陵渡,重炮轟擊潼關逾7年。據說,日軍炮兵每隔5分鐘就瞄準潼關的鐵路、建筑物、潼河大橋、火車站、列車、停車點及隧道口等重要目標打一個齊射,每隔3分鐘就對鐵路線重要目標實施一次單炮射擊,一旦發現火車闖關,便對其進行密集射擊。
列車接近潼關突然熄燈,所有的人就地臥倒,車輪碾過鐵軌聲聲刺耳,突然,疾停在一個黑暗的巷道中,汽笛長鳴,急促放氣。外面頓時炮聲大作,一聲聲爆雷般撕裂耳鼓。列車猛然啟動,一個爆發力,迎著炮聲沖出巷口。強大的慣性將人們狠狠地搓撞在車幫上、椅腿上和臨近人的身上。緊接著,就是駭人的爆炸聲和彈片打在車廂上的嘭嘭聲。原來,火車疾停在巷道中鳴笛、放氣是為了引誘敵人先打炮,然后趁炮彈爆炸后的間隙飛駛過潼關。這就是與敵人斗智斗勇的“小游戲”了。
此時的人們只能屏住呼吸,詛咒著、祈禱著,互相小聲安慰著,直到列車漸行漸遠,炮聲逐漸稀疏,才慢慢抬起身子。一個約3歲的孩子才哽咽幾聲,“哇”的大哭起來,小臉已經憋得青紫。原來他一直被高度緊張的爺爺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此情此景,讓那青年和許多親歷者都流下了激憤的淚水。
7年里,敵寇的炮擊對鐵路和列車造成了巨大的破壞,被炸死、炸傷的中國人不計其數。大約1940年,大量河南難民紛紛扒乘“闖關車”西逃。當時連車頂上都坐滿了人,由于潼關東關后溝的17號隧道被敵人的炮彈炸壞,用枕木在頂部支撐加固,僅可過去火車,結果滿載乘客的火車鉆洞時,車頂上300多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被活活撞、碾、摔致死,幸存者也大都四肢殘疾,慘不忍睹。
對望潼關,那就是70多年前,那青年匍匐在地、僥幸逃生的地方。他的生,才有了我的家、我的兄長們和我,他就是我們的父親。他常說,他是炮口下的生靈,我們都是歷史的偶然,一個炮口下的民族是沒有生命定數的。
父親是一個性格剛強的知識分子,崇尚“士可殺而不可辱”。那次“闖關”成功后,他又遭遇了曠日持久的重慶大轟炸,數次死里逃生,目睹了眾多血肉同胞轉眼之間生死兩隔。
一面是侵入者的公然奪命、一面是中國人的匍匐求生,這被他視為一生的奇恥大辱,也成了他后半生綿延不絕的夢靨。為家庭計,他一生念念不望的是為家里備一輛簇新的三輪平板車,備足了氣門芯,一旦戰亂再生,一家人蹬起來就能走。為國家計,父親一直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希望國家在風陵渡日軍炮陣地原址上建立一座國恥紀念塔,讓從隴海路上過往的人們一望而知,拉響反戰的警報,發出永久和平的吶喊。
淡出的潼關古城
一河之隔就是陜西潼關。從風陵渡坐汽車經黃河大橋轉瞬就到。潼關歷史悠久,聞名遐邇。居中華十大名關第二位,歷史文化源遠流長。“馬超刺槐”“十二連城”“仰韶文化遺址”等名勝古跡星羅棋布;“風陵曉渡”“譙樓晚照”“秦嶺云屏”等潼關八景,引人入勝。但戰亂不絕,老百姓苦不堪言。而中國軍民長達七年的堅守,始終沒能讓鬼子越黃河一步,成為橫亙在日本侵略者面前的巍巍巨人。
快起來,
莫慌張,
鬼子已到咱陜西邊上。
看看這田地,
看看這村莊,
我們能扔掉哪樣?
我們的祖宗他們艱難把業創,
我們的子孫也要存這個地方。
同胞們,
摸胸膛,
想一想,
若逃亡不抵抗,
對不起爹和娘,
大家起來保衛家鄉!
這是一首叫《保衛家鄉》的歌曲,正是由于中國軍隊的殊死抵抗,日本的鐵蹄才沒有踏進三秦大地。
開往潼關縣的汽車穿過黃河大橋在黃河北岸急駛,這里遙對風陵渡,如今,這里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戰爭痕跡。原來的潼關古城已經沒有了。老鐵路已經南移,城墻也沒有了。城墻遺址上成片的楊樹林在我的鏡頭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