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桑達克的信

親愛的桑達克：
　　在寫這封信之前，你的名宇印在繪本書《野獸出沒的地方》的封面上。說實話，隱隱帶有WiId氣息。莫里斯·桑達克，聽上去不像約翰·伯寧罕那樣和藹，不像昆廷·布萊克那樣平易——雖然你們都是我最喜歡的插畫大師，但此刻，將你的名字寫在紙上，我卻覺得你像我的一位朋友那樣熟悉。
　　雖然從未見過面，但我們之間其實只相隔一本書的距離：昨晚。我讀了尼古拉斯·A·巴斯貝恩，這位“關于書之書的權威作者”的著作《為了書籍的人》，在“愛書人群像”一章，意外看到關于你的訪談，作為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繪本大師，“童書界的畢加索”，我沒想到你的青少年時代過得那樣不快樂：
　　你說你求學時，一間教室聰明的孩子坐前排，遲鈍的孩子坐后排。你就老坐在后排，所以你討厭學校的限制，在學校一點兒都感覺不到快樂。你認為學問不是在學校學來的，而是靠自己發揮好奇心得來的結果。桑達克，在今天中國的學校里，依然存在這種無形的智力排位，依然有一大批孤獨且不快樂的孩子，每天要穿過目光的荊棘林。走向自己的針氈之位。我真希望那些孩子能看一看你的繪本，看過了，他們就會知道心底那份沮喪和憤怒，可以存放在哪里。
　　所以，我想給你寫這封信，或許，早在落筆之前，我就已開始寫了，不是有詩人說過：“真正的信是不用紙寫的”，當我倚著書架旁的梯子翻閱你的書時，當我開車去常去的店里買面包時，我就開始“往你心里說話”，從我自己不快樂的童年說起，博爾赫斯曾說過“一切偉大的文學最終都將變成兒童文學”，然后慶幸自己在人生過半遇你。
　　開始讀巴斯貝恩的訪談時，并沒有將你的名字與那部繪本聯系在一起，只覺得你談到擁有人生第一本書——姐姐送的馬克·吐溫的《王子和貧兒》時的情形，特別讓人難忘：“她給我這本書的時候，我高興得哭出來了，我把書帶到床上去，就像別的孩子把玩具熊帶上床一樣。我用鼻子聞它，用身子壓著它，用手摸它，甚至用牙咬它……”
　　當我意識到你就是“野獸書”的作者時，當即翻出那本自孩子長大后就沒有讀過的《野獸出沒的地方》，從第一頁上發現了你對書果然有自己獨特的喜愛方式：在家鬧翻天的小男孩麥克斯，將兩本書踩在腳下。
　　我家的小孩就是一個少年版的“麥克斯”，被批評幾句就“啪”地甩上房間的門。接著，里面或傳來將棋盤掀翻在地板上的“嘩啦”聲，或傳來將籃球砸向墻壁的“啪啪”聲，然后，就陷入漫長的沉寂之中。他在房間里干什么昵?我總有推開門看一看的沖動。當然，這沖動并沒被付之行動。桑達克，是你的繪本讓我知道墻壁的那一端發生的事：原來他的房間里長出樹林，四壁變成曠野，大海派一只船來接他，航行到野獸出沒的地方，他和野獸們一起盡情嬉戲歡樂。忘掉了所有的煩惱……
　　桑達克，所以我要感謝你，因為是你教我如何讓憤怒的孩子平靜下來：準備一頓熱乎乎的晚餐，然后離開他，給他獨處的空間。桑達克，沒有孩子的你曾說過，書是你的孩子，可為什么你比大多數父母都理解孩子，理解他們被壓制的、無從表達的焦慮、恐懼和憤怒呢?你說過：“真正塑造我們的，是那個我們很少有人有勇氣去面對的孩子——那個遠在教化到達你的心靈之前，沒有耐心的、索取無度的孩子，那個想要愛和權利，又總是嫌不夠，總是在生氣和哭泣的孩子。”桑達克。我們生養了孩子。但你讓我們真切地看到孩子的內心。中國作家棉棉在小說中寫過的一句話，類似你用畫筆勾勒出的道理：“壞孩子的秘密是他們其實是好孩子。”
　　桑達克，人們說你是一個怪胎，沒事就喜歡嚇唬小孩子，媽媽不喜歡但孩子喜歡。是的，桑達克。我一度很疑惑：你引領母親去看清孩子的內心，卻幾乎不留線索給孩子去理解他們的母親：
　　以你的三部曲為例，《廚房之夜狂想曲》中沒出現母親，《野獸出沒的地方》。母親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且臺詞只有一句，責備自己的小孩是“野獸”；《在那遙遠的地方》，母親終于出現了，先是一個背影，然后是一個憂愁的側影：“艾達的爸爸出海去，母親坐在涼亭里”，當艾達哄著哭鬧的妹妹時，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對一切充耳不聞——桑達克。繪本世界里的母親，都是溫暖、慈愛的化身，為何到你的筆下，就簡化成畫外音或是打醬油的角色呢?
　　有人說：你的簡筆是想讓孩子們從故事里的媽媽看到自己媽媽的影子，也有人說：你從小體弱多病，是在死亡的恐懼中長大的，母親對你密切關照，所以你喜歡在作品中用月亮的圖景，來代表了保護、關愛孩子的母親，是這樣嗎?我喜歡“月亮說”，因為我在愛寫詩的年紀，也曾把月亮比作母親彎曲的手指：“一端指我，一端指家的方向”，還因為。月亮與大地隔著夜。俯瞰眺望，這是保持愛的適當距離。
　　我相信。桑達克，“麥克斯”號會帶上我的信，揚帆起航，到達美洲大陸后再換上面包列車，一路飛馳到康涅狄格州，到你居住的那座山林環繞的農莊，收到信的那一刻，你會詫異嗎：“一位陌生女人的來信?”讀與不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告訴你，我們都喜歡你的作品，無論是被你眷愛的孩子，還是被你忽略的母親。希望你有更多精彩的繪本問世，我就當做那是你給我的回信。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