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眼

　　一
　　誰在誰心里埋下烙印
　　誰被誰想起
　　誰在誰眼里成過往
　　誰被誰追憶
　　——安南
　　1
　　九歲那年，父母因為工作調動，把我和安北送到了鄉下外婆家里。
　　那是一個空氣清新滿目蒼翠的鄉村，遠離城市的喧囂與混沌的空氣，孩童遍地。還記得安北曾悄悄對我說：“安南，這里簡直就是花果山。”那一群猴子一般的鄉野孩童，似乎永遠都是一身臟衣服，即使出門時是干凈的，不出兩個時辰，就又泥巴滿身。有的女孩子扎著沖天的羊角辮，安北看一眼，不屑的說：“真土。”有一個女生，總是走在后面，微微揚著頭，唇角有好看的弧度，似乎永遠都在微笑一般。她不梳羊角辮，只留了齊耳短發，昕人說話時喜歡微側著頭。每一次在上學的路上遇見她，總見她帶著傷，額角的淤青，手臂上長長的疤痕。可能是因為年齡小，那些傷總是要過很久也難褪去。她們家和外婆家是對門，我和安北在院子里寫作業的時候常常看到她瘦弱忙碌的身影，有時候是在做飯，有時候是被她媽媽喝來喝去的送東西。我忍不住問外婆：“她這么小，能做什么啊?”外婆攬過我，小聲說：“可憐哪，小小年紀要遭這樣的罪。她媽腦子不好，瘋瘋傻傻的，動不動就打她，把耳朵打聾了……哎，她爸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的心突然就沉甸甸的再也提不起，而安北一邊叨著喜之郎果凍一邊含糊不清的說：“讓她來我們家吃飯得了，我爸那么有錢。”
　　外婆微笑著輕輕拍打他的頭，轉個身走開。
　　在新學校短短的一個星期里，我和安北已經成為學校的傳奇。因為是雙胞胎而且永遠都是干凈漂亮的衣服，就連桌上的文具盒，也被同學拿去欣賞了好幾天。安北雖然有些不悅，但還是沉浸在他們帶來的滿是優越感的驕傲中洋洋自得。
　　每一次我們在享受這樣的優越感時，我都可以看到她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有些孤獨的站在操場的角落，像一株驕傲的小白楊。有時候她就爬上高高的雙杠，坐在上面輕甩小腿，仿佛不理塵世喧囂一般。
　　縣里舉行才藝比賽的時候，我和安北豪爽的包攬了所有的項目。比賽那一天，現場來了很多人，臺下黑壓壓的一片，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天她穿了一件粉紅色襯衫，很正式的樣子，站在第一排，唇角上揚著，滿目生輝。
　　突然間，我的心底就升騰起滿當當的感激。
　　那一場比賽，我和安北幾乎是毫無懸念就拿了一等獎。
　　我一直認為，這個獎項她功不可沒。
　　2
　　第一次和她距離最近，是在一次語文課上，老師叫我和她一同到黑板前默寫漢字。她好像每一個字都不會寫，手指在黑板上來回摩搓著。我故意把漢字寫得很大，寫在離她最近的視線內，她偷偷的看一眼，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沒有抄下來。
　　于是她就被留在了講臺上，老師問她：“王小花，你一天到晚都干什么去了?這么簡單的漢字都不會寫，你還讀什么書?趁早回家放羊去算了!……”
　　她抬起頭，固執的倔強的揚起一張滿是淚水的臉，大聲說：“老師，我聽不清!”　下面一陣哄堂大笑。
　　我的心，突然就潮濕得像要擰下水來。
　　老師尖酸刻薄的話源源不斷的灌入耳膜：“聽不清?聽不清你來干嗎!你作業都是抄來的嗎?你以后可以不用來上學了!……”然后又去推她，她也不躲閃，被老師推得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一只受了傷卻又無處藏身的小羚羊，眼睛里蓄滿淚水，卻又倔強的不肯掉下來。
　　這個時候，安北卻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老師，你怎么能這樣?”
　　全班嘩然。誰都不會想到，居然會有人為王小花打抱不平，而且那個人居然還是學校里的傳奇人物。老師愣在講臺上，半天沒有動彈，許久，她才動了動嘴唇，指著王小花說：“回座位吧。”
　　她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感激的看了一眼安北，安北于是就像個英雄一樣挺直了脊背。
　　后來，她就和我們一起上學了。
　　她其實很喜歡說話，而且愛笑，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樣膽怯和羞澀。她和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別人總分不清你們兩個，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呵呵。”
　　她常常會聽不到，于是安北就說得很大聲，突然有一天早上起床，發現嗓子啞了。而八歲的王小花，躲在外婆家后面的蘋果樹下偷偷的哭了一整個上午。
　　爸爸來接我們的那一天下了一場毛毛雨，細碎的雨點不慌不忙的落了一整天，氣派的小轎車停在門口，引來不少圍觀的大人和小孩。我踮起腳尖望向王小花的家門，只看到她媽媽站在門口癡癡笑著。
　　安北跑過去叫她：“王小花王小花!”
　　她終于出門來了，怯怯的望一眼她媽媽，而安北不顧一切的沖過去，摘下脖子上的玉墜遞到她手中，說：“你還沒去我家吃飯呢，跟我們一起走吧。”
　　她媽媽昕到這句話，仿佛發瘋一般上前揪住她的頭發，用力將她拖回到院子里，竭斯底里地吼叫著。王小花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一直被她拖倒在地。安北欲上前，卻被爸爸抱上了車，說：“小孩子家，不許多管閑事。”
　　汽車緩緩駛出小村莊，我和安北一直望著倒退的風景，無可奈何。除了接受大人的安排，我們別無選擇。
　　這樣的分離，這樣的憂傷，這樣的來不及。
　　3
　　一直到我十八歲進入新的大學，還一直懷念那個僅僅停留過三個月的小村莊。小時候每次到暑假都會央求媽媽帶我去。可是實在是太遠了，媽媽說來回乘火車很麻煩，于是就把外婆接到了家里，從此那個小村莊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有時候也會和安北談起王小花，安北說，呃，那個女生，好像有一股靈氣藏在身上一般。
　　他用這樣的句子我倒是很驚訝，畢竟他從小就大大咧咧心無城府，很少夸獎女生更很少會對某個女生刮目相看，除了若玫。
　　當然是因為若玫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兩家大人又是至交。若玫有完全不同于王小花的那種氣質，如果說王小花是一株驕傲的小雛菊，那么若玫就是那開在旁邊的百合花。
　　可是很多人，依然只會對雛菊情有獨衷。我曾偷偷的問過外婆她們家的情況，外婆回答我的卻是她們也搬家了，好像是她舅舅發了財把她們接走了，目體不知道去往何處。
　　看來，緣分果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九歲那年的記憶，雖然短暫沒有波瀾，卻依然停留在我的腦海里無法抹去。我一直記得有個女生，堅強而又驕傲的微笑唇角。
　　二
　　在這個世界上，有那么一個人，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倔強讓我堅強，讓我為一句話堅信不移，為一個側影顛覆所有。
　　在這個世界上，也有那么一個人，讓我痛恨并深愛著，讓我永遠牽掛卻也不知所措，讓我為一句話徹夜無眠，為一個眼神傾盡萬千。
　　——王小花
　　1
　　我總是想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女生都會像我這樣慢慢長大。
　　十年，如此漫長的時光，我完全可以脫胎換骨。比如可以亭亭玉立，比如不再叫王小花，比如改一個時尚的名字，再比如可以像別的女生那樣擁有一肚子甜蜜的小心事。這些，都是在我遠離了那個殘破的家里的時候突然涌起的想法，它也許很卑微，也許很無恥，可卻無法阻止我一路暢想。
　　是的，暢想。這真是個可愛的詞語。
　　我就在十八歲生日那天站在了深圳喧鬧吵嚷的街頭，在此之前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自己居然可以走出那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村莊，也無論如何都不敢想象能夠站在這片繁華的土地上。
　　我一直握著手中那枚心形的玉墜，像是握緊一個從來不曾開口的承諾。
　　我還要感謝我的舅舅，他發了大財也沒忘了我和媽媽，甚至把我們接到最好的醫院治療，我的耳朵很快就恢復正常，媽媽的病情也在逐漸減輕。這讓舅舅無比欣慰，他對我說：“你長大了，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繼續讀書。”
　　不要。我答得斬釘截鐵，說，“我選擇去深圳。”
　　“理由呢?”他問。
　　理由?我不可以告訴他，因為我一直牽掛的兩個男生在深圳生活，我一直記得，安北告訴過我，他爸爸在深圳工作。八歲的我，已經將這兩個字銘刻于心。
　　而時光就停留在這人秋的深圳的街巷，像電視里出現的慢鏡頭，將兩個男生拉近，他們有一模一樣的笑容，一模一樣的衣服。身旁有一個女生，微笑如同三月盛開的桃花。聽不清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卻還是遠遠的聽到了有人在喊：“安北!”
　　安北。安北。
　　我已經不記得他是不是當年的安北，十年，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所有，包括長相和性格，包括記憶和過往。可是我的眼淚，卻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來得那樣猝不及防。此刻我又多么痛恨自己完全康復的耳朵，我寧愿它一直是聾的，也好過被悲傷灌穿耳膜。
　　他轉過頭，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卻又轉回，片刻之后，迅速的朝我走了過來，毫不含糊的喊出：“王小花?”
　　我摘下脖子上一直掛了十年的心形玉墜，遞過去，說：“謝謝你還記得。”
　　2
　　真的是我記憶中的安南安北。
　　這讓我多么慶幸，卻又多么悲傷。因為我還是王小花，因為我還沒有幻化成蝶。而舞在他指尖的那個女生已經定形，微笑如同三月桃花，永遠喜歡白衣白球鞋，那樣干凈讓人留戀不舍。而且，她還有個更加得體的名字，叫做若玫。
　　彼時安南已經是大學導演系的學生，常常拍話劇或短片，在校園小有名氣。我看著他沉默的側臉，忽然就覺得恍若隔世。
　　他找到我，有些不安的問：“王小花，做我劇中的女主角好不好。”
　　“我嗎?”我萬分不自信的指向自己，再一次確認道，“我可以嗎?”
　　他點點頭，揚起唇角。笑容溫和如同冬日陽光一般溫暖。
　　安南成功的將我捧起來，我的形象也越來越多的出現在各家大型雜志的封面，甚至有媒體爭相采訪，我也可以矜持并驕傲的對著話筒說：“對不起，我恐怕沒有時間。”
　　有時候一個人站在大大的落地鏡前看自己，仿佛是有仙女的魔法棒一夜之間將我改變。纖細高挑，眉目生輝。我從來也沒有想象過的，如今都在現實中一一出現，這讓我如何安心接受。當我終究是追趕上他曾經的腳步，而他卻又跨出一步離我十萬八千里。
　　我和安南的對話少之又少。我說話的時候，他只是遠遠望著，眼底升起暮藹一樣的煙霧。我無法了解他心底的思想與情緒，就好像，我左手邊的安北一直望向右邊，而右手邊的安南也一樣固執的望向右邊。我看到的，永遠都是安北那張玩世不恭而又無比深情的臉。
　　于是，我開始漸漸躲避和安南見面的機會。安北說：“我真佩服你，總是能分辨出我和安南。”
　　他怎么知道，安南眉宇間流露出的不易察覺的憂傷，我從八歲那年，就一直深深的記著。
　　我微笑，踮起腳想去敲他腦袋，卻被他半空中攔下手臂，將我的手放在他寬大的掌心，包圍。
　　這一刻，突然天旋地轉，生生逼出我的眼淚。
　　3
　　原來，若玫是他們的青梅竹馬，一個美好得如同朝陽一般的女孩子。
　　被我誤認為是安北的女朋友，他毫不客氣的哈哈大笑：“王小花你太逗了，你怎么不想象她是安南的女朋友?”
　　安南?對啊，我為什么就沒有想到也許是安南喜歡的女子。是不希望，不是嗎?
　　無意中看到了安南的博客，看到他凌亂的心事。和安北完全不同的心思，幾十篇日記，細細密密的講述，所有的故事全部有關+女生。
　　“如果人的生命也可以像樹木那樣刻下年輪，那么，痛苦的一年是不是就會印痕深刻。就好像一把刀片在心里生生劃出痕跡，就好像那一年那一天，我遇見的她。
　　小白楊一般驕傲，仙子一樣不理塵世喧囂。讓我的整個世界，都開始欣喜。”
　　這樣的描述，除了若玫，還有誰值得擁有?
　　我看得心底升起甜蜜的痛。甜蜜的是，因為想到安南和若玫相愛。痛的，依然是想到他們相愛。
　　為什么，我走進了安北心里，卻無法走進安南的世界?
　　我才發現，自己從小就記掛著的，不是安北，而是那個沉默安靜，笑容溫暖的安南。只是在面對安北的時候，將自己的感覺調頻，調到把他當作安南的狀態。
　　這多么不公平。
　　上天本身不公平，既然已經別離十年，又為何要再次相遇?
　　二
　　這荏苒的時光
　　慫恿我將過往擦拭空白
　　而在這即將凋零的季節
　　我卻依然無法將自己改寫
　　——安南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即使重逢，都可以如同離別一樣憂傷，痛徹心扉。
　　安北說過很多人土，卻從來不說她土；說過很多人“怎么那么多話怎么那么煩”卻從來也不說她話多；說過很多人“哦唷小小年紀就談戀愛丟不丟人啊?”卻從來也沒有想到他自己……他和王小花談起了戀愛。
　　她依然只記得安北，那個在她八歲時像個英雄一樣為她解圍的少年。
　　他們的默契與愛好，安靜與打鬧，都讓我感覺恍如隔世。
　　我還在想，如果是我先開口，結局是不是就會變成另外一個模樣?我無從知曉，因為我已經沒有機會。
　　為什么安北就可以走進她的心里，我卻無法走入她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