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發展如何擺脫“增長主義”

　　摘要 中國面臨的資源環境約束、需求約束、社會約束證明增長主義的發展模式已走到盡頭、難以為繼。黨和國家也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十二五”規劃更進一步明確了轉型發展的思路，把保障和改善民生作為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根本出發點和歸宿。轉型發展中應破除“保八”迷霧，確立三大共識，即轉型比增長重要、改善環境比扶持企業重要、政府轉型比產業轉型重要。
　　關鍵詞 “保八” 政府轉型 產業轉型 東亞模式
　　人們常把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平均高達9%以上的經濟增長稱之為“奇跡”，國人常以此為自豪。既是奇跡，本應是稀罕之事，但時間一長，大家已習以為常，“稀罕事”變成了“平常事”，一旦經濟增長慢下來，反而大驚小怪起來。自去年以來，中國經濟逐季下滑，從年初的9.7%降到全年的9.2%，今年一季度為8.1%，二季度將進一步走低。全年經濟增速下降已成定局。由此引起國內外的熱議，不少外國媒體驚呼“中國高速增長的列車陷入停滯”、“中國經濟增長減速將沖擊世界”如此等等。國內不少人也憂心忡忡。看來，堅持科學發展觀，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還有不少認識要厘清，有許多難題要解決。
　　“保八”是個偽問題
　　不知從何時起，學界、政界出現一種說法：“中國經濟增長不能低于8%，低于8%就要出大問題。”常常在一些文章和知名人士的演講中發現這種觀點。但為什么美國經濟增長3%就已是高增長，而中國就一定要保持在8%以上？那些宣揚“保八”的人自己也從來沒有講清楚。
　　中國經濟增速低于8%到底會出什么問題呢？不妨逐個分析。
　　就業問題？“就業是民生之本”，當然是個大問題。但就業增長并非只與經濟增長成正比，還取決于與產業結構、人力資本、就業政策、技術進步等多種因素相關的就業彈性系數。上世紀80年代就業彈性系數曾高達1︰0.3，后來下降到1︰0.1左右。也就是說，經濟增長10個百分點，就業總量才上升1個百分點。近年來隨著產業結構調整和積極勞動力市場政策的實施，該系數又有所回升。無論如何，“低就業的增長”或“無就業的增長”是國內外都出現過的經濟現象，以為高增長就能自動解決就業問題，只是美好的愿望。
　　收入問題？“收入為民生之源”，理當重視。但高增長同樣不一定帶來高收入。中國的問題恰恰是居民收入增長長期滯后于經濟增長，兩者完全不成比例。1990年是改革開放以來居民收入增長最低的年份，增長率僅為4.1%，2007年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居民收入增長率最高的年份，達到14.2%，而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占GDP的比重卻從1990年的55.4%下降到2007年的44.5%，足足下降了近11個百分點。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俄羅斯。在轉型的頭十年里該國GDP下降了50%左右，95%的人生活水平下降，民不聊生。普京上臺后調整發展思路，經濟出現轉機，在他當政的8年里，年均GDP增長率超過6%，而人均實際工資和人均實際收入增長速度比人均GDP增長速度高出2倍，因而得到人們的普遍擁護。
　　財政問題？某些學者把這視為事關國家穩定的大問題。但自上世紀90年代起，我國已形成了財政收入增長高于GDP增長、GDP增長高于居民收入增長的格局。“國富民窮”廣為詬病，成為影響社會穩定和制度認同的重大問題，急需在轉型發展中調整解決。如果還以此作為保增長的理由，顯然是不識時務。
　　其實，在新中國經濟史上，除了計劃經濟時期片面追求高增長外，改革開放以來制定的五年計劃中，增長目標很少有超過8%的。“六五”期間的目標是“保四爭五”，“七五”計劃的年增長目標為7.5%，1990年至2000年中長期規劃的年均增長目標為6%，“八五”計劃目標與此相同，到“九五”計劃時調高為8%，“十五”計劃目標為7%。中央政府明確提出“保八”要求是在1998年。當時中國遭遇亞洲金融危機，為了避免經濟大起大落，朱镕基領導的國務院一反前幾年強化宏觀調控、控制經濟過熱的政策立場，轉而促增長、保速度，提出1998年經濟增長率不得低于8%。但這應視為特殊情況下的措施，把這種短期對策視為長期戰略，甚至看作是“規律性”現象，則有誤導之嫌了。
　　中國和其他計劃經濟國家的實踐都表明，凡是把高增長作為政策目標，最后的結果必定是一場災難。而凡是實行以效率、效益為中心的宏觀政策，增長效果反而較好。今年中國政府主動把增長目標降為7.5%，實行以穩增長、調結構、促轉型、保民生為主要內容的穩健政策，應當說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三大約束倒逼轉型
　　追求高增長并非僅是認識問題，其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文革結束之時，國民經濟處于崩潰邊緣，人民生活困頓。長期的社會動蕩使人們厭倦了空頭政治，希望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口號得到了人民的真心擁護，發展生產力、全力以赴促進經濟增長成為舉國一致的行動。市場導向的漸進式改革，逐漸打破了束縛生產力、窒息人民群眾創造力的舊體制，企業和勞動者成為生產主體和市場主體，用智慧和汗水創造出巨大的財富，徹底改變了中國的面貌。這是中國奇跡的謎底，也是中國的成功之道。
　　但是，長期以經濟增長速度論英雄的“增長主義”，形成和固化了粗放式經營、傾斜式發展的經濟增長方式。“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低效益”成為中國經濟的顯著特征，低成本支撐的低價格成為競爭的主要手段，固定資產投資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這種增長方式忽視了經濟與社會、環境的協調發展，負面效應不斷累積，三大約束迫使原有發展模式轉型。
　　一是資源環境約束。土地不足，原材料短缺，能源缺口不斷擴大，環境污染等問題日益嚴重，資源環境條件已無力支撐粗放式增長。
　　二是需求約束。上世紀90年代起，我國從短缺經濟轉為相對過剩經濟，供給大于需求成為一種常態，產能過剩、產品積壓長期存在，居民消費受制于收入增長緩慢而不能有效增長，居民消費占GDP比重從80年代的50%以上下降到2006年的36.2%，生產與消費的矛盾日益突出。過剩產能和產品只能通過擴大出口予以緩解，造成大量順差，并產生貿易摩擦、內外經濟失衡等一系列問題。這次美國金融危機、歐債危機引發全球需求不振，嚴重影響我國出口，更加劇了供需矛盾。
　　三是社會約束。片面追求經濟增長導致激勵機制扭曲，利益分配失衡。居民收入、勞動者報酬占GDP比重持續下降，企業盈余、國家財政收入高速增長，分配向國家和部分企業主傾斜，貧富差距拉大引發社會矛盾和仇富仇官心理。這種利益沖突加大了維穩成本，支付維穩成本需耗費財力、物力和人力，從而需要更多的財政收入，進而抽取更多經濟剩余，引發更多利益矛盾，進一步加大維穩成本……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種種事實表明，增長主義的發展模式已走到盡頭、難以為繼，黨和國家也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2006年黨中央提出了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十二五”規劃更進一步明確了轉型思路，把保障和改善民生作為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根本出發點和歸宿。這宣示了“增長主義”發展模式的終結，標志著中國將步入協調發展、和諧發展、可持續發展的新時期。
　　糾結從何而來？
　　今年是“十二五”規劃的第二個年頭，按照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要求，經濟增長應從速度型轉向質量型、效益型，速度放緩是題中應有之意，加上2008年金融危機后國際經濟環境的變化，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出口大國、第一外匯儲備大國，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不可能獨善其身，受到影響和沖擊導致減速也在情理之中。對此本當理性應對，但事實并非如此。觀察中國現狀，可看到一系列令人矚目的反差，用時髦的流行語——“糾結”來形容當前的形勢與心態再恰當不過。
　　一是統計數據與現實感受的反差。去年經濟增長率為9.2%，今年一季度為8.1%，盡管已減速，但仍是高速，不僅比過去許多年份要高，比年初目標值高，即便按照“保八”要求，也已達到。其他指標也不難看，尤其近年城鄉居民收入增長加快，農村居民收入增長還超過了經濟增長，這是符合轉型要求的好現象。但談到經濟形勢，幾乎沒有什么人說好，反倒是憂慮焦灼，甚至悲觀失望，這在精英群體中尤其如此。
　　二是國內外對比的反差。環顧世界，歐洲為歐債所累，一些國家到了破產邊緣；日本經濟長期不振，又遭受自然災害和國際金融危機雙重打擊；美國尚未從金融危機中走出，復蘇緩慢，甚至可能危及奧巴馬連任，這三大經濟體能增長百分之二、三已是萬幸，遑論與中國攀比。即便是在代表新興經濟力量的金磚五國中，中國也獨占鰲頭，崛起的勢頭讓不少國家“羨慕嫉妒恨”。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國人不僅不興奮、不自豪，反而郁悶糾結，好像日子比別人還難過。而且越來越多的老板移民、技術移民，越來越多的官員成為“裸官”，越來越多的人把孩子送往國外讀書，成為今年高考人數減少百萬的因素之一。別國把中國當成“威脅”打壓堵截，中國人卻紛紛遠離故土，豈不怪哉！
　　三是長期目標與短期目標的反差。既然轉型發展是根本任務和目標，就應該在年度計劃和宏觀調控中得以體現。但從中央層面看，去年政府工作的首要目標是控制物價、房價，而且多用的是行政手段，物價房價固然要緊，但若沒抓到根本，不符合市場經濟的客觀規律，只能是揚湯止沸，救急于一時。今年物價上漲有所緩解，政府提出的是穩增長、控物價、調結構、惠民生、促改革、保穩定等多重目標的組合，盡管很全面（每次都很全面），但只要穩增長成為首選，各級政府的實際行為就不難預期。年年只顧當下，誰來管將來呢？
　　四是政策宣示與政策行為的反差。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首先表現在經濟發展動力結構的轉變，從投資驅動轉向消費驅動，從依靠外需為主轉向內需為主。更深層次看，是改變增長的源泉，即從依靠要素投入轉向提升要素質量和效率，從物質資本驅動轉向人力資本驅動、創新驅動。從政策指導思想看，則是體現以人為本、科學發展。“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這些理念、導向和宣示無疑是正確的，是得到廣泛認同和擁護的，各級政府也采取了不少舉措努力踐行。但同時也可以看到，許多部門和地方政府的實踐行為與轉型發展的要求不相吻合，原有發展格局并未發生突破性改變。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各地仍然比拼投資、比拼增長，以GDP論英雄的觀念不僅反映在官員的行為上，也反映在民眾的評價中。去年作為十二五的開局之年，固定資產投資增長高達23.6%，絕對值高達31萬億，占GDP的比重達到67%，投資仍然是經濟增長的主動力。
　　這些矛盾與反差，看似奇怪，其實并不難理解。它反映的是原有經濟發展方式的強大慣性。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政府已形成了一套抓經濟的固有模式：先定增長目標，再定投資規模，然后指標層層分解，選擇投資項目，出臺優惠政策，落實招商引資責任，建立干部考核體系，年終兌現獎懲。這一模式行之有效，用起來也駕輕就熟。現在轉變發展模式，從單一增長目標轉為多重目標，統一的考核評價體系轉為按功能區劃分的差異化考核體系，許多人感到不適應，或者無所適從，或者沿用固有思維模式與工作機制。企業從過去習慣于低成本競爭、低價競爭轉為差異化競爭、創新能力競爭，也感到力不從心，轉型升級無從著手。各種困惑、糾結便由此產生。
　　解開糾結關鍵在于政府轉型
　　回顧改革開放的進程可以看到，一個新的理念或目標從提出、到變成自覺的實踐行為，達到預期的效果，至少需要10到15年時間。從“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從社會主義經濟是否商品經濟的討論到確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從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的萌芽到確認其合法地位……莫不如此。
　　轉型即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是一個系統工程，既是資源配置方式的轉換，又是發展戰略的調整，更是利益分配的優化。不僅是發展觀念的轉變，而且是體制機制的再造。完成轉型的任務，不可能一蹴而就。這一過程必然伴隨著風險與沖突，而最大的風險是改革停滯。因此，既要坦然面對各種矛盾與問題，又要堅定不移推進改革，著眼于化解深層次的矛盾與問題，為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和社會的長治久安打下堅實的制度基礎。
　　面對復雜形勢，決策者和有識之士至少應有以下共識：
　　轉型比增長重要。判斷形勢好壞，不能看速度高低，而要看轉型升級是否有實質性進展，是否在減速過程中孕育著符合科學發展要求的新因素、新活力。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和國內產業轉型升級的內在要求，都會淘汰一些落后企業、低端產業、過剩產能，對此不必驚慌失措。人為保增長，往往會保護落后。2008年危機后政府動用數以萬計的投資、信貸強拉經濟，盡管保住了增長，但留下很多后遺癥，這一教訓應該記取，在當前經濟減速的情況下不可重蹈覆轍。應堅持不懈地貫徹科學發展觀，推進財稅體制改革、收入分配改革，增加居民收入，提高勞動者報酬，培育中產階層，縮小貧富差別，把更多經濟資源用于改善民生，既拉動消費，又緩解社會矛盾。
　　改善環境比扶持企業重要。企業是市場的主體，創新能力、競爭能力是經濟發展不絕的源泉。但企業競爭力不是政府扶持出來的，而是在市場競爭中打拼出來的。良好的市場環境是企業成長壯大的溫床，而當前市場環境已成為企業轉型發展的瓶頸。最近，浙江大學管理學院與知名調查機構聯手，在調查300多家企業的基礎上深入研究，推出了《2012年中國企業健康指數報告》。從企業家精神、企業行為和商務環境三個維度，總結提煉了企業健康發展的九個核心元素，稱之為“三九理論”，并構建了相應評價指標體系。研究結果表明，中國企業健康總體得分56.05，只能算是“亞健康”狀態。三個維度中企業家精神得分最高、為61.01，企業行為得分56.27，最低的為商務環境得分50.47。九個元素中創業力為67.99，創新力為57.09，領導力為59.51，競爭力為54.93，合規力為49.76，責任力為65.85，市場力為50.36，服務力為49.76，包容力為51.52；企業健康力要素中，創業力、責任力具有優勢，合規力、服務力、市場力、包容力屬于弱勢。商務環境不佳是企業發展的軟肋，這說明中國企業不缺乏創新精神和創業能力，缺的是自由選擇、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缺的是有效保護產權、誠實守信的法制環境、政務環境。企業合規力差，也與這種環境有關。改善環境是對企業轉型最好的支撐。
　　政府轉型比產業轉型重要。不少人把轉型理解為產業轉型升級。這是誤解。經濟轉型、社會轉型與政府轉型密不可分。當前商務環境不佳根源有二：一是政府職能轉換不到位，對企業干預過多，稅費太重，而在市場監管方面，政府又嚴重缺位。假冒偽劣、商業欺詐盛行，拖欠工資、不守誠信等現象長期得不到解決，知識產權保護不力阻礙技術創新；二是市場化不到位，土地、資本、勞動力等要素市場發育不全，金融管制、部門壟斷、國進民退、“扶優扶強”、政策傾斜等均打壓了中小企業生存空間。民營企業普遍反映在市場準入、政策待遇等方面還有諸多歧視。人才、制度、政策、資金、技術等諸多因素制約著企業的創新發展。而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深化改革，推進市場一體化和政府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建設服務型政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政府轉型是企業轉型、經濟轉型的關鍵。
　　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中國模式其實是東亞模式的翻版。政府主導經濟發展的東亞模式在特定條件下有其優越性，這個特定條件就是市場主體不成熟、市場發育不充分。這時政府掌管經濟資源配置具有人力資本優勢和信息優勢，有利于減少交易成本、制度成本，避免政治爭斗，把各種資源用于經濟生產，有利于經濟發展和人民福利改善。但等到市場主體發育起來，市場趨于成熟，進入更高的發展階段，政府職能、政府定位也必須隨之變化。如果繼續鎖定在政府主導的資源配置模式，以行政手段推動經濟發展，勢必導致政府與企業、政府與市場產生尖銳矛盾。因此，東亞模式一定會有一個重大轉折。這個轉折可以內生，也可以外生；可以和平，也可以暴力。中國應自覺地、平和地實現這一轉變。我們應有此能力和智慧。
　　責 編／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