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1年建立首個公益團體- - -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算起,新中國慈善公益事業發展至今不過20年;而在急速的社會變遷過程中,中國慈善組織與慈善事業正面臨轉型時期的社會價值重塑、發展模式轉型以及專業化慈善組織的新功能調適等諸多新問題。
在觀察中國慈善事業歷史與現狀基礎上,需要探討未來中國慈善組織及慈善事業行動的方向。
古代中國慈善:倫理和政治教化
在古代中國,行善往往是歷代統治者所支持的,而濟貧則一直是統治者充滿矛盾觀念的行為。換句話說,歷代的統治者并不希望個人和組織自發地濟貧,即更希望濟貧是一種統治者所領導的官府行為。
在宋代以前相對長的歷史中,貧人和窮人是分開的,貧人是指鰥寡孤獨四種人,他們之所以成為貧人,除了物質上的匱乏之外,更為根本性的原因是家庭不完整以及缺乏家族鄰里相助而形成的。而窮人則是物質上極端缺乏的人,這類人基本上是碰上自然災害之后才會發生的一種社會現象。因此,大災之時,官府及其民間對窮人賑災救困;風調雨順之刻,官府對貧人進行供養,彌補倫理上缺陷,社會上也就不會出現經濟問題的“貧窮”。由于貧窮并不是個人道德上有問題,因此,一些士人甚至以貧窮來表示自己清高。
正因如此,在傳統的古代政治觀念中,很早就出現官府應是社會福利的主要、甚至唯一的提供者的想法。宋以前的歷代官府對民間的賑災、濟貧和救困等行動均會采用收歸辦法來處理。對個人的行善和家族接濟族人等慈善行為,官府一般均會授予其官位或者榮譽稱號。
公元6~9世紀,佛教在古代中國興盛。信教的人逐步養成了一種將自己物質捐贈給宗教作為賑災濟貧來源的習慣。因此,宗教組織開始成為除官府外的最大的非家族性的施濟團體。與此相應,原有的貧人與窮人之分的界限也逐步消失,因為在共同的信仰之下,只存在物質貧乏的典型特征,不再區分鰥寡孤獨家庭倫理問題。但是,宗教組織悄悄顛覆貧窮的倫理維度的功能,很快被官府所意識。
9世紀中期以后,官府從佛教組織的手中承接了慈善組織的管理工作,用公款支付了一些慈善組織的開銷,并挑選地方名人管理慈善組織事務,佛教組織的社會影響力因而消減,官府的社會責任也相對地增加了。
自宋代開始,商業開始繁榮,城市日趨興盛,市賈階層快速成長,社會等級身份因為財富的分化而形成,貧困階層成為社會固有問題。為了平抑社會矛盾,不僅官府建立起各種濟貧的官府機構,而且社會中商人、地方的富人和傳統的望族也出資構建了諸多慈善組織,這些機構收容的對象,也從“鰥寡孤獨”類改變為“貧乏不能自存之人”或“老疾貧乏不能自存之人”。
毫無疑問,慈善機構已經成為了調整貧富差距、減少社會矛盾和穩定社會秩序一支重要力量。當然,這種非宗教性慈善組織自誕生的第一天開始,也就面臨官府對其角色與功能定位問題,其直接的后果就是:官府是容忍其發展還是收編其運行。
從歷史情形來看,一旦經濟上有實力以及政局長久穩定,官府就會對民間的慈善組織進行日常費用和管理人員安排上的控制;換句話說,中國古代始終將慈善組織作為一種教化民眾的工具,而非一個經濟組織。
年長江水災:第一個打破僵局的轉折點
新中國成立之后,城市居民生活在單位中,農村居民勞作于集體里,濟貧以及社會福利基本上都是由單位組織和承擔。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伴隨著市場經濟而來的社會問題開始顯露,如貧困、教育短缺等等,政府所掌握的資源并不足以完全解決這些社會問題。如何聚集國內和國際上的社會資源幫助解決此類問題,成為國家推動社會團體發展的基本動機。
在政府支持下,1981年7月,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成立,這是新中國首個現代意義的公益慈善團體。1985年愛德基金會成立,1988年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成立,1989年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成立,這些基金會成立一方面幫助政府聚集分散的社會資源,但并沒有徹底改變人們將“慈善”視為“舊社會地主劣紳的偽善”的聯想;另一方面,用基金會而未使用“慈善組織”避開了不必要的爭議、保護了公益組織發展。也正是在這種策略之下,慈善事業的空間逐步開闊起來。
1993年1月中國出現了慈善組織- - -吉林省慈善總會。1994年,中華慈善總會成立。以“慈善”為名字的慈善組織體系陸續建立,但 “慈善”在民眾中的好感并未發生革命性的變化。直到1998年,一場洪水災害在長江發生,災情不僅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而且激起了全球華人的情,中華慈善總會把握住這次機會,進行了全民慈善大動員,不僅募集了善款,而且慈善理念開始被公眾關注并接受,政府也開始重視慈善組織在救災過程中的作用,中國現代慈善事業發展史上出現了第一個打破僵局的轉折點。
為了規范捐贈人與受贈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防范公募基金波動資本市場,鼓勵公益組織聚集社會資本,國家出臺了《公益事業捐贈法》(1999年)。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等單位發布了一系列有助于慈善捐贈的文件和法規(2001年),《基金會管理條例》(2004)的出臺將公益組織社會資本聚集能力推到了頂峰。2003年,突如其來的“非典”處置過程中,慈善捐贈能力使慈善成為媒體的新寵兒。
2004年黨的文件中首次明確將慈善事業與社會保險、社會福利和社會救助并列為社會保障制度的組成部分。政府公開表示“要支持慈善事業的發展”,將慈善事業作為“政府工作的重要補充”轉變為政府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
事實上,在2000年之后,中國慈善組織的數量大大增加,全國專門從事慈善的組織從1999年的92家增長到2004年的395家,短短幾年數量翻番。同時,2000年之后我國社會捐贈總額較1997年大幅上升,從1997年的約14億元上升為2005年的約62億元。慈善組織數量的增加、社會捐贈額的上升,使政府更加關注慈善組織的發展,與慈善有關的會議與指導文件呼之欲出。
2005年11月20日,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次全國性慈善大會——中華慈善大會在北京召開,發布了《中國慈善事業發展指導綱要( 2006年~2010年)》,提出“政府推動慈善事業發展的原則”,而且明確了慈善組織的功能,即組織調動社會資源,調節貧富差距;緩和社會矛盾,促進社會公平;提高公民素質,增強社會責任;營造團結友愛、和諧相處人際關系;促進社會主義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
這一年年底的印度洋海嘯捐款更開創了中國民間向海外進行慈善捐款的先河。中國的慈善組織開始正式亮相于國外的舞臺,也再次證明亦官亦民的慈善組織的社會資金聚集能力優勢。
而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災難傷痛無論是官方動員還是民間自發組織,都促使慈善組織的聚集社會資源能力達到了頂峰。
社會財富第三次分配的基本條件
今天中國,慈善事業正處于一個從傳統方式向現代運作的轉折點。
具體而言,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慈善正越來越成為一種有組織的專業行為,專門慈善組織和專業的慈善活動陸續展開。其二,企業家正逐步熱衷于親力親為開展慈善活動,乃至將慈善活動作為提升自身美譽度和獲取社會價值的一種路徑;同時,企業家也通過建立公募基金會,實際上也包含著將慈善活動作為公益與商業利益連接器的想法。其三,盡管作為公民個人對慈善仍處于一種被動員的狀態,慈善還未成為人們精神世界一種必然需要,但作為捐贈人之一的公民的注意力焦點,開始由知道如何捐贈轉向如何花費善款上。
慈善組織借助于透明的方式,在志愿基礎上,讓眾多的社會成員從事一種無償的幫助事業、對不幸無助人群進行救助的行為同時,又通過合法的社會組織,以社會捐助的方式,按特定的需要,把可匯聚的財富集中起來,再通過合法途徑,用于無力自行擺脫危難的受助者。這是社會第三次分配的一種形式,是社會保障的補充體系。也就是說,慈善組織要承擔運作慈善事業大任的話,就需要承擔一項新功能,即社會財富的分配功能。
慈善組織要承擔社會財富第三次分配的新功能,需要一些基本條件。
條件之一是切實改變“慈善組織聚集社會財富、政府分配社會財富”的傳統觀念,建立起政府制定價值分配規則而非直接分配價值的新理念。
條件之二是企業要走出“做慈善是為了獲得社會聲譽”的傳統中國家族慈善觀,建立企業作為價值生產者具有私益(包括企業利潤、員工薪酬與福利)生產和公益(包括稅收、社會責任和慈善)生產的全面價值生產觀,將慈善事業作為保存現有顧客、培養未來顧客以及培育企業未來領導人的履行人類責任感的行動。
條件之三是慈善組織(更廣泛地說是公益組織或非營利組織)應摒棄仿效建構“巨型公司或超級公司”、“大政府”等組織形態與發展理念,建立貼近社會需求、便于靈活行動的社會組織,實行組織內部的決策、執行和監督分開的治理結構,始終將自己作為捐贈人與受贈人之間透明的聯結閥門。
說到底,就是要把如何決定花錢、如何花錢、錢花到哪里、錢花的效果以及誰捐款了、捐了多少、總額多少等和慈善組織的績效等一系列決策、執行、監督活動過程,都公開并邀請利益相關方參與。
從《中國慈善事業發展指導綱要(2011~2015)》來看,政府已經將慈善事業的調節利益分配的功能作為首要功能,確定了政府慈善主管部門與慈善組織之間的指導、服務、協調和監管的關系。換句話說,政府已經開始行動調整自身與慈善組織的關系,而問題在于慈善組織又如何重新調整自身組織的發展,推動中國慈善事業的發展呢?
回歸社會
關于慈善組織與慈善事業未來的發展,目前諸多爭議集中于取消社會組織的“雙重管理”體制。一些學者一直認為,從長遠來看,取消“雙重管理”體制是趨勢,只是時間遲早以及相關條件是否成熟的限定。
問題在于,取消“雙重管理”之后,慈善組織去行政化或準行政化之后,能否繼續生存?

一些地方慈善組織正在探索市場化之路,其中有依托企業做有特色的慈善項目的做法。實際上,需要改變和防止“傍大款、分財富思想”,即不要將慈善組織聚集財富和分配功能異化。持有這種思路的人常常認為,慈善是用富人的錢為窮人服務,是殺富濟貧。這種理念是對慈善事業健康發展是無益的。
當然,企業要做私益生產和公益生產的全面價值生產是需要社會條件的,因為企業的本性就是營利、追求利潤并使其最大化以及資本收益極大化。要遏制住企業一味求私益膨脹而不顧公益,最有效的途徑恐怕還不是減稅或免稅,而是整個社會的慈善文化、公民的慈善觀念的樹立。
筆者認為,慈善組織及慈善事業的未來應是重新回到社會。
原因有三:一是慈善組織的忠實公民(既是捐贈者也是受贈者)會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二是企業掌握著資本,資本的力量甚至可以掙脫民族國家的限制,但是,資本最終必然要受制于消費者的否定權、受限于公民的否決權;因此,慈善組織回到社會,贏得了民眾,也就獲得了羈絆企業的籌碼;三是分散的公眾個體無論是財力、物力還是人力都是弱小的,但是,一旦被慈善組織匯集起來,各種類型的實力聚合后是其他組織無法阻擋的。
姑且不說大量的志愿時間來自個體,就從慈善財源來說,也主要依靠社會公眾。世界自然基金會一向被外界認為是依賴大財團的捐助,2005年其世界網絡的5億美元募款中,53%來自個人捐助或者遺贈,只有6%來自企業,6%來自基金和基金會,22%來自政府和多邊機構。而從中國目前的捐款來看,中國慈善捐款的總額與人均捐贈額不斷增長,但總數仍然較低。
據美駐華大使館最新報告公布,2010年美國人慈善捐款2909億美元,平均每人捐款706美元。相比之下,我國的慈善捐贈總額與人均捐贈額遠遠低于發達國家。從志愿服務的提供來看,中國的志愿服務更是發展不足,年人均服務小時大大低于英美等發達國家。這也說明,慈善組織回到社會,具有很大的動員空間。
慈善事業重新回到社會,即慈善組織除了募款之外,更多應承擔啟迪和教育民眾的功能,將慈善文化作為社會文化一部分深入到民眾心中。捐錢行善舉是一種慈善教育,花錢辦善事是一種慈善教育,籌款本身也是一種很好的公民慈善意識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