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藝》:你的父親是老一輩表演藝術家,做導演是出于受家庭影響?
管虎:我從來都沒有特別熱愛過做導演。小時候也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甚至都沒意識到有電影這回事,要為這件事奮斗什么的。實話說完全是糊里糊涂,暈的。我12歲以前是在北京大小胡同晃悠的,完全沒有父母照看,是在鄰居家長大的。12歲他們(父母)平反后,才搬回北影大院里住。那時候禮堂里每星期都會放電影,而且放的都是外面看不到的電影,小孩兒當然會感興趣。再者接觸的這幫人都是大攝影師或者大美術師的孩子,都把我向這個方向引,我就跟著他們混。后來幾乎我身邊所有人都要報考藝術院校,我也就隨大流報了。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藝術院校考分特別低,考不上別的只好考藝術院校,這才是主要原因(笑)。
上大學后不知道為什么我各項成績還都挺高,就產生了“我原來比別人強”的心理暗示,慢慢就進入了導演行業。沒熱愛到舍生忘死的程度,干這行因為我只會這個。
《綜藝》:那你心里有其他特別熱愛的職業嗎?
管虎:我想當警察,當警察“欺負人”(笑)。我最想當警察,但一直沒有機會。也許以后只能在自己的戲里過把癮了。
《綜藝》:現在回過頭再看自己早期的作品會有什么感覺?
管虎:每部作品肯定都會帶有時代的印記,會有很多青澀、不成熟,這是不應該責怪的,是時代環境決定的,很難有人超越。現在回過頭來再看,我惟一的感受就是懷念。
《綜藝》:一般學界會把你和王小帥、張楊等同時代導演劃分為第六代,你對這種定義認同嗎?
管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我們的老師鄭洞天他們在陳凱歌、張藝謀之后,要在理論上闡述,有一個時代劃分。是根據年齡劃分的。其實他們(第五代導演)有自己的流派,但我們沒形成流派,只是大致有風格上的相似性。所以什么第六代第七代,他們愿意這么叫就這么叫,其實和我個人沒什么太大關系。
《綜藝》:你的片子比王小帥等人更貼近大眾一些?
管虎:個人受教育的背景不同、情趣不同、經歷也不同,我還拍過很多電視劇呢,那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剛剛說過我十二歲之前是在胡同里長大的,天天那么瘋跑瘋玩,所以情趣自然也不同。
《綜藝》:所以你不是“妥協”,而是本身就是這樣的狀態。
管虎:對。所謂妥協不是創作上、理念上的妥協,而是制度上的妥協。你要嘗試商業操作就一定要妥協,不能由著性子來。這就會造成某些制作上的損失。也沒辦法,必須損失。我覺得我從來都不是一個純粹要賺錢的人,也不是一個純粹的作者、一個牛逼大師。如果真有中間路線的話,我就是在走這條路,可能兩頭都著也可能兩頭都不靠。
《綜藝》:現在在商業與藝術兩者之間找到了一個比較好的平衡點?
管虎:也沒有。現在也是有點糊里糊涂。特清醒、有計劃、穩步向前,我倒真不相信這件事情在導演這個行業是合理的,也不相信能夠做到。我看不到最遠,只看到眼前十米,我會把它做到最好。以后愛怎樣怎樣,我都不去想。所以類似于靈感啊、平衡點啊,這些我都沒有,基本上是混沌一片。我只把持住一個不變,就是我要喜歡。不喜歡就一定不去做,喜歡就怎么都行,什么商業不商業、藝術不藝術,最多是調整調整,根兒上是不變的。所以往前或者往后看,這些對我都不重要,眼前最重要。
《綜藝》:早些年從電影轉行到電視劇是什么原因?
管虎:談不到轉行,我根本就沒行。
拍過兩個小電影,沒前景,扔那兒了,連個動靜都沒有。然后就苦拉拉的,沒錢,就那么待著。在這種局面下,人就很茫然,不知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有機會做電視劇,其實當時心里還很過不去呢。因為我們那個年代做電視劇非常被人瞧不起,我那些好朋友一聽說我做電視劇了,都挺“切齒”的。但我需要錢,最重要的是有活干,保持精力旺盛啊。其實老不拍電影特難受,就把電視劇當電影拍,練手段啊,技法啊,操控現場啊。最重要的積累資源,比如攝影師、好演員。
但電視劇是生產化的,我不太適合那種生產,怕把手練壞了。后來我慢慢覺得電視劇行業也有很多空白,是可以提高的。就是讓老百姓覺得“哎,電視劇也可以這么拍!”那種勁兒讓我挺有快感的。所以連續做了幾個劇,算是鍛煉吧。但心理狀態是一直在那兒等著呢,老覺得自己不務正業,等著一個好機會。用一個酸詞兒來說,電影對我是一件挺至高無上的事兒。
《綜藝》:前面你說做導演不是出于熱愛。
管虎:是不值得用命去拼。
《綜藝》:你曾經表示現在的商業電影都不是主流的商業電影,你認為什么樣的電影才是主流的商業電影?
管虎:現在賺錢的戲并非都是高品質的戲。每一部電影都要有一個好的價值觀,包括商業電影,需要有精神世界,有獨立自主性。首先現在很多價值觀是有問題的,咱們賺錢是在應景,今天你喜歡這個我弄這個,明天你喜歡那個我弄那個。沒有一個恒定的價值觀,制作者自己也暈了。我覺得哪怕最簡單,商業電影的高品質就是愛國,這就是價值觀,它能夠傳遞溫暖的力量。如果電影看完不是溫暖,而是嬉笑,或者是冷寒,即使賺了錢,也不能說它是一個高品質的電影。
你要干嗎?說什么?還是就想從觀眾兜里掏錢?這種電影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種電影可以叫做“三陪電影”,就是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還有一種電影是品質比較好的,叫“戲子”。在臺上唱戲得有扮相,有訓練,得有自己的腔式。這種電影觀眾鼓掌最好,觀眾不買賬也還可以,但我會努力讓你來買賬。還有一種電影叫做“角兒”,這“角兒”對觀眾的態度是你愛來不來,不來才好。所以我覺得中國電影還是要往“戲子”腔上夠,不能應個景兒賺倆錢就滿足了。
《綜藝》:你的電影是“戲子電影”?
管虎:我希望做“戲子電影”。
《綜藝》:“角兒”也要觀眾去捧才能成為角兒。
管虎:角兒是什么?它一定要經歷前兩個階段,有造化的才能成角兒,不是每個人都行的。梅蘭芳可不是全世界都有的。他有自己的造化,自己的能耐。總不能在“三陪”階段就自己當自己是角兒吧?
《綜藝》:但是有些導演的電影離大眾口味比較遠,也不能稱為“角兒”吧?
管虎:其實也可以,你要是熟悉梨園行,可不光有你知道的幾位。還有很多位老人就是你說的這種狀態,他照樣有自己的一批觀眾,可能會少。也不在乎票房,每天小戲園子,到點準開,總是那幾口子,自得其樂。也挺好,沒必要一棒子給人打死,他們也是角兒啊,只是沒大票房而已。
《綜藝》:就像王小帥、賈樟柯等還在堅持藝術風格。
管虎:我不應該評論別人,但我覺得挺值得贊美的。特別牛逼,得支持。中國不能就一根線吊著,總得有一脈香火傳承。應該雙手鼓掌。
《綜藝》:第六代導演的成長過程是否與《殺生》這部電影“共性‘謀殺’個性”的寓意有點相似?
管虎:其實你所說的第六代導演那幫人吧,他們有一種傾訴欲。難得有拍電影的機會,又被第五代壓的時間有點長了,比較急于想擺脫這種陰影,特別想傾訴。一旦有機會,就拿最熟悉的生活去傾訴。現在這種傾訴已經實現了,不可能不停地傾訴。差不多了,正好又趕上市場化,如果要繼續做下去,就必須給投資人回報,這就是商業操作了。不叫紛紛轉型,隨大流必須這么走。你可以不這么走,那就會淘汰。實際上很難抗爭。
這和《殺生》的主題勉強能夠連上,也有點牽強。但和每個個體是可以連上的。包括我本人就是這樣。你失去了十八歲時的勇氣,在事業上也失去了,大家美其名曰是成熟,其實就是城府,完全是一件特悲涼的事兒。我希望這種成熟的時間拖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