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共產黨人好像種子,人民好像土地”,“必須把毛澤東思想真正學到手,做到人人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這些抽象的政治語言被譜成歌曲,化作抑揚頓挫的旋律,從窗外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傳進來。音量宏大的廣播,一天到晚,無遠弗屆,在聽與不聽之間已經沒得選擇。缺乏選擇的生活好像是一種貧瘠的生活,像一池熱水一樣,蒸氣騰騰,讓人不愿意跳進去。
據我看來,持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但沒人愿意承認這一點,因為它代表著一種墮落的傾向,所以像丑陋的隱私一樣無法示人。當然,也有很多人壓根沒有這種問題。令人納悶的是,為什么他們可以如此容易地把自己納入簡單的思維定式,刪除一切多余的心理活動,在貧瘠的精神生活中如魚得水?唯一可以想出的答案是:他們沒在廣闊的世界里逛蕩過,就像一個從小在斗室里圈養的人,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可以做到“審容膝之易安”。
我們一向缺乏管束,散漫慣了;沉湎于意念自由馳騁的快樂,崇尚著哈克貝利那種無人監管、隨心所欲的生活;暗地里把“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當作自己的夢想;憧憬著一種像“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愉悅”那樣的飄逸生存方式,希望能找到一個比較寬松的環境偏安一隅,對政治潮流敬而遠之。
在我們看來,那個時代的政治思潮有一種清教徒色彩:嚴肅,古板,清心寡欲,用一些規則嚴格地約束自己和他人,提倡一種思想和行為上的潔癖,同時對不潔的人施行嚴厲的懲罰。這種風格與我們自幼形成的散漫習慣格格不入,再加上我父親半生的苦惱經歷和現身說法,使我們把政治看作一個令人發怵的熱水池,能避則避,實在無可規避的時候,也只有硬著頭皮跳進去。那種感覺與哈克貝利星期天梳洗打扮,進入主日學校并無不同。
童年時候,我們曾經歷過一個比較寬松、有些人情味的社會環境,只要不觸犯某些禁律,尋找一個世外桃源并不困難。到了60年代中葉,革命的鉗子是越收越緊了,令人不由得想起安徒生童話中丑小鴨的故事:寒冬時分,湖面上是一片冰雪世界,只剩下丑小鴨在其中游泳的一泊活水。這冰面還在一天天聚攏。丑小鴨在不斷縮小的水域里游泳,徒然地抗拒著四周侵來的冰面。直到最后一天,寒風中,冰面合攏,丑小鴨被凍實在冰層里。
革命洪流中的異類
我曾經讀過不少對“文革”反思的文學,它們通常講述一個政治層面上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各式各樣,遭遇不一,但他們在虔誠地懷抱政治信念方面則是一致的。他們就像當年的義和團,在大師兄引導下得了法。只覺得醍醐灌頂,眼前一亮,正義和邪惡剎那間涇渭分明。他們從此進入一種亢奮的精神狀態,身不由己地加入斗爭洪流,像堂·吉訶德一樣手持長矛為正義而戰;或則傷人,或則被傷,傷人者也逃不掉被傷,經歷各種起伏跌宕,最后毫無例外地吃了虧。事后說起來,一個個冤得要命,細細想來,大家瘋瘋傻傻地鬧了一回,倒有點像是自取其辱。
我們的情況則與此不同。很久以來,我們就為無法在精神上融入革命洪流而忐忑不安。按照小波的說法,人人在衣柜里藏著一具骷髏,他的骷髏就是他自己。人是社會動物,有一種強烈的從眾心理。心理上未成熟的孩子通常缺乏自信,一旦發現自己與主流思想格格不入,成了個異類,心中的焦慮可想而知。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公開自己的秘密,從此遭受公眾唾棄,另一條是掩蓋自己的內心,像間諜一樣戴著假面做人。但這樣一來,勢必要終身當一個言不由衷的偽君子,交不到知心朋友,仍然違背融入社會的初衷。
在我們身上有兩個嚴重的毛病。一是沒心沒肺,缺乏強烈的感情。在憶苦大會上人人涕淚滂沱,我的眼淚卻不知在哪里,實在是尷尬得要命,恨不得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小波也有同樣的問題,他說:“我個人的一個秘密是在需要極大快樂和悲傷的公眾場合卻達不到這種快樂和悲傷的應有水平,因而內心驚恐萬狀,汗下如雨。一九六八年國慶時,我和一批同學擁到了金水橋畔,別人歡呼雀躍,流下了幸福的眼淚,我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的,那就是作為一個男性,我很不容易昏厥,這更加重了我的不幸”。為了便于理解,這兒需要加入一點解釋,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在見到偉大領袖的時候,最起碼的要求是幸福至極,流下淚水,最好是幸福過度,昏厥當場。如果兩者都做不到,就說明良心有問題。
第二個嚴重毛病是懷疑主義味道太重,喜歡格致物理,從不同的角度反復參驗,務求萬全,很不容易相信一件事情。這本來是一種gI/sI8/Z6KX9/DTAyGtKLg==笛卡爾式的哲學思辨精神。笛卡爾信奉嚴格的懷疑主義,企圖從知識中排除一切可能的假象,最后找到了一個他覺得無法顛覆的事實,即“我思故我在”,并以此為支點建立起知識體系。他一定想不到他費了這么大勁兒才琢磨出來,自以為無法顛覆的哲學體系在后人眼里一文不值,只消用“資產階級”四個字就可以輕易批倒。
這一套東西雖然早已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仍在我們心里陰魂不散。其結果是使我們無法像眾人一樣虔誠地接受主體思想,只能像自由電子一樣在軌道外運行,成為革命洪流中的異類。我們心懷鬼胎,陷入深深的驚恐,不知道這樣下去會落個什么收場。
“看,這么多鴨蛋”
當時,革命的重頭戲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學校早已停課了,我們受到父親的株連,當上了“狗崽子”,政治上入了另冊。其實我們對政治并無特別的興趣,但“狗崽子”的稱號究竟是對自尊心的嚴重挫傷,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我們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頭上的天空仿佛已出現了裂痕,整個世界因而變得殘缺不全。
當時的革命行動,主要是貼大字報,抄家,打人。有一回副校長被抄家,全校的學生都到場觀看,我也混在人流中去了。據說我們的副校長曾入過“三青團”,這在當時是個不小的罪名。還有一條罪名他也是逃不掉的,就是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
他們住的是平房,兩間屋。進屋一看,所有箱籠都被打開,東西被扯出來,地面上一片狼藉。一個學生站在中間,憤怒地指控道:“看看,他過的什么奢侈生活,看,緞子被面”,一邊把被面從箱子里扯出來,扔到地上,“看,這么多鴨蛋”,一邊指著一籃子鴨蛋。那可能是人家買來準備腌鴨蛋的。接著就把鴨蛋倒到緞子被面上,在上面一通亂踩。副校長的太太好像是個南方人,個子不大,膽子可不小,這時候忍無可忍,跳出來抗聲道:“我們這點東西算什么,你們回自己家看看,哪家不比我們強得多”。
她說的一點不假,我們的學校叫一零一中,在北京有點名氣,是個干部子弟薈萃的地方。就說我們那個班的學生,家里凈是當官的,起碼是司局級,或者軍長司令的級別,比起一個中學副校長是闊多 了。可惜那時候的人都是一根筋,說你奢侈,你就是奢侈,沒有人轉著彎去想更多的道理。
接著,我們被安排參觀一個窮校工的住所。那意思是讓我們親眼看看副校長和工友生活的差別,其貧富之懸殊不亞于當年的地主老財和長工,借以激發我們的階級仇恨。我們看了那個校工的宿舍,家徒四壁,確實和寒窯差不多。但又聽說他掙的錢并不算少,只是愛喝口酒。從古到今,喝酒敗家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我看不出這里有什么特別的教育意義,一邊走一邊嘟囔著:“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幸而無人聽見。
由于出身的原因,我在學校里沒有參加任何活動,整天無所事事,經常袖一本線裝古詩,遛達到魚塘邊的樹蔭下消磨光陰。再后來根本不到學校去了,成了個徹底的逍遙派。聽說后來學校里成立了“紅衛兵”,很是干了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他們把學校的老師弄到一起,成立了三十六人的勞改隊,對他們進行監督改造。
一幫孩子湊在一起,手里又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慢慢就變得和土匪一樣。他們把蛇盤在女老師脖子上,把棍子捅進糞坑,再插到老師嘴里,把老師的腦袋當墊木,放在撬棍底下撬石頭。幸而膽子還不夠大,或者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總算沒有打死人。
我不再上學了,和小波會合在一起,在人大東游西逛,到處看熱鬧。校園里到處貼滿了紅紅綠綠的“大字報”。“大字報”看多了,終于領悟出它們的一個共同精神,就是指責別人是敗類,是陰險的敵人,或者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被列入狗屎堆的人物上至中央大員,中至學校領導,下至許許多多的平頭百姓,看來剩下的好人已經不多了。
有些“大字報”專門揭露別人生活上的種種疵點和隱私,譬如某人何年何月燙發,抹口紅,打扮得像資產階級太太;某人買了高級手表,生活腐化;某人在延安一天要吃一只雞;甚至某人和老婆一起洗澡,生活淫亂無恥。看來在這個萬事不循常理的時代人們已經發了瘋,或者智力墮落到三歲小孩的水平。連我們都知道一個人和老婆一起洗澡算不上無恥,他們還可以干比洗澡淫亂得多的事情,不然小孩子從哪里來?
使我們掛心的是父親受到什么樣的指責,于是到處尋找有關他的“大字報”,最后找到了幾張。只見上邊提到他的歷史舊賬,并把他斥為“反動學術權威”。這在當時算不上什么嚴重罪名,只因反動帽子滿天飛,法不責眾,反動的人多了反而安全。另外人大的學生還算文明,不像中學生一樣動輒痛毆老師。有的中學,像離我們不遠的十九中,簡直成了屠場,用大車往外拉死人。
我估計他挨斗是難免的,但他政治經驗太豐富了,定能化險為夷,逃過此劫。有一回,我們看見一大堆“黑幫”在教室里唱“語錄歌”,他也站在其間。只見他手舉小紅書,面無表情,雙唇一張一合,好像和尚念經。我猜這是批斗后的余興節目。他回到家里,對外面批斗的事一字不提,完全跟平常一樣。

世界已經瘋了
革命時代有一個好處,就是提供了大量新鮮刺激,再不會有人抱怨生活沉悶無聊。世界像一個快速旋轉的旋渦,出人意料的事情在周圍不斷發生,一切都不循常軌,匪夷所思。說老實話,我們再也看不懂這個世界,不知道它這是要干什么。來龍去脈皆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既找不到線索,也無法用邏輯分析,我們一向引以自傲的理解力受到空前的挑戰。一個下意識的感覺是:這個世界已經瘋了。
既然世界已經瘋了,一個弱小的個體在其間又能干什么,保持自身的理性還有什么意義?譬如下雨天,人們通常打把雨傘出門,這是因為雨點從天上往下走。假如天地發了瘋,把雨點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打來,雨傘就變得毫無用處,成了一個累贅。在一個正常的世界里,保持理性通常會帶來益處,但在一個瘋狂的世界里,理性是否仍有益處就大可質疑。所以也許應該破罐子破摔,放棄自身的理性,與狼共舞。但這種做法與我們多年來的思想宗旨不合,好像是在倒行逆施,是一種真正的墮落。
我們陷入精神上的惶恐,沒日沒夜地想這些事情,很羨慕那些頭腦一根筋的人輕易獲得的無上幸福,希望能剎那間忘掉那些邪惡的知識,變得像兔子一樣心志單純。但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正像一個人沒法閹割自己一樣。已經進入腦子的東西就難以拿掉,除非你能證明那些東西是謬誤。黑格爾說,你可以把黑暗中的一棵樹當作人,但你一旦看清它是棵樹,就沒法再把它看作一個人。這就是說,思想從簡單到復雜是一條不歸路。思想單純是一種天生的美德,但它就像貞操一樣,一旦失去就無法復得。我們的思想貞操早已隨著東流逝水漂入大海,現在想找回來談何容易。
當然萬事都有例外,如果像大清末代皇帝一樣,勞改上十年八年,或者也有返樸歸真的一天,但我們又不愿付出那樣的代價。想來想去,什么結果也沒得到,只好采取鴕鳥政策,把腦袋插到沙堆里,把一切交給上帝,禍福由之。說得好聽點叫萬物并作,吾以觀復,說得難聽點叫茍全性命于亂世,混一天算一天。
我們住在人大的單元樓,叫作林園樓。在林園樓的東面,有一片密密的小樹林,里邊有一口枯井,至少有兩丈多深。這個小樹林一向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大人很少進去。但在那時候,經常可以看見大人鬼鬼祟祟地往里鉆,而且多半在天黑之后,好像是在干什么秘密勾當。聽別的孩子說,他們是在往井里扔一些不易銷毀的舊東西。
有一個膽大的孩子,順著繩子下到井底,在里面看見大量好東西,光袁大頭就能裝一簸箕。這東西要是在抄家時被發現,就是夢想復辟的鐵證。只消問一句:你留著它們干什么,是不是等著國民黨回來花,就足以讓人百口莫辯。井底的藏寶引起了我們的貪念,要不是有沒處存放的顧慮,我們準會效法湯姆索亞的榜樣,把這些寶物起得一干二凈。這口井不知今天還在不在,如果能找到,把它好好淘一淘,也許能發一筆大財。
我們家沒啥東西值得往井里扔。我姥姥的針線笸羅里倒是有兩個“袁大頭”,那時早就藏了起來。就算被造反派發現,諒他們也不至于跟一個農村來的老太太為難,更何況她還是一等一的貧苦出身。唯一可能惹事的就是我父親那一屋子書。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我父親雖然萬般不舍,也只有把它們處理掉。于是這些書被塞進了麻袋,一趟一趟用自行車載到海淀鎮的廢品公司當廢品賣了。
有一天夜半時分,我被燒東西的氣味驚醒,趕忙爬起來看,那情景我永遠也忘不了。只見我父親坐在小板凳上,半邊身子被火光映紅,在火盆里一張一張地燒自己的手稿。他有一個宏大的志向,就是要寫出一本名為“人類思維史”的皇皇巨著,為此孜孜不倦地收集資料,用了多年心血,寫下了三四十公分厚的一摞手稿。如今遭逢亂世,為了能生存下去,只好把手稿付之一炬,這座精神大廈像阿房宮一樣化為焦土。
我聽說寫書的人都把自己的著作視為親子,如果不是萬般無奈,他怎舍得親手燒掉自己的孩子。此時此刻,他一定像黛玉焚稿一樣內心泣血。我看著這慘痛的一幕,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