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我像得了某種病癥一樣懼怕著南方的悶熱,很少出門,只蝸居在房間內。玩伴無疑是些不會說話的布偶、泥人、風車和紙飛機。一個人孤單得像只囚籠中的鳥,伏在陽臺上張望被白晝眷顧的世界。
有時便掏出古書朗讀,對著漫畫書畫些變形的人,或是守著電視不斷地睜眼閉眼,時間似乎慢得可以用比分秒更小的單位來估量。
母親那時還在家中操持家務,見我整日悶悶不樂,心里也有些難受。她抱住我,用額頭觸碰我的額頭,說:“航,媽媽給你做些好吃的,但你要笑笑。”母親會做的菜肴很多,像糖醋排骨,蘑菇湯,南瓜魚,牡蠣蛋卷,樣樣都是絕美的南方風味。而我搖了搖頭。
母親摸著我的臉頰,那到外面去走走吧。我沉默地擺弄著手里沒有表情的玩具,沒有看她。很多螞蟻舉著白色的粉團在屋外的墻壁上爬行,風里是梔子的香氣。母親望著窗外,說:“那就去看看海吧。”
我6歲時去過海邊,是祖父帶著我們一幫孩子去的。
小惠和蛋撻那時也在,我們很快樂地彼此牽著手在海邊瘋跑,學螃蟹橫著走路,不時倒在沙地上翻滾。海風習習吹來,浪濤擊打著礁石,天空是永遠無法代替的藍。祖父坐在岸堤上抽煙,像舍不得很多事物一樣地把煙圈含在口里然后慢慢地吐出。他望著遠處駛來的漁船,招呼我們過來,說年輕的時候自己也曾乘船去過很多地方,包括遙遠的對岸。我們羨慕地拉著祖父的手,要他帶我們到船上去,祖父摸著我們的腦門,笑著說:“你們這群機靈鬼,要等長大后才能出海,那時,對岸也應該回來了。”
祖父不知道,在他辭世后,對岸也和原先一樣,還像個遲遲不肯歸來的孩子。而我們都長大了,卻沒有一個人再說起自己要坐船出海的想法。
小惠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梳著羊角辮,在耳朵兩邊很舒服地垂下,經常穿的是白裙,眼睛很大。她常常坐在小學里那棵長得很茂盛的榕樹下問我:“長大究竟要用多久時間,會不會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我說:“不會的,成長很漫長,像1000米的長跑一樣,等你撞到終點時就氣喘吁吁了。”小惠這下不說話了,跑到我身后,很小聲地說:“如果此刻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了,你會做什么?”我看了看樹梢,用手指著上面說:“我會爬到上面,看看你們走了多遠。”“然后呢?”她問。“然后就大聲喊住你們,讓你們回頭看看我。”
蛋撻那時總喜歡偷襲我們,躲在芭蕉葉或者榕樹粗大的樹干后面,趁我們聊得高興的時候,伸出圓潤白皙的爪子來。他是一個可愛的小胖子。小惠總捏他的小臉,說比她媽媽做的面團還軟。蛋撻只是生氣地嘟著嘴,也不還手收拾小惠。“男子漢不和小女子計較!”“真的?”小惠更加起勁地捏他的臉、手臂,甚至是肚子。我看不過了,自然伸出援手,試圖去抓她。小惠馬上躲到蛋撻后面去了。我們三個人就開始圍著榕樹不斷地跑,不斷地笑。枝丫上細小的葉子一點一點抵達我們的頭頂和肩膀,像一只只翠綠色的蝴蝶在時光里舞蹈。
我們終于都長大了,花了六年的小學光陰和又一個六年的中學時光。最后小惠去了澳大利亞,蛋撻去了美國。我還在南方的小鎮,一個人低著頭沒有出聲。
有時在線上還會碰到他們,不同的時區里,不同的黑夜白天。我們聊了很多,不過都和過去有關,小惠說我們那時怎么會那么傻,整天坐在一起說些胡話,經常因為偷摘田園里的龍眼荔枝被看守的大叔發現而擔心受怕地遲遲不肯回家,還因為聽了幾次校園鬼故事而不敢一個人去廁所。
蛋撻到了美國,他父母在唐人街開了家小小的中式餐館,但他時常還會跑到鄰近的蛋糕房買他以前最喜歡吃的蛋撻。他說自己總覺得這邊的蛋撻里面放的奶油和老家的不一樣。我說:“是什么滋味呢?”他說:“不知道,就是覺得不一樣。”我說:“那你也要少吃點啦,小心體重又超標了。”他笑了,發了鬼臉過來,“你看看這是誰?”一張照片被我點擊開。瘦削的臉龐,帶著成長后的堅毅,眼神十分篤定。我說:“不會是你吧?”他沒回答,又發張鬼臉過來。
很多事物總是在我們以為會一成不變的時候轉過身來,露出一種驚喜,是歲月施下的魔法,改變著我們。
很多次小惠和蛋撻都問我:“頭像怎么還是以前的那個小孩,現在究竟變成什么樣了。”我說:“就是他呀,現在的我還是這個小孩呀。”
你們,只需要記住我從前的樣子。那時我們都還沒有長大,時光美麗得沒有一點雜質。
母親帶我所見的海已經找不到從前的影子,除了它的寬度和深度。
在去海邊的車上我一直沒有說話,道路是新修的水泥路面,發出很燥熱的焦灼氣味,兩排是被砍伐得只剩下木樁的樹林,樹葉堆在地上,像一張張遇難的面孔。我伏在車窗邊看著,內心總在被一些隱形的思緒所撕咬,母親側過身說:“把身體放進來,小心被沙粒刮到。”并讓司機關上了車窗。
我的心灰灰的,形同雨天。自己也不看母親,低頭咬著手指。
是什么想放開卻放不開,是什么一直想挽留卻留不住?
海不會說出任何答案。
當自己重新站在曾經的地點上時,顯然已經物是人非。海水依舊有力地擊著沙石,遠處隱隱漂浮著星點般的漁船。母親怕海風吹得我不適,便脫下自己的風衣搭在我肩上,“起風了,披上它吧。”
我搖搖頭。
母親并沒有拿走風衣,反而用手按在我肩上,“看看吧,海為什么會這么遼闊?”
“是因為它包容。”母親自言一番,繼續看著我。“航,你也要學會這樣,千萬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一個人在這世上,是要走很長的一段路的,路上的風浪永不止息,而你這樣,太脆弱了。脆弱的人會失去自己。媽媽不愿你這樣。”
我的眼眶頃刻轉紅,但依舊沒有說話。
母親抱住我,“以后,我們還來看海。”
我點點頭。在她溫熱的臂膀中聞到海水的味道,咸澀卻發出悠遠的香,如同那一刻沒有邊際的愛。
而這樣的話,很久以前的以前,他們不也說過嗎?
“小航,爺爺再帶你來看海的時候,對岸也應該回來了。”是祖父的聲音。
“小航,如果有一天我們坐船出海了,千萬別讓蛋撻知道。你知道嗎,他最近又胖啦!”是小惠的聲音。
“小航,我偷偷告訴你,別和小惠說哦,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的。”是蛋撻的聲音。
知道,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海還會記得那么清楚嗎,那么多的人在它的面前走過,停過,呼喊過,哭過,也歡笑過。它還都記得嗎?
后來,母親為了家中生計,開始到廠房里上班,整日忙忙碌碌,再也沒和我說過去看海的事。
多年以后,當自己長出一張可以和這世界和諧相處的臉時,再看看那些站在我們身后,站在過去,站在黑白布景里的村落和大海,心里總有些難受,像被一雙來自時間的透明的手拿著尖利的錐子刺進心底柔軟的部分,全身注定要燃起一種很難滅掉的憂傷。
時間讓很多人都捉起了迷藏,但又不同于孩提時那場簡單得沒有憂慮與困惑的游戲。不斷成長的歲月里,我們互相用紗布蒙住對方的眼睛,雙手捕風捉影,在時間透明的陷阱之上游弋。
在物欲橫流、行色匆匆的世界中,我們已經很難再能體會到一些事物當初的美。隨著灼灼年華的即刻逝去,很多事物也因自身的遠去而變得微小,變得無關緊要,甚至終于會變得如同沒有存在過那樣了。我們和過去的不斷疏離成了一則自然嚴明的律條。
很多故事會像秋天的葉子一樣落下,很多人會在你身后被黃昏拉長的背影里走丟,世界在我們面前,是一座不斷重疊的迷宮。你或許不知道,當我想轉過身來看你的時候,你不見了。
夏末時候焚燒麥稈的田野,春天到來時伴著海風而發出的蘭草香味,年輕的父親肩頭上騎著幼小的孩子,城市邊緣沒有被現代機器占領的寂靜鄉野,我們出生的大地上曾經傻傻以為可以朝夕相伴一輩子的人,都遠去了。
只是海潮依舊在身后不停地漲退,仿佛少年,永遠那么年輕明媚。
潘云貴:黑龍江省佳木斯大學學生。曾獲第三屆全國青少年冰心文學大賽金獎,作品發表于《讀者》《美文》《全國優秀作文選》《詩刊》《課堂內外》等刊物。本欄目感謝《90后獲獎作家中學校園佳作》主編陳文伍誠摯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