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五”時期要不要科學發展?如何從加快發展轉向科學發展?如何避免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戰略目標落空?如何正確引導地方,從“GDP掛帥”的新教條主義中解放出來? 關鍵是既要解決中央與地方發展思路和路線的“南轅北轍”這一核心問題,又要正確處理好中央與地方“兩個積極性”的關系,即要保護地方“好的積極性”,但絕不鼓勵和遷就地方 “盲目的積極性”,把地方的積極性引導到科學發展上來,促進地方政府從生產總值增長競賽轉向公共服務競賽。
政府不是創造GDP的主體
在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實施國家發展規劃,與計劃經濟條件下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GDP不再是政府的最大政績,而是市場主體的最大政績,這包括投資者、企業、個體工商戶、農戶和消費者,還包括外資企業等,他們才是創造社會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主體,當然也是創造GDP的主體。政府不是創造GDP的主體,而是宏觀經濟穩定的提供者,他們的政績反映在宏觀經濟是否穩定上,這可以用經濟波動系數、居民消費價格指數、失業率、國際收支、財政收支等宏觀經濟指標來衡量和客觀評價。即使上述政府政績,也不是地方政府的政績,而是中央政府的政績,因為只有中央政府負責宏觀經濟調控并提供全國性公共產品即宏觀經濟穩定,就是通常人們所言的“是黨中央、國務院正確決策和領導的結果”。各級地方政府是這一決策的執行者,千萬不能把這個宏觀經濟穩定的政績算在自己的“頭上”,更不能把市場主體創造的GDP及增長率算在自己的“頭上”,作為自己的“政績”,否則就有“貪天下之功”之嫌。這就是為什么不能用生產總值來考核地方政府政績的主要理由。
通常經濟學家把資本主義精神即追求利潤最大化稱為“動物精神”,是指私人投資的沖動靠自然本能的驅動。實際上,長時期以來,我們的許多地方干部追求GDP的“動物精神”,是指具有強烈的投資沖動,拼命“大干快上”。作為企業家、投資者,追求增長和投資利潤的“動物精神”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作為地方官員一味地追求增長和投資政績的“動物精神”,就可能導致在市場經濟領域的嚴重“越位”,與民(市場主體)爭利,卻在公共服務領域嚴重“缺位”。
中國基本國情的重要特點之一就是各地發展條件差異甚大,我稱之為“一個中國、四個世界”,因此用GDP增長率或人均GDP水平來評價不同地方政府的政績和排序,既不公平也不科學,這不利于考察那些自然條件惡劣、生態基礎脆弱、各種自然災害頻繁、公共服務水平低下的地方干部的政績,更不利于激勵優秀的干部到這些落后艱苦的地方工作、鍛煉和成長。
在中國,不僅需要有市場主體之間的激烈競爭,也需要有在中央政府指導下的地方競賽,但是要根本改變競賽的指標和指揮棒。取消GDP考核指標,就會大大地解放廣大干部,正確地引導廣大干部,不是以GDP論英雄,而是以科學發展論英雄。這就需要把GDP競賽轉變成公共服務競賽、改善民生競賽、節能減排競賽、社會管理競賽,這樣做既公平也合理,既不越位又不缺位,一方面服務市場主體,保證市場競爭公平公正公開,另一方面服務所轄地區公民,保證公共服務公平公正公開。
警惕“打左燈,往右跑”現象
中國從毛澤東時代搞“大躍進”時就有經濟增長率升級大戰的歷史傳統。中央提出的目標基本是全國的底線,接下來省級目標高于中央,地級目標又高于省級,縣級目標又高于地級,中央的目標就被層層加碼,級級抬高。鄧小平時代也沒有完全解決這個問題,先是1980年代下半期的經濟過熱和高通脹,1989年中共十三屆五中全會痛定思痛,再也不搞“大起大落”,后是1992年“南巡”之后,黨的十四大提出“雙加快”,要求經濟增長率由6%提高到8-9%,立即形成了各地“GDP升級大戰”,再次“經濟過熱”,再次爆發“高通貨膨脹”,1993年被迫調整。盡管有許多極其深刻的歷史教訓,但是“GDP升級大戰”的機制始終存在,一有機會就會出現。
五年前,在制定“十一五”規劃時就已經出現了經濟增長率目標層層放大的效應。“十一五”時期,國家規劃預期目標是7.5%,但是省級政府規劃的目標是8.5-13%,平均是10.1%,比國家高出2.6個百分點;地級市,根據31個隨機抽樣樣本計算,增長率制定為9.5-20%,平均數13.1%;縣級,根據22個隨機抽樣樣本計算,最低的為9.6%,最高28.3%,平均數14.2%。這反映出各地區GDP競賽越到低一層就越激烈,指標就越高,這是我們體制的通病和頑癥。
從目前已經公開的23個省(市區)黨委關于“十二五”規劃的《建議》來看,只有3個省(市區)調門和中央一致,是弱化經濟增長指標;有10個省(市區)繼續鎖定在快速增長的目標上,仍將追求10%以上的高增長;還有10個省(市區),還是要大干快上,追求12%以上的增長率,其中有7個省(市區)提出了翻一番的目標(即增長率要達到14%)。(見資料鏈接)估計全國已經有25個地區在10%以上。我曾問一個省:“10%以上是多少?”回答是在13.5%左右。有的地級市和縣還提出五年“GDP翻一番半”的目標(即增長率要達到20%)。
許多地方負責人在北京開會講的是“北京話”即“科學發展”,回到了本地開會講的卻是“本地話”即“加快發展”,本質上傳統發展模式并沒有改變 。可以說,大部分地方政府在制定“十二五”規劃目標時,仍然鎖定在“加快發展”的軌道上,我們稱之為 “路徑依賴”,并“自我鎖定”。這是典型的“打左燈,往右跑”,還是“快字當頭”,還是“大干快上”。如果中央不及時遏制這一傾向,“十二五”經濟增長的層層放大效應只會比“十一五”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央提出的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目標也可能落空。
上述之爭我稱之為是新形勢條件下的黨內兩條路線斗爭,是“科學發展”與“加快發展”不同思路的斗爭,它根本不同于毛澤東與劉少奇的高層政治斗爭,而是中央與地方之間的政治博弈,這兩者的政治性質根本不同。好在黨中央內部是高度共識的,中國不會“翻車”,但是會干擾中國進入科學發展路徑,這就需要及時解決、形成政治共識。由于中央與地方所處在的地位、所獲得的信息、所代表的利益不同,也與中央與地方之間的信息溝通不足有關,還與國家規劃滯后于地方規劃有關,中央需要主動了解地方的需求,及早發現問題,在內部增加信息溝通、信息分享,同時在國家決策層擴大地方的參與程度,將關鍵的信息提早告知地方,引導和指導地方轉向和調整。
取消省級GDP考核指標
從世界大國看,各國都不統計地區生產總值,更談不上比較或考核地區生產總值,這容易產生重復計算,并不科學,也不真實。因為中國太大,目前統計省級生產總值還說得過去,沒有必要統計省以下地區生產總值。從今后看,還是要與國際接軌,逐步取消對省級GDP的統計,只有全國的GDP,不能搞出兩個不同的GDP數據。
對地方政府,取消了地區生產總值考核目標之后,他們的政績到底是什么呢?地方政府最大的政績就是改善民生,提供地方性基本公共服務和重要公共產品,加強社會管理,進行市場監督,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實行綠色發展,強化節能減排,保護生態環境。從不同的政府層次看,越是較低一級的政府,越是要強化公共服務職能,越是要淡化經濟職能。這是地方政府職能轉變的基本方向,是地方行政體制改革的根本方向。
從GDP增長率指標來看,要給地方政府潑涼水,不要口頭科學發展,實際非科學發展。對地方政府來說,特別是省以下,實行農村居民人均收入、城市居民人均收入增長指標更為重要。
(作者為清華大學國情研究院院長、教授)
責編/艾蕓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