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 日
新陽墟遠近聞名。
這新陽,是尤溪縣的一個鎮子,位于西南邊角,與大田縣文江、梅山、奇韜等鄉鎮緊鄰。這些地方,人們都說著同樣的方言,沾親帶故的也很多,基本沒有縣里縣外的感覺。而這新陽鎮又管轄著二十來個村子,有四萬多人口,單是鎮子周邊就緊挨著七八個村子。人多,墟場就旺了,近的遠的都趕來了。因而這新陽墟也就被人稱作“萬人墟”。
農歷逢三、逢八是新陽的墟日。這里的人,仍習慣記著和使用農歷。他們把農歷叫做“舊歷”,做各種事情,都從“舊歷”中找日子。他們基本保持著傳統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勉而辛勞。倘若可以讓自己休息下來,這樣的日子,他們選定的必是墟日。墟天,便是他們的“星期天”。
這一天,鎮上的街巷人群擁擠,商鋪人滿為患,集市人聲鼎沸。集市是特地開辟的,設置了攤位,有固定的攤主,都是長期的生意人,同時也給臨時做買賣的人安排了一定的位置,買賣的大多是農家人自產的東西,如家禽家畜、蔬菜水果、山筍山菇、竹木藤草制品、鍋碗、柴薪、農具等等,這次是這撥人,下次是另一撥人。集市容納不下了,就會見縫插針,見哪兒有空間就把東西擺在哪兒。這賣東西的,有些從山上村子來的,一大早擔著貨物趕山路,走上一兩個時辰,趕到墟場已經沒有好攤位,只好擺在街頭巷尾或不起眼的角落。他們沒有生意人的歷練,不會吆喝,叫價卻是實在,被壓低了也不計較,很快就能把貨物賣出去。這山里人打老遠來趕墟,自然不能空手而歸,買了自家需要的東西,也幫左鄰右舍代買了一些,當然也會特意為孩子買上一份,再挑上滿滿一擔回家去。對于他們來說,每一次趕墟,都擔當著親人們很多的期待。
這鎮上的人家占據地利優勢,特別是沿街的,都把開店作為了一件營生。街有兩條,在溪流的兩邊,平行地往兩端延伸。一條街集中著鎮政府、學校、醫院、銀行儲蓄所、郵電所、百貨大樓等顯赫單位,街面自是寬闊些,門面也是規范有序的,人家開的小店鋪穿插其中,自然不敢聲張,內斂而本分地做著自己的生意。一到墟日,這街就不再規范了。公家單位的門前全是給擺攤的占了,小店鋪也弄大了聲勢,甚至把店里的東西擺到門外叫賣。至于這條街的兩頭及另一條街,店面多是本地人自建的,自家開的也好,租給人家的也好,吆喝,喧嘩,放歌,只要做得來生意,全由著人的性子,充斥著諸多市井的味道。
墟日里,這些店鋪必是很早開門,遲遲關門,滿滿當當地忙上一整天。賺足了這一日,其后的幾天,不管生意好壞,他們也不在意。新陽五日一墟,間隔的時間短,做生意的也就不用愁了。鎮上開小飯館的,從來不用聘請廚師,基本都是自家人掌勺,做的是家常菜,色香味卻要更講究一些。而那理發店、裁縫店、糕餅店、修理店等等,撐起門面的卻是手藝人了。這些師傅有的并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卻憑著一門獨到的手藝在此扎根下來,買了鎮上的房子,娶了鎮上的女人,收了鎮上人為徒弟,流利地說著鎮上的方言,遵從著鎮上人的風俗習慣,過著與本地人完全一致的生活。而一些做了商販的人,每每輾轉于臨近的鄉鎮墟場之間,憑辛苦積攢了錢,有的也在鎮上添置了房產,購買了店面,有的還建起了廠子,把小生意做成了大生意。
至于趕墟的人,也不是花錢大手大腳的,附近村子的,買了該買的東西后,連飯也舍不得吃,就急忙趕回家去了。從遠路趕來的,午飯也是撿著便宜的吃。倒是那些年輕人把小飯館占滿了。他們趕墟,不是為了買賣東西,純粹是閑逛,會會朋友,看場電影。也有男子女子趁趕墟約會的。已有了婚約的,男的便大膽地牽著女的手,任由那女的到處逛,任由她挑選喜愛的東西,脾性好得很。只是這樣的時光十分短暫,隨著生兒育女,家庭的重擔便重重地壓在了肩上,倆人只能是埋頭苦干,想方設法把日子過下去。再到墟場,便是精心買賣,行色匆匆了。
匠 人
在新陽,如果一個男孩子不好讀書,那么他的父母便會指望他學門手藝,成為一名匠人。
人家蓋房子、做家具,需要木匠;壘墻基、鑿石磨,需要石匠;打柴刀、鑄鋤頭,需要鐵匠。燒瓦的瓦匠,鑄鍋的鍋匠,編竹器的竹匠,還有裁縫的、理發的等等,都是匠人。人們也把“教書匠”用來看待當老師的。這些因民間需要而產生的手藝人,自是不必擔憂找不著活做。
匠人靠手藝吃飯。手藝好,自然蜚聲在外,活兒好攬自不必說,學徒也會絡繹不絕地登門拜訪。匠人當然招徒弟,卻是慎而又慎的。因為,培養出了徒弟,也多出了一個競爭對手。很多匠人,都從有意師從于自己的親戚或摯友的家庭選擇徒弟,都有一種有錢自己人賺的觀念。但也并非完全如此,有的匠人也會被非親非故的人家所打動,那是人家的誠心誠意和徒弟的聰穎機靈,深受匠人感動和憐愛的緣故。
匠人做學徒,從不拿工錢到拿一點點工錢,再到拿半日工錢,等到可以拿完全的工錢,也是他拜別師傅、獨自上路的時候了。日后,他與師傅還是緊密來往著,找到一件活兒,師徒會相互邀著一起做。逢年過節,他必定會給師傅家“送年”“送節”。師傅家里有需要幫忙的,他必定是第一個跑去的。他把師傅當作良師益友,更當作摯親一樣孝敬著。而名師出高徒,一位受人尊敬的匠人,他的徒弟也會受到人家的刮目相看。
山村木材多,出的木匠也多。大多木匠只在農閑時外出,接的大樁的活要數建房子。手藝精湛的木匠,從房子的建造到裝修到做家具,都有把握包攬下來,可以不費一顆鐵釘,從外到內,搭建得完美無瑕。木匠是細活,更講究心靈手巧。很多人家備有鋸子、斧子、刨刀等用具,也能做一些簡單的木活,但不敢自稱為木匠。在這一帶,木匠是吃香的。東家給工錢,還提供每日三餐飯菜,甚至好酒好煙。那些歷經風雨,依然健在的老屋,那些世代相傳,依然使用的家具,見證了這些鄉間木匠的功底與功夫。
誠然,不是所有的匠人都有這樣的待遇。鐵匠也出入村莊,卻只能租借人家的空屋來加工刀具或農具,要光著膀子燒火打鐵干粗活,還要淘米洗菜煮飯做細活。多數匠人只在自家開設作坊,或在墟場交易物品,或挑著在村莊間叫賣。早年間,有匠人自江浙而來,為人家做竹編、做衣服,也給人家當師傅,帶出了一批學徒。這里的陶瓷工藝,都傳授于閩南德化、永春一帶的匠人。新陽匠人謙虛好學,把傳統工藝和外來手藝巧妙地融合起來,推動著本土工藝的改良與進步。這里的匠人設計制作的以“新橋”地名冠名的系列手工藝品,如“新橋陶器”、“新橋瓷器”、“新橋竹編”、“新橋首飾盒”等等,還是國外市場的走俏品。“新橋瓷器”被外國人稱為“白如玉、明如鏡、聲如馨”,頗負盛名,有個村子還取名“瓷廠”。“新橋首飾盒”選用優質木材,鑲嵌上玉石、赤銅和絲綢,據說要經過刨制、油漆等29道工序,精致而美觀,是備受外國人喜愛的“福建省特種工藝品”。
當許多日用品被大量的工業品替代后,一些老工藝便自覺消失了,而一些新工藝也會順應而生。當手表普及的年代,鎮里出現了修表匠,在街頭巷尾租個店鋪或占個攤位,甚至把足跡踏到了外省。當房屋由瓦木結構逐漸變為水泥磚混后,泥水匠便誕生了,從事的隊伍也逐漸壯大,從鎮里做到了城里。當崇尚自然之風開始盛行時,山上的殘留的樹頭和樹根也成了寶貝,有人操刀精雕細刻起來,做起了根雕匠。當老匠人固守著老本行,默守于鄉間之際,這些年輕的匠人已把新行當運作得有聲有色了。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