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青色的高速公路,銀色的護欄,一路延伸。
隔離帶里,灌木像一條綠色的綢緞,灑脫飄逸。
虛線和實線,如幾根凜冽的長劍,醒目的白光,刺向遠方。
正在沉思的灰色的天空;公路兩旁生動的白墻與黑瓦,綠色的楊樹、槐樹,大片大片生機盎然的水稻。偶然之際,一兩條鄉間小河呈現在我的眼前,白色的水面從我的視線轉瞬即逝。灌木的綠,楊樹的綠,槐樹的綠,水稻的綠各有深淺,把單一的綠色細細地劃分成淺綠、中綠、深綠、墨綠幾個階梯。農人像空氣一樣稀疏,他們穿著黃色的、紫色的、紅色的、橙色的、藍色的、青色的衣服,在大地的不同地方勞作著,像一團團黃色的、紫色的、紅色的、橙色的、藍色的、青色的火焰,燃亮了大地,燃亮了天空,也燃亮了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望無際的綠海里,浮游著的色彩不同的水鳥,這些鳥讓我眼前的世界有了生動的氣息。而在灰色的天空中,偶爾會有一兩只真正的鳥掠過,猶如黑色的痣點在女孩的眉心。當你想用相機捕捉這流動的美時,那痣倏忽又已無影無蹤。這瞬息萬變的美,如同漫漫長夜劃過的流星,在我的心田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記。來不及惋惜,你將再一次沉浸在無盡的光與影的世界中。
高速公路不斷地更改著自己的方向,如同長長的青蛇,匍匐于遼闊的大地之上。天空沒有改變自己的色彩,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形狀。它像一個巨大的、明媚的網,籠罩在我們的頭頂。無論我們走到哪里,我們都將永遠處在網的正中央。這是一個謎,只有用心留意世界的人,才會發現這個謎面。四季輪轉,很顯然,誰也不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是我見到的最美的自然景觀。我不能用我的詞語對它做出準確的描述。與其說是贊美它,不如說是對它的褻瀆。當我的腦海里,蹦出第一個形容詞和助詞的時候,我的手心冒出了汗珠。這種感覺,恍如我面對的不是美妙的自然,而是一個讓我尊敬的、令我忐忑不安的女王或者女神。愈是想接近它,就愈能感受到自己血液的溫度與心跳的速率。
我應該為我以上的文字做一個詳盡的注解,以使朋友們清楚我并非第一次見到這樣美麗的自然。這條路,這片綠海,我曾經行走過不下百次。我在清晨走過,我在正午的陽光下走過,我在黃昏走過,我也在星子滿天的夜晚走過。百次以來,我沒有一次把它視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但是,就在今天,這個微雨過后、陽光半遮半掩的清晨,我卻宿命般地與它融為一體。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已經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這不可述說的美好的自然,也已經接納并融入了我。
這一刻,汽車依舊在勻速行駛。我的心卻已經超越了眼前的自然,飛到了大地的另一個地方。那里有你,有哺育了蕓蕓眾生的流水。我必須誠實地向你坦白,你就是我內心的另一個自然,并且是最完整的自然。所有在天空與大地中能夠見到的一切,從你的身上我都能夠看到:飽滿的陽光,蠟一樣明亮的露滴,生銹的錨,海平面,從《離騷》里飛來的鳥,在大地上站立了千年的稻子。我從你那里獲得的愛,喚起了我對于自然的深度思索,由此惠及我對人生的重新定義,以及對理想生活的重新描繪:
那是一個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世界。每個清晨來臨之際,我會小心翼翼地站在你的寢床前,看著你睜開眼睛之后,為你朗誦一首關于自然的贊歌:遼遠的天穹,漫長的道路,低矮的灌木,清澈的河流,綠色的楊樹與水稻,綻放的花朵,飛翔的鳥雀。它們會一個一個成為我贊歌的主題。每天都是一個清新的主題。我要用從不重疊的詞語與技巧,向你表達我對偉大自然的熱愛,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愛,恍如雨水熱愛大地,星星熱愛無垠的蒼穹,藍色的月光熱愛黑魆魆的森林,蝴蝶熱愛寧靜的湖心。
我將愿意并樂意以一個臣民的身份,在為你做完晨誦之后,輕吻你的睫毛并回到大地的深處。在那里,我將與所有的生靈一起勞作,與小溪里的魚兒一起歡快地游泳,與蜻蜓一起飛舞,與蜜蜂一起采擷,與稻田里辛勤的農夫一道,刈草施肥。我將在你含情脈脈的注視中,做一條為盲人作詩的魚,做一只為聾子繪畫的蜻蜓,做一只讓勞動超越自己思考的蜜蜂,做一個在任何時候都不模仿別人風格耕耘的農夫——我是自然的孩子,但是,我也是你的孩子,盡管我有著與這說法不相符合的烙印,仿佛光和發出這光芒的物體之間存在的不諧。
哪一把琴曾經撥動了猛獸、樹木、頑石的心扉?而今,我的心,也在你的召喚下,迎著朝陽翩翩起舞。每時每刻,我在熱切的期冀中,過著苦難重重卻又幸福深深的生活。對你的思念,使我變得格外堅強——一只蚊子的翅膀,在一座城市扇起的清風,于我的耳畔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我接收了這巨大的轟鳴,接收了自己性格中最敏感最細膩的部分。我要把這個偉大的發現匯報給你,像一個虔誠的臣仆,向自己的女王獻上最珍貴的貢品。而你朝我頷首微笑的瞬間,一地的芳草都將在我的眼前,宛如春花縱情怒放。
靜
青石。一塊又一塊,整齊地排列著,像漢字的一橫又一橫,一豎又一豎,靜靜地,蜿蜒成漫長,成一望無際的遙遠。冥冥之中,它們間的哪一塊,向我發出了召喚,發出了自己的熱情相邀?兀立道邊,我伸長了耳朵,卻只聽到它們在遠古的詩詞中,叮叮咚咚,那是石罄傳來的聲響,那是我思念湘江時急促的呼吸,那是清風拂過時的窸窸窣窣。這些靜默的王者,怎樣來到腳下,有著怎樣的物理構成、化學聚變、歷史傳奇、地理積淀,蘊著怎樣的神話與傳說,揣著怎樣的夢想與愿景?問誰,無語。以永恒的靜默,塑造一個詞語的價值與意義;用一言不發的方式,把自己碼成寬闊與平坦,聆聽著時光從身邊流逝,凝望著日月星辰的運轉、往復。
石靜,成道;水靜,成流;風靜,成谷;草靜,成茵;樹靜,成林。冬霜若靜,該當何如?秋月若靜,夏蟬若靜,又當如何?你若靜,春花,該又怎樣的唯美與嬌妍?至靜。至景。至境。至盡。就這樣,讓石頭成為道路,泥沙成為土壤,葉子成為眼神,羽翼成為霓裳,風成為繡線菊,聲母成為亙古絕唱。
死魚在湖面上漂浮,露出耀眼的白。
螞蟻在素箋上爬行,形成一個移動的逗點。
蟬在我的身前與身后鼓噪,鼓成這個清晨最有節奏的音響。
金腰燕劃過天際,展示著流星般的輝煌。
青石道路的罅隙里,車前子探出了頭顱,殷殷傾訴著自己的夢想。
杉木在微風中翩翩起舞,巨大的裙擺,像流動的江河浩浩蕩蕩——
這一切,發生在這個空氣清新、游人如織的湖畔,發生在我的身旁,但是我的心,卻并不曾被它們依傍。我的眼睛,正凝望著湖畔的中央:
那座綠色的小島,看上去像一間房子那么大小。它由一株一株綠色的水草緊緊依伴、聚攏而成。島周遭的水草,有的浸泡在水下,有的則僅僅把頭露出水面。朝著島中央的水草,則越來越高,越來越粗,越來越壯,宛若高原,宛若眾樹之冠。
寧靜的湖心,這座孤島,正一點一點地向東漂移,仿佛一個竊賊,正用一根粗長的繩子,吃力地拉著它。但是,當你擦亮了自己的眼睛,你會發現,你想象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湖水,靜靜地偎在湖中,像你溫暖的睡眠。
靜水流深。這是多么禪意的一句話呀。
這是一座島與一條湖的博弈。島以自己的碧綠、茂盛、葳蕤宣告著生命的熱力與活力,而波瀾不驚的湖,則以自己深處的涌動推動了這座島,推著它朝向彼岸,朝向永久。
蜻蜓像一把把小小的剪刀,在湖面上剪著光,剪著影。鷗在翱翔,羽毛卷起的風,像渦輪增壓一樣宣示著對湖的主權。但是,湖依舊。在靜默之中,它孕育一切;在靜默之中,它埋葬一切;在靜默之中,它給一切傳送著正義與公平。這滄海一粟,這自然中最生動的篇章——
它以自己的寧靜,審視一切,重視一切,藐視一切;
它以自己的寧靜,度量一切,掌控一切,分配一切。
它是生活的秀臺,也是生活的墓道。
畔。那株桑樹,正在旺盛地生長著。它的根,植在深不可測的湖中,但是它斜露出湖面的部分,卻向我表達了它的倔強:一根又一根樹枝,橫著向湖面的方向伸展過去,那樣子,幾乎與湖面平行。粗細不一的樹枝,是褐色的。枝上每一片葉子,卻并不橫長,而是節節向上。一部分葉子是綠色的,另一部分葉子已經呈現微黃的面孔。清風拂過,綠色的葉子與黃色的葉子都被卷了起來,顯出了它們的背面——不為陽光照耀的那一面,是白色的。這種白,與死魚的白色有著驚人的相似性。這令我感到無比的詫異。我宛如真理,全然未知自己置身其間。在葉子與枝干連接的地方,懸掛著一粒粒飽滿的果實。圓圓的,像一只只睜大了的眼睛。遠遠望去,有的眼睛是紅色的,像血;有的眼睛是黑色的,像玉;有的眼睛是青色的,像我腳下的青石;有的眼睛是褐色的,像湖面的色彩。這株樹,是靜默的湖水留給我的一個暗示么?是它饋贈我的一個譬喻抑或啟迪?我不得而知。汲取“靜”水的樹木,以其不可理喻的絢爛與輝煌,表達了完整的自我。
湖的另一個區域。那一道白芒,箭一樣射中了我。
那是一條鰱魚。它正在湖面上飛躍著。它的身體,在湖面的上空,彎曲成一個小小的拋物線;而它飛躍的軌跡,則在湖面的上空,彎曲成一個巨大的拋物線。當這兩條拋物線同時從我的眼中消逝的時候,湖面上傳來“啪”的一聲脆響。一個令人終生難忘的場景出現了:
寧靜的湖面上,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區域,被單獨劃分了出來。這是一個特區。在那么短短的幾秒鐘之際,特區不斷地向外擴展著,仿佛一個小小的帝國,正在不斷擴張自己的領域。伴隨著肆掠行徑的,是水波。后面的水波,卻總是以比前面的水波更加柔和、更加舒緩的方式延展開來。當特區的面積達到最大的時候,一圈圈的水波旋即安歇了下來,猶如黃昏到來時歸岳的夕照。
我試圖把自己帶進深深的思索之中。但是,還沒有等到我定下神來,我看到,那條魚再一次從湖面上躍了起來。它再一次在湖面上為我表演了兩條完美無瑕的拋物線。如此反復三次之后,它永久地漂于湖面之上。它獲得了湖水賜予的完美的死亡。我的眼睛濕潤了。是這條湖以自己的無聲無息哺育了一切聲息、色彩、姿勢與思想,它也賜予一切生命以死亡。死生相繼,生生不息,偉大的法則往往也是永遠不能解開的秘密。
太陽的孩子,悄悄地攀到了我的臂膀,我感到了光的能量。
一個蛛網,以風中僅存的最后一絲線,網住了一只頑皮的螞蟻。
天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
我的身前與身后,蟬依舊在不倦地吶喊著。
釣者進入了我的視線,他讓我的思緒一下子進入到幾百年前,進入到母語被當成壓縮餅干帶上戰場和家園的時刻。
在遙遠與現實之間短暫逗留之后,我再一次跟隨我自己,回到清晨,回到腳下的青石道路,回到眼前的湖畔。
綠島漸行漸遠,漂離了我的視線。但是,我卻在寧靜中,皈依并握緊了自己:
一個屬于石頭、語言、玫瑰、刀鋒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石頭變成了道路,語言結出了果實,刀鋒映滿了燦爛的笑臉,而玫瑰則變成了最后的天使。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