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萬里憶師歌

我最怕的消息終于還是傳來了。

2011年12月11日深夜十二點剛過，我三十多年的文學摯友、著名回族詩人師歌先生病逝。噩耗頓時讓我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人生太短暫，生命太脆弱啊，許多事情還沒來得及做完，他就這樣走了。他才六十六歲啊，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太多的傷痛，太多的惋惜和思索。

他病了有一個多月了，可我們四天前才知道。嫂夫人解釋說，他一直不讓她告訴朋友們。我理解師歌，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首先，他不希望好友們看到他憔悴消瘦、神情衰弱的病樣子。其次，他不希望驚動別人，讓別人來為他擔憂和傷心。他也許就希望自己悄悄離去，就像漸遠的模糊的背影，無聲地消失在冬日的濃霧里，當你突然知曉時，一切已成往事，只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

是啊，他給我們留下的回憶太多了，何止是美好、溫馨的回憶，更多的是激動、熱情和迸發出青春活力的動人記憶。回想起與他三十多年的友誼和交往，回味那些讓人難以忘懷的許許多多的情景，他的音容笑貌總在眼前浮現。低頭沉思，多年來他生活的理想和目標、他的情感體驗和幸福感的來源，集中體現在三個深沉的熱愛上，那就是他熱愛生活、熱愛民族、熱愛文學。這三種熱愛有機地構成了師歌充滿意趣的人生，支撐著他的精神世界，鞭策著他在文學事業上取得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欽佩的成就。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民族責任心和對文學的酷愛，讓我們躍躍欲試地想為民族的文學事業作出一些成績和貢獻。志同道合讓我們走在了一起，并建立了在回族文化母體下的手足情。那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月，對文學的崇拜，對民族文學事業的使命感，讓我們總有談不完的話題，我們頻繁地聚會，切磋如何能更好地寫出表現回族精神風貌的作品，常常豪情似火地聊個通宵，也快樂個通宵，以至于讓朋友們的妻子疑心我們通宵在搞什么名堂，不放心地前來查訪。即使是這樣，我們仍然意猶未盡。而這期間，師歌關于文學話題的閘口一旦打開，便會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并且句句珠璣，精彩不斷，高潮迭起。他讀的書很多，而且能感覺到他讀得很認真，特別是對一些名著，更是如數家珍。他在笑談中常常可以大段大段地背出那些精彩的句子，加上他獨到的闡釋，讓我們更深地領略著那些名句的內涵，感受到他對那些名著和句子的深愛，同時也讓我們在笑談中獲益匪淺。

記得那年《博格達》在昌吉同人的努力、策劃和辛勤奔走下，將刊名改為《新疆回族文學》時，我們又是一夜歡慶著沒合眼。他說，這是新疆回族文學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全國回族文化建設史上的一件大事。我們去昌吉找白練和孫濤，找大小老關祝賀一下。我說，別急，他們肯定會開座談會，到那時你有什么感想大可以痛痛快快地說。可他卻孩子氣地說，哼，在那樣的場合總是安排你發言，我只能帶著耳朵聽。在我們的哈哈大笑中，我發現了師歌的另一面。

那時候，我們都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承擔著不輕的工作任務，文學，只是我們在業余時間傾力追求的事業；但在我們的心里，好像這就是一切。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對文學的酷愛絲毫沒有影響他對本職工作的高質量完成，反而讓他如魚得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先在新疆人民廣播電臺任編輯、記者。九十年代初又到《新疆廣播電視報》任編輯、記者。寫下了大量的人物專訪和廣播劇，如廣播劇《回族詩人尤素甫》《一枚便宜金戒指》《這是我的故鄉》等優秀作品，同時寫了上百篇人物專訪。那些藝術人物的專訪，觀察細微，理解到位，文字精致，每一篇都是精美的散文精品。其中，《玉素甫江與十二木卡姆》《嗩吶王傳奇》《可克達拉的歌聲》《云游》等作品，連續在全國專業報刊上獲獎。他的散文和小說也同樣寫得精彩，如小說《往事不遙遠》《鍋鏟子》；散文《秋瞳》《金缽》《大門漫筆》《秋葉》等。他在工作上一絲不茍，在文學上是一個精耕細作的人，如同他在生活上衣著得體、舉止儒雅，形象永遠都是風度翩翩、光彩照人。他的每篇作品都是經過認真打磨，反復推敲，仔細斟酌，頗有賈島“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架勢，能感覺到他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追求完美的心勁兒。為了改好一篇文章，他會不思茶飯地工作到深夜，直到自己完全滿意了才拿出手。我們捧讀時，每每稱奇。

師歌懂得有張有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知道怎樣去消遣。我是不常出門的人，那個時候，就是不常出門的我卻總能在公交車的玻璃窗外，或是在街頭見到這樣的情景：一位衣冠楚楚、身材偉岸、頭發梳理得非常齊整并且造型很講究的男子，背著手在古玩市場、字畫商店、農貿市場信步漫游，挺著胸，昂著頭，步子穩健，神情莊重。每每問起他怎么有興致和時間在那里轉悠，他總是微笑著回答：出來轉轉，透一透氣。你是大老遠從電臺那面走過來的嗎？我問。他說，是呀，每天下了班不一會兒就走到這里了。你可真有興致。我說。笑著分手后，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讓我心里總感到有那么一點奇特，當然更多的是理解。我知道他是在借散步觀察人間百態，從中獲取啟示。

師歌出生和成長在新疆額敏縣一個回族書香門第，祖父曾任額敏縣縣長，屬地方名門望族，父親和叔叔都是當地頗有名氣的文化人。他是在優越的生活條件和濃厚的傳統文化氛圍中長大的，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和舉止言談中，總是透著一種“貴族氣”。但是這并不影響他與基層民眾的親近，不影響他深入生活，感受人間炎涼的那份善良。每次我們談文學，他對童年生活總有著說不完的故事。在這些講述中，凸顯于言表的是他對那些賢惠、善良、聰穎、寬厚，卻又命途多舛的回族婦女們的深刻理解、同情和欣賞，對她們傾注著濃重的感情色彩。我隱隱感覺到，在他的人生歷程中，特別是童年，肯定得到過眾多善良、賢惠的回族女性的呵護和關懷。他的內心里對她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特殊情感，有一種對母性的溫情總在他的性格中體現。有時，他會拿出幾首不會去發表，只是留給自己或朋友讀的寫給女性的詩作讓我看，那真摯的情意、動人的詩句、浪漫的想象、熾熱的激情總是深深地打動著我。儀表堂堂、神情莊重的師歌啊，心懷里卻深藏著如此熾熱的情腸。

師歌的“貴族氣”，也讓他對于一些新生事物保持著一種矜持和距離。這幾年，偶爾要找他，確實比較難，因為他不用手機，這常常讓我納悶。有一次見面問起，他總笑著說，我玩不轉那東西。他又突然反問道，聽說你一個人開車去廣州，從一個縣道上翻過了秦嶺，這是真的嗎？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年歲了嗎？你也太“狂”了吧？你也不怕車壞在路上？我說那是為了不走回頭路繞彎子，不得已為之的。他進而感嘆道，你膽子也太大了。這時候我才隱隱感到，我們在心態上的距離拉開了。我是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有一些輕率；但他的老成、謹慎和保守，也讓我有那么一點點失望。我知道這都是人生經歷和性格決定的，這些年他有一些不大愛說話了，和朋友的來往也少多了。也許他心里有一些難以讓外人知道的苦衷，也許承受著某一種精神上的壓力。在他們這個家族中他是老大，老大總要承擔著比別人更多的責任，更在乎家族的榮辱。這永遠都是一個讓我們猜想的謎。病的起因大都來自心態，這讓我又一次在朋友的身上有了這種感覺。

師歌的寫作能力是超常的，他對語言的把握、對生活細節的捕捉、對人物內心情感的體會是非常敏銳的，他有著詩人的非凡氣質。所以在詩歌創作上，他的成就是卓著的。他的詩，清新俊美、飄逸雋永，每讀一首都讓我們賞心悅目，特別是那些表達回族風俗民情和情感心理的詩篇，高揚著民族精神，贊頌著民族性格，領悟著民族的人生哲理，深刻感人，發人深思。這自然與他細微的觀察能力和體會分不開，其實更重要的是來源于他熾熱而深沉的民族情感。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的長詩《愛情與火焰》問世以來，他的一系列反映回族人民生活，抒寫回族精神風貌和性格，吟唱自我心靈情感，獨抒個性生命的優秀詩篇便接踵而出，引起新疆詩壇的關注，并連連獲獎。其中組詩《回鄉風情錄》可以說是他詩歌創作的代表作。詩人抓住回族日常生活習俗中的某一典型事物或場景，如婚宴、葬禮、開齋節、蓋碗茶、漫“花兒”、新月、水等，從中開掘出了閃光動人的生活之美和民族性格的意蘊。他的《中國斗牛士》堪稱表現回族性格和氣質的力作。詩人以豪邁的詩句，歌頌了回族斗牛士剛烈、穩健、自信的精神氣度，典型而形象地表現了回族斗牛士在生死搏斗時刻的勇猛與無畏。讀后，有一股浩然之氣撲面而來，情感濃烈，音韻鏗鏘，令人自豪，促人自強。

他的詩集《流螢》，奠定了他在新疆回族文壇的地位。這是詩人在詩歌藝術王國不懈追求、思考的結晶，這本詩集題材廣泛、審美趣味多樣。其中有抒發他對詩歌藝術熱愛之情的，如《開卷的歌聲》《路》《長夜覓詩》《詩淚》《詩啊，你就是我的女郎》等；有對回族人民生活風情的描述與詠嘆，對回族性格、精神的贊頌與思考，如《阿媽的蓋碗茶》《新月引來的開齋節》《唱給“花兒”的歌》等；有對新疆兄弟民族生活、性格以及新疆山水風光的描繪和贊美，如《阿勒泰草原抒懷》《牧歌》《賽馬》《叼羊》《伊犁短笛》等組詩；有表達對新疆熱愛之情的《八月的新疆》《我愛新疆，唱新疆》《我是新疆人》《克拉瑪依掠影》；還有表現詩人心靈的低吟淺唱和人生哲理的思索，如《感時》《目光》《心靈該有一片天地》《思念》等。總之，師歌對詩歌藝術的執著與追求，在新疆詩壇是有目共睹的。他的《流螢》以其獨特光斑，給新疆詩壇增添了一抹獨特的亮色，影響著新疆當代回族詩壇，在中國當代回族文學領域里占有一席之地。

近兩年來，師歌深居簡出，不大愿意熱鬧了。也許生活的積淀、人生的體味太深了，輕微的風已經不容易激起他心海的波瀾，很少見到他了。退休以后，聽說他在練書法，又聽說他特別喜愛孫兒們。到了含飴弄孫的年歲，享受天倫之樂，練練書法，修心養性，也是必然的。但是我還是不相信師歌會就此罷休，不再寫了。后來的事情證明，他關起門來在悄悄打造他那部《白樺林舊事》，聽到這消息，我會心地笑了，這才是師歌，我想得一點沒錯。

在我們探望的病榻前，他知道這是最后的訣別了。他不說財產，不講兒孫，不談后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對我和白山講的，卻是他用最后的心力完稿的那部三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白樺林舊事》。可見他把文學當自己的生命來熱愛，當他終生的追求。相信那一刻他的思想和情感還在他文學的理想天國中遨游，他說他把這部書的出版事宜交給了郭志強和張萬杰兩位兄長。過后又說，他們怎么運作，你們不要參與，表明了他對這兩位兄長的絕對信任。他是看不到自己將會被印刷成冊的這部嶄新的書了。聽他在彌留之際用微弱的聲音表達這些心愿，我心里一陣酸楚，竭力克制著自己沒有讓淚水涌出來。這就是我早就深切理解的師歌。

從激情似火的青年時代到漸漸進入了老年的今天，回想我們的幾十年，雖然沒有什么輝煌成就，但我們的心里是踏實的、坦然的。新疆回族的近、現代歷史上，作家文學幾乎是空白。或者說，如果有個別出自回族人之手的文學，但也是沒有一篇展示民族歷史與生活，表達民族理想與愿望，表現民族精神風采的作品。而我們這一代人以白練為帶頭人，責無旁貸地擔起了發展新疆回族新文學的神圣使命，沖破了各種禁區，克服了種種困難，努力去填補這一空白；讓當代新疆回族的作家文學在新疆多民族文學的百花園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使其放射出了新異的光彩，也為后人開創了一個繼續發展壯大的領地，打造了一個不斷創造輝煌的高高的起點。而師歌便是其中努力奮斗的主將和佼佼者。白練已于多年前離世，如今，師歌又這樣走了，面對這情形，怎么不讓人傷感？不過，白練也好，師歌也好，他們是無憾的，他們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和體現了自己的價值，發揮了自己在這個時期的作用，歷史會記住他們為此而作出的貢獻，所以我相信他們是自豪、幸福地離去的。

當幾百人在清真寺大殿前的平臺上為他站完了“者那孜”，他的蓋著綠色金絲絨的靈床被眾人高高抬起，緩緩步出清真寺大門的那一刻，我的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我想起了他的那首曾被編入某大學教材的名為《奔土》的詩作：

清水洗三遍

白布裹嚴了從頭到足

無論炕上無席的乞丐

還是家有萬貫的富戶

都是世上真正的過客呀

赤裸著來到人間又這樣踏上歸途

哦黑壓壓的人流扛著亡人去奔土

………

回回的葬禮清水白布

包裹著一個民族心靈的惶悚

在人生必經的最后一個渡口上

無論怎樣的五葷子人

或是對教義剛烈的叛徒

彌留之際無不惴惴渴盼

接引的云帆——裹尸的白布

哦隨歷史一道行進著

回回送葬的隊伍沒有哭聲

沒有喧嘩爭先恐后地換肩

急匆匆地邁步

哦黑壓壓的人流扛著亡人去奔土

此刻，這首詩就像是他給自己早早寫好的挽歌，更像是一種宿命。其實，只要是回族，誰能沒有在眾人的“都哇”聲中去“奔土”的這一天？誰能錯過在這個場合、這樣的情景中當一次主角呢？所以我想，逝者遠去了，生者也不必太悲痛，因為生命雖然逝去了，但我們的理想和愿望，我們熱誠追求過的事業一定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