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二人轉,一直以其生動活潑的表現形式、獨特藝術手法和精彩的故事演繹備受民間歡迎。二人轉的歷史非常悠久,也許要上溯到上古的圖騰與崇拜儀式。薩滿和祭祀都為二人轉的形式提供了原型和精神源流。盡管二人轉經過了歷史的變遷,形式和內容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我們仍然能驚喜地發現,遠古時期的那種精神氣質仍在二人轉中較為完整地保留下來。
《包公吊孝》是二人轉中包公系列故事的代表作。故事講述包公為其大嫂吊孝,結果發現大嫂并沒有死去,只是因為對這個曾經疼愛照顧的小叔子很是想念才想出一個裝死的計策。故事表現的叔嫂深情讓演者悲,聽者慟。
一、孝行掩蓋的對禁忌的反抗
中國孝文化置于所有的道德之首,甚至可以說,中國的文化就是孝的文化。它貫穿了整個中國文化的發展變遷,乃至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精神內核。《詩大序》說:‘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蹦敲?,什么是孝?孔子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孔子所指的“敬”是在精神上和心理上的一種規定,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道德的規范。不過,筆者還認為,今之孝不僅是“中國文化中‘反俄狄浦斯情結’的宗教化”,也是對原始氏族時期圖騰文化禁忌規則的繼承。弗洛伊德認為,在圖騰氏族中存在著這樣一條定律:“信仰同一圖騰的氏族成員之間禁止發生性關系,并進而禁止通婚。這就是‘族外婚’?!弊逋饣榈亩蓪嵭蟹绞街畤揽?,已經遠遠超出了對氏族圖騰的尊重和敬畏,而成為一種懲罰措施。事實上的族外婚制是對族內亂倫起遏制作用的一個信仰規范,更具體來說,族外婚制乃是對母子代際亂倫的禁止。當文明開始漸漸發展,圖騰已經失去其權威作用時,這種禁忌并沒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種形式進一步規定著原始禁忌,那就是道德;反映到中國文化中就是統治千年的孝道文化。
《包公吊孝》中包公與其嫂本是叔嫂關系,但我們從故事中可以看出,包公的大嫂實際上是將包公從小帶大,可以說她也是包公的母親。弗洛伊德認為兒童的第一個戀人就是她的母親,然而“做母親的往往也引起孩子的俄狄浦斯情結,因為他們對于孩子的寵愛也作性別的選擇”,這就為嫂子日夜思念小叔兒,不惜以假死來騙取小叔回來看她這個有悖于當時的封建傳統的行為提供了潛意識的解釋。包公自小由長嫂養育。童年的包公的第一個情感幻想的對象可能就是他的大嫂,而大嫂在有其兒包勉之前,一直照顧著包拯,這個孩子可以算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封建時代的婚姻沒有愛情可言,包拯的大嫂卻可以在包拯的身上得到全部的愛,這樣他們就構成了一種相互的依賴關系,甚或可以說是潛意識中的亂倫情結。應該說,不論是圖騰氏族時期還是文明出現之后,亂倫禁忌是一個永恒不變的主題。然而人性的潛在意識是不會因為禁忌而消失的,它只是被壓抑在潛意識領域。一旦被觸及,它就會通過外在的媒介婉轉地表現自己。在《包公吊孝》中,媒介就是“吊孝”這個行為本身。我們前面說過,孝是圖騰禁忌和道德禁忌對于亂倫的約束,但是吊孝行為卻與之相反——它以一種變形的方式來宣稱潛意識中的亂倫情結的存在,并在一哭一說中表現出來。包拯得知嫂子離世,悲痛萬狀。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表達出對于這位他兒時依戀的人的思念。如果我們說包拯的吊孝順乎人情,那么大嫂的假死就不那么符合當時的社會規范了。為什么為見小叔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不惜假死?這個故事的不同凡響之處正在于它毫不避諱地講述了大嫂對于包拯的一種反俄狄浦斯的愛。因為在那個社會中,女性的行為被約束著,大嫂為見小叔而大膽的行為正是其以小叔為愛戀對象的潛意識的自主行動。這就使得作品具有了深層次的心理意義。
二、圣婚儀式和母神崇拜
二人轉的演繹形式即為一男一女的唱跳,以女為旦角,男為丑角。這種結構形式是和遠古時期的母神祭祀的圣婚儀式相對應的?!啊褶D’是牛河梁女神祭祀儀式—圣婚儀式的原型模式。”這一男一女的唱跳模式正是對遠古祭祀儀式的傳承和發展。舊時二人轉常常出現被今人詬病的葷段子。其思維模式正是一種神話原始無禁忌的思維方式。它以“二神轉”的圣婚儀式,宣揚對大母神牛河梁女神的生殖崇拜。圣婚儀式其實是對母神創世的模式的神圣模仿。二人轉以其不變的男女歡愛題材延續著對創世神話思維的模仿,其一男一女的搭配往往帶有性愛色彩。從《包公吊孝》這個題目,我們也能看出原始圣婚祭祀儀式的影子。在這里,長嫂作為吊孝的主要對象具有母神特性:她雖不是母親,卻養育包拯到大,實際上表明了大嫂在包拯心中地位堪比母親。
三、弒父和男性圖騰祭祀
俄狄浦斯的弒父情結是源于男孩兒“將其父親視為與其爭奪母親好感的競爭對手,而他那正在萌發的含糊的性欲望正是指向其母親的。”在遠古時期的祭祀儀式中,男人往往被看成是動物圖騰的代表,而圖騰氏族的動物具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個是代表神,另一個則是代表作為犧牲的圖騰動物”。所以我們看到,在人類的最初時代也就是童年時代,有兩個深層次的集體無意識存在其中,那就是對于母子亂倫的禁忌,以及對于祭祀的男人的殺戮。人類的童年時代,潛意識還沒有形成的時期,其與外界環境的關系是內化的。人類對于自身的無意識正好將人類與世界置于自我的心理變化中,他所看到的世界和環境實際上是與內心的起伏波動相聯系的,所以原始的崇母祭祀,實際上反映出人類的性意識的傾向。俄狄浦斯擺脫不了殺父娶母的命運,正是由這個原始的神話思維的潛意識支配的。在《包公吊孝》中我們能清晰地看到這樣一個故事情節:嫂子的兒子包勉被包拯斬殺。其潛意識的緣由乃是作為包勉叔叔的包拯與侄子包勉為爭奪對大嫂的愛而引發的矛盾沖突。在故事中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到大嫂將包勉和包拯所做的比較,實際上也將二人放在兩個對立的位置上。
包拯和包勉爭奪愛的過程,以包勉的死給出了結果。其實,包拯殺侄乃是潛意識調遣下的自覺行為;盡管從表面上看其殺侄是有法可依。
包勉之死的意義還不僅如此。包勉作為包拯大嫂的兒子,其死的形式更像是對母神的祭祀獻禮。在原始的圖騰氏族中,動物圖騰作為神圣的象征被尊崇著,但同時,動物圖騰具有的另一個意義就是它是母神的祭品,是溝通母神與人并保佑人類的存在??梢哉f圖騰和人類本身的關系是很微妙的:一方面它作為神的象征,有其神性;另一方面作為犧牲的象征被人所殺害。這正是原始人類對于父子關系的宗教式的闡釋。人們“用那曾使父親遭受暴行的殘酷行為來紀念其弒父行為,以此來撫慰父親”。包拯將包勉置于一個神圣的位置上,因為他是大嫂的親子,是包家的子嗣。包拯與大嫂之間的媒介就是這個男人;同時他殺死包勉是為求得內心的平靜,從而得到救贖。
《包公吊孝》故事在二人轉中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它所表現的母神崇拜(在實踐上便是殺父娶母——包拯是殺侄,這是殺父的變異)的原始思維,揭示了在民間藝術中,能夠比較完整地保留著先民的原始意識及原始生存模式。正是由于千百年來二人轉雖歷經發展演變卻未曾丟棄的民間文化心理,它才能深深地植根于民間。它潛入我們民族部內心的意識層面,使得古代先民那令人激動的樸素的對世界的理解能夠穿越遙遠的時光隧道而真切地不失原貌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激起我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使我們能夠超越歷史,和我們祖先進行心靈溝通。從這個角度來看,二人轉的形式無疑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心靈史詩。它承載我們中華民族早期的心靈歷程,保留著中華民族對于世界的早期的奇幻思維——這與先秦典籍《山海經》、《穆天子傳》所表現的乃屬異曲同工。
作者單位: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