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在抗日戰爭中寫的話劇《屈原》(1942年)中的南后鄭袖,在《史記·屈原列傳》中,只說她是懷王的寵姬,而懷王“竟聽鄭袖”,大致對鄭袖是百依百順的。另外,《戰國策·楚策三》及《韓非子》上也有一點關于鄭袖的記載(《戰國策》即稱之為“南后鄭袖”)。但總的看來,關于南后的資料是不多的。可是郭沫若卻在《屈原》里塑造出一個陰險毒辣的美女蛇般的南后形象,塑造出一個令人戰栗的性格。郭沫若何以要這樣做呢?
據田本相、楊景輝《郭沫若史劇論》并參考郭沫若《屈原》及《〈屈原〉與〈厘雅王〉》(均載《郭沫若選集》第三卷上冊)里的文字,郭沫若之所以這樣做,原因大致有兩點——
一、以徹底的蹂躪促進火山的爆發
在《屈原》第二幕里,當屈原去見南后時,她那語言的刀鋒頗露寒氣,句句咄咄逼人。她對屈原說:“我喜歡繁華,我喜歡熱鬧,我的好勝心很強,我也很能夠嫉妒,于我的幸福安全有妨害的人,我一定要和他斗爭,不是犧牲我自己的生命,便是犧牲他的生命。這,便是我自己的性格。三閭大夫,你怕會覺得我是太自私了吧?”這種嫉妒、自私的本性是令人恐怖的,充滿著殺機。她還以為說得不夠明白,又緊逼上去:“或許你能夠甘于寂寞,但我是不能夠甘于寂寞的。我要多開花,我要多發些枝葉,我要多占領陽光,小草、小花就讓它在我腳下陰死,我也并不憐憫。這或許是我們性格不同的地方吧!”從這里,作家把一個掌握著權勢的女人的最隱蔽的欲念都展示出來,化為令人戰栗的詩情——一個黑色靈魂吐出的詩情。
她不但是那么說,而且也是那么去做的。果然,她陷害了屈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庭廣眾之中,竟然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無恥勾當。第四幕南后和屈原相遇的那一場戲,這條美女蛇,她所吐出的毒液,繼續殘酷地蹂躪著屈原高潔的靈魂:
南后(含笑)三閭大夫,你那花環是哪個送給你的啦?
屈原是我自己編的。
南后好不好送給我?
屈原南后喜歡,我愿意奉獻。(取下奉上。)
南后(接受后戴手頸上,故作種種姿態)啊,這是多么美麗、多么芬芳呀!這比任何珠玉、瓊琚的環佩還要高貴,我自己就好像成了湘夫人,成了巫山神女啦!(突然呈出狂態)是的,吾乃巫山神女是也,三閭大夫,你剛才向我求愛,你現在又送我花環,你準備什么時候和我結婚?
屈原(頗窘)南后,請你不要以為我是瘋子,你不要中了壞人的詭計,我并沒有瘋。
南后是的,你并沒有瘋。我知道你是誠心誠意地愛我,我也誠心誠意地愛你啦!我要請求上帝,封你為巫山山神,你可高興吧?(轉眼向天,拱手而訴)啊!上帝,我赫赫明明的上帝,下神乃巫山神女,皆因有南國詩人,三楚才子,姓屈名平字原者,迷戀妾身,神魂離散,務求上帝憐鑒,封之為巫山十二峰之山神土地,以便與小女神朝朝暮暮為云為雨。
屈原(更窘)我誠懇地請求你,南后,你不要降低了你的身份。
南后是呵,我的身份是很高的。哦,我想起來了,吾乃大舜皇帝之妃湘君湘夫人是也。可憐的大舜皇帝呀,你的靈魂失掉在蒼梧之野,你怎么在這兒飄落呀?……(一轉眼覷著屈原)
很明顯,劇中的南后,是一個善于做戲的女人。她用十分卑鄙毒辣的手段,侮辱、陷害屈原,使得屈原已經遭受傷害的靈魂再度被傷害。這個善于玩弄陰謀的人,不禁使我們聯想到莎士比亞的《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的那位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在莎士比亞筆下,也是一條蛇,一條“古老的尼羅河畔的花蛇”。
郭沫若塑造南后形象的第一個用意,我們可以在其《〈屈原〉和〈厘雅王〉》一文里尋到答案。郭沫若指出,他是將第五幕《雷電頌》作為屈原最后感情爆炸的頂端,形成“對怪力亂神的泄憤”;還說:“第三第四兩幕的作用,都為的是要結穴成這一景,在第二幕中一度高潮了的憤懣,借第三幕的盲目的同情——而其實等于侮辱,來加以深化。在第四幕中借詩歌的力量本已有可能陷入陶醉而得到解脫,又借著南后與張儀的侮辱而更加深化。這深深的精神傷害,僅僅靠著罵了張儀是不能夠平復的。而在罵了張儀之后,終竟遭了縲紲,我是存心使他所受的侮辱增加到最深度,徹底蹂躪詩人的自尊的靈魂,這樣逐漸迭進到雷電獨白。”
屈原最后在《雷電頌》里的“火山爆炸”,正是“被惡勢力逼到真狂界線上”的悲壯而有力的大反抗。這也就是“蓄之愈久,發之必速;壓之愈烈,發之必猛”的道理。郭沫若正是通過最為陰險毒辣的南后的一系列步步緊逼,來促進屈原形象的不斷深化的。
二、以直接的交鋒凸現正氣的凜然
《屈原》全劇的主要事件如南后陷害屈原,嬋娟大罵南后,嬋娟服毒身亡,火燒東皇太一廟等,都是作家虛構的。其中張儀使楚離間齊楚關系,導致楚懷王“信張儀,遂絕齊”的事件,按《史記》記載是發生在屈原被絀(疏),“不復在位”之后,并不是發生在屈原任左徒期間。而《屈原》卻把虛構出來的南后陷害屈原同張儀使楚聯系在一起了。郭沫若采取這樣“失事求似”的創作方法的結果,便將南后同屈原置于一種直接交鋒的境地里了。而這種直接交鋒,不是個人恩怨的斗爭,而是同楚國內部投降和反投降的斗爭聯結在一起,同張儀誘降楚國的陰謀及反誘降陰謀的斗爭聯結在一起,這就使屈原置身于重大而嚴肅的斗爭之中,在嚴峻而巨大的沖突中顯示出他的英雄氣概和高尚品質。這也就是“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吧!而屈原反對以南后等為代表的投降勢力的英勇斗爭,則體現著當時人民的愿望和要求。通過屈原同南后等投降派的斗爭,郭沫若揭示出一種可貴的歷史價值——就是與現實社會相通的愛國主義。郭沫若把屈原身上所體現出的民族正義同抗戰現實中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同反對反動派的投降傾向聯系起來,從而找到了歷史真實同時代現實的相似點。這樣,郭沫若也便把歷史精神、民族精神同如火如荼的現實斗爭溝通起來,達到以史為鑒、古為今用的最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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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談《史記》之《屈原傳》與《張儀傳》
進入民國以后,學術界曾涌起一股“屈原否定論”的潮流。其始自廖平(1912年所著《楚辭講義》),胡適與何天行、孫次舟等繼之,并在20世紀60年代末至80年代中于日本再掀波瀾。在這期間,以郭沫若為代表,包括魯迅、謝無量、朱維之、聞一多、林庚、屈守元、黃中模等在內的廣大學者奮起迎擊,雄辯地論證了屈原及其作品的真實性,有力地捍衛了祖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純潔性。
廖平、胡適等是從否定《史記·屈原列傳》的真實性入手來否定屈原的。1935年,郭沫若寫成《屈原》一書,以后又發展為《屈原研究》,對懷疑《屈原列傳》和屈原的思潮作了系統而全面的批判。在《屈原研究》里,郭沫若指出:“廖、胡兩位,特別是胡適,對于《屈原傳》所提出的疑問,驟看都覺得很犀利,但仔細檢查起來,卻一項也不能成立。”例如,胡適有一個疑問(謂其第“四大可疑”),即“懷王拿來換張儀的地,此傳說‘秦割漢中地’,《張儀傳》說是‘秦欲得黔中地’,《楚世家》說是‘秦分漢中之半’。究竟是漢中,黔中?”對此,郭沫若指出,這是胡適沒有仔細閱讀原作而提出的問題。他說:
第四大疑問中的黔中和漢中,是胡適太著急,把原書看脫了一半。《張儀傳》上是說“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關外易之”。黔中是楚地,到了頃襄王二十二年,才為秦所取。“武關外”便是指的漢中,三篇文章并沒有沖突。只是《張儀傳》多提出了“秦欲得黔中地”的事實,后來楚也沒有給它,不用說武關外的漢中也沒有到楚國手里。
郭沫若逐一反駁了胡適提出的幾個疑問(號稱“五大可疑”)之后,得出結論說:
據上所述,可見胡適對于《屈原傳》所發出的疑問均不能成立,更推到廖平所懷的疑問大約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