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真的“新”生活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00014）

摘 要：在封建舊社會，深閨大院中的女性不論是衣食無憂的小姐夫人還是食不果腹的底層婢女，其實都不過是被男性操控的仆人，是男權社會等級秩序下的犧牲品。《梅真同他們》中女性主仆之間關系的描寫，在反封建的同時，在女性間的互動中實現(xiàn)了女性的自我救贖，折射了五四啟蒙思潮下女性豐富駁雜的心靈歷程。

關鍵詞：梅真；主仆；女性覺醒；封建殘余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09-0000-02

一

主仆關系是封建宗家族制度下的一種重要的社會關系，主仆之間是一種以封建土地所有制為基礎的人身依附關系，兩者之間有著嚴格的等級界限，其維護的是封建社會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

仆人又稱奴仆，也稱奴婢，《辭海》上解釋說：“古代稱罪人的男女家屬沒入官中為奴者，泛指喪失自由、被人奴役的男女”[1]，即男為奴，女為婢。而婢又有著比奴更深層的壓迫?！版尽?，為“女”，為“卑”，是女性和奴隸的統(tǒng)一體。因為是奴隸，所以卑下；更因為是女性，所以她們處在那個男權制的社會中，從而比同類的男性奴仆承受著更多的苦難。

相對于地位低下的婢女，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卻也有著難以言說的傷痛。小姐也好，夫人也罷，她們的地位和女仆是相似的，恩格斯曾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文寫道：在父權制家庭中“妻子對于男子來說仍不過是他的婚生的嗣子的母親，他的主要的管家婆和女奴隸的總管而已，因此，父權家庭的確立是建立在公開的或隱蔽的婦女的家庭奴隸制之上的?！盵2]作為封建社會的“女兒”、“妻子”和“母親”，她們的一生都被困囿在家庭之中，嗟食在封建父權制的統(tǒng)治之下，遵守著三從四德、尊卑貴賤的倫理綱常。作女兒時受到父親父權的統(tǒng)治，嫁做人婦又受到丈夫夫權的統(tǒng)治，如果說封建社會男女之間是一種主體與他者的關系，毋寧說是一種秘而不宣的主仆關系，“女奴隸的總管”便是對她們和女仆之間聯(lián)系與區(qū)別的最貼切地表達。

由于女主人與女仆屬性的相似，地位的不同，她們的關系相對于其他類型的主仆關系就顯得為更復雜。一方面，作為“主人”，對仆人擁有絕對的控制權，掌控著仆人的自由權、財產(chǎn)權，乃至生殺大權。她們會充分享受父權制空隙下留給她們的那一點點權利，對唯一比她們地位低下的婢女進行隨意地賞罰、打罵與役使?？滴跄觊g的詩人唐孫華曾有詩作揭示了仆人的非人待遇：“君家有犬得人憐，朝朝食肉常安眠。為畜翻貴為人賤，物情顛倒容誰辨？自悲生死草菅輕，不如作君堂下犬。”[3]其可憐處境可見一斑；另一方面，由于女仆與主人的朝夕相處，也使得她們之間有可能發(fā)展為比較和諧的關系，尤其是作為侍奉小姐的婢女，往往跟小姐年紀一般，自小跟隨小姐，甚至作為貼身侍女跟隨小姐陪嫁到夫家，她們跟小姐既是主仆，又情同姐妹，生存境遇相對較好。歸有光的《震川先生集》中曾提到一個隨嫁的小婢女，“一日天寒，爇火煮薺葧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盵4]這個婢女不但能與主人嬉鬧，還能同桌吃飯，可見其生存條件還是不錯的。但這畢竟是少數(shù)，而這一切必須建立在仆人對主人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隱忍卑恭、一切以主人利益為標尺的基礎之上，婢女仍然沒有自由和獨立的人格。而且還要承受女主人的嫉妒與防范，正所謂“勤家未必主翁憐，淡妝亦被嬌娘妬，”[5]不管是在歷史還是文學中，她們永遠是女主人背后暗淡無光的配角。而作為男權社會下女性，女主人和女仆一樣，都淪為了男性的陪襯，承受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壓迫，成為封建社會的犧牲品，只不過一個是作為顯性的存在，而另一個被男性壓制并甘愿蒙上了自己的雙眼，將苦難隱形。如果說女仆是一只的受盡欺凌的小羊，女主人也不過是披上了一張掣襟露肘的狼皮，遇見真的狼便現(xiàn)會羊樣。

“五四”啟蒙運動的勃發(fā)提升了“人”的概念，隨著“人的解放”與“婦女解放”的并渠同流，以及政府禁婢運動的開展，封建宗法制下主仆關系賴以生存的土壤已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人道主義萌芽生長，封建意識日趨瓦解，啟蒙思想下的主仆之間有了某種程度上的平等關系。而女性主仆之間的互動在表現(xiàn)這種雙重解放時被賦予了更深層的意義，它不僅劍指封建等級秩序，更在一種相對封閉而又相對獨立的時空狀態(tài)下展現(xiàn)了對女性群體歷史和未來的成長性關懷，體現(xiàn)了女性覺醒過程中駁雜繁復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經(jīng)驗。對這一現(xiàn)象最成功的表述當屬林徽因未完成的四幕劇《梅真同他們》。

二

《梅真同他們》表現(xiàn)的是大戶人家里一群青年男女的情感故事，而其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主仆關系卻是前所未有的，它打破了封建等級秩序，將作為男性“仆人”的女主人和丫鬟的奴性標簽撕去，具有一定程度的民主色彩。

主人公梅真是李家買來的丫頭，天資聰慧、性格率真、模樣俊秀，深得李家二太太的喜歡。二太太是一個開明的母親和女主人，她不僅將三個女兒都送入大學，還將梅真看做自己的孩子，讓她和自己的女兒一同上學。她給予家庭每個成員充分的自由，上學的自由、交往的自由、戀愛的自由，她雖然“在李家做了十來年的舊式兒媳婦”[6]299，卻受到了新思想春風的吹拂，感受到了社會風氣的改變，也正由于深刻體驗到了舊式家長制的磨難，所以她說“我也用不著老三那套社會主義，我們才明白梅真在我們這里有許多委屈不便的地方！”[7]299由己及人，她將梅真放在與自己同樣的位置上，用平等的眼光看到梅真的苦難，而非將主人高高在上的目光仰望星空?！笆率露柬槒闹笕说闹饕狻盵8]299、受封建家長制束縛的她其實是將自己沒有享受到的做人的權利放在了原本屬于宗法制最底層的受奴役與受壓迫的梅真身上，這是一種反抗，更是一種對人的權利的渴望，對自由平等信念的追尋。

四小姐文琪是個啟蒙思想下成長起來的新女性，崇尚個性解放、戀愛自由，她將梅真視為姐妹，真心對待梅真，有什么心事和閨閣秘事都可以與梅真訴說，這樣的平等和真誠也使得梅真暫時忘卻了自己做仆人的身份，將文琪視為可以平等和自由相處的姐妹。劇中寫到，當文琪因為看書而沒有聽到自己對其“四小姐”的稱呼時，梅真便大聲地沖其喊道：“李文琪”！而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大家庭中，主人可以隨意更改仆人的姓名稱謂，而仆人對主人的稱呼則必須要帶有極高的敬意，直呼主人姓名在宗法制家庭主仆關系中是斷不存在的。梅真對四小姐的“放肆”以及四小姐的不慍，反映了一種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種平等不是主人對仆人的施舍，它建立在雙方精神上的相互理解與尊重上，把對方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來看待，這是一個主仆名分由形質統(tǒng)一到漸趨分化的過程，是人與人之間由不平等走向平等的過程。沒有人天生是奴隸，就如同沒有人天生是主子一樣，人人生而平等的觀念已隨著啟蒙思想的傳播而被社會漸漸認可，這是啟蒙運動成功、社會進步的燎原之火最初的薪苗。

“普羅”的三小姐李文霞出場的時間很少，她對梅真的友愛源于其信奉的人道主義與社會主義理念。五四啟蒙運動的開展使得西方新思想如潮水般涌進，人道主義“人性論”的理念被先進的知識分子接受并廣泛傳播，提倡“自由”“平等”“博愛”，尊重人的尊嚴和價值，起著反對封建制度的積極作用。而社會主義是對人道主義和人道精神的批判、繼承和發(fā)展，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是真誠的、具體的、現(xiàn)實的，三小姐就是這一理念的接受者和踐行者，“她自認愛人類，愿意為人類服務犧牲者”[9]285，不論是同梅真還是小電燈匠，她都以一種平和的語言和平等的心態(tài)對待他們，例如，她會教梅真社會經(jīng)濟問題，而梅真也可以“吩咐”三小姐做事。雖然將理論、主義的植入使劇本顯得有些刻板，藝術化水平降低，卻也看得出新思想的傳播對于女性解放和社會進步的意義。

《梅真同他們》中表現(xiàn)出了婢女梅真在同太太小姐們的相處之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與平等的權利，而劇本的高明之處在于，它將整個故事至于一個男性缺席的場景之中。父親的早亡是林徽因的匠心獨運，甚至于二少爺也是在遠離這個家庭的另一方土地，舊式家庭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兒子，這等于將整個封建等級秩序架空，將男權制下女性苦難的土壤消除，一個自由平等和諧的氛圍得以萌芽生長。這是一個女性釋放生命形態(tài)、拒絕被異化的獨立的自我空間，在這里，她們不再通過男性獲得身份的證明，而是在與女性的互動中實現(xiàn)主體性的高揚，女性不再成為附屬，其在封建家庭被強加的奴性漸漸褪去，代之以人性的光輝。這對于剛剛從“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tǒng)觀念和父權威嚴下解放出來的女性，在相對于與異性相處時的不自然，同性之間的關系能夠顯示出更深刻的影響力，也更能表現(xiàn)女性意識覺醒的程度。在雙性生活中男性占主導地位的情形消失，同性之間的互動隔絕了異性的侵入，將女性從人類交往的邊緣地帶拉回來，將平等的話語權散播在同性之間，避免了女性壓迫女性的悲劇命運的循環(huán)，實現(xiàn)了女性精神的獨立以及對自我身份的重新認識和調整。

三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看似平等自由的新式家庭里，卻仍然暗藏著揮之不去的父權制的陰霾。那便是時隱時現(xiàn)大奶奶，處在新舊夾縫中的大小姐文娟，追求平等自由又拘于婢女地位的梅真自己，以及她們之間暗流涌動的復雜關系。

文娟第一次出現(xiàn)是因為梅真斗紙牌，文琪說“一會兒大小姐回來，我給你告去”[10]247。既然不愿梅真斗紙牌，自己卻不勸說，也沒有讓媽媽來管，反而抬出大小姐來震懾梅真，可見文娟的強勢。在這個家庭中，媽媽真心愛護梅真，三小姐、四小姐又與她情同姐妹，梅真同她們就像同家人一樣自由隨意，大小姐是梅真唯一感到害怕的人。原因就在于大小姐并沒有把梅真當做家人，而是當作仆人，認為主仆有別。她雖然上過大學，學習了一堆新思想，追尋著社會上各種摩登的新事物，參加派對、舞會，結交朋友，裝扮自己，但仍然遵循著舊的等級尊卑秩序，正如文琪對她的評價：“嚴格的說，大姊并不摩登，我的意思說，她的思想……”[11]256她是一個外表新潮，內心守舊的人，雖然積極的接受了啟蒙思想的熏陶，早年卻一直受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培育，封建舊秩序、舊道德早已化為血液存在于她們的生命當中，這是一個典型的社會變革進程中 “歷史中間物”的形象，一方面享受著思想解放帶來的種種好處，另一方面又放不下封建等級制度帶來的某種程度上的優(yōu)越感。所以不同于家庭中其他人對梅真的態(tài)度，文娟對梅真依然戴著尊卑貴賤的有色眼鏡。

如果說文娟居高臨下的大小姐姿態(tài)是梅真在這個主仆關系中低姿態(tài)的緣由之一，那更為重要的原因卻是梅真骨子里揮之不去的主仆尊卑的等級觀念。自小上學的經(jīng)歷和李家人對她的愛并沒有讓她忘記自己婢女的身份。在那個婦女解放、婚姻自由旗幟高舉的年代，內心深處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倫理規(guī)范卻不時地跑出來制約著她本不太勇敢的步伐，使得她的步履顯得極為蹣跚。與之相對照的是女主人瓊對于梅真及女兒戀愛婚姻的態(tài)度，當?shù)弥葡壬矚g的是梅真而非自己的女兒時，她并沒有因為婚約的阻礙而極力促成這樁婚事，相反卻勸說文娟放棄這種舊禮教的束縛，去尋求自己真正的幸福，也給了梅真自己選擇戀愛婚姻的機會，而在宗法制社會，婢女根本沒有選擇配偶的權利，往往是由主人指配的。但是，當梅真有了自由選擇的權利時，卻迫于婢女的身份而不敢言說，在為“人”與為“仆”之間猶疑不決，終至與欽慕的二少爺生出隔閡，沒有完成自我的救贖。

雖然經(jīng)過轟轟烈烈的政治革命與思想革命，但啟蒙運動的范圍其實很窄，新思想的傳播在上層知識分子中間進行得如火如荼，但對于底層民眾卻影響甚微，社會上仍然蔓延著濃厚的封建思想和傳統(tǒng)文化氛圍，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并沒有發(fā)生逆轉。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曾指出：“在每個時代，這些生活方式都可以解釋一般的情形以及盛行的行為和思維方式。當新的生活方式方興未艾時，舊的生活方式仍舊歷久不衰。新的生活方式以驚人的突破來對抗舊的生活方式時，一開始必然會失敗，因為后者的持久力和內聚力并未消耗殆盡。新舊交替便是悲劇的領域?！盵12] 作為社會轉型初期的新一代女性，她們的覺醒面臨著太多的阻撓，這種阻撓不僅來源于封建舊秩序，更源于女性心理上封建思想的殘余，她們內心并沒有對自由平等理念的正確理解與渴望，理性不足，獨立性匱乏。劇中雖然沒有了真實的男主人的存在，封建禮教的余毒卻沒與真正清理干凈，幾千年來扭曲在封建制度下的靈魂并沒有得到舒展和自由。新思想的春風也沒有吹盡舊禮教的寒雪，這是啟蒙運動不徹底的體現(xiàn)，也是林徽因對于此的反思。文娟主人的姿態(tài)與梅真仆人的心理，交織在一起，正好是封建奴仆制度的再現(xiàn)，更不用說完全被父權制同化的大太太了，父權、夫權的教化已然讓她成為了封建父權制的代言人，成為整個男權社會的仆人，她不但對自己的生存狀況不自知，還要端著過來人的架子將新一代女性往火坑里送：“什么叫做新，我真不懂這些事，（提起這個那個地看）女孩子家瘋天倒地的交許多朋友，一會兒學生開會啦，請愿啦，出去讓巡警打個半死半活的啦！一會兒又請朋友啦，跳舞啦，一對對男男女女這么拉著摟著跳，多么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爺生氣常說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訴你，我們記住自己是個丫頭，別跟著她們學！趕明日好找婆婆家”[13]276-277。或許這才是像梅真一樣的婢女的真實處境，平等、友愛、自由、和諧的主仆關系未嘗不是作者的一種理想。

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得這處四幕劇僅寫了三幕便中斷了，這不能不說是種遺憾，卻也給了人們以想象的空間，或許梅真突破了自己的舊思想，獲得了屬于自己的幸福，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人的解放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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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程朝翔、傅正明.《悲劇：跨學科的透視——代譯者前言》.《悲劇：秋天的神話》，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