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堅強”的福貴

摘 要：福貴作為余華要傳達意蘊和精神的載體，最深刻之處并不在于他的堅強，而在于他的“逆來順受”，一種對現實無可奈何的忍受。在災難和痛苦面前，福貴是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個體存在，是一個只能呈現被動忍受姿態的個體存在。余華為我們刻畫的是一個孤獨又悲愴的人，這種孤獨與悲愴來自于各種偶然的悲劇事件，更是來自由此而產生的人生荒謬感。《活著》這部作品所體現出的關于生命價值的思考就是根植于這種荒謬感從而引發人道主義的反思。

關鍵詞：《活著》 福貴 余華 人生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09-0000-02

在《活著》這部小說中，主人公福貴是一個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帶有悲劇色彩的小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說，福貴的一生是經歷死亡、經歷苦難的一生：年輕的福貴在輸光家產之后，受到打擊的父親被他活活氣死；之后，母親生病，福貴拿著好不容易得來的錢去給母親買藥的時候被抓了壯丁，從此便與家里失去聯系，母親也不治身亡；終于福貴從前線九死一生回到家鄉，開始了正常人溫情的生活，聰明可愛的兒子卻因給校長輸血導致自己失血過多而死；后來，女兒鳳霞懷孕，家里稍稍有了希望，可鳳霞卻因生孩子時大失血而死；女婿和外孫孤苦伶仃在城里生活，可是女婿也因意外事故死亡；妻子家珍積勞成疾，最終也死去；外孫苦根因吃豆子太多而脹死。最后只剩下目睹、親歷親人接連死亡的福貴和他風燭殘年的老黃牛一起生活。對于福貴，人們深深地為他處于苦難中所表現出來的堅強而折服，然而，我們需要重新審視這份苦難中的“堅強”。

本文打算從三個角度來闡述“堅強”的福貴這一人物形象。首先是從作者的視角分析福貴，即余華自己在三篇自序中對福貴的解讀；其次是文本中的福貴，即根據文本中福貴所經歷的一生來分析福貴；最后是現實中的福貴，從福貴作為苦難大眾中的一員來考察福貴這一人物形象的深層意義。這三個方面并不是各自獨立的，也不是簡單的因果關系，而是前兩個方面共同指向第三個方面，三者共同構成了完整福貴形象的有機整體。

一、 自序中的福貴

在1993年的中文版自序中，余華為《活著》做了一個定位：“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①那么，福貴作為余華筆下的主人公的主要任務就是表現人的堅強和堅韌，表現人在巨大的悲痛和災難面前的壓不倒的精神。這里，福貴是作為一種人格上高于眾人的豐碑的形象出現的。在1996年的韓文版自序中，余華提到了更深刻的東西，“‘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②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作者賦予福貴的精神已經從“對苦難的承受”所體現出的“對世界的樂觀態度”轉為被動的“忍受”，福貴從一個用于表達有著神一般精神載體的藝術形象轉為一個存在于現實中的和普通人一樣也要經歷幸福和苦難、忍受無聊和平庸的藝術形象，福貴堅強的背后是一直忍受。可以說，這樣被動“忍受”的福貴才是本真的福貴。余華也重新定位了這部作品：“《活著》講述的是一個人和他的命運之間的友情，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因為他們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也沒理由抱怨對方。”③個人和命運不再是單純的對立狀態，而是一種伴隨狀態，活著僅僅是活著。在2002年的日文版自序中，余華說“時間的方式就是福貴活著的方式”④，他不同意把福貴看成一個種種苦難中的“幸存者”，而是一個生活著的人，因為“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歷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歷的看法”⑤。福貴不再僅僅是一個被動忍受的客體，而是一個以被動姿態生活的主體存在。此時，余華才為福貴找到真正的位置。

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余華在自序中對福貴及其“活著”方式的表達不盡相同，但是，福貴的“活著”無論是忍受苦難和平庸，還是與命運相伴，或是僅僅是時間的存在方式，都指向一種結論，即命運的不可抗。正是因為命運的不可抗，所以福貴只能忍受，只能與命運相伴，即便相互仇視，所以福貴的活著方式也只能是時間的存在方式。在強大的命運面前，在時間的長河中，福貴只是一個孤獨而又悲涼的個體，而余華最初提到的“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和“對世界的樂觀態度”只不過是福貴在面對苦難時的唯一選擇，承受不過是忍受，樂觀不過是無可奈何，“堅強”也不過是一種客觀結果。

二、文本中的福貴

小說以晚年福貴自己講述自己的一生為敘述方式。多災多難、讓人唏噓不已的一生在老人敘述中異常平靜地展現出來。我們在感慨老人過去經歷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感慨老人在面對這些往事時的平靜，而這份平靜更為震撼人心。分析福貴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狀態，必須從福貴所經歷的一生入手。坎坷的一生正是褪去福貴年輕時浮躁與冷漠，塑造老年福貴性格的重要因素，使福貴由一個“紈绔子弟”變為一個平靜又顯悲涼的老人。這里我們從兩個方面來考察：

其一，福貴所面對的命運是他無力改變的命運。

在這部以“活著”命名的作品中，一個個不正常的死亡充斥了整個故事，也充斥了福貴的一生，種種遭遇表明了不受主觀控制的命運的殘酷與不可戰勝，由此也透露出作為個體的人在強大的宿命面前的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與其說支撐福貴在經歷正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之后仍然頑強活著，并且還能平靜地面對往事的是他的堅強和豁達的精神，倒不如說那是在明白命運不可戰勝之后所產生的無可奈何的悲觀心態。

在苦難面前，福貴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抵抗甚至意味著生命的失去。在遭遇抓壯丁時，逃跑或不服從意味著被槍斃。在面臨親人死亡或正在死亡的事實面前，福貴只是一個痛苦的旁觀者，他沒有能力參與其中改變命運的捉弄，能做的只有默默接受。而福貴兩次擺脫死亡的厄運，一次是因為釋放戰俘，他只是其中之一，另一次是因為使自己家境落敗的龍二竟做了自己的替死鬼，活的權利不是福貴自己爭取的，而是命運的機緣巧合。小說的最后，福貴很坦然地說起自己的死亡，有人送終老人已經是感到很欣慰了。老人已經習慣死亡，也知道死亡是必然，這看似豁達、超然的背后，實際上是老人孤獨蒼涼的一生所積累起來的“活著”的態度，一種麻木了的豁達與超然，這種豁達與超然不是老人把“活著”之外的事情看淡，而是老人明白那些“活著”之外的事情強求不來，改變不了，是植根在深深的悲觀里的豁達與超然。在悲觀中看待一切，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重要了，這才是老人豁達與超然的真相。也正因如此，老人才可以平靜地講述自己讓別人都唏噓不已的一生。

其二，種種現實經歷累積到一起，讓人不可避免地承認人生的荒謬感。

種種偶然性的死亡之后我們看到的是荒謬的人生：苦難是處處存在的，生命是脆弱不堪的，命運是不可逆的。不僅如此，僅存的美好的事物、絕望中的希望是那么容易地就被毀滅更是讓人覺得生命的無常，人生的荒謬。

福貴從戰場死里逃生之后的生活，雖然貧困，但仍然是溫暖、令人欣慰的。在這個四口之家中，最讓人感覺到溫暖感覺到希望的是兒子有慶，文中對他保護姐姐愛護小羊的情節的描寫讓讀者都喜歡上了這個善良單純的好孩子，有慶的出現讓讀者的心里稍稍有了安慰，覺得這個苦難的家庭終于有了幸福。然而，正是有慶的這份善良單純使得他在為校長輸血的時候，最先跑到醫院，被抽去一個瘦弱的孩子根本就無法忍受的量，失血而死。暫且不論使有慶死亡的這個人正是福貴在戰場上好朋友春生的老婆，為別人輸血而導致自己失血過多而死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生命悖論。而外孫苦根的死更是讓人覺得這是無情的命運給福貴開的一個殘忍的玩笑。在食物極度匱乏的日子里，福貴為身體不舒服的外孫煮了一鍋的豆子，長時間挨餓的小苦根自己在家吃，等到福貴從外面回來，發現小苦根竟然被撐死了！

這兩次悲劇性死亡，一次是因為為別人輸血而導致自己失血過多，一次是因為忍受了太久的饑餓在充足的食物面前無節制地吃得過多——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這中間沒有可以使兩者達到平衡的一個點，不是這一端的悲劇就是另一端的悲劇，這種矛盾在小說中處于無法調和的狀態。我們只能作為旁觀者悲痛地接受。

一次又一次的悲劇事件讓老人明白了抗爭的無效，也在此基礎上產生了形而上的荒誕感。福貴面對的是一個充滿了偶然從而荒謬的世界，所深切感受到的只是自己感性真實的此刻存在和自己必將走向死亡的現實。這使得老人跌入人生悲觀的深淵，而他的“超然”正是深深根植于這種悲觀中的。只有先承認了老人的悲觀再去理解老人的“超然”才是符合人物本身心理狀態的。

三、現實中的福貴

雖然福貴表面上堅強的精神和頑強的生命力的光環被褪去，使具有神一般精神力量的福貴變成和普通人一樣的無可奈何的福貴，但是這樣普通的福貴才是“永恒”的福貴。

余華把《活著》置根于苦難的中國大地，社會背景固然是福貴悲劇人生的重要原因，但福貴也可以作為不存在于那個社會背景下勞苦大眾的代表。雖然福貴的個人經歷超出普通人的經驗，但是我們卻在福貴的身上隱隱看到了千百年來苦難大眾的影子：他們或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或許是早出晚歸的街頭小販，他們可能有一些和福貴一樣的小聰明，有他們自己樸素的人生觀，可是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他們之間的具體經歷或許不同，但是他們的“活著”的狀態卻是那么相似。面對苦難，他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在巨石般的的命運面前，他們只是弱小的個體，是那樣的無助與悲哀。然而面對多舛人生，他們又變得“堅強”和“坦然”。和福貴相同的是，他們的“堅強”和“坦然”同樣是深深植根于對人生的悲觀之中的。他們不去思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為活著本身而活著，活著就是活著的意義。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看福貴之所以那么唏噓不已也是因為我們似乎看到了我們的祖輩父輩，似乎看到了我們的老鄰居，從而也感受到了他們的孤獨和悲愴。余華講述的福貴已經擴展到苦難大眾，他從一個個體出發來表現蕓蕓眾生，也是通過講述一個人的一生來達到對整個勞苦大眾的人道主義關懷。余華筆下的福貴和福貴背后的勞苦大眾是物質和精神雙重匱乏的普遍的弱勢群體，余華替他們思考他們不去思考的人生，替他們傾訴他們不輕易說出口的苦難，為我們展示了一個沉默的苦難群體。余華在序言中所說的“高尚的作品”大抵如此吧。

福貴的悲劇固然產生于特定的年代，然而福貴的孤獨感和悲愴感卻是超越具體的社會現實的：這種孤獨感和悲愴感源于無可奈何、無力改變和無處訴說的人生命運，而這種人生命運具有很大程度上的普遍性。如果說福貴是“堅強”的，那么福貴只是一個被我們仰望的存在于作品中的藝術形象；如果說福貴是無可奈何的，那么他才是千百年來勞苦大眾的縮影與典型。認為福貴“逆來順受”的悲觀主義遠比認為福貴“堅強和頑強”的樂觀主義更深刻和具有更強的生命力。所以說，正是福貴的“普通”才造就了福貴的“永恒”。

注解：

① 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中文版自序

② 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韓文版自序

③ 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韓文版自序

④ 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日文版自序

⑤ 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日文版自序

參考文獻：

[1] 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2] 徐敏君.現實的新一種——論余華《活著》[J].文學界（理論版），2011（04）

[3] 相福庭.承受生命之輕——余華《活著》解讀[J].名作欣賞，20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