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09-0000-01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壇上極具影響力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中透著三種美:自然美、人性美、悲劇美,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他的“作品帶著淡淡的孤獨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他的文字常常能在平淡的敘述描寫中透出“悲涼”之感,從而使讀者于同情感動中生發出巨大的悲劇感,進而產生悲劇美。以下筆者試從《邊城》這部作品來淺析沈從文筆下蘊涵的悲劇美。
“美麗總是令人憂愁”,《邊城》演出了一場不知歸期的悲劇。在這樣一場生死契闊,會合無緣的愛情中,彌漫的是濃重的悲傷,這種悲傷的表面是悲壯的,而悲壯的背后卻隱含著宿命般的必然。在論及這部作品時,作者自己說:“一切都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故事中充滿五月中的斜風細雨,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
翠翠與儺送之間美麗而憂傷、令人神往而又沒有結果的愛情故事,其實在小說前面部分就設置了一個潛在的“引子”,那就是在翠翠父母身上發生的愛情悲劇。翠翠母親曾經歷過一段美麗得令人憂傷的戀情,她跟茶峒的一位軍人“走馬路”唱情歌相熟后有了私情,彼此深愛著對方,但那位軍人不愿損害軍隊的名譽與情人私奔,又不愿違背情人的意愿回到部隊,在進退兩難、無法取舍的情況下,結果服毒自盡,以身殉情。而翠翠母親則為情所困,無法化解心中的傷痛,生下翠翠后,竟在溪邊飲冷水致死,追尋陰間的情人而去。翠翠這個人物,可說是其父母圣潔愛情的結晶,又是大自然孕育教化的女兒,是美的化身。在老船夫的眼里,翠翠是他女兒生命的延續。他忍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巨大悲痛,任勞任怨地撫養離世的女兒留下的遺孤,外孫女翠翠成了他活著的惟一牽掛和寄托。尤其是當翠翠到了情竇初開、少女懷春的年齡階段后,老船夫對她的婚事和歸屬特別關注。他從自己女兒“走馬路”的悲劇中吸取教訓,積極提議愛戀翠翠的天保“走車路”,因為他擔心翠翠重蹈其母親的覆轍。但他又想讓翠翠自由選擇自己的愛情和婚姻,不愿干涉翠翠“走馬路”的決心。可是后來,盡管老船夫有一番好心,但沒有辦成好事。天保主動放棄跟弟弟儺送的愛情競爭,負氣出走,墜江身亡。老船夫由此蒙受船總順順與儺送的誤解和埋怨。他一心為翠翠的心愿著想,放下自己德高望重的身份,盡量委曲求全,卻得不到船總順順的諒解,只好獨自忍氣吞聲,導致憂郁成疾,最后在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帶著對翠翠的無盡牽掛和擔憂抱恨離世。這是翠翠的愛情悲劇之外的又一個附加悲劇。
作為“美”的精靈和化身,翠翠從情竇初開、少女懷春,到與天保、儺送相遇、相識,直至發生情感的糾纏、愛情的萌發和滋長,這當中,引起了讀者美好的遐想,潛意識中認為他們之間肯定會有一段美好的姻緣。可結果卻是,愛戀她的兩兄弟,一個沉船喪命,遺憾終生,一個外出他鄉,歸期渺茫。小說結尾處,作者“毅然截斷了翠翠愛情的生命之流,讓她在渡口無望地等待。這是采用了民間文學結構的特有收束方式,使翠翠跟傳說中的望夫石、阿詩瑪一樣,成了作者心中‘石化’了的永恒的美的塑像。”
兩種婚俗觀念的對立,是這場愛情悲劇的表層原因。若作深一層的探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有一種陳腐的封建思想和迷信的天命觀念在作祟。船總順順和儺送都想當然地認為天保的死是因為“老船夫好事”造成的。順順“不愿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為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種唯心的天命觀念,令他們父子倆都對老船夫產生了很深的誤會,讓老船夫遭到了冷漠與怨恨,以致沉重打擊了他對翠翠美好未來的希望和信心。老船夫的憂郁而終,標志著這一“善”的化身的毀滅。“美”與“善”,以及“愛”與“真”都這樣毀滅于無形的“天命”之手,這是悲劇之中的最悲哀之處,令人扼腕嘆息,同時也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內蘊。
人們不能駕馭命運之神,金錢門第勢力正在毀壞邊陲古民的夢想,這使作家深感痛苦而悲憤不平。他多么希望年輕一代覺醒起來,主宰和把握自己的命運,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不再重演舊日的悲劇。小說中翠翠的命運與母親命運的相似構成了宿命的循環,作者對命運不可知的沉重情緒和人物的悲憫情懷強烈地表現了出來。同樣跟翠翠命運相似的少女三三,她們都純潔、善良,但卻難以逃脫心上人生死未卜或病死的結局,一個守著渡船,一個守著碾房,在河水流逝中,在碾盤的轉動中,重演著她們的母親的經歷。然而不同的是,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蕭蕭還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看大兒子娶童養媳,同十年前自己抱丈夫一個樣子……一種宿命的循環與輪回讓人顫抖!翠翠總愛胡思亂想:“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支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三三也是這樣,“每次到溪邊玩。聽母親喊:‘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遠也不回來了。’為什么不回來,不回來又到什么地方去落腳,三三并不曾認真打量過。”簡單、質樸的語言中所蘊藏的悲憫情緒實在讓人感動。
汪曾祺說:“《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 作品的悲痛、悲劇感是有的,但不是“隱伏”,而是實在的、可感的,容易引起讀者情感共鳴的,《邊城》流注著作者的悲痛淚水。《邊城》之夢因淚水的流注而不幸、傷悲,《邊城》之淚借夢的虛幻、浪漫而綿長、深遠。夢幻與淚水的交織,使讀者既從想象中得到美感,又從悲痛中產生共鳴,從而在表象、深層兩方面受到感動,獲得小說美的享受。
沈從文的作品更深刻地揭示了現實的殘酷,激發起讀者強烈的同情心和憐憫心。這種寓悲于美,寓悲于快樂,寓悲于理想,或許是其小說最具獨特韻味的悲劇美的表現方法,它使悲劇美有了自己獨具的品格和特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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