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荊斬棘,荊,是荊條,棘,是酸棗樹。從蹣跚學步開始,我一直在披荊斬棘往前走。此乃寫實,而非寫意。酸棗樹和野荊條,我把它們當作我的鄉親來念。
土少石頭多,出門就爬坡,荊棘叢生于房屋四圍,這就是我的故園。至今我的父輩帶著小輩仍生活在這里,隨日月起落而作息。很長一段日子,我以為世間都是這般模樣,山連著山,山后還是山,朝南一個大出口,東西坡各有一個豁埡供奶奶走娘家,姑姑回婆家。我問奶奶了,她說我跑到東坡就能如愿夠見天上的云彩。我憋足一口氣甩動胳膊腿兒赤腳往坡頂跑,披荊斬棘,不,尚無披斬的氣力,只是盡量避開那些帶刺的酸棗樹,也顧不上聞好聞的荊條味,踩大石頭,跳小石頭,連揪帶拽,專注上爬,我要摸摸云彩去,棉花一樣的白云彩。
云彩沒有夠著,踮腳尖伸胳膊,天還在天上,云離我很遠。我沒有哭,但很納悶,我不知道明明在門墩上望見云彩擦著草尖了,跑近了云彩咋一步步后退了。那時候的我喜歡托腮瞎想,猜想著山外的樣子。大人們說北京在北山的后面,我在山頂放羊時往北瞧,還是山,很厚,一層摞一層,北京是個大地場,山里咋能盛得下?我笑他們瞎說,凈哄人。
我不做夢時就下地薅草,砍荊條是大人們的事,我摘酸棗。酸棗除了味美解饞,還能賣錢,酸棗仁是藥。
酸棗樹,叢生,灌木,不成材,這是我眼見的也是字典上注釋的,大人小孩只要伸手便能摘到酸甜的紅酸棗,初萌的嫩芽甚至連牛驢也能讓舌頭機敏地避開老刺而舔食入口。樹不高大是常態,但不能否認有非常態的存在。
我家后院很奇特,北墻是高聳的土崖,石墻壘在壁頂上,墻后有小道,行人可伏于墻頭俯瞰小院全貌。后來讀“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我覺著是說我的后院。后院崖壁上倒覆下來一棵酸棗樹,幾乎與地面平行地橫陳在豬圈和廁所的石頭墻上,還有一棵微傾,與這棵成銳角斜生。它們粗壯的主干遠勝過堂屋的大梁,我們常爬到“橫梁”上,手臂攀扶著另一棵,穩當地挪步,玩耍,夠酸棗吃。從青吃到白,白吃到紅。酸棗果小如黃豆,皮薄核大,酸,紅到黑紫格外甜。膽小的孩子在樹下撿凋落的酸棗,不管廁所的異味。那個原始森林般的童話世界早已被打破,至今回想仍覺訝異。酸棗樹怎么可以長成棟梁?
奶奶80歲時仍彎腰拾酸棗賣錢,偶爾回鄉,我總能循聲在荊棘叢里找到奶奶,她說爛掉可惜了。她不嫌幾毛錢一斤價賤,一季能拾兩大布袋。也不怕酸棗樹上“喇狼”蟲掛胳膊。我怕,碧綠帶刺、丑陋惡毒的喇狼蟲曾掉進我后脊梁,嚇死人了,熱辣辣的,又癢又疼。酸棗樹嫁接成棗樹,便不再是棘,是木了。
石頭縫里生酸棗,酸棗樹旁長荊條,荊不離棘,棘不離荊。只是荊條沒有酸棗尖利的鋒芒,無刺,不扎人。荊條花,細碎,藍紫,逗引蜜蜂和小女孩的心。特殊的麻香味讓我醉。我總是搦一撮荊條花或枝葉在手,且走且聞,聞不夠,上癮。現在回老家,善解人意的小侄女們都爭搶著撅荊條花獻我,來我家時的禮物也是一把荊條花,握一路,不小心弄丟了還會哭鼻子。上次回家我干脆讓三弟幫我挖一棵帶回來,現在花盆里,連花帶葉地活過來了,藍紫色小花眨巴著眼睛,笑看新世界。
荊條渾身是寶卻不被人識,根、莖、葉和籽粒,性平,無毒。莖甘,根苦,葉寒。清熱化濕,止咳平喘,鮮葉可滅蚊治蟲除腳氣。只是常被簡單地當柴火砍下來扛回灶屋,耐燃,禁著,倒是好柴火。也有巧手匠人擇細長條編筐窩簍,自用,也賣。荊條花蜜,色淡,味甘,是上等好蜜,妹夫養蜂那陣,家人把蜂蜜當白糖往涼開水里倒,濃稠甜膩,我不喜飲。偶爾蘸點兒抹臉還惹他們發笑,說臉又不知道甜。荊條皮實,不怕刈割,一茬又一茬,很旺。院墻外的荊條密不透風,與墻同高,父親砍都砍不及。
隔幾重山水,長江以南有一種叫黃荊的荊,個頭和枝葉跟太行一帶的荊條稍有不同,味道和性情相近,花兒的形、色、味無大差異。黃荊,因“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而廣為人知。負荊請罪,拙荊,荊杖,荊蠻之地,這些出自古人文詞中的荊,有指黃荊,有指荊條,實難解分。“翹翹錯薪,言刈其楚”,《詩經》里的“楚”,即荊,楚楚,叢生纖弱樣,鮮明樣。楚撻,笞楚,用荊條拷打,強而韌。黃荊和荊條同源,牡荊屬,馬鞭草科,制作盆景,蒼古拙樸之氣讓人發呆,頗見氣勢。
所以我把古老的荊條跟黃荊同等看待,荊、棘,就是我太行山里的荊條和酸棗樹,弄清這倆字的原本意思,是近期的事,平素碰見這些個詞,腦海里閃現的是大家共識的含義,拙荊是原配,披荊斬棘是勇往直前,沒有細想單個字的意思。很多事都如此,比如一個人,沒見面就先在心里勾勒他的形象,憑的是起始的記憶和判斷,人未到,氣息先至。字詞也有氣味,我們常突不破憶念中的高墻或山坡,不去或根本沒想去聞聞它的真味。我不怪我的老師沒有教授我“荊棘”的真相,我直覺自己幾十年的過往竟如此混沌地過去了,不追源,不探究,不愿花費氣力,更沒有了劈斬荊棘、奔山巔摸云彩的傻勁。我被安逸的都市生活給哄“精”了?我是如此容易變得“聰明”,奶奶若天上有知,不知會否為她的孫女蹙眉。
粗荊做釵,土布為裙,換上母親的平底布鞋,穿行在荊棘繁密的叢莽之中,我與放羊的白發老兄隔著羊群閑噴,說到羊為啥不能啃帶露水的草,羊好看的犄角和市場價錢,一直說到老兄大婚時我從盤子里抓食涼拌的黃豆,很油,很香,新娘子笑起來很甜。我回鄉的這一刻,不知荊棘是我,還是我是荊棘,酸棗樹、荊條和我,像極了頭頂的藍天、日頭和云朵。可是我,終究是要回城的,撇下我的荊條和酸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