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甘州,正是秋天的黃昏。
有淡淡晚風,斜斜夕暉。漫天落葉,飄旋著,舞蹈著,嘶嘯著……
看不見平沙落雁,聽不到清角吹寒,芳草覆蓋了白霜,菊花瘦成了骨頭。西風流云之下,千年的古城沉默不語。西邊的祁連山云岫茫茫,還有隱約一彎冷月,靜靜地掛在天際,無聲無息。晚歸的紫燕,從橘黃的風里輕輕掠過,給漸趨冷清的街頭灑一路啁啾。
誰還在唱《八聲甘州》?誰還在彈琵琶羌笛?秦時的月能否照見漢時的關隘?大唐的月亮可曾瀠洄弱水的波濤?
我跟著紛飛的落葉緩緩前行。是誰說的,一片白楊的葉子就是一顆心臟,跳動著相思,寫滿了憂愁,而我更愿把它想象成蝴蝶,在飄落之時,用短暫的美麗證明歲月的永恒。槐樹落葉、梧桐落葉、楸樹落葉、梨樹落葉,紅色的葉、橙色的葉、金黃的葉、淡紫的葉,紛紛揚揚,從蒼老的枝頭上飄落,恍惚幻化成萬千蝴蝶,展開凄美的翅膀,覆蓋了蒼茫的時間、蒼茫的歷史、蒼茫的人生、蒼茫的星移斗轉。
沒有誰能真正看到甘州古城的昨天。往昔的輝煌和美麗已被歲月的流水湮沒。一部語焉不詳的史話,幾篇蒼涼古樸的文章,數首意味雋永的詩歌,根本說不清邊塞古城的邈遠與滄桑。巍峨的城墻倒塌了,壯觀的箭樓不見了,熱鬧的酒肆消失了,繁華的會館沉寂了。所謂的風簾翠幕、亭臺樓榭,所謂的參差人家、紅裝翠袖,都隨著飄揚的秋霜落葉,漸漸遠去。面對歷史,千年后的我,只能發出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感慨。
高大的鐘鼓樓依舊沉默無語。站在那里,依稀看見祁連山的雪,還有冰川云岫、蒼崖綠樹,再遠處就是茫茫的青藏蒼天穹廬了。在甘州,鼓樓像一個閱盡人間滄桑的老人,默默地見證著張掖的昨天和今天。我抬起頭來,看見高翹的飛檐上落著幾只野鴿,黃昏的天光里,它們在抖動翅膀,呢喃咕咕地敘說著白云蒼狗的歷史。百年過去,千年已逝,萬年也是彈指一揮。在時光的隧道里,披一身風霜的鼓樓不知在思考著什么。達官貴胄、文人墨客來來往往,沒有留下任何足跡;敲鐘的人在悠悠的鐘聲里寄托著自己空茫的心緒。幾度斜陽夕照,幾度飛花落葉,憑吊者的夢隨風凋零,敲鐘人的墓荒草萋萋,只有鼓樓還在那里守望,守望繁華過后的落寞,孤獨過后的喧囂……
落葉蕭蕭,佛剎寂寂。甘州的大佛寺之于我,是一部古舊泛黃的書。那里面充滿了神秘的傳奇故事,飄蕩著遠離紅塵的西天梵音。民間傳說,有一僧人嵬咩在此地化緣,忽聞地下傳來絲竹之聲,就掘地三尺,挖出一翠瓦碧玉覆蓋的玉佛,后來便建成了一座寺院。又聞元始祖忽必烈也誕生在大佛寺,落地時佛光繚繞,瑞氣飄飄,一派天子氣象,傳說無史可證,只能供人猜測與想象。真實的人物是馬可·波羅,那個金發碧眼的意大利探險家,他曾用優美的文字描寫了大佛寺,并借此把張掖介紹給了世界。
我輕輕地走進了山門。就是這一扇厚重的木門,隔開了紅塵世間。外面是華燈璀璨,人流如潮;里面則是香火裊裊,梵音陣陣。寺院中的喬木被霜染過,葉子火焰般燦爛。落紅滿地,落葉飄飛,有幾分岑寂,也有幾分凄清。我隨手揀起一片心形的白楊葉子,仔細看,那上面一半是緋紅,一半是碧綠,隱隱的脈絡間透著微微的藍,仿佛是夢里蜿蜒的小河。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也許,那一片落葉里就隱含著生與死的玄機,有生命的指歸和精神的向度。我突然想起大佛寺內的一副楹聯:“臥佛長睡睡千年永睡不醒,問者長問問百世永問不明。”千年佛陀沉睡不醒,香客來來往往,虔誠的膜拜之后,能問到今生來世的因果緣分嗎?
從大佛寺里走出來,我的目光再次飄向那高高的木塔頂端,看得見落葉繞著鐵馬飛舞,聽得見風鈴依舊在晚風中脆響,我想到的是,所謂信仰和憧憬,可能永遠指向浩渺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