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學會本來安排考察的項目中,有美麗的那拉提草原。可是臨時取消了。于是,這次新疆之行除了孔雀河,大家都在異常干涸的峽谷和荒原中跋涉,別有一番滋味。
溫宿大峽谷
9月23日,會議安排考察溫宿大峽谷和溫宿神木園。由于道路被山洪沖毀,只成行了溫宿大峽谷。新疆比內地晚兩個小時,上午活動通常10時開始。汽車出城,在高速公路上跑一會,就向東南進入礫石荒原中的簡易公路。披著雪白面紗的天山越來越近。這座見證了中外文化交流的著名雄山超級冷靜,仿佛再經歷上萬年的滄桑巨變,也耐得住性子。
溫宿大峽谷位于天山山脈中段南麓前山區博孜敦柯爾克孜民族鄉境內,曾是木扎特古道的必經之地,當地稱之為“庫都魯克大峽谷”,維語意為“驚險,神秘”。到達山腳,換乘景區專用車。剛進入大峽谷,兩棵胡楊樹赫然醒目地撲入眼簾。它們是大峽谷的金剛衛士。一棵生機盎然,另一棵被今年爆發的一場洪水連根拔起,后來重新栽入地里,可惜沒有活過來。現在依然像紀念碑一樣聳立著。
接著深入,谷內虎虎生風,兩邊山巖鏗鏘鋪張,女士們掩抑不住激動,夸張地發出陣陣驚叫。鬼斧神工!這個被用爛了的詞兒,在這里才恰如其分。山壁巖層受擠壓而形成清晰褶皺,遒勁的彎曲線條似乎還在顯現億萬年前地層劇烈變化時令人驚心動魄的情景。而那些五彩紛呈、奇峰兀立、千姿百態、怪異嶙峋的丹霞、雅丹、次雅丹、巖鹽喀斯特和獨特的鹽丘底劈構造地貌則生動地紀錄著億萬年風雨侵蝕的痛苦歷程,讓人肅然起敬。開發為旅游景區后,一些傳神奇景被賦予詩意的名字,如英雄谷、幽情谷、雙塔谷、紫瀾山、胡楊雙雄、萬僧朝圣、千年古堡、千山雄風、太空來客、驛路城池、雙塔爭鋒、情俑、千古壁畫、千屋萬塔、一線云天、星河飛瀑、三心石、二意柱、巨輪飛渡、赤柱坡、雄鞭口、望心門、赤砂墩等。導游沒有講解,大家盡情閱覽,感受。
車到情人谷,大家散開,有些學者敏捷如山羊,紛紛登上旁邊山峰,向西北遠眺托木爾雪峰,呼嘯吶喊,聲響被山谷傳渡到很遠的地方才消失。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年輕俊美的任平山博士卻滿山尋找野西瓜和麻黃草。他走到小導游跟前,認真地用雙手比劃一個圈,問:“這么大,像小餅子一樣大小,圓圓的,不,像月餅那樣小小的一堆,是什么動物的糞便?”小導游去年才從學校畢業,有些情況不熟悉,尷尬地笑。她補償似地說曾在大峽谷中見過豹子、狼和黃羊。
溫宿大峽谷有8條較大支谷,而長短不一的小支谷有1000多條,要全部轉完,恐怕得一年多時間吧。科學家楊振寧先生攜夫人翁帆曾經游覽溫宿大峽谷,先生倍感震撼說:“我原來向國際友人只推薦中國黃山,現在我要增加一個中國最具觀光價值的地方——新疆溫宿大峽谷。”
克孜爾石窟與深藏克孜里亞大峽谷中的阿艾石窟
龜茲是古代西域佛教重要中心,產生了克孜爾、庫木吐拉、森木塞姆、克孜爾尕哈、瑪扎伯哈、托乎拉克埃肯六處主要石窟及臺臺兒、溫巴什、托乎拉克店、亞吐爾、阿艾等小石窟,總稱龜茲石窟群。會議組原計劃9月24日上午考察蘇巴什古城,下午考察龜茲石窟群中的佼佼者克孜爾千佛洞。為充分利用時間,取消蘇巴什古城考察項目,另增順路的阿艾石窟和克孜爾尕哈烽燧兩個參觀項目。
又是長途跋涉。兩輛車早晨(9:30)出發,下午才抵達位于拜城縣克孜爾鄉的克孜爾石窟。天空晴朗,陽光熾熱。“克孜爾”,維語意為“紅色”,果然,幾座高聳的孤山在烈日照射下熠熠生輝。大家匆匆用過午餐,懷著朝圣的心情,沿緩坡慢慢向石窟走去。沒有喧嘩,沒有吶喊。幾只喜鵲和野鴿子在飛。山下的蘆葦叢、白楊樹、亂草灘、千滴泉自然搭配,色調和諧,靜默沉思。木札提河沿天山南麓東流,在拜城東南與自北方奔瀉而來的克孜爾河匯合,成為波濤滾滾的渭干河,從雀爾達洛山與明屋達格山形成的峽谷地帶沖過,晝夜映照著明屋達洛山懸崖陡壁之上的克孜爾石窟。這是我國開鑿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大約開鑿于公元 3世紀,延續到公元8~9世紀,是龜茲石窟藝術的發祥地之一,與敦煌莫高窟同享中國 “四大石窟”之美譽,又都有著一段悲劇歷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克孜爾石窟的悲劇意味更為濃重。20世紀初,德國柏林民俗博物館考古隊的勒柯克,從這里盜走的壁畫、塑像及手抄或印刷的漢文、梵文、突厥文、吐火羅文的文書,達上百箱。二戰中,有些壁畫毀于戰火,永劫不復。勒柯克曾經率領考古隊最東到達哈密,并打算前往一步之遙的敦煌。如果不是考古隊隊長戈倫韋德爾強令他返回,那么,藏經洞文書和很多優美壁畫的命運如何,很難說。大概,烈日烘烤下的學者們都想到了這段令人糾結的歷史,痛惜中,揮汗如雨中,增添更多虔誠,觀摩得很仔細。76號洞窟被稱為“孔雀洞”,因石窟以繪有眾多孔雀而知名。如今,洞窟四壁的孔雀畫面傷痕累累,滿目瘡痍。不過,它們依然為王子今先生關于孔雀生龜茲的論文提供了新論據。
除了佛教內容壁畫,大家在繪有多種生物的壁畫前駐留時間最多。其中兩幅不知名的類龍動物,極富漫畫意味。如果創作動漫作品,直接搬上去都很時尚,很幽默。我推測,創作這個作品的藝術家一定性情豁達,幽默風趣,他將當初獲得的快樂感受通過這一生動造型藝術,跨越時空,往后傳遞。他們的樂觀天性,似乎還存在于當地活潑快樂的年輕維族人身上。例如,有些烤肉攤主這樣招攬生意:“來啊來啊,沒有結婚的小羊肉,嫩得很喲!”令人忍俊不禁。
大多數學者對龜茲佛教藝術、西域歷史,對鳩摩羅什,從文獻資料中不知親密接觸多少年,身臨其境,無非是更親密地接觸,更虔敬地傾聽。樸素的陽光,干枯的紅山,雜亂無章的植物,大片大片裸露的河床,在這古老峽谷,不動聲色地把荒涼與繁華融合。有了飛天,有了孔雀,有了講經說法,有了鳩摩羅什和許許多多的信徒,雀爾達洛山不再孤獨,明屋達洛山也被賦予了新的、永恒的生命。
龜茲學會秘書長、新疆經濟報廣告部副處長葉莉在山下催促多次,大家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洞窟,邊討論,邊下臺階。當年,石匠開鑿完洞窟、畫師描繪完內心憧憬、僧侶參透世界玄機、大師完成一次優美的講演,應該也是這般欣悅吧。
接下來,汽車頂著熱浪,穿越寂靜荒灘,到達1999年4月才被牧羊人阿布來提發現的阿艾石窟。從發現時間上來說,這是新疆最年輕的石窟。新疆博物館研究院王博先生說,阿艾,維語意為“遙遠的地方”。石窟在克孜里亞(維語,意為“紅色山崖”)大峽谷中,很遠。大多數學者首次到達這里,因此,在陡峭迂回的峽谷中踏著沙地,艱難穿越。沿途碰見幾位攝影家,認真選景、拍照。與姿態萬千的溫宿大峽谷不同,克孜里亞大峽谷逼仄陡峭,雄偉壯觀,氣宇軒昂,震撼人心。谷底很多地方潮濕陰冷,終年不見太陽。山峰開裂處,漏下幾縷陽光,頓覺溫暖。在那遙遠的地方,為何要開鑿石窟?大約是考驗信徒的意志吧。這種穿越更像探險,讓人們在大美、大險、大氣、大孤獨中體驗生命的況味。終于,峽谷到了一片較為開闊的地方,阿艾石窟就在左邊的懸崖峭壁上。沿新辟出的臺階攀爬到窟門,躬身而入。昏光中,古老壁畫立刻放射燦爛奪目的光芒。洞窟壁畫是常見的佛教題材,畫面上有箜篌、琴、大鼓、篳篥、阮、腰鼓、排簫、琵琶等樂器,由此可見龜茲音樂的發達。從面部和服飾特征可以看出,有些菩薩以古代龜茲人作為繪畫原型。尤為珍貴處,五尊菩薩旁均有漢字榜題,“清信佛弟子寇庭俊敬造盧舍那佛”、“文殊師利菩薩似光蘭為合家大小敬造”、“妻白二娘造七佛一心供養”、“申令光敬造十六佛一心供養”等等,甚至還有“乙巳年五月十五日”的落款!白姓自西漢至唐都是龜茲大姓,白二娘應該是一位龜茲貴族女性。而寇庭俊、申令光、梁信、李光暉、寇俊男等漢人名字表明,主持修建石窟的應該是漢人——屯駐守軍首領。當然,在這么高遠艱險的地方開鑿洞窟,應該與龜茲發達的冶煉手工業有關。石窟附近的銅廠河谷分布著克孜里亞煉鐵、康村冶銅、別地力克煉鐵和可可沙依煉鐵等處遺址。
難能可貴的是,陳國燦、霍旭初、耿昇等老學者也完成了這次艱難的考察。
以前,克孜爾尕哈烽燧在前往庫車的路邊。由于公路改道,汽車快要在夜色中駛入庫車城了,還沒看見。因此,這個建于漢代的、古絲綢之路北道上時代最早、保存最完好的烽燧遺址就擦肩而過了。
天完全黑了,華燈四起。風塵仆仆,夜色迷茫中,到達龜茲古都。盡管龜茲故國的富饒與繁盛都消失在歲月深處,盡管所有的絢爛和悲情都歸于寧靜,但是,我總覺得熱情洋溢的龜茲人載歌載舞,奉酒捧果,迎接來自遠方的客人。第二天早晨,看見一群鴿子在靜謐的庫車城上空飛翔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離會前的12小時車程
9月25日,從庫車返回烏魯木齊,司機說車程大約10小時,加之路途耽擱,無論如何也得12個小時。陳應時教授不堪旅途勞頓,臨時改乘飛機。阿克蘇博物館的吳文強等人也掉頭東返。劉進寶、張總、李翎、孫寧等學人要赴吐魯番考察高昌故城,司機成人之美,主動繞道托克遜,從另外一條道路穿越天山。大家都有滿載而歸的感覺。但誰都清楚,天山南北的深邃,是無窮無盡的。
遼闊、單調的地貌看似重復,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乏味。我非常享受這種荒涼。在汽車的轟鳴中穿越12小時的荒涼,真是幸福。不久前,從網絡上看到兩幅美國航天局公布的“好奇”號火星車發回的圖像。研究人員宣稱,有些巖石中含著古老河床碎石,表明火星表面曾有水流淌過。盡管這些石子位于遙遠火星中從蓋爾隕石坑北緣到隕坑內夏普山腳之間的區域,但我沒有陌生感。在內蒙古、甘肅、新疆,比這更粗礪、更古蒼的戈壁荒原并不鮮見。而且,有些地區,還配以大片大片枯死多年的胡楊樹或被風沙沖刷得只剩下殘根斷茬的羅布麻。每每造訪這些孤寂枯燥的地域,沒有凝重,沒有感慨,相反,欣悅之情,汩汩流淌。自古以來,人們一邊追求著炫麗與繁榮,一邊卻又執著地迷戀著沉靜與荒涼,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甩進沉睡不醒、讓人思維和語言都會凝滯的荒涼里,在酷熱中、寒冷中、風沙中徜徉感悟。在甘肅大地上浸泡多年,親歷過、聽說過有些游人初抵西北荒原時熱淚盈眶的情景。我長年累月地游蕩在歷史學家、敦煌學家學術文字里和冥想中的中亞大地,把那種荒涼與繁華糾結的感覺發酵醞釀,融入粒粒礫石般堅硬的文字中。首次踏上徜徉多年的西域大地,內心卻十分平靜。佛教文化從印度傳入中國,駱駝馱載著玉石、胡粉、鐵器、顏料、樂舞、絲綢、孔雀等等,在天山南北,以簡單的鈴聲和柔軟的蹄子輕輕叩擊荒沙野地,走過漫長的古典時代,持續不斷,層層相遞,一浪接一浪地交換思想、情感、憧憬,人們的內心越來越豐富,而這片比火星更荒涼的地域,也變得越來越有內涵。
(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