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我的父親陳宗器與瑞典著名探險家斯文·赫定的友誼,凡熟知赫定博士中亞探險故事的人都一定熟悉。
1929年10月,時值中央研究院助理員的陳宗器作為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二批戈壁組成員,來到內蒙百靈廟做出發前的準備,他是五名科考團員中唯一的中國人。11月2日傍晚,斯文·赫定從北京出發來到百靈廟為戈壁組送行,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識,短暫的9天里,斯文·赫定給這位對他十分崇拜的年輕人講了自己20世紀初發現樓蘭的探險經歷,還送他英文版的《我的探險生涯》和瑞典文的記敘西北考察團第一次考察的書。
從父親結識斯文·赫定開始,直至1950年,存留下來的113封信件與赫定的書是研究與了解這位中國年輕科學工作者與年近七旬的赫定博士友誼的最好史料。
從史料中我們了解到,陳宗器是赫定博士在中國接觸最多、也是最好的朋友。年齡、國籍、地位的差異并沒影響他們的友誼。基礎是他們相互信任、尊重,欣賞對方的人品;他們都熱愛探險、熱愛科學、熱愛中國這片土地。
1933年10月至1935年2月,赫定親自點名邀請陳宗器參加綏新公路查勘隊。年輕的陳宗器結束考察剛五個月,未及充分休整,克服了病痛的困擾、家庭的反對,毅然接受赫定博士的邀請,踏上征程。在險象環生的三年半里,他們共同克服前往新疆路途中的各種困難,在馬仲英與盛世才交戰的夾縫中,在同乘獨木舟去羅布泊、樓蘭的探險中,結下了生死情誼。
70歲的赫定博士與30多歲的父親之間的友誼,源于斯文·赫定對充滿活力、富于獻身精神、有著過人精力的“難不倒的”陳宗器的由衷喜愛;源于父親對年邁的斯文·赫定年輕人般的熱情、高度的樂觀主義、無可比擬的探險閱歷及高尚品格的敬仰。父親欣賞赫定永不言敗,正如貝格曼所說:“在他的詞典里,永遠沒有不可能。”
在他們朝夕相處的歲月里,有太多難忘的記憶:在兵荒馬亂中與軍閥馬仲英、盛世才周旋,被軟禁、被綁架、遭伏擊,在那些日子里,他們沒有一個人動搖和懦弱。在父親去樓蘭的兩天兩夜里,赫定為父親擔驚受怕;當得知父親安全返回時,赫定又是何等的快樂!
勘察結束后,瑞典外交大臣根據赫定博士的意見向國王舉薦了成績卓著的父親陳宗器,1935年11月1日,瑞典國王授予了父親瑞典“皇家北極星騎士勛章”。這是一枚起源于1748年的古老騎士勛章,只有國王才有權力頒發,是專門嘉獎有成就的外國人的。
探險結束后,他們的通信內容主要是兩件事:無保留地交換考察中測得的數據、地圖、照片以及父親留學的事。
父親一直渴望出國深造,當他完成兩次考察終于有時間去留學時,已經38歲了。深深理解父親的赫定,早在父親第一次考察期間,就主動提出介紹他去美國哈佛上學。父親1936年赴德國柏林大學留學就是赫定一手安排的。當赫定接到父親的學習計劃后,非常具體地與霍涅爾、安伯特博士等人進行了仔細討論,然后回信告訴父親,幾位科學家非常鄭重地建議他去波茨坦固體地球物理研究所——世界上最好的地球物理研究所。在那里他能夠學到在美國學不到的東西,并囑咐父親一定要學好“關鍵的關鍵”——德語的讀和說。他們還建議,到柏林后應當在柏林大學先研習高等數學,因為地磁學的研究必須要有堅實的數學基礎。
為真正落實父親上學的事,赫定先請安伯特博士在赴柏林辦事期間,初步摸清上學應辦的手續。之后趁去德國旅行演講之際,他親自在他的德國書商處存入8000馬克,并委托書商每三個月寄給父親所需的支票。同時還交給書商1000馬克,請他幫助購買上海到漢堡來回的頭等艙船票寄給父親。赫定博士還親自了解了有關洪堡獎學金的詳細事宜。接著他提筆給他的老朋友、德國駐中國總領事科羅納·克里伯先生寫信,請他接待并提供父親有關留學與洪堡獎學金的所有申請規則和所需填寫的表格。最后,赫定又非常周到地提筆給他的中國朋友、父親的上司、國立中央研究院總干事丁文江博士寫信,請求他在父親留學期間能夠給予特殊的全額薪水的關照。
1938年3月,赫定如期為父親申請洪堡獎學金及時寄去了評價甚高的推薦信:
在此我高興地證實,陳先生在任何情況下都有資格獲得這樣的榮譽。他在我的中亞探險的五年中,我本人以及其他瑞典和中方的探險者都有足夠的機會看到,陳先生在天文、地理測量和地圖繪制等領域是如何嚴肅、仔細地從事他的研究工作,以及他是如何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
如果他的這一愿望能得以實現,成為著名基金會的獎金獲得者,那么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這給我帶來的喜悅之情。我將會把它看作是對我本人的嘉獎……
后來,赫定又為父親申請英國保證金一事給不列顛政府中國部保證金管理委員會寫了同樣評價甚高的推薦信,信中稱父親“無論蒙古的寒冬還是羅布泊地區的酷暑都無法阻止他履行他的職責。陳先生在此領域是一名理想的科學家,提供給他教育和研究的機會對科學和對中國都確實有利” 。
在赫定心里,父親代表著中國,他關心他、幫助他就是在幫助中國。
當他從父親信中得知他們剛剛勘察過的兩條公路現在有了用武之地,正在成為“奮戰中中國人民的主要血脈之一”,發揮著不可估量的作用——俄國人正是從那里,把槍支彈藥運往中國抗戰的前方,他感到“萬分的高興”:“我們1933~1935年的探險將會在這場戰爭的歷史中具有光榮的地位。我堅信幸福的未來屬于中國——中國將在未來滿懷信心地經受考驗。”赫定為自己能為正義的戰爭出力深感自豪!1939年新年,他寫信給父親:希望新的一年對父親與中國是幸福、勝利的一年!這位異國老人對中國所表現出的深切同情,使父親深受感動。
二戰的爆發,使父親在柏林大學沒能完成學業,最糟的是,父親在利用假期去英國漫游時,英國與德國進入了戰爭狀態,致使父親無法返德,行李只能留在了德國。那里面大多是書,是父親最心愛的全部財產。
父親只好又一次求助于赫定博士,赫定二話沒說、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朋友的重托,他替父親轉信,并將父親朋友寄去的八件行李精心保存在瑞典地球物理博物館,之后又如數寄往香港。赫定為父親所做的一切,使父親覺得他猶如自己的第二位父親。
父親在英國學習了一年物理探礦后,便匆匆趕回了日寇鐵蹄下的祖國,投身于報效祖國的行列中去了。
保留至今的父親寄給赫定博士的最后一封信日期為抗日戰爭勝利后不久的1945年9月11日。父親在信中祝賀赫定先生八十壽辰,向老師報告了自己這幾年的工作,并欣慰地說:“德國和日本都被擊敗了,我們希望可以享受和平,專心做我們正常的學術工作,但這需要一些時間,要把整個工作搬到南京……盡管部分設備在桂林到北碚的路上丟失了,但還有些事可做。”最后,父親談道:很想知道赫定卷帙浩繁的科學報告集已經出版多少卷了。
1946年2月5日,赫定博士寄出了熱情洋溢的回信,他說接到信后,妹妹奧爾瑪、他本人還有所有參加過他們共同探險的人都很受鼓舞,他衷心祝賀父親所取得的出色成績!最值得高興的是,戰后一個新的、強盛的、正在發展中的中國有了實際的地位,從此不再受日本或其他敵人的干擾,可以實行全面發展的計劃,但愿這種大好局面長此下去!赫定還介紹說,書已經出到30卷,他寫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1927—1935》也于1944年問世了,有一卷書是貝格曼、柏利、貝歇爾、蒙太爾撰寫的他們的旅途經歷和主要成果,其他成員寫的短篇報告會晚些日子發表。他非常高興地再一次邀請父親和袁復禮博士為此寫報告。
這也許是他們最后的一次聯絡了。抗戰勝利后,中國大陸立即轉入另一場戰爭,1948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渡江攻占了南京,接著上海解放,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將近五年,赫定得不到父親的任何消息,1950年12月22日,已經85歲高齡的赫定向中國寄出了他最后一封信,信是寫給地質學家黃汲清的,主要內容之一是打聽他親愛的中國朋友——陳宗器的下落:
不知道你是否能告訴我一些關于我的朋友陳宗器的消息,越詳細越好。你是知道的,他曾在1929~1935年間參與了那次我一生中在中國大陸經歷的最偉大的探險。近年,我沒有得到過任何關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我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是在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工作,就我所知探險結束后,他又回到了天文臺。
我想告訴他,他親愛的朋友和合作者尼爾斯·霍涅爾博士在長時間的疾病之后已于幾個星期前去世了。
如果你能夠告訴我一些關于陳先生的消息,我將感激不盡,我將會很高興與他直接聯系。
字里行間飽含真情,還透著老人離世前的悲涼。信寄出不久,他便離開了人世。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難不倒的”陳宗器與“永不言敗”的斯文·赫定,成為我們珍貴的記憶。歷史將銘記這兩位高尚的、為人類進步獻身的探險者,記住他們跨越時空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