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支那的辦公室有兩處最引人注意,一是墻上那幅長五尺、寬兩尺的書法作品,上面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天道酬勤”;二是異常干凈、整潔的書桌。
他美術專業出身,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即使是從事反貪這樣看似與藝術無關的工作,他都希望能做得唯美。
突破口只有1毫米
《方圓》:聽說你記筆錄、寫報告時卷面非常整潔、美觀,幾乎不會有一絲涂改?
賈支那:這個是練出來的。剛到檢察院的時候,我被分到控申部門工作,主要工作是協助書記員寫筆錄。由于法律知識的空白,我第一份筆錄寫得亂七八糟,被領導槍斃掉了,這對我打擊特別大。
那次以后,我就經常翻案卷,看看其他人是怎么寫的,有了案子后我就搶著去記筆錄。在寫的過程中,只要有一個錯字,我就撕了重寫。
還有一次,我寫一份涉案金額只有4萬的總結材料,案情非常簡單,但是我從早晨8點上班開始,一直寫到下午6點下班,用了整整一天。
后來我就有點強迫癥的意思了,不論是什么材料,只要有一點點瑕疵,我就會覺得不美觀、不舒服。
《方圓》:僅僅是出于對“美觀”的追求嗎?
賈支那:美觀是表象,背后是一絲不茍的精神,這是由我們工作性質決定的。
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偵查工作非常重要,我們所做的每一份筆錄,所搜集的每一份證據,都會影響到法院最后對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一定馬虎不得。
如果我們在偵查的過程中不夠仔細,就有可能會把重要的事實、細節遺漏掉,致使案件陷入僵局,使犯罪嫌疑人逍遙法外。反過來,如果我們可以精準地把握每一個細節,案件就可以迎刃而解。
《方圓》:有這樣的案子嗎?
賈支那:記得在辦理保定市東風公園管理處貪污窩案時,辦案人員都集中查找財務賬的漏洞,我過去幫忙,隨手拿起一本票據一頁頁翻著看。其中一張發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從票面看,這張發票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翻過去的時候我發現背面有一塊直徑只有1毫米的“小白點”,跟其他地方的顏色不太一樣,整張紙看起來特別別扭,一點都不美觀。
我就拿著它觀察,突然發現,“小白點”的背面正好對應著金額那一欄。原來,犯罪嫌疑人用橡皮擦掉金額后,由于發票的特殊材質具有復寫功能,發票背后就出現了涂改的痕跡。于是,我就讓辦案人員把其他有“小白點”的發票都找出來,案子就這么突破了。
《方圓》:這樣的發票一共有多少張?
賈支那:我印象中這樣的發票一共有幾十張。你完全沒有辦法想象:這加起來不到兩平方厘米的“小白點”,竟然幫助我們破獲了一起窩案。
這個案子對我的啟發很大:偵查人員做工作一定細致,案件的突破口常常隱藏在那些極易被遺忘的“角落”。
有時,換位思考是絕殺技
《方圓》:怎么樣尋找到你所說的容易被遺忘的突破口?
賈支那:每個案件需要注意的地方都不一樣。同樣是貪腐案件,行為人的社會關系、犯罪手法、犯罪動機以及行為人夫妻間的感情狀況不同,需要注意的細節也就各不相同。
有的案件需要注意時間細節,有的案件需要注意結果細節,還有的案件需要注意嫌疑人的心理變化,這也與案件的進展過程息息相關,不能孤立地來談。
《方圓》:能否具體說一說?
賈支那:2010年我承辦保定市排水公司經理張某私分國有資產一案時,順藤摸瓜,發現了保定市財政局李某涉嫌受賄80萬元。由于我們先控制了排水公司的相關涉案人員,李某得到相關消息后就躲了起來。后來我們查到他在本市有兩套住房,就打算直接上門傳喚。但有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擺在面前:去哪套房找人?如果選擇錯誤,就會打草驚蛇,讓他跑了,我們的工作就會非常被動。
《方圓》:不可以分頭行動嗎?
賈支那:我們當時人手不夠多,在平均分配人手的情況下,李某都有可能逃脫,所以最好能找準目標、一擊即中,這就要求在人手分配方面有個側重。
《方圓》:最后怎么確定的目標?
賈支那:我當時腦子里就琢磨這么一個問題:如果我是他,我怎么辦?
李某有兩套住房,其中一套還是新房,我猜知道這套新房子周邊的熟人一定非常少。而且,當時排水公司這個案子在保定市傳得沸沸揚揚,“猜猜誰是保護傘”幾乎是每個家庭茶余飯后的必備話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我,一定會避免使自己成為被猜測的對象,離開熟人的視野,低調一些。
于是我下令兵分兩路抓捕,將“兵力”集中在那套新房子上,他果真在那里。
在進一步偵查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李某的這套新房子市值70多萬,他還有一輛價值10多萬的車。對于一個普通公務員來說,這很不正常。但他辯解說,他還背負有很多債務,購買私家車的錢是順平縣財政局的張某借給自己的。我們就把張某傳喚到案,跟他核實一下李某的說法,沒有想到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方圓》:什么意想不到的收獲?
賈支那:當時我們跟張某核實李某向其借錢買車的始末,張某在回答時總是要停頓一兩秒。我覺得很奇怪,在2010年,一個雙職工家庭有10多萬的積蓄很正常,如果換我來回答這些問題,根本就不會閃爍其詞。我想,他一定有問題。
于是我讓偵查人員暫時停止詢問,一個小時后換另外兩名偵查人員替班,我要求他倆在問話的語氣上加些威懾力,何去何從你自己掂量。不出所料,十分鐘后他就交代了這10萬元是挪用的單位的錢,并且還交代了另一起挪用公款300萬元的犯罪事實。
事后回想起來,辦案時多探究嫌疑人的心理,把握他們的每一個表情細節的確非常重要。
《方圓》:感覺你是一個心細如塵的人,你總是能捕捉到一些容易被人忽略掉的細節,這是性格決定的嗎?
賈支那:可能與我的經歷有些關系。在進入檢察院前,我是一名美術老師,主業是繪畫。畫畫兒和寫毛筆字一樣,它要求作畫者心思細膩,注重每一次的運筆、提筆。當然了,在下筆前一定要做到“胸中有畫”。
我說的這些也許看起來與反貪工作相距甚遠,但實際上,知識都有貫通的地方,它提供一種觀察問題的視角:做工作時,首先“構圖”,讓案件的整體輪廓、框架了然于胸,然后再開始“落筆”,注重每一個“筆觸”,從細節上來突破案子。
破案并非偵查的唯一目的
《方圓》:剛才,我們詳細了解到了你所說的“筆觸”,那么,現在能否給我們談一下整體觀,也就是你所說的“構圖”?
賈支那:辦案的時候,我喜歡先在腦海里把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列出來,然后一一對應地去把所有的辦法都預先設定好,我自己想不通、處理不了的,我就找領導一起商量,以保證案件的走向。我總是先把整體的布局構思好,然后再具體到每一個環節、每一次取證、每一份筆錄。
對于反貪工作者而言,辦案并非偵查的唯一目的。我們不僅要把案件辦清楚、辦扎實,更要注重案件的社會效果,立足于老百姓。我在基層工作,承辦的許多案件都與農民息息相關,所以我要求偵查人員們在辦案時盡可能多地從保護農民合法權益的角度出發。
2009年我們在承辦某縣交通局工程款貪污案時,被貪污的款項一經追回,我們就加班加點完成收尾工作,同時與市紀委積極協調、配合,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把拖欠的工程款還到了農民工的手上。
《方圓》:你說辦案不是偵查的唯一目的,反貪工作要立足于老百姓,這個容易理解。但畢竟反貪工作最常接觸的還是犯罪嫌疑人,怎么處理與他們之間的關系?
賈支那: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那是2006年,某公司的一名出納員張某挪用公款83萬,后來單位沒錢發工資了才發現這個事。但公司一直壓著沒有報案,我們是從其他渠道獲得消息后介入的,但此時出納員已經逃匿了。
后來我們了解到他跟母親感情非常好,同時他孩子也才兩歲,就讓他母親和愛人說服他回來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方圓》:他回來了嗎?
賈支那:回倒是回來了,但是他家東拼西湊后也只還上30多萬。
挪用公款的案件有個特殊性,如果能把挪用款項還上,法院在定罪量刑時就會考慮這個情節,酌情輕判。根據經驗,如果他只還上30多萬,很可能量刑是在十年以上。也就是說,等不到他出來母親就去世了。而且家里的錢都給他補漏洞了,妻子和孩子以后的生活也沒有辦法得到保障。
《方圓》:最后把錢補上了嗎?
賈支那:我們在整個的辦案過程中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孝順的人,雖然挪用的款項有一部分炒股了,但大多數還是用來給他母親治病。我們同時了解到,他挪用的錢還有一部分借給別人,但債務人特別難纏,一直拖著不還錢。偶然間,我們發現債務人有個寫字樓,還沒有過戶,我們就找施工單位做工作,讓施工單位把房子過戶到張某名下,這樣就可以算做把挪用的款項都還回去了。
《方圓》:案子最后怎么判決的?
賈支那:犯罪嫌疑人因挪用公款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這個結局對他來說是不錯的,他不僅能留在他母親身邊盡孝,還能正常地工作、生活,給孩子一個較好的成長環境。
做事做人應該推己及人
《方圓》:聽說,你所帶領的反貪隊伍有自己的“工作年度”?
賈支那:是這樣的,我要求我們局的偵查員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量保持有節奏的工作狀態。每一個環節,包括排查線索、立案、偵查、移送起訴等,都在不影響辦案效果的基礎上,合理安排,避免疲勞工作。例如,特別炎熱的夏天,就盡量在院內做一些案頭的工作。
《方圓》: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調整?
賈支那:我覺得夏天查案太辛苦了,有一年7月份,我們一群辦案人員蹲在銀行的倉庫里找票據,沒有電風扇,一會兒人就虛脫了。把案件的整理工作集中在七八兩個月來完成。我覺得做人做事應該推己及人,從自身感受去體會大家的感受。
《方圓》:你理想中的反貪隊伍應該是什么樣的?
賈支那:我理想中的反貪隊伍要由兩個層面組成??v向來看,我們隊伍的結構最好是“老、中、青”,形成傳、幫、帶的格局;橫向來看,從我們基層院來講,現在迫切需要的是技術型人才,比如說,審計人員和計算機人員。
《方圓》:反貪局為什么需要技術人才,不應該是偵查人才為主嗎?
賈支那:現在的案件都是高科技犯罪,如果嫌疑人把資料從電腦里刪除或者毀壞硬盤,就需要精通計算機的人才來恢復。
另外,反貪案件都離不開錢,我們需要專業的審計人員來審賬,我們這些“門外漢”審起來太慢,一旦時間拖得過長,可能很多漏洞就被犯罪嫌疑人修補好了。我希望,我們的反貪隊伍越來越趨向于精英化、專業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