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的暗影里

《水滸傳》中有兩個人物曾經是隸屬于中央的禁軍教官，一位是林沖，八十萬禁軍的槍棒教頭；一位是徐寧，金槍班教師。這二人，職務相當，結局也一樣，都是上了梁山而進入了強人行列。只是肇端不同，徐寧是被騙上山的，林沖則是被逼上山的，所謂世人常說的“逼上梁山”，起因是他的妻子。

一天，林沖與妻子到獄廟還愿，與魯智深相識，二人正在喝酒之際，使女錦兒，慌張跑來，告訴林沖，他的妻子被人調戲。林沖急忙趕去，調戲妻子的是高太尉的螟蛉之子，號稱花花太歲的高衙內，“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①。林沖原本要打，見“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而高衙內帶來的閑漢見是林沖，也一起攏來勸解，“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但是事情并沒有結束，高衙內自從見到林沖的妻子以后便朝思暮想而怏怏不樂。有一個叫富安的幫閑對高衙內說：太尉府內有一個叫陸謙的虞侯，這個人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侯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②上深閣里吃酒。”利用這個機會把林沖的娘子騙到陸謙家中，不由她不從。這個陸謙雖然與林沖是自幼的朋友，但在權勢的壓力面前，早將朋友之情拋置九天云外去了。

過了幾天，陸謙果真約林沖去他家——實際是去樊樓，吃酒，而這時，富安則派人把林沖的妻子誆到陸謙家中，欲行不軌，又被林沖趕來救出。林沖大怒，將陸謙的家打得粉碎。高衙內從陸謙家中跳墻逃走以后便生病了，高太尉心痛兒子，把富安與陸謙喚置府中，問計于這兩個壞蛋。

與武松在景陽岡酒店不同，武松是“路過”關系；而這里，將林沖騙到樊樓喝酒則是刻意安排，是為了給高衙內奸淫林沖妻子創造條件。同樣是酒店，同樣是人物活動場景，前者與后者卻存在著“有”意識與“無”意識的根本區別。

為了妻子的事情，林沖很是憤恨，過了幾日，魯智深去他家探望，二人同去外面吃酒，在閱武坊巷口，看見一條大漢，懷里抱著一口寶刀，插著一根草標兒，立在街上，林沖也不理會。那漢跟在林沖背后說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也不理會。那漢又在背后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聽到這句話，回過頭來，那漢子見林沖回頭，便颼地抽出刀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

林沖見的確是把寶刀便買了下來。不料，第二天的巳牌時分，便有兩個太尉府的承局來到林沖家中，說是高太尉聽說林沖買了口寶刀，請他進府比看，“太尉在府里專等”。

承局催促林沖拿了刀進到太尉府，穿過幾重門，來到一座大堂之前讓他“只在此少待”，他們去稟報太尉。林沖抱著刀立在堂前，一盞茶的時候不見出來，林沖有些疑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沖猛然醒悟，這個地方是商議軍機的重地，是不可以隨便進來的。扭頭要走，卻聽到一派靴底響，高太尉走了出來怒喝：“你即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持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喝命左右把林沖拿下，送到開封府審理后刺配滄州。

發配的那一天，林沖、張教頭——林沖的岳父、眾鄰舍與兩個公人來到州橋下酒店。張教頭叫安排按酒果子管待兩個公人，又送銀兩給他們。林沖對張教頭說：“泰山在上：年災月惡，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自己現在是囚犯，而妻子少艾，不愿耽誤妻子的前途，自愿寫下休書，任憑妻子改嫁。“正在閣里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服，一路尋到酒店里。”林沖的妻子見到休書哭倒于地，被人攙扶回去了。

在這家酒店，林沖的命運發生了轉折，不僅從禁軍教頭轉化為刺配的囚犯，而且家庭破碎了，從此與妻子再未見面。他的妻子，后來不堪高衙內的逼迫而懸梁自盡。

陸謙把林沖誆騙到樊樓喝酒，至此有了結果。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以高太尉為首的這些人，一定要把林沖迫害至死，好斷了林沖妻子的念頭。就在同一天，兩個防送的公人，董超、薛霸正在家里收拾東西的時候，陸謙讓巷口酒店的酒保請他們到店里說話，給他們十兩金子，讓他們半路上結果了林沖，事成之后，再給他們二十兩黃金相謝。為此，董、薛二人在客店里將林沖的腳用滾水燙壞，燙得滿腳都是燎泡，又把林沖的舊草鞋換上新草鞋，使得腳上的泡都被新草鞋刺破了，鮮血淋漓，走不得遠路。挨了四五里路，來到野豬林，這是“一座猛惡林子“，是從東京到滄州“第一個險峻去處”，在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里，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在董、薛二人備結果林沖性命的時候，魯智深將他解救下來。在魯智深的威逼下，兩個公人扶著林沖走出林子，來到一家村酒店，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回些面來打餅”。肉是什么性質的？豬肉，還是牛肉？根據《水滸傳》全書的描述，應該以牛肉為是。“回些面來打餅”，就是到酒店外買面，在酒店里做餅。在這家酒店，魯智深表示，“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要把林沖護送到滄州，斷絕了這兩個壞蛋人謀害林沖的機會。

接近滄州，再也沒有謀害林沖的機會了，魯智深與林沖辭別，林沖與兩個公人繼續走路，“早望見官道上一處酒店，三個人入到里面來，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得自在。”為什么會是這樣？是因為在魯智深護送的時候，兩個公人成了服侍林沖的下人，已經習慣坐在下首位置了。三個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也不來問，林沖等得不耐煩，店主人解釋說：此地有個大財主，名喚小旋風柴進，“專一招集天下往來的好漢”，常囑咐我們店里：“‘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在這家酒店，通過酒保引出小旋風柴進，為林沖上梁山做出鋪墊，是林沖命運再次發生變化，從囚犯轉化為強人的前奏。而且恰恰因為這處酒店，才使得林沖到了柴進的莊子，遂有棒打洪教頭那樣精彩的回目而令人神往。

因為有柴進的書札，林沖來到滄州牢城營以后，受到照顧，被安排在天王堂燒香掃地，牢城營里第一省力氣的工作。但是林沖的厄運并未結束。一天，林沖在外面閑走，碰見了酒生兒李小二。在東京的時候，李小二多蒙林沖照料。如今，在滄州開了一家酒店，二人便往來起來。忽然有一天，李小二的酒店，來了兩個人，一個軍官模樣，一個走卒模樣，軍官模樣的讓李小兒二到牢城營里請管營與差撥。那個軍官模樣的便是陸謙，奉了高太尉的鈞旨，來到滄州，勾結差撥與管營繼續迫害林沖。他們走后，林沖來到店里，小二便把這幾個人的可疑之處告訴了林沖。林沖聞聽大怒，離了李小二家，買了一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在這里，林沖不再逆來順受，而是要挺身抗爭了。回顧州橋下酒店、巷口酒店、官道旁酒店里的林沖，其性格的轉化雖然緩慢卻清晰地勾勒出一條漸變的軌跡。

為了迫害林沖，管營把林沖調離天王堂，去城外看管大軍草料場。原來看管草料廠的老軍交割后，指著墻上掛的大葫蘆對林沖說：“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林沖看那屋子四處都崩壞了，心想這屋子如何過得冬？烤了一回火，想起老軍的話，便將花槍挑著葫蘆去附近的酒店。行不到半里路，見到一所古廟，林沖進去頂禮。又行了一會，見到一簇人家，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吃”，林沖又買些酒肉返回住地，發現兩間草廳已被大雪壓倒，只拽出一床棉被，無奈來到古廟住宿。林沖用石頭頂住廟門。他哪里料到，陸謙與富安、差撥此時已經把大軍草料場點燃要把他燒死呢！這樣，他們便可以跟張教頭說你女婿沒了，沒有不把女兒嫁給高衙內的理由了。而且，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即使林沖逃得性命，燒了大軍草料場也是死罪。

這幾個丑類放了火，來到古廟，打算在這里避雪，推門不開，便在門外說話。林沖原本要去救火，聽了他們的對話，憤怒之極，右手擎搶，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哪里去！”將陸謙、富安、差撥一一殺死。在殺死陸謙之前，林沖與他有這樣一段對話：

林沖問道：“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陸謙答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

林沖罵道：“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

為了討好上司，不惜出賣自幼相交的朋友——北京人叫發小。中國有句古話，朋友妻不可欺，為了奉承上司，采取卑劣的手段，把朋友的妻子騙到自家的深閣里，供上司的兒子奸淫，如果陸謙也有妻子，他的妻子會做如何之思呢？或者會痛惡，悔恨“所嫁匪人”吧。這樣的人物，至今也還存在，真不知他們的心肝是何種顏色！

殺了這三個丑類，意味林沖與朝廷決裂了。如果說，林沖原來還抱有幻想，刑滿之后與妻子團聚，現在是徹底破滅了。這就是酒店的力量。當然我們也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那家村酒店，林沖也不去那里沽酒，草廳不被大雪壓塌，林沖的命運或者不是這樣。然而，即便林沖不被壓死，也會被差撥放火燒死，真是天理昭然，上蒼不絕好人之命，從而使得我們這篇關于酒店與林沖的文章，仍然可以繼續進行下去。

殺死陸謙三人以后，林沖投東走了兩個更次。為什么向東走，書中沒有交代。當時的形態是，在北宋時期，宋與遼，以白溝為界，遼在宋的東北。今天的保定一帶是當時宋朝的邊疆。滄州在保定西南，向東走便是向邊界的方向走，在林沖的意識里，也許邊界地區易于逃脫官府的緝拿，故而要向東走。這個問題將另文討論，這里不再啰嗦。還是說林沖，遠遠望見疏林深處有數間草屋，被大雪壓著，破壁縫里透出火光來。林沖徑直走到草屋，推門進去看見幾個莊客圍著地爐烤火。林沖請求烤火，莊客們同意了。林沖看到有酒，又想買些酒喝，卻被莊客們拒絕。我們尚嫌酒不夠喝，哪里有你的份兒！話談不攏，發生了爭斗，林沖把莊客們趕走，把那一甕酒喝了一半，提了槍離開草屋，走不到一里便醉倒在雪地上，被莊客們抓住押解到一個去處，哪里想到那里正是柴進的莊院，林沖與柴進于是再次相聚。柴進與梁山的首領王倫相識，便修書一封讓林沖去投奔他。

檢討林沖與莊客爭酒，我們便會發現，此時林沖的性格已然發生本質的變化，頗著強人味道了。酒是人家的，讓你在雪天深夜里進屋烤火，已然應該感謝，卻因為買酒不成，而將人家打了一頓。對照武松也是因為買酒不成而將孔亮痛打，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武松只是簡單地將孔亮打進冬天的溪水里，林沖則是“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似乎更具畫意。

行了十數日，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家酒店，被雪漫漫壓著，林沖揭開蘆簾，撿了一處座頭坐下，吃了三四碗酒，看見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門來看雪，這人正是朱貴。林沖問酒保怎樣才去得梁山，酒保說訴若要去時非得用船，但是船卻找不到。林沖聽了悶上心來，痛恨“高俅這賊”，“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不由得感傷懷抱，向那白粉壁上寫了八句詩。寫完撇下筆，再取酒來飲。這時朱貴走來把林沖劈腰抱住。林沖道：“你真個要拿我？”朱貴笑道：“我卻拿你做甚么！”隨即邀林沖到后面的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沖施禮，對面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安歇。睡到五更時分，朱貴叫起林沖，把水亭的窗子打開，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一支響箭向對面蘆葦叢射去，不一會，三五個小嘍啰搖著一只快船，來到水亭下。朱貴引著林沖上了船，向對面的梁山劃去。

總結與林沖相關的酒店，有這樣數家，即：樊樓、州橋下酒店、巷口酒店、村酒店、官道旁酒店、草場二三里處酒店、朱貴酒店，凡七處。最高級的是樊樓，是東京著名的酒店，最低級的是村酒店，最恐怖是朱貴的黑酒店。這些酒店有些真實的，比如樊樓，也稱白樊樓，是北宋時開封著名的酒店。這座酒店自孟元老始便多有記述，是一座有五座樓房的酒店，每座樓房三層，樓房之間有飛橋相連，是開封紛華奢靡的處所。陸謙宴請林沖時，林沖的身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在這里喝酒是與其身份相宜的。林沖被定罪以后，酒店也發生了變化，不再是樊樓而是州橋下酒店了。這家酒店與樊樓、巷口酒店，雖然都位于東京城里，是城里的酒店，但是等級不同，供應的酒與食品也大不一樣。在樊樓是“取兩瓶上色好酒”，安排些“稀奇果子按酒”，“按酒”就是佐酒食品。州橋下酒店的等級低了，供應的食品也隨之降低，只是“按酒果子”，既無“稀奇”，也無“上等”。至于巷口酒店以下的酒店有：村酒店、官道旁酒店、草場二三里處村酒店、朱貴酒店，則屬于村酒店的系列而與城市無關。這些酒店所供應的食品是酒、肉與面餅，也就是供應牛肉、面餅與低劣的村酒，相對東京的酒店要低了許多檔次。可怕的是，朱貴的酒店還是殺人越貨的黑店，如果不是林沖向酒保詢問如何上得梁山的途徑，用朱貴的話說，他早就丟失性命了。隨著身份的變化，從東京到滄州，林沖喝酒的酒店越來越低，從八十萬禁軍教頭，到囚犯，到殺人的囚犯，而不得不進入強人行列，酒店仿佛是一面鏡子折射出林沖身份的轉化③。換言之，酒店的變化反映了林沖命運的變化，仿佛造化——或者說是酒店弄人，在酒店的暗影里，林沖一步一步地被逼上梁山，讀者也一步一步地追隨林沖走進強人的行列，從而禁不住要嘆扼，而與高太尉們決裂，雖然作者并沒有指示我們與何人決裂。

酒店真有這樣的魔力嗎？

注釋

①見《水滸傳會評本》，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12月。以下引文同。

②見《東京夢華錄》，孟元老著，中華書局，1982年1月。

③場景之類可以歸入小說中的物質范疇，是小說的重要元素。中國當下小說的問題是這個元素的缺失，大部分小說只會編寫人物與情節，有些甚至將人物也消泯了，心甘情愿地將小說淪落為連環故事——電視劇的腳本。更可怕的是大多數作者甚至喪失了有質感地描寫物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