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四軍三十二團二營的全體戰士們如果細心就會發現,他們的營長王佐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只鐲子。平日王佐走路的時候,鐲子藏在衣袖里并不容易發現,要到王佐在士兵們操練時訓話,說到激動處不由自主抬起左手做起了手勢的時候,或者在天熱,王營長把袖口挽起來讓手臂涼快些的時候,還有打起仗來,不顧一切往前沖鋒的時候,那鐲子就會不失時機地露出來,呈現在人們的眼前??墒羌词惯@樣,也會有少量戰士沒有注意到這只鐲子。因為它太不顯眼了。它的顏色,不是翡翠的那種綠,不是鎮靜的、久遠的,被稱為祖母綠的那種綠,而是黃色的,與膚色異常接近的那種黃。這樣顏色不夠主流的鐲子,能值幾個錢呢?在崇尚翡翠的江西南方,怎么會有這種鐲子?人們背地里會議論,這個鐲子的價值和來路。人們猜測,讓他們的營長日日戴在手上的那只鐲子,一定有著特別的經歷,對王營長有著別樣的意義。
有一部分人認為那是外號朱聾子的土匪頭子賞給王營長的。朱聾子,那是井岡山響當當的人物!本名朱孔陽的湖南人朱聾子,在軍閥部隊里當過營長,因為打仗被炮火震壞了耳朵,說話要大聲才能聽見,所以得了朱聾子的雅號。朱聾子所在的隊伍吃了敗仗,朱聾子后來帶了近百人槍到井岡山落了草。朱聾子是有錢人的活閻王。朱聾子經常帶著隊伍出現在有錢人家的廳堂,手里玩著槍臉上笑嘻嘻地說要借個盤纏,語氣親密得好像他和廳堂的主人是上輩子的兄弟。可要是對方以為有商量的余地討價還價,或者拒絕不給,朱聾子會假裝聽不清楚,把平日欺男霸女的有錢人捆綁到山上松松筋骨,喂喂蚊子,直到他們的家人送來遠比開始要得更多的“盤纏”,才會作罷。朱聾子想要“借”到更多的“盤纏”,又不想損兵折將,就需要有能夠走街串巷的人幫他打探消息,踩好路線。他們的營長王佐,就曾經是朱聾子手下的負責踩點的“水客”。今日帶兵打仗威風凜凜的營長王佐,過去曾是井岡山一帶有名的裁縫,憑借著出色的手藝和過人的膽量為朱聾子手下量體裁衣的大師傅。他經常以裁縫的身份出入酃縣、桂東、遂川等地,為朱聾子打探行情。朱聾子每按照王佐的情報行事,都能順利“牽羊”,不費一槍一彈,就能借到大量的“盤纏”。屢屢成功的朱聾子,不該給王營長額外的獎賞?王營長手上那一只黃色的鐲子,說不定就是朱聾子從哪個大戶人家的姨太手上捋下順手送給他的。
也有人說鐲子是王營長某次親自下山“吊羊”(打擊富人)的戰利品。一身武藝、渾身是膽的王佐后來離開了朱聾子,用給朱聾子當“水客”獲得的獎賞買了一把步槍,殺了幾個上門催繳稅款的稅警,拉起了屬于自己的殺富濟貧的隊伍,成為與井岡山一帶其他綠林武裝分庭抗禮的嶄新力量。井岡山的綠林武裝:箭嶺的鄺天貴、下水灣的謝福蘭、半崗山的胡亞春、永新的尹道一、坳背的羅冬生、王佐的老東家朱聾子,哪個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王佐硬是憑借自己在朱聾子手下做“水客”學到的經驗,和做人的硬氣,在井岡山的夾縫中,活得有頭有臉,經營得有模有樣。他的實力和名聲,甚至遠遠超過了他早年的頭領朱聾子。因為比起愛吸鴉片和搞女人的混世魔王朱聾子來,窮苦人出身的王佐,行為要檢點得多,也更守規矩,講道義。他不吸鴉片不賭錢財。他“吊羊”的本領,已經遠遠超過了朱聾子的水平。他掙下的浮財,何止千金萬銀。這樣一只小小的鐲子,說不定就是某一次“吊羊”之后,王佐從繳獲的戰利品中,挑出來戴在手上,一直就忘了取下來的。
有幾個曾經是王營長貼身的、同是綠林出身的戰士私下會擠眉弄眼地說鐲子肯定是哪個女人送給王營長的。在井岡山地區,玉鐲這種東西,只有女人喜歡佩戴,男人戴著,總是顯得有些脂粉氣的。王營長整天戴著它,也許就和女人有關。它說不定就是哪個女子給王營長的信物,是王營長在做綠林首領時某個相好的傾心饋贈。井岡山乃是化外之地,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這樣的風流韻事,不要說對一個土匪頭子,就算是平頭百姓,也不過是平常得很。它是王佐的結發妻子蘭喜蓮的禮物么?或者,那是王佐后來的妻子羅夏英的定情之物。王佐不僅是羅夏英的丈夫,還是她和她母親的救命恩人,因為羅夏英的哥哥羅冬生,坳背村綠林頭子羅冬生,與一個叫唐光耀的軍閥敗將結了梁子,唐將羅母李金英和妹妹羅夏英扣做了人質,是王佐只身入唐部才把她們救下的。李金英將家傳的寶貝做陪嫁,羅夏英送個鐲子給自己的夫君,以示作為妻子的恩愛,王佐日日佩戴以示領情,也是人之常情,正常不過的事。
二營的戰士們都知道,王營長有一把德國造的駁殼槍,槍身刻了“王佐用”三個小字,最為王營長喜愛,基本到了槍不離身的程度。為數不多的戰士知道,王營長還有一件心愛之物,那是一只來路不明的黃色玉鐲。他日日佩戴在自己左手上,讓人多少覺得不倫不類,但好在與膚色接近,并不顯得十分突兀,一般人看不出來,所以談論王營長的鐲子,也僅僅是小范圍的事情。王營長的英雄形象,并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影響。
二
井岡山軍民都明白,紅四軍三十二團副團長兼二營營長王佐,是個有很多缺點的人。
他多疑。或許是作為綠林首領的他,見多了土匪之間的火并,同時自己“吊羊”結下的冤仇太多,他經常會擔心會有人暗算他,因此不管在哪里睡覺,他都要在床邊的墻上挖一個大洞,以在不測時方便隨時逃走,即使住在丈母娘家也是如此。他對秋收起義部隊上井岡山一事,更是反復疑神疑鬼,經常在袁文才面前嘟嘟囔囔。他會用上早年做裁縫的經驗來作比喻,說小小井岡山哪里適合正規軍長期駐扎經營,就好比只有做褲頭那么大的布,怎么可以用來做長衫呢?他還說秋收起義部隊與我們綠林武裝,哪里是一條道上的人,就像絲綢和棉布,怎么能縫到一起去?即使勉強縫上,早晚也是會掉線的。他就是這樣,不肯輕易相信一個人。
他散漫。他是綠林武裝的前首領。他是只上了一兩年私塾的農民。他天生就沒有什么組織觀念。他要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只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痛快。當何長工接受委派要對他的部隊實施改造時,這個散漫慣了的人并沒有給何長工什么好臉色看。他先是假惺惺地好酒好肉招待,然后在酒后的歡迎儀式上,醉醺醺的他陰陽怪氣地說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大手一揮宣布散會,完全不給何長工說上一言半語的機會。他從來就是這樣我行我素自以為是。他傲慢,江湖習氣重。對自己佩服的信任的人,比如軍中領袖毛澤東,與自己同年生的拜把子兄弟袁文才,他恨不得掏出心窩子給人家看??蓪ΨQ不上佩服和信任的人,即使他出身黃埔,手下兵比他多將比他廣,他可是連瞧都不愿意瞧上一眼的!
可即使有那么多的不是,王佐依然稱得上是一個敢作敢當的響當當的漢子。他有勇有謀。
他深得民心。他執行力強。他率領經過改編的隊伍,打敗了遂川蕭家璧民團,擊退過前來與贛敵一起會剿的井岡山正規軍湘軍第八軍吳尚部,在黃洋界保衛戰中,擔任朱砂沖、桐木嶺、雙馬石、八面山等哨口的防御任務,挫敗了國民黨贛軍高功、尹豪民部的進攻。他還擔任過根據地的戰備物資的籌措任務,保證了井岡山根據地的財力運轉。1929年1月,紅軍主力出擊贛南,井岡山最終失守,國民黨軍燒殺搶掠,王佐部隊憑著對地勢的熟悉,依然夜宿密林巖洞,頭頂青天,身蓋樹皮出沒于井岡山。兩個月后,蔣桂戰爭爆發,駐守井岡山的國民黨部隊大部撤走,王佐一看時機已到,立即率部配合湘贛邊界臨時特委收復失地,重建政權,井岡山又牢牢地掌握在邊界特委手中。
有這樣那樣缺點的王佐在井岡山紅色割據中立下了赫赫戰功。他識字不多,可他的功勞一點也不比畢業于黃埔軍校的將領們少,指揮水平也不比他們差。他以親身調教的看起來軍容不整、吊兒郎當的綠林武裝,與幾十倍于自己的國民黨正規部隊周旋對抗,一點都不會讓對方得到便宜。根據地的許多人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愛開玩笑愛發脾氣粗話連篇的土匪頭子,但每說到王佐的戰斗作風,都忍不住豎起大拇指,或者嘴上嘖嘖作聲。
三
可即使王佐和他的同樣是土匪出身的袁文才為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依然不被共產黨部分人所認同。中共六大就有決議說,“對土匪或類似的團體聯盟,僅在革命暴動之前宜加以利用,暴動成功后,應解除其武裝,并嚴厲鎮壓他們?!瓕λ麄兊氖最I應作反革命看待,即使他們幫助武裝起義亦應如此,應當殺戮其領袖,爭取其群眾。讓那些首領深入到工農紅軍和蘇維埃政府當中,是異常危險的,必須毫不手軟地驅逐出去……”決議措辭嚴厲,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對這項完全不顧實際蠻不講理的來自黨中央的決議,毛澤東沒有理會??僧斨斓隆⒚珴蓶|率紅四軍主力出擊贛南后,一系列事情的發生,為依然留守在井岡山的王佐與袁文才帶來了殺身之禍。
王佐和袁文才的部隊在井岡山的領導者是湘贛邊界特委。邊界特委的那些人,除了湖北黃梅人宛希先是隨秋收起義部隊上山的外來戶,其他如特委書記朱昌偕,常委龍超清、王懷、謝希安、彭文祥等都是寧岡永新兩縣的人。王佐、袁文才與他們都是本地人士,本應互相交好,龍超清還是聯絡毛澤東與袁文才的信使,一起打江山的兄弟,可因為種種原因(其中有土客籍之爭,袁王兩人共有的壞脾氣,以及時局動蕩人人自危的心理等),特委與袁王最終交惡。宛希先因手下擅自槍殺永新縣委原書記、朱昌偕王懷等人的兄弟劉珍的妻子龍家衡,被朱昌偕掌管的特委關押,最后被梭鏢捅死在一個姜窖里。這一事件的發生,讓與宛希先相交甚厚的袁王與特委之間到了如無公務不相往來的程度。袁王兩人捕獲國民黨茶(陵)酃(縣)寧(岡)三縣團防總指揮、欠下累累血債的羅克紹,不僅沒有殺掉,反而以禮相待,擺下酒席壓驚,仿佛羅是他們的拜把子兄弟。袁王的意思,是羅克紹手上有一個小型兵工廠,正可以為自己造槍炮子彈,可邊界特委據此認定袁王有通過勾結羅克紹進行謀反投敵的嫌疑。同室操戈,相煎太急,早已按捺不住的邊界特委,錯誤地做出了處決袁王的決定。
他們通過偽造毛澤東簽名向袁王發出通知,要他們率部于具體時間趕到永新縣城集合,第二天攻打吉安。他們在永新縣城大擺酒席,裝作熱情恭敬的樣子款待袁王及各縣黨政負責人與赤衛大隊的主要干部。他們在席上把酒言歡,稱兄道弟,不過是為了讓袁王二人放松警惕,把袁王二人灌醉。第二天凌晨,他們來到袁文才駐地,騙過哨兵,直接摸到了袁文才的窗邊,幾顆子彈,打在了袁文才的身上。
住在不遠的王佐聽到槍聲,立即爬起來騎上馬向城外跑去。當他們策馬來到通往寧岡的必經之地,面闊二十多丈、水深數丈的東關潭邊,他們無不絕望地發現,原本那座八九尺寬的浮橋已經拆去,原先三三兩兩泊在岸邊的船已然不見。追兵迫近,槍聲如雨,根本不會游泳的他們被迫跳入了水中。
三天后,在東關潭下游的禾河撈起了六具尸體,死者的面部肌肉被魚啄光,不可辨認。有人從一具尸體的六指上辨認出那是王佐的貼身兄弟刁輝林,鐵匠出身的刁輝林曾經因打鐵造鳥銃不慎把大拇指砸成兩根手指。又有人從另一具尸體上找到了一把德國造手槍,槍匣上刻著“王佐用”三個小字。邊界特委的人派人騎馬趕到茨坪,接來王佐妻子羅夏英。通過呼天搶地的羅夏英的指認,那背著德國造手槍的尸體,正是他們要剿滅的王佐,他們這才放下了心。
四
邊界特委的人離開以后,王佐的哥哥王云隆聞訊趕來為王佐收尸。他從王佐已經稀爛的手臂連肉帶皮捋下了那一只黃色的玉鐲子。那玉鐲上的銀色晶斑在陽光下無比耀眼,原本單純的黃玉鐲子竟然隱約嵌了一點血紅,好像玉的心里經受了巨大的傷痛。
因為憤怒和悲傷臉部五官都變了形的王云隆將鐲子戴在了自己的手上。他面對群山,雙膝跪地。作為王佐死后王佐部隊的最高首領,他帶著遺下的隊伍發下毒誓:血債血還,從此不與共產黨共戴天。
——那一只黃色的玉鐲的新主人王云隆不僅是王佐的同胞哥哥,也是王佐手下的得力干將。這些年從緊隨自己的親弟弟四處“吊羊”,到東奔西跑為井岡山紅色政權的建立和穩固出生入死,他也算是吃盡了苦頭。他指望有一天所有的苦都能兌換成功勛,贏得豪情滿天,享福不盡,沒想到弟弟被邊界特委的人逼得走投無路落水而死,最終落到尸骨不全的下場。他叩問蒼天。他拍打大地。他捶胸。他想不通。他的心里只有兩個字:報仇。
從此他率領剩下的王佐武裝與袁文才部下謝角銘率領的武裝一起,向昔日的對手打開了山門,將國民黨引狼入室。他們首先放了羅克紹,委托羅克紹到湖南衡陽代他們電告反赤。他們接受了國民黨的招安,在茅坪成立了寧(岡)遂(川)邊防保衛團,謝角銘為團總,王云隆做了副團總。他們充實了裝備和人馬。這一支隊伍的實力,無論人員和武器,都與以前紅四軍袁王領導的32團不相上下。
國民黨部隊在昔日鐵打的紅色營盤上耀武揚威。久攻不下的井岡山今日竟然如此輕易得手,往日的老賬終于有了徹底清算的機會,他們懷著天上掉下大餡餅的欣喜。他們沖進了井岡山,喝酒吃肉,捉拿打殺,好不痛快。井岡山又回到了往昔官匪勾結、平民飽受蹂躪的日子。多少平頭百姓因為給紅軍送過一袋米、招待過一餐飯而被逼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昔日與國民黨對抗的英雄們現在成了國民黨的幫兇。他們見共產黨就殺,一打聽與紅軍有關系就抓。也有些因為經歷了袁王被殺事件,從此心懷恐懼,變得再無血性,不敢談革命二字,只求茍安于人世,不想抗爭于社會。還有的變得毫無原則,不分是非曲直,不管誰給飯吃就跟誰干,誰給好處給誰賣命。有時是上午賣情報給駐扎在永新的中共組織,下午又給國民黨通風報信,賺點銀花買酒喝。
淪陷了的井岡山依然固若金湯。為了對付保衛團,中共西路行委將原有的寧岡紅色警衛連擴建為紅色獨立第八營。半年多的時間,紅八營與保衛團大小戰斗交手數十次,期間甚至擊斃了保衛團團總謝角銘,但井岡山依然牢牢控制在國民黨手中。王佐的哥哥王云隆,黃色玉鐲的新主人王云隆,接替了謝角銘做了保衛團團總。
1932年夏,井岡山老將蕭克率領的第17師駐入寧岡,企圖剿滅保衛團。保衛團勾結湘敵王東原第15師一個團,在大隴、葛田一帶采取各種戰術上下夾攻,前后襲擊,蕭克頻頻失利,甚至損失慘重,不得不退出寧岡,無功而返。
1934年,留在贛南堅持游擊戰爭處境十分艱難的陳毅,想重新筑巢井岡山,憑著井岡山有利地形等待時機。他派兩個手下前來井岡山察看。他們化裝到寧岡轉悠,但見井岡山到處懸掛青天白日旗,像鐵箍一般堅固異常,只好怏怏而歸。陳毅深感痛惜,無奈轉兵油山,艱苦度日。
1945年王云隆患病死去。從1930年袁王被殺后他與謝角銘電告“反赤”到1945年他死去,為給弟弟王佐報仇,他與共產黨對抗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來,他殺過多少共產黨,以報仇為名做了多少損害共產黨的事情?數不清。不知道臨死時,他是否對自己的“功勛”感到滿意?如果王佐九泉有知,對他的哥哥十五年來為他報仇,是感到欣慰,還是感到不安?
這個懷著仇恨的人最終被仇恨所傷。他只活了五十余歲。
五
1949年9月,井岡山迎來了解放。有意思的是,完成剿滅寧(岡)遂(川)邊防保衛團及其井岡山其他國民黨武裝的隊伍首領,正是當年袁文才手下號兵,中國人民解放軍18軍軍長張國華。
時光轉輾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從1949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這二十多年來,王佐王云隆兄弟兩家的命運發生了巨大分化:
在井岡山老戰士、建國后首任中共江西省委書記陳正人等人的奔走呼吁下,王佐和袁文才,這兩個為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的井岡梟雄得到了平反。他們成為了革命烈士。他們的后代,都按烈士子女對待。當地政府專門在茅坪和茨坪給他們蓋了房子。袁文才的兒子袁耀烈被安排在寧岡第四區當文書,后來做了副區長、寧岡勞動人事局局長。1951年10月,王佐的兒子王壽厚和袁文才的兒子袁耀烈作為井岡山老區的代表,赴北京參加了國慶觀禮——那是多么巨大的榮耀!1965年,毛澤東重上井岡山,王佐結發妻子蘭喜蓮與袁文才妻子謝梅香,受到了毛澤東的接見。
王云隆一家受盡了磨難。王云隆一生生下了五子一女。他們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土改、反右、“文革”等歷次政治風波中吃盡了苦頭。他們的身份成了地主,反革命分子。他們被告知不允許在遂川縣下莊即他們的祖籍地居住,被趕到一個叫新江的偏遠山區落戶,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才重返下莊生活。他們在當地人的監管下接受改造,干最重的活,過著沒有尊嚴的生活。王云隆的大兒子王子華,因為在王云隆死后接任了王云隆的保衛團團長職位,險些被槍斃,最后在江西某監獄服刑,直到1980年刑滿獲釋。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國家政策開始有所松動調整。極端政治化傾向有所緩解。社會開始出現轉機。沒有了監管、批斗、服刑,王云隆的子女們,為家族的歷史贖罪差不多獲得了解脫,基本可以像普通人那樣活著了。
歷史的硝煙完全散盡。昨日的風暴已經平息。多少懸案都有了結論。多少錯誤和罪惡都得到了清算。多少不公都得到了補償。那些在動蕩的時局中生發的委屈和仇恨,也都可以放下了。井岡山的人們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無論他們的父輩是土匪、地主、平民還是革命派,他們終于可以平等地肩并肩站在黎明的門檻,共同迎接新的朝陽升起。那和暖的陽光,均勻地照在每一個人身上。
井岡山地區迎來了新的發展時機。王云隆、王佐的故鄉遂川下莊開始修路。王云隆的墓地在規劃的線路上。遷墳,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了。
在一個他們精心挑選的黃道吉日,王云隆的子孫們在墓邊垂手肅立,百感交集地等著墓主的尸骨從墓地刨出。刨開的墓地一片狼藉,死亡的氣息隨著墓門的移動徐徐彌漫。他們看到,一具完整的尸骨在墓地里穿戴整齊,從那裸露的頭骨上即看不出憤怒痛苦,也看不出喜悅和快慰。是的,他曾經是井岡山紅色豪杰,后來因為仇恨蛻變為臭名昭著的土匪、國民黨幫兇,手上沾滿了革命者鮮血的罪人。而對王云隆的家人來說,那具躺臥的尸骨,也是他們血脈的源頭,他們的祖父,父親,無顧革命立場歷史潮流全力捍衛他們家族尊嚴和福祉的睚眥必報的亡命祖先。
在墓里他們找到了一個銀質的煙嘴。那是王云隆的遺物。聽了解王云隆的人說起,王云隆早年染上了吸大煙的惡習,后來在王佐反復的勸導和責罵聲中戒除了煙癮。是王佐的死,讓王云隆重新吸上了大煙,直到1945年病逝。有人告訴王云隆家人,王佐死后,王云隆抽著大煙的樣子,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兇狠。
他們還找到了王云隆左手上的一只鐲子,一只黃色的玉鐲。
那是王佐曾經日日佩戴的鐲子。早年的紅三十二團二營戰士,王佐手下綠林武裝的成員大多知道,王佐無論拉起綠林武裝到處“吊羊”還是后來以紅軍指戰員的身份指揮戰斗都從未見他摘下來過。那是王佐哪次出擊贏得的戰利品,是王佐指望給他在亂世之中帶來好運的護身神物,還是他的哪個相好給他的信物?那樣一個鐲子,見證了多少井岡山的硝煙,收藏了多少井岡山的往事,傾聽過亂世梟雄王佐多少年的脈動、心事?
那也是仇恨之源。當年王云隆從王佐的尸骨連皮帶肉剝下戴在自己手上,鐲子就意味著冤情、不甘,意味著對仇恨的銘記、復仇的決心,意味著徹底的決裂與瘋狂的報復……
王云隆的家人小心翼翼地從墳墓里捧出了遺物,以及王云隆的尸骨。他們期盼遷墳能給全家人帶來好運。二十多年來,他們被這段歷史壓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他們多么渴望走出這段往事的陰影,重新做人!
王云隆的家人,后來把那只鐲子獻給了井岡山革命博物館。因為他們認為,只有那里,是這只鐲子的最好去處。
那經歷非凡、寓意深刻、隱約有血沁的黃色玉鐲已經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至今陳列在井岡山革命博物館里。
六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井岡山廈坪石門村,有一個老人快要死了。然而她久久不肯瞑目。她的嘴里一直在喊著一個名字。那是整個井岡山都十分熟知的一個名字。她還念叨著一只鐲子。她說她的遺愿,就是想見一見,那一只她的前夫戴過的黃色玉鐲……
她是羅夏英,曾經的井岡山坳背的土匪頭子羅冬生的妹妹,王佐生前的親密愛人。王佐被錯殺后,為躲避戰亂,她帶著她與王佐的親生女兒,改嫁給了廈坪石門村的一個普通農戶。這些年來,她沒有因為王佐的英雄身份烈士稱號得到過一點好處??墒牵⒉灰詾橐?。她活在歷史的視線之外,可她的一生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對她來說,他不僅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井岡山的守山勇士,更是給過她無數溫存的全身臭烘烘的讓她感到安全和幸福的男人。他死去多年,可是他沒有給她留下過哪怕一張照片,一件遺物,為她對他的追憶提供豐富的線索和證據。只有那一只他戴過的黃色玉鐲,是這世上見證過他們相愛的唯一物什。它是否依然保留了他當年的手溫?
那一只黃色的玉鐲,是井岡山一言難盡的歷史的見證,是后來的黨史研究工作者眼里重要的歷史文物,它隱含了井岡山早年的桀驁不馴以及后來的信仰、仇恨、死亡等等密碼??稍诹_夏英眼里,它只是一個愛的信物,一個可以讓她留戀不已的、臨死都感到溫暖和安詳的圣器。她也許以為,通過對這只玉鐲的打量和記憶,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可以和她的愛人、那個叫王佐的渾身臭毛病卻讓她還沒有愛夠的男人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