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江南至少有四大“美”——景美,女美,文美,食美。對美景,由于多年來不斷行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已刻在記憶的屏幕上了。對美女,我也是欲罷不能,暗誦“越女天下白,五月鑒湖涼”,遙想著西施、蘇小小、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們,一個個與清流知識分子死生與共,寧不叫人魂追夢繞?對美文,固然天下美文多矣,但許多出自江南才子,且出自大才子,卻是真的。遠的不說,只消翻開現代文學史,現代思想史,發現三分之二以上的文豪出在江浙,而西部偏西地區幾乎為零,不由讓人驚訝于造化之何獨鐘于江南。
對于前三“美”,除了力頂,我沒什么可說的。唯獨對于第四美——江南“美食”,我缺乏真切的體味與感受。我是個對吃東西稀里糊涂的人,我這大半生,什么好東西沒有吃過,但記不住,若說直到現在才接觸江南菜,那未免透出假來;可是,我要說,飲食習慣,這種從哺乳期到童年期、青春期,直接刺激人的味覺、喉管的身體記憶文化,卻有種天然狹隘的地域性,它阻隔著一個人對各種美食的兼容并包。你可以改變鄉音,但你卻沒法兒改變胃口。我們聽說過學貫中西的大學問家,卻沒有聽說過對任何東西都愛吃,都會吃,都能吃出道理來的無所不包的“吃家”。即以我而論,真正把杭州菜當作一種審美對象,不但感性地,而且理性地深入其里,陶醉其中,終于品評出一點味外之味來,不得不說是最近一次在杭州知味觀的品嘗。這一次,毫不夸張地說,從根本上搖撼著我的餐飲觀。
我出生于甘肅天水,長到22歲時離甘赴京,從西北到了華北,但始終沒有離開過北方。我發現,我的口味極其頑固,喜歡辣、酸,喜歡牛羊肉,喜歡面食,米飯基本不動。一天不吃面就沒著沒落的。這絕非我矯情,作秀,實在是一種連我自己也無法解脫的根性。我承認有的人隨遇而安,善于應變,但我做不到,我可能屬于最頑固的分子。所以,很長時期,在我心目中,世上的美食,無非手抓羊肉、高擔釀皮、牛肉清湯面、岐山臊子面、羊肉泡饃、油潑辣子面、漿水面、蕎面攪團、天水呱呱、百合炒肉片、茄子炒辣子、東鄉土豆片、河州包子之類。你看,基本全是圍繞著面食,我竟一直看不出它的單調。上海人或江浙人一見上螃蟹了就沒命了,立即亢奮,這種時候,我往往慷慨地把我的那只螃蟹拱手送人。
我小時還有幾種怪吃法,至今不忘。一是喜食油渣,最盼望母親煉豬油,眼看她把一塊塊白色脂肪扔進鍋里“煉”,煉到只剩下油渣。母親遂把油渣盛到一小碗里,撒一點鹽,遞給我。我在旁俟之久矣,接過碗,飛奔而出,忙用熱饅頭把油渣一夾,急急往嘴里塞,好香啊!還有一吃:西北冬天酷冷,人們總是圍著爐子枯坐,便將土豆切成薄片,轉圈兒貼滿了爐壁,直烤到焦嫩黃脆,然后撒上鹽吃,這是另一種絕妙吃法。像蘭州這樣的城市,至今以吃為樂,以吃為天,以吃為最重要的交際方式,飲食業極其發達。入夜,濱河路兩岸十里黃河風情線上,餐館密集,燈火通明,笙歌不息,據說蘭州每天要消耗掉近萬頭羊。我奇怪于羊的生長期何以能滿足了人的饕餮?我曾戲稱蘭州為享樂主義最盛行的城市,其實滿足的不過是較低需求或生命本原之需要。我的一個朋友有一天忽然憤憤地說,重要的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和誰一起吃!他似有所悟了。
試想,帶著如此粗陋的飲食習慣或飲食觀的我,面對杭州一桌精致無比,琳瑯滿目的菜肴,會怎么樣呢?這不啻被拋入一種“失語”的尷尬情境,我只能采取“食無言”的藏拙,來它個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
記得那天,先上來的是一色面點。什么獼猴桃酥、鳳眼餃、知味小籠、知味餛飩、幸福雙,樣樣色香味形俱佳,在座諸公,莫不眉開眼笑。這個說,入口即化;那個說,外脆里嫩;吃到興起處,某公晃著腦袋直叫,美食啊美食。殊不知,百年老店知味觀就是從這些面點起家的。知味觀之名,也是由“欲知我味,觀料便知”得來。我們在廚房觀看了“獼猴桃酥”的制作全過程,發現雖屬面點,其用料之講究,做工之精細令人叫絕,可以說每一只都凝結了老師傅的聰明才智。
我暗暗與我所熟悉的西部面食加以比較,不禁悟到,原先自以為西部面食與雄渾、狂放、蒼涼融為一體,何等來勁,江南小吃不過是些小玩鬧的看法,實屬局囿于一種風格的偏執。現在吃杭菜,倒也不必有意抬高南方,貶低西北菜肴,但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烤全羊、手抓、牛腱子肉、駝掌、驢腿、羊脖、羊蹄、牛膝蓋,雖也是一種文化,也有悠久歷史,也輝煌,但它畢竟是與基本生存太過密切的文化,是以大熱量、耐饑程度、抗風寒、難消化、延遲饑餓感、緩解腸胃緊張情緒為主要特點的,其文化含量和文化檔次受地緣影響,畢竟都不很高。比如馕,為的是便于在沙漠中長期食用和保存;比如辣,有抗風濕功效;再如酸,有助消化之力。在審美的日常化、精巧化和娛樂化甚為流行的今天,難道江南名點不是更值得我們珍視的一種“國粹”吃法嗎?其文明程度不是更高一點嗎?
至于菜肴,那就更叫人驚嘆了。除了龍井蝦仁、西湖醋魚、金牌扣肉、東坡肘子這些久負盛名,流行全國的大菜、名菜、傳統菜,其工藝極佳,充分體現了“中國味道”的無與倫比的魅力之外,我還發現,有一些新穎的名字跳出來了,它們提供著種種陌生化的新口感。我只想揀出“蟹釀橙”和“雪梨火方”一談。前者據說是南宋時的民間菜,它剔取蟹粉,將蟹肉微炒之后,放入橘子之中,蒸制而成。吃起來,舌尖上有種奇特的刺激感,難以言傳。“雪梨火方”把最冰冷與最火烈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吃起來甜酸與香醇并存于舌尖之上,說不出的“爽”。不失為富有想象力的創造。
這些新型品種菜,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由此想到,人種在變化,人的器官也在變化,萬物皆流,無物常駐,人的胃口、嗜好、味覺,也是變動不居的。我們固然應該珍惜傳統,但更應該重視創新;完全依賴于老字號、老牌子,坐享其成,并非一勞永逸之策。人不可能永遠吃老祖宗發明的幾樣菜。浙人似乎悟出了這一點,他們在眾多菜肴中,不斷糅進了新的元素,適應著現代人的日益復雜怪誕的口腹之欲。
下午,浙江的朋友帶我們游西湖,游畢到一飯館用膳。它掩映于西湖楊公堤紅櫟山莊一帶,前含山水,后挹湖光,木橋回轉,曲徑通幽,好一個賞心悅目的去處。那天天氣不冷不熱,微風起處,漣漪層層,望著無盡的西湖,沉沉欲醉。大家一面品嘗著,一面爭說著“叫花雞”的來歷。有的說,“叫花雞”是要飯的乞丐偷了雞,怕人抓住,趕緊用泥巴把雞糊起來,架在火上燒泥巴,泥燒裂了雞也就熟了,原是一道不登大雅之堂的菜。有的說,是朱元璋自己當叫花子時發明的,做法是將活雞用黃泥糊住,只留雞頭在外,放在火中烤,雞被烤得焦渴難耐,便張大了嘴要水喝,人就將醬油等作料用勺子灌將進去,所以好吃。這倒也符合朱元璋的殘忍。還有的說是當年乾隆皇帝微服下江南,流落荒野,見一個叫花子鬼鬼祟祟,尾隨之,發現了烤熟的雞,乾隆于困餓交加中自然覺得這雞好吃極了。吃畢問其名,叫花子不好意思說“叫花雞”,就胡吹說這雞叫“富貴雞”云云。
此刻,我忽然覺得,眼前活色生香的佳肴,是如此地精致、秀美、甜脆、爽口,它與周圍的湖光山色,與蘇州園林、雁蕩秋水、天目森林,與牙雕,與絲竹,與壽山石,與評彈小調,與吳越軟語,是如此的融洽無間,相得益彰。它們融為一體,共赴天人合一之境。當飲食與文化背景糅合一起,吃飯再也不僅是滿足熱量的需求,而是一種文化的享受與頓悟,人不僅是為了活下去,還為了活得身心愉悅,為了一種情懷與遐想。這是人生的高質量,是生命狀態的提升。吃,升華為一種藝術了,一種對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證明,一種審美化了的活動,一種人類才藝高度的炫耀,也就是“人化的自然”的展示啊。它的美學追求是如此地突顯,味外之味,難忘矣。
論疼痛
我有過一次奇遇,是在南方一個著名的旅游勝地,親眼看一個妙齡女郎在推銷一種治燙傷的新藥,情狀甚為慘烈。她居然赤手去握一條被燒得發紅的鐵鏈,纖纖玉筍握住火鏈的一剎那,似有青煙徐出,且發出某種難聞的焦煳味。她疼得直吸氣,連連跺腳——如果不是假裝的話。此時眾人掩面,有一人大聲抗議,說這種推銷手段是違法的,反人道的,但她置之不顧。據她稱,涂上這種新藥,三分鐘止痛,六分鐘復原,不一會兒看她燒出黑痕的手心,抹了藥還真個光鮮如初。推銷于是獲得奇效,購者如堵,頃刻銷出了上萬元的藥,老板喜溢眉梢。我與同行朋友受現場氣氛裹脅,禁不住掏起腰包,各購了幾盒。事后我想,這種推銷術怎么會大獲成功的,是不是利用了人類對疼痛的觳觫之感,憐惜之心呢?真是聰明極了。
人都有過疼痛的體驗,但深淺強弱甚為不同。前年春天的一個夜半,我突發急性肩周炎,或者并非只是簡單的肩周炎,胳膊疼得不知怎么擱才好,痛極時恨不得求人用斧子剁掉左臂,冷汗與熱淚交流,呆坐床邊,仰望屋頂,咬緊嘴唇,捱到了天明。這半夜真比一萬年還長。最終還是到醫院以一針“封閉”緩解了疼痛。我們聽說過牙痛者以頭抵墻,頸痛者以帶束頸,腰椎痛者以鐵甲固腰的情形,還聽說有的類風濕患者關節強直、終身致殘的不幸。此類疼痛雖無性命之虞,疼者卻遭夠了折磨之苦。
醫學家們早就指出,除去惡疾引發的疼痛不算,單就關節痛、牙痛、頭痛、坐骨神經痛、腰椎肩盤痛等等痛癥來說,它們已成為人類生存中的大敵;由于疼痛而喪失活動能力的人,比起因患癌癥或心臟病之類喪失活動能力的人要多得多,人類因這類疼痛所付出的金錢與代價,難以估算,因無法擺脫疼痛而演出的人間悲劇,又不知有多少。
不過,反過來看,疼痛誠然給人帶來痛苦,卻也不見得一點好處沒有——至少我是這樣想的。首先,疼痛是靈敏的,它是生命發出的尖銳警報,讓人知道身體出了毛病,思量自身的行為與生命的規律有無矛盾,提醒人們愛護生命,調節生存狀態。誰藐視生命,疼痛就出來干預誰。比如,一個恣情縱性、拿生命做賭注的狂徒,即便可以幸運地逃開懲罰,躲過制裁,卻擋不住疼痛的突然造訪。疼痛又是公正的,無論多么有權有勢的人物,無論他的醫療條件多么好,他疼痛起來的感覺,大約與普通人并無兩樣。有道是,健康的乞丐比有病的國王幸福。我發現,疼痛還是智慧的,當疼痛突發,會讓人頓覺生命不是無限的,讓人思量起死與生的道理,真如醍醐灌頂。有人撫疼而思,也許就會冷卻過于熾烈的功利心、占有欲,從狂熱中退步抽身,學會重生輕物,順乎自然。疼痛更是多情的,它能使人變得敏銳、清醒,喚起人道情懷,回復本性良知,哪怕只是一瞬。不疼者往往不知疼者之疼,而疼者因己之疼而由己及人,易于體驗并感知他人的苦楚,生出同情心,或許還會上升到對人類、對存在的悲憫之心。由于這一切,我認為,經受過嚴重疼痛折磨的人與未經受疼痛折磨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然而,這樣說未免玄虛,回到理智層面,有誰愿意永遠沉溺在疼痛中呢?有誰不是止疼去疼唯恐不及呢?疼痛如此地威脅著人類,人類也就千方百計地要揭開疼痛的奧秘,制服疼痛。現代醫學證明,疼痛是人在受到傷害刺激或免疫力下降乃至缺損時,產生了某種致痛物質,由它之作用于神經末梢,遂引發了疼痛的感覺。如此看來,疼痛似乎是一個純物質的過程。可是,為什么同樣的刺激有人能忍受,有人就不能忍受?我還注意到,在富有溫情與關愛的環境,疼痛會降低;在冷漠無情的環境,疼痛會加劇;剛強者能忍住疼痛,嬌氣者會加倍疼痛。這些都說明,精神和心理的作用對緩解疼痛至關重要,藥物并非唯一的止痛方法。
耐人尋味的是,現在的人對藥物的依賴性越來越強了。醫藥科學的發達,層出不窮鎮痛藥的發明,既使人免受疼痛之苦,又使人變得脆弱而嬌滴滴。現代人在享受文明之利的同時,也在承受文明之累。關公“刮骨療毒”的故事已成神話,戰爭年月沒有麻藥也能動手術的事已杳然不存,安逸慣了的人們,略受一點疼痛即叫苦連天。如果我們承認,商品社會的人際關系確有孤立無援的一面,那就要問,我們還有沒有決絕地面對疼痛的勇氣?現代醫學在進步中,但人類的抗擊打能力,是否反倒在這種進步中大大退化了呢?
人沒有痛覺是危險的,它意味著人的傷害警覺和自衛意識的喪失;人承受疼痛能力的下降又是不妙的,它似乎意味著生命活力的減弱。可否這樣說,沒有疼痛的人生是輕飄的,因為難以真正體驗人之為人的莊重和艱辛。疼痛之襲來,與其說是在提醒人注意疾病,毋寧說在提醒人注意以靈魂為主的生命狀態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