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曾為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著作《馬人》被稱為是其《兔子,快跑》的對照篇,它將神話與現實完美融合,低調而深沉地道出了父親對兒子偉大的愛,也彰顯出小人物生活的艱辛與無奈。本文分別從小說中主人公及其所對照的神話形象著手,理出兩者的共同或相似經歷,探討了兩者遇到苦難時的態度及抉擇,從而分析出小說的情感主題。
關鍵詞: 小說《馬人》客戎 考德維爾 奉獻 善
榮獲1964年全國圖書獎的《馬人》(TheCentaur,1963)是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的重要作品之一。作者借助古希臘神話中馬人客戎為普羅米修斯捐軀贖罪的故事,成功地描寫了美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在窒息人性的社會里尋找生存價值而茫然無獲的經歷。小說故事情節并不復雜,主人公喬治·考德維爾是美國一小鎮中學的老師,以微薄的收入供養著他的三口之家,勤勤懇懇卻總是入不敷出,在教學上兢兢業業但總是難見成效,在人際關系上熱情無私、寬厚友好,但在無意中撞見一位女同事衣衫凌亂地從校長室出來后,面臨著被解雇的危險。人過中年的他,身心俱疲,覺得自己碌碌無為、失敗感強烈,徹底喪失了生活的信心,心力交瘁的他恨不能身患絕癥,以死解脫;但家庭的責任感特別是對兒子的愛使他犧牲自我,繼續困頓的人生之旅。厄普代克將樸素平常的素材與古希臘神話結合,創作出了意象豐富、蘊含廣袤的藝術作品。
一、馬人客戎的受難及其抉擇
在古斯塔夫·施瓦布所著《希臘古典神話》中,馬人客戎的故事所占篇幅極少,甚至都沒有獨立成篇,只是散見于其他故事之中。
在古希臘神話中,馬人是一種半人半獸的族群,亦被稱為肯陶洛斯人,居住于希臘中東部屏達思山和愛琴海之間,叫做忒薩利和阿耳卡狄亞的兩個地區。他們經常因為放蕩和好色而被描述成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追隨者,他們中的一個例外便是客戎。客戎不像其他的馬人般兇殘野蠻,他善良、公正、智慧、仁慈,還精通醫術。他是多位希臘英雄的導師,當中包括珀耳修斯、忒修斯、阿喀琉斯、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
一天,赫拉克勒斯因美酒與馬人發生沖突,馬人們紛紛倉皇逃至最受人尊敬的族人客戎那里向他求助,但是赫拉克勒斯由于太過氣憤而用浸泡了九頭蛇許德拉毒血的箭射向馬人,不料箭穿過一位馬人的手臂,刺傷了客戎。客戎的不死之身使他感到的疼痛折磨已超過死亡。客戎希望自己死去從而擺脫箭傷帶來的痛苦,可他卻是一位不死的神。而當時普羅米修斯因為偷了天火給人類使用,正被宙斯綁在高加索山上受苦刑,客戎決定向最高天神宙斯發出請求,求他允許自己與普羅米修斯交換,讓普羅米修斯一朝恢復自由,而自己在放棄永生后能平凡地死去,讓兩方都得以解脫。宙斯大受感動,答應了他的請求,并把逝去的客戎幻化成閃耀的星星。
客戎的意外受傷完全是其善良性格使然。箭傷的折磨讓客戎不堪忍受,唯求死亡以獲得解脫,而即便是在自身備受煎熬的時刻,客戎還想到了解救別人,在生命終結前完成了最后一件善事。由于他的自愿獻身,英雄普羅米修斯獲救了。客戎的故事因“善”始,亦以“善”終。
二、《馬人》主人公考德維爾的苦痛
在小說的開篇,現實中的考德維爾身上重現客戎中箭的一幕:“考德維爾一轉身,他的踝部中了一箭。——疼痛已把觸角伸到頭上,展開濕漉漉的羽翼,沿著他的胸腔四壁擴展,只疼得他,在一陣雙目昏花之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夢中驚醒的大鳥。”“學生的哄笑,從吃驚的第一首尖叫升級到集體故意起哄,這聲浪像是在向他壓過來似的,粉碎了他想單獨呆一會兒的愿望。”就是在這疼痛夾雜著混亂中,主人公考德維爾沉重且無奈的人生向讀者展開。毒箭給客戎帶來的是無休止的傷痛,但對剛過五十的喬治·考德維爾來說,疼痛遠不止肉體的感受。它不僅僅是肉體上的病痛,更是生活的折磨。
考德維爾曾經是個活潑的孩子,擅長運動,喜歡交友,由于父親早逝和戰爭的緣故,他不得不一直為生計掙扎,換過無數的職業,當過兵,做過推銷員、司機、服務員等。好不容易結婚生子,又遭遇經濟大蕭條,只能在一個郊區小鎮靠當教師以教一群頑劣不堪的學生為生。他夢想的生活是“過飛鳥的生活。冷空氣襲來,撲扇撲扇翅膀往南一飛就得了”[2[(P67),而現實卻讓他焦頭爛額:有著一大家子人要糊口,兒子夢想成為藝術家卻無力支持,唯一的交通工具故障不斷,課堂教學不順利,撞破了校長的風流事,丟失了所管理的一百多張球票——處處碰壁麻煩不斷的他“想回憶點愉快的事情,可想不出來。悲慘和恐怖;這就是我的回憶”[2[(P71)。考德維爾恨不能掙脫這樣的生活,現實的毒箭使他負重不堪,讓他變得“痛恨這身臭皮囊”,他的理想就是“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墳墓”[2[(P107),身心的雙重折磨已壓得他喘不過氣,善良的本性卻又讓他無法傷害任何人,他無所適從,想要擺脫卻越陷越深。所以當身體不適時,他滿心希望患上絕癥從而以死亡的方式早點擺脫現實的壓抑與苦痛。在這點上,他和客戎是一致的。
三、考德維爾的兩難處境及抉擇
死亡在考德維爾的腦中不停地盤旋,他和“兔子系列”中的主人公一樣,渴望找到一條回家的路,一個能讓心靈安寧的場所。但對于他,死亡這個決定比選擇活著更難,解脫比承受反而更不易,因為他始終無法放下他深愛的家庭、妻子及最深愛的兒子。所以,他無法像客戎那樣輕松地死去。客戎不僅可以用活著的方式默默無聞地靠自己的醫術及學識為他人做出奉獻,還可以用死亡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驚天動地地為他人奉獻;但現實生活中的考德維爾無法用死亡來拯救他人,他是學生的老師、妻子的丈夫和兒子的父親,他無法回避更不愿輕易放下真實的生活責任。所以,死亡對他而言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絕望的心態,盡管他熱切地期待死亡,但為了家庭,他不得不痛苦、無奈卻又心甘情愿地漸漸地屈從了現實世界的浮華動蕩和不公嘲弄,默默接受了卑微者的角色。他選擇了回到地獄般的學校,這個時候的他是卑微的,也是世俗的,但他又是崇高的且具有悲劇性的,這種崇高性和悲劇性不在于他做出了看似平常卻異常艱難的決定,而在于他面對自我與他人時所表現出的一種為他人奉獻的態度。就像在古希臘神話中,客戎的崇高性和悲劇性不僅僅在于他拯救了普羅米修斯,更在于他在關鍵時刻那種敢于獻祭的精神和勇氣。現實中的考德維爾不僅為他的學生、妻子和兒子,而且對一些素不相識的人,甚至是市井無賴作出了極大的奉獻,這種奉獻是無私的、忘我的,是偉大的。考德維爾深深地愛著別人,甚至愛著那些不值得去愛的別人。他雖然笨拙、卑微、無能,容易向失敗和困境低頭,但他真誠,有思想,無私奉獻。承受著長久的痛苦,他對自己近乎冷酷,可是對別人毫無保留地奉獻與愛幾乎成為了他生命的一種體現自我價值的方式,這種方式讓他在大千世界中慢慢找尋、確認自己的位置,并甘愿為之苦苦掙扎。他善良的思想及寬厚的行為散發出最閃耀的人性的光輝。
所以,即使負擔再重,考德維爾內心對家庭的責任感、對學生的使命感及內心的善良也讓他選擇了與“兔子”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即以馬的方式對待生活:上套拉車,繼續承受生活的重負,直到倒下為止。
在小說的末節,考德維爾和馬人合二為一,成為重疊的形象。考德維爾想到“妻子對田地的喜愛,老爹對報紙的歡喜,兒子期待未來歡樂,他很高興和感激他還能給這些維持住一席之地”,他走向他破舊的老別克車。“客戎接收了死亡”,考德維爾也接受了死亡,但這死亡并非肉體的死亡,而是就像客戎以自己的永生換得普羅米修斯的自由,考德維爾選擇了精神上的死亡,他選擇犧牲自己的人生,換得兒子與家庭的未來。他相信“只有美德可以活下去。可它的確活著”。
四、結語
考德維爾同神話中的客戎一樣,心地柔善,對人寬和,卻在只有強者和富翁才過得舒服的世界中受苦受難。他精神上的絕望來源于他的心靈世界,像普羅米修斯和客戎一樣,他具有一種拯救他人,難見他人陷入困苦的慈悲心懷,他不僅希望自己的家人生活安康,還滿心期待一個和諧溫暖的人類未來:安居樂業,無憂無慮,無猜忌,無隔膜,處處歡聲笑語。因此,他的選擇——“放下”,即精神上的死亡如同客戎肉體死亡一樣,籠上了一層神性的光輝。然而,他只是一個小人物,是一個神性失落時代的悲劇性小人物,現實的無奈和殘酷是無法用只字片語粉飾的,更是精神上的憂慮和絕望無法解決的,所以對社會的滿心期待對他也只是一個空想而已。他只能默認現實,正視自己只是卑微的苦難家庭的一家之長,無法拋下責任與愛,不能更沒有資格去死,他存在的意義在于一個家庭,而不在于整個社會。就這樣,從崇高中跳脫出來的他反獲得了解脫,也走向了徹底的平庸。
神話中的客戎可以列位星宿,閃耀于世;現實中的考德維爾卻只能犧牲夢想,屈從現實,卑微地、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他的奉獻越是大,悲劇性也就更強。考德維爾終像一匹馬一樣,放棄了波瀾壯闊的靈魂追求,而選擇套上枷鎖,拉著沉重的生活之車,到倒下為止,這正是很多平凡人都無法避免的生命歷程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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