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潑煩,在漢語詞典里找不到相關的詞條,但在中國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極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為“煩惱、煩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種痛苦和折磨。
長篇小說《潑煩》寫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區農民階層生存和生命狀態中的那些潑煩事兒。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鄉的千戶臺村只是當今中國農村的一個截面和縮影,小說里的一些場面和境遇,在當下中國絕對不是偶然的,其真實性已經遠遠超出了小說本身。
《潑煩》,沒有宏大的鄉土敘事,是四平八穩,波瀾不驚的,是十分瑣碎和片斷的。但集中在深秋和嚴冬里的一個個故事和細節的背后是一股股的涼氣——生存的困境、心靈的寂寞、精神的虛無和頹廢、生命的迷茫和失落、價值的無序和混亂,無不透露著以往經典鄉土生活的衰退。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突飛猛進,大量農村勞動力(包括農村知識分子)的流失,農村、農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觸目驚心,看似熱鬧而豐實多彩的物質背后,是精神的頹廢、文化的缺失和價值的混亂。
《潑煩》是“轉型期”河湟地區農村、農民人文動蕩和心理變遷史、小說中農民的迷惘、困惑、猶豫和彷徨,甚至心靈上的疼痛是刻骨銘心的。在人的肉體被現代文明和象牙塔嬌慣得一天天脆弱,人的靈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瑣時,《潑煩》以良知更多地給了農民這個弱勢群體的人文關懷。以博大、寬容、無畏的人格力量,營造著理想中的鄉土和精神家園。
十
冬半年,山里的節氣性子比海納籽兒還急,一晃一天,一晃又一天,日子總是跑在日歷的前邊。雖然好多時候莊稼人忘記了每天早晨按部就班地翻一頁日歷,或把日歷一天一天撕下來,但初一、十五的那些好日子和賴日子,在人們心里十分清楚,清楚得像他們心目中的癟糧食和胖糧食,好人和壞人。他們大都記的是陰歷,也就是農歷。
算一下日子,前天剛過的秋風,早晨,天就急不可待地下了一場雞爪兒小雪,大地就給點顏色就燦爛地變了容顏,山野七手八腳裝扮得有了點風韻。但細細看上去,分明像一個不會打扮的農村女人把自己的臉胡亂奢侈地涂脂抹粉了一番,該濃處不濃,該淡處不淡。不管咋說,打扮比不打扮是好了些。我向更遠處張望了一會兒,村里沒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那種大景象,更遠一些也看不到什么偉大和壯美,我便拿起掃帚想清掃院里的雪。村長有些兒瞧不起我地說:“這是女人們的事,不要掃。”
我說:“你屋里沒有女人?!?br/> “不急,等一會兒子媳婦掃哩。”
“等他們來了雪都化了?!?br/> “化了就化了,也沒多少雪,不要緊的,這樣的天氣是焐燙炕的日子?!?br/> 看看天色,像一張病婆子的臉,一時半會兒沒有晴的征兆。太陽出來了一會兒很快又被云淹埋了,天和地一瞬間從剛才的分道揚鑣又變得如膠似漆了。山野一派沉靜和陰郁,山之陽昨天是什么顏色的,今天還是什么顏色的,山之陰,積了一層淡淡的素白,向遠處延伸著,也許再過個七天、八天,繼續下一場看得過去的雪,山就徹底白了,大地也便凝固了。這樣的天氣除了閑著還是閑著,我便與村長聊天。
“王村長,社員們咋叫你王八斤?”
“我媽生下我時,往篩子里一放,過秤,整八斤。其實不足八斤,還添了我爺的一雙鞋,這是鄉俗,誰家生了娃都這樣。”村長憨然一笑說:“你是念書人,山野人家不像城里人那么講究,名字這東西沒啥大學問,隨便阿么叫都行,聽慣了就順耳了。早先韭菜溝有個人打小就叫炒面頭,此后中了拔貢,成了有名的詩人,聽說省志上還有他的名哩!遠的不說,就說我們溝里的,矬子李一家,弟兄四人人高馬大,唯獨老四長到二十五歲,只長下一米五的個頭。人稱‘矬子李’,可這濃縮的小人兒一個頂倆,滿腦子盡是主意,全村的人加起來也不如他的心計,如今搗騰冬蟲夏草搗發啦,開著桑塔納提著大皮箱滿世界跑,深圳還開了一家鋪面,比燒磚的劉文林還出息哩!你知道他是咋發的嗎?”
我搖了搖頭。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他是頭一個往蟲草上抹鉛水的人,一斤蟲草就能壓二兩,讓人想都想不到,多少年后人們才知道他發財的秘密,可那時他已經把錢掙得沒意思了。”
“還有對錢沒意思的人?”
“這是他自己說的。不過他就知道吃喝嫖賭,給村上沒干一點針尖大的事情,莊稼人經不住富。”
跟村長談得多了,也了解了村長的不少事情,他十七歲參軍,是全村人披紅戴花敲鑼打鼓送走的,他也許把什么都忘了,但不會忘了那個場面。那是一個偉大的、光榮的場面,是回憶起來讓他十分興奮的事情。那天早晨,送行的隊伍里年輕姑娘和尕媳婦的目光火辣辣的,把他看得不敢抬頭,哪像現在當兵這樣冷冷清清帶理不理的,人情世故太差了。村長說到這里時抿了抿嘴唇,臉上的表情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在果洛、玉樹青海藏區參加過平叛的許多戰斗,挨過兩次槍子兒。第一次是頭上,可能是個神槍手的杰作,村長的頭上足足少了一綹兒二寸長的頭發,看上去,是一道肉肉的疤痕。第二次是左腿,傷了骨頭,為他的衣襟向左邊持之以恒永不言敗地搧動打上了不可磨滅的歷史烙印。
村長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叛亂分子們的杈杈槍一打一個準。我們還沒有聽到老班長爬下和隱蔽的口令,子彈就長了眼似的飛過來。你摸摸?!贝彘L一把脫了沒有一點棱角的油垢帽子讓我摸。
我一看,果真腦后有一條一寸有余的頭皮沒有頭發,伸手一摸,光光的,肉肉的。像今天這樣和諧富余的太平年景,那個一寸有余的傷疤,無疑給他平凡的人生增添了亮點和幾分悲壯的英雄色彩,也許這是他長期在千戶臺當村長的一個由頭。我要是村長,我要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光著這顆偉大而高昂的頭顱,讓這塊革命的傷疤天長地久放射出日月天光。
我從他手里要了帽子掂了掂分量,足足有二兩,我說:“村長,你在什么情況下脫過帽子?!?br/> “兩回。一回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那一回,一回是我大死了?!?br/> “有后遺癥嗎?”我望著他的頭。
“沒有?!?br/> “那腿呢?”我有點疑惑不解。
“也是讓杈杈槍打的。我吃了一茬糧,我們騎兵班總共挨了四顆槍子兒,兩顆就讓我挨上了。把他先人的,你說我的運氣差不差,咋槍子兒長了賊眼,總是跟我過不去!還好,年輕時挨了兩顆槍子兒,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災禍了,你說怪不怪,連重些的感冒都沒有?!?br/> “那政府沒安排工作?”
“安排了,在一家紀律特嚴的軍工廠干保衛,聽說是造地雷的,一直沒聽過往哪兒用,后來聽說在中越自保衛還擊戰中用過,也不知威力大不大,每年試雷都是駐軍部隊去試,我當了一茬保衛,連地雷的毛都沒見過。我沒上過一天學,啥也不會,自己的名字還是班長教我的,廠子里天天開會,天天學文件,天天寫心得,沒啥新規矩,就是講紀律講要求,特別嚴,那種日子比坐大牢還難受,就回家了。”
“那待遇呢?”
村長一時沒有反應我說的待遇是什么意思,好長一會兒說:“有,政府給錢,一月五百多哩?!?br/> “痛嗎?”我摸了摸他的腿。
“有點,天陰下雨的時候。”
“村長,你的帽子太臟了,你咋不洗一洗?”
“李同志,讓你見笑了,不是我老漢家懶,不想洗,我脫了帽子頭就冰得發抖,就感冒打噴嚏?!?br/> “這好辦,你再換一頂唄?!?br/> “不行。就這沒落過水的帽子管用,換了別的又輕又薄,沒斤兩,頭凍?!?br/> 我笑了笑說:“村長,這只是一種習慣,習慣是可以改變的?!?br/>
村長說:“不行不行,一動帽子我就不舒坦?!?br/> 我終于明白了村長晚上睡覺為什么不脫帽子的神秘色彩,我還以為他的頭上有見不得人的讓人揭短的東西。我頭一回明白一個人習慣的頑固性和不可改變性,是如此的不可救藥,像祖先遺傳的血液一樣無法改變。
說了半天的話,我的一盒煙又不知不覺抽完了。聽了村長滄桑悲壯的人生經歷,不免產生感嘆。一盒煙算什么,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垴山溝里,能有這么一個人跟自己說掏心窩子的話,就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了。這些年,我聽到的幾乎都是一些恭維話,像報紙上的贊歌,溫暖得讓人有些肉麻,實話實說,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真話了。
村長八年前就死了老伴,兩個兒子,大兒子王多鋼,二兒子王多糧,都分房另住,他只好光棍一條,許多閑暇的時日他孤孤單單像一只失去了捉鼠能力的老貓,但他自以為很幸福。他的生活態度讓我很受感動。
村里抽煙的人特別多,幾乎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抽,青年人抽的是紙煙,中年人抽的是黑棒子卷煙,老年人抽的是旱煙,這可能是漫長的冬季打發日子的一種窮極無聊的最適合這個群體的消費方式,久而久之,習慣成癮,人和煙成了難舍難分的朋友。我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猛將,但我明顯降低了抽煙的標準,我抽的是被這里的人稱之為“三逑”(短逑的、軟逑的、抽起來快逑的)的“黑蘭州”,現在變成了每天四盒的“哈德門”,錢是持平的,應酬的人多了許多,我覺得劃算。
我說:“村長,咋不跟兒子一塊兒住呢?”
“不是我不想住,而是年輕人總嫌我們老人說頭多,嘴碎了。你說不說能行嗎,如今的年輕人太不像話,晚上看電視看到十一二點,早上太陽照在尻子上了還睡覺,這是過日子的人嗎?再說他們翅膀上有了一點力氣就立馬不想種地,都想跑外掙錢,掙大錢。他們出去時從家里理直氣壯地要了路費和花銷錢,可回來時唉聲嘆氣,臉拉得像驢臉,從沒見過他們直著腰在手里數過大一些的票子。地沒種好,錢也沒掙上,兩頭空。我把話撂到前頭,你看著,當農民的不種地,跟當兵的不練兵是一個理兒,遲早會餓死的。”村長的有些話太沉重了,我只好挑輕松的跟他說。
“這么大歲數了,長期下去咋辦?”
“不難,他們輪著給我做飯、煨炕、洗衣服。”
自此,我每次從社員家吃過派飯回到這里,村長就主動找我諞干蛋。
“今晚吃的啥?”村長關切地看著我。
“豆面馓飯,還有酸菜和蔥花?!蔽覍嵲拰嵳f。
“咋樣,好吃不?”
不問還好,一問就又想起那難聞的豆腥味兒忽上忽下,加之浩浩蕩蕩無孔不入的老咸菜味,讓人總想嘔吐;不吃肚子咕咕叫,吃了胃脹,盡放響屁。無人的時候還好說,反正放就放了,褲襠里放屁二岔子,誰也不影響誰。有人的時候,夾著屁股總覺得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蹲也不是躺也不是,還要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我覺得我不是個人。但我還是裝出一副很滿意的樣子,對村長說:“不錯。村長,千戶臺是好鄉土,人情也好,社員們都把我當干部看?!?br/> “看,扯皮拉謊的,跟我的兩個娃一個逑樣,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們年輕人不實誠,啥就是啥,山里的日子咋跟城里比哩。還不錯吶!駱駝吃青鹽,咸苦在心里。你等著?!贝彘L一拐一拐地走出去,徑直走進自己的屋,拿出三個煮雞蛋說:“我就知道你吃的不可口,吃!吃飽了不想家?!?br/> 我接過雞蛋,還有一些熱氣兒。村長真能揣摩我的心思,看來這是他事先準備好了的。
望著村長長滿了“犁溝”的臉和指關節十分突出的一雙粗大的手,再想一想村長的腿和他的年歲,心里不是滋味。
“看著我干啥?你吃!吃沙!”村長督促我把雞蛋吃下去。
三個雞蛋在村長關切的注視中被我風卷殘云地吞下去,沒有吃出蛋清和蛋黃的區別,胃里舒服得像熨斗在款款地熨,響響地打了一個悠長的雞糞味兒十足的飽嗝。村長得意地一笑,說:“飽了吧,這就好,吃派飯光吃馓飯,咋行哩!往后要多長個心眼?!?br/>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老百姓給我吃啥完全取決于他們的心愿,我想吃啥,我還想吃天鵝肉呢,那是豬八戒娶媳婦一廂情愿的事,但我還是對村長的話產生了興趣。我說:“村長的意思是……”我想討教他如何長心眼兒,在村里吃派飯的事情。民以食為天,對我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大事。
可是沒等我把話說完,他早就轉身一瘸一拐任勞任怨地走了,說是他們王家家務里有點事情,他無論如何得出面,讓我吃了飯不要等他,早點睡,少受凍。我又不是民政局的,也不是縣上什么局的局長,當一個掛職副村長,一點也給不上好處,我想,就我目前的情況,就是長了牛毛一樣多的心眼兒也不行。
但我是個一點就通的人,上中學的時候有好幾個老師都這么說,上大學時老師也沒說過我笨,絕對沒有,我敢保證。我開始留心周圍的事物和細節,有好幾次吃派飯,我靜靜地觀察著房東的一舉一動,和他們臉上的表情,把村長的意思心領神會地去做,果真靈。有天晚上,去一家吃飯,大概是個姓王的人家,男人幫鄰居去打場,這里的一般情況是,幫活的人吃了晚飯喝幾杯酒才能回來。女主人正好犯牙疼病,半個臉都疼腫了,連臉相都已經歪了。一看是顆蟲牙,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往蟲牙上滴了一滴燒酒,果真不疼了。女主人滿臉堆笑地說:“你是個好干部,比三個代表好,他們只會開會念文件、出黑板報、貼標語,你會看病,多好,你是縣上的大夫吧!”
我說:“不是?!?br/> “你嫑騙人了,你就是大夫?!?br/> “你說是就是?!?br/> “這就對了,大夫有啥不好!有些燒包頭不懂了裝懂,鼻子里插蔥裝大象,騙人錢財,把好人治成了病人,你這么好的手藝咋不敢承認呢。你坐著,我去做飯?!?br/> 說時她轉身去了廚房,她輕盈的腳步分明告訴我,我笨拙卑鄙的雕蟲小技在她的蟲牙上款款地細雨潤秋著,麻木著她的牙神經,她哪里知道我日弄了她。她在廚房里叮叮當當富有節奏和力度的聲音,說明她正在踏踏實實地上當受騙著。她給我做了面片,熗了蔥花不說,還特意給我弄來一碟蔥花炒雞蛋,黃是黃,綠是綠,我的舌頭上突然射出一口旺盛的口水。這是我來千戶臺吃派飯最好的一頓,我沒有先禮后兵,細嚼慢咽,我急不可待的胃口一點都沒有客氣,我稀里嘩啦汗流滿面地把那一碟雞蛋連根都吃了,我看見女主人的臉上露出了踏實的微笑,好像我吃得越狼吞虎咽,她的病好得越快。我連根吃了她家的雞蛋,她還高興。
天已經黑下來了,我走出她家門的時候一邊撫摸著吃脹的肚子,一邊打著飽嗝。我得意地笑了一下,我的飽嗝充滿了心安理得,我的笑聲有點厚顏無恥。我參加工作還沒有欺騙過人,更沒有欺騙過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我為自己不可告人的陰謀和勝利得逞得意忘形。
想想村長,是個好人。但聽村長說那女人夜里又犯了牙疼,深更半夜去村衛生室買藥,心中不免有點膽戰心驚。夜里躺在炕上慢慢地消化胃里的炒雞蛋發出哧哧哧哧的聲音,我打了一個飽嗝,深感不安,有了沉重的罪惡感。一滴燒酒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像化學反應一樣起了作用,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再老實的人也識破了我拙劣的詭計,除非是白癡。
我開始后怕起來。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心里有一桿秤,報紙電視上天天這么說,縣上的大小文件也都這么念,我不能沒有一點兒覺悟,可我還是厚顏無恥地做了。自此,心虛的我怕見到村里人,我像一個臉上打了記號的人人皆知的小偷和穿著囚衣的囚犯整天誠惶誠恐。我走在空蕩蕩的村路上,總覺得一些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當我走過他們面前時,他們都沒有一個跟我主動打招呼。當我避過他們的目光,又覺著他們在我的背后吱吱喳喳交頭接耳說三道四,總之,我就是個不干凈的人,是個十足的嘴謊。按一般情況,我只要吃上了哪一戶人家一吃就是三天,伙食費每天按五元算,一直吃得讓這家的女主人手忙腳亂,可第二天早晨,我就不敢去她家里吃派飯了。村長實在太聰明了,他似乎揣摸到了我忐忑不安的心思,就又派了一家。村長說:“這家的兒子在縣上當老師,日子殷實一些?!?br/>
我十分感謝村長無微不至的關懷。日子過得比山野里的風還快,明日就是寒露,我打開下鄉時帶來的行李箱,翻揀出一件毛背心,準備曠日持久地打發下鄉掛職和吃飯的日子。
村長說:“這箱子好,明年孫女兒要高考了,有這么一個箱子該多好?!?br/> 我說:“村長,只要她考好,我買最好的箱子?!?br/> 村長笑了笑說:“這話是你說的。”
我也回笑了一下。望一眼天空,一片圓寂。
十一
中午的太陽疲軟而麻木地掛在天空。我吃脹了肚子剛從那塊旱場上走下來,見“小賣部”門口圍著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堆灰黑衣服的人們呼呼啦啦擁擠在一起,他們大都裹著臃腫的棉衣,把手插在褲兜里,在土黃色的陽光下無聲無休地等待著什么。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孤立地站在中央。
“抱起來!抱起來!”我聽見人群中有喊“傻子”的,有喊“天?!钡模灿泻啊捌呓锇搿钡摹?br/> 我擠過去一看,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了。他們在取樂一個叫天保的男人,這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我進村后的第二天,就聽村里人說,天保是個傻子。其實他并非那種榆木疙瘩一樣的傻,他飯量極大,他能用最快的方式把一碗面條吃完,吃得讓我瞠目結舌。他的吃飯十分特別,他吃飯時,手里的筷子沒有閑著的時候,每吃進一嘴飯,乘牙齒、舌頭和二腮的肌肉還沒閑著的空閑,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撥弄著,然后捋了面條在碗口上劃一個半圓,把飯送進嘴里,他的吃飯有章有法。因此,他吃飯的速度幾乎比一般人快了一倍。按莊戶人家的欣賞角度,他真是個吃飯狼扒虎咽的好男兒。他干活不慌不忙不毛不躁,像一頭耕地的牛,一般情況下,只要肚子不餓他絕對不會停下勞動的手腳來。他知道春天該播種,秋天要收獲,他也知道白天要出工干活,晚上該睡覺休息。這一切都說明,他具備了一個身體力行勞動者的基本素質。
按常理說,天保是一個絕對的傻子是不對的??伤_實有點傻,聽村里人說,天保結婚的那天晚上,小倆口展展板板躺在炕上,任新婚的妻子怎樣撩撥他的那個東西,他都不能動心,他不去解新娘子的褲子找那個生娃的物件兒,只能胡亂地啃著新娘子的臉,似乎沒有生理上的要求。相反地,第二天早上,他在村里人面前說自己老婆的身子如何如何白,晚上對自己如何如何了。其實,這都是千戶臺人的民間加工和群眾演義,因為天保是不能說話的。
天保對女人的撩撥不能動心,是一種生理上的疾病,但在村里人面前說老婆如何如何了,我覺得,真正傻的不是天保自己。千戶臺原本就缺少正統的約定俗成的文化生活,甚至連社火也不出,每年過了正月十五,能讓女人們多看一眼的男人們都外出打工去了,許多讓男人們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也走出了家門。他們一如既往的步履堅定有力,剩下的老弱病殘和孩子只有無望地守望,唯一的精神向往就是一些桃色事件。刺激誘人的色情信息流傳速度比山梁上的風還要快,一旦有一個人傳出了這樣的段子,肯定像姑娘們口里的香糖一樣津津有味地嚼個不停。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終于傳到他老婆的耳縫里。他老婆(其實,還是個姑娘)羞得見了人不敢抬頭,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難言”,便哭哭啼啼帶著一包衣服回了娘家,再也沒有回來。
這些都是聽說而已。
天保力大如牛,是在千戶臺出了名的。如果他去某個貨運站當搬運工,肯定是工頭的紅人兒;可在這里,有時就成了莊稼人無所事事的娛樂工具。
圍觀的人群并沒有因我的出現而影響他們欣賞的興趣和愛好,我從人堆中擠進去,只見天保面前橫著一盤紅沙石碾子的上扇,那是千戶臺人過去臘月里碾麥仁用的,少說也有二百來斤。旁邊狼狽不堪地扔著兩包三元錢一包的“蘭州”煙,想必是給天保能否把石碾抬舉起來下的賭注了,或者是取樂天保的一種勞動補償。那些窮開心的人們越來越多,很快就擁了一圈,圍在中央虎背熊腰的天保就像一頭瞎熊。
只見天保勒了勒褲帶,往手心里吐了口口水,搓了搓走到碾子前,鐵塔般一站,直挺挺望了一眼周圍的人,慢慢地蹲下腰身,像舉重健將開始前的瞬間一樣莊重和神圣,拭目以待的神情在人群里比比皆是。很久很久,他才摸到了碾子的下沿,但他不急于把碾子怎么樣,而是似乎胸有成竹暗暗鼓著勁兒。只聽天保木木地哼了一聲,那石碾貼著他的肚皮緩緩起來了。
“天保,舉過頭頂!”人群里有人在喊。
“舉過頭頂,再加兩包!天保,加油!”
天保咧一下嘴,齜一下牙,把身子微微下蹲一點,再下蹲一點,靠著兩條有力的腿和膝蓋的支撐,他換了一下手。他緊閉著嘴,脖子里的青筋脹得紫紅。他“嗨”一聲,將碾子換在胸部的位置上不動。他似乎需要吸一口氣,或鼓一下力氣,借此機會,他要靠胸肌和腰肌的力量,將雙手從剛才抓的動作換成托舉狀。這一切十分連貫的程序,無一不符合力學原理,無一不比一個聰明人聰明。一切智慧來源于勞動和實踐,是不可置疑的,像天保這樣笨的人,他的勞動細節簡直看不出一點破綻。
一秒鐘,二秒鐘……天保支撐著二百多斤重的石碾,像寺廟里的一口大鐘屹然不動。
“加油,天保!”
“加油!你個囊 !不是說你力大如牛嗎,咋連一扇石碾都舉不起來!”
天保的力氣使盡了,雙手也明顯開始發顫,但他依然支撐著。他牛一般一聲嚎叫,試圖將這沉沉的東西舉起,可惜,他把碾子的重心只舉到自己鼻尖的位置上,就軟了下去。石碾落在地上,沉沉地砸了一個坑,不動。我的心猛然被揪了一把,幸虧什么都沒有發生。
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站在天保旁邊,沉著臉對一位慫恿者說:“你們干嗎要這么對待天保?”
“李同志,我們啥也不干,就看個天保能不能舉起這塊石碾子?!?br/> “你為啥不舉,看你的身量和塊頭也不比天保差。”
“他是個傻子。我……”
“天保也是人,你要懂得他也是個人。”
那個慫恿者臉一紅沒有說話,圍觀的人無趣地向后退去,一邊走一邊說:“一個下鄉吃飯的,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硬管,耀武揚威的,有能耐了給我們弄些錢來?!边@場窮開心的游戲就這樣被我攪了。
面對千戶臺的莊稼人,我只能無可奈何,他們也再清楚不過我這個掛職副村長不會把他們怎么樣,才如此明目張膽地取樂天保,面對我的責問,也不過是輕描淡寫。
剛才熱鬧的場面被我攪得一片沉靜,只剩下尷尬。就在這時,天保突然“哇”一聲,嘴里一邊吱吱唔唔著,一邊往家里跑,他沒有拿那兩包劣質香煙,相反地,他在那兩包煙上狠狠踩了幾腳,表現出一個正常人的自尊和憤怒。他確實有點傻,但他也知道這是村里人在取樂他。
人群嘩一下騷動起來,幾個中年人沒有看到精彩的結果搖著頭走了,幾個年輕人去搶被天保踩破的香煙,幾個老漢嘴上叨著煙嘴,被擠得歪歪斜斜,一片狼籍。沒有搶到香煙的年輕人憤憤地說:“多好的戲讓他攪了。”
“都是人,咋把天保當戲看呢?”
“那全國人民還把趙本山和宋丹丹當戲看哩!”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們理直氣壯的反駁太無懈可擊了,我簡直無法回答,我能說那是藝術,而這是戲弄嗎。
下午,我聽王村長說,天保的鼻孔里流了一回血,紫色的,想必是用力過猛。這件事頭一個知道的是天保的嫂子,然后才是天保的母親。天保的母親在旱場上轉游著日娘道老地罵了整整一個下午,罵得口干舌燥,兩眼發黑還不解狠,他母親打發他嫂子胡春梅,從家里抱回一只暖瓶和一個馬扎,還有捻線的線砣子,這表明要準備進行一場持久戰。
她一不做二不休,出門時帶著一塊羊毛氈氈,干脆四平八穩地坐在旱場上那扇碾子上,一邊喝茶一邊捻線一邊叫罵。她的叫罵十分有韻律,像唱民謠,她的叫罵底氣十足,直罵得天昏地暗、路斷人稀,直罵得行人不敢抬頭牲畜們繞道而行。
起風了,天保母親蒼白的頭發落滿了黃塵和草屑,干澀的嘴唇像曬干的兩片杏皮,罵人時有些力不從心。
旱場上,一個捻線的線砣子在一雙蒼老的手里靈巧地旋轉著,像旋轉的瑪尼經桶,泛出一層絨絨的光暈來。白生生軟酥酥的羊毛,從最初的一絲絲變成一縷縷再變成后來一股股的,在線桿和線砣的高速旋轉中,把絲絲縷縷的日子和苦難擰在一起,層次分明地纏繞在線桿上。那癟瘦的線桿兒在她忘我的唱罵中,漸漸變得豐滿起來,鼓脹起來,沉重起來,泛出一層細細的光暈來,像秋天成熟的玉米棒子。漸漸地,她唱罵的不是一種憤怒,成了一種收成。
午后的陽光被滿山遍野的黃土揉得七零八落,然后慈祥地鋪展開來,此時此刻,突然覺得下沉的太陽不是墜向西山,而是落進了天保母親憂怨而蒼茫的目光中了。她的罵越來越沒有聲音,口水濺在干燥的空氣中成了滄海一粟,整個下午,沒有一個搭理她的人,她的罵聲孤立無援。漸漸地,她罵人的主題似乎變成了一種忘我的勞動和旋轉:捻線,間或又聽得她在哼著一首謠歌。
我說:“大娘,回家吧,他們已經知錯了?!?br/> “不行,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這幫賊挨刀的,人善人欺,馬善人騎,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這回我要讓他們長個記性,見了我都要把頭勾下去?!?br/> 我說:“當心身子骨。”
“你別管!你咋不管管那些賊挨刀的!”天保母親把我當成了出氣筒。
黃昏時分,胡春梅又抱來了一只暖瓶,把原來的暖瓶抱走時說:“媽,太陽不早了,當心著涼?!?br/> “著涼怕啥,一手兒死了領干!”
聽見天保的母親還在沒完沒了地罵,她見豬就罵,見牲口也罵,她指桑罵槐,主題鮮明,語言犀利,她見什么都不順眼,又從剛才的唱罵變成了快節奏的叫罵,想必要把千戶臺罵個水落石出斗轉星移。
我說:“王村長,你去勸一勸吧?!?br/> 村長說:“這種事誰勸都是火上澆油,農村女人就這樣,都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讓她罵去,罵累了罵夠了就不罵了?!?br/> “這要罵到啥時候?”
“快了,她已經口干舌燥快撐不住了,你沒聽見這會兒她嘴里在哼著謠兒嗎?!?br/> 村長的話果真靈,約摸到了吃晚飯時,天保的母親不罵了。天突然黑下來,村里又停電了,這是我進村后的第五次停電,停電是沒有原因的,要么是誰得罪了電工,要么誰家過營干沒有招呼到電工。黑得四周沒有方向,我不知道這么冗長的夜村里人是怎樣打發的。人們發泄著各自的不滿,口哨的聲音,吼“花兒”的聲音,鬼哭狼嚎的聲音,放鞭炮的聲音,亂糟糟的交響樂響成了一片。大約過了兩個多小時,電沒有來,一切聲音都平息了。我知道,那三十大幾近四十的一群光棍漢除了喝酒,不知要在這黑夜里弄出多少七七八八的事情來。也許這就是村長說的,雞叫狗咬事出有因的深刻含意。
這個事件發生后,我多么希望村里人從此不要再取樂天保了。天保整整睡了一下午,哼都不哼一聲,晚飯他嫂子做了大米稀飯,他一口都沒喝。天保第二天起得很遲,顯然沒有原先那樣精神,可依然不忘去垴莊馱水。天保的哥哥不在家,我怕他傷了元氣,廢了力氣,就領他去鄉衛生院開了四服湯藥。像天保這樣的人,沒了力氣,是無法想象的。藥是他母親熬的,吃完了,見天保的體色慢慢好起來。
晚上,我從村西頭吃過派飯回到住處,村長說:“你是個好人。天保母親和他嫂子都說?!?br/> 我知道我的行為解決不了什么,但我在內心里還是激動了一下。我終于從一個下鄉吃飯的變成一個有用的人,而且就這么一點小事,就得到了他們的認可,我有點得意。
與天保接觸的時日,我希望天保能夠用某種手勢或者別的什么方式跟我交流點什么,然而,他見了我還是滋滋地笑,吸吸鼻涕,擠擠眼,咧咧嘴,再也沒有更多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感情世界。說實在的,我從內心深處可憐天保。
天保并不傻。為了印證我的判斷是否準確,有時我也尋他取樂,送給天保兩包帶嘴的香煙,看他是什么態度。他不是把香煙果斷裝進口袋,表現出不勞而獲的那種得意,而是只扯開盒蓋兒,取出一支熟練地點上,再在耳根里別上一支,就又規規矩矩還給了我。傻滋滋地一笑,走了,好像他也知道不受嗟來之食、不飲盜泉之水的道理。天保是有點傻,他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報酬和索取。
天保的身體復原了,依然是一條精壯壯的漢子,我見他頭發長得埋住了耳朵,就從村里的小學老師那兒借來發剪,理了他的頭發。他傻滋滋地照著鏡子,驚喜地摸著頭,笑,好像不認識自己是誰了,那樣子憨墩墩的,讓人說不清是傻,還是天真。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天保也有愛美之心。他的眉眼,他的四肢跟他的軀體和身上的大小部件搭配在一塊兒,活脫脫一個標致的男人。
我照例每天西裝革履地履行吃派飯的公干,那幾個去上課的小學老師見了我,都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有些曖昧,讓我不好意思。無可置疑,他們也一定把我當成一個十足的酒囊飯袋和不折不扣的白癡。我從一些村民的眼神中看得出,我的行為方式和語境讓他們懷疑,我的穿戴跟他們格格不入,有好幾回我走在村路上,他們的目光是怪怪的,他們交頭接耳的神情在對我說三道四評頭道足。我敢肯定,他們把我與天保劃上了等號,我不強詞奪理,我一百個保證我是個健康的人。
我不能光吃飯不干活,我有責任和義務了解這個村子。桃花鄉千戶臺村三面環山,名兒好聽得像時下電視里日新月異的廣告,地方實在不怎么樣,要不是西南方有個山豁口通向山外,這里就完全是一個封閉的山中之盆。因此,千戶臺的山野里除了這里天天打眼前走過的牛羊和眼前橫陳的山,外面的世界除了從電視上一點都不知道。有許多日子我像一個旅行者,轉悠在村里的制高點,向遠處眺望產生不起一點美好的聯想,甚至有些絕望,連我自己也慢慢變得麻木起來。封閉會約定俗成地保存一些亙古的純樸和原始,也同樣頑固地抗拒著文明的進程。
我所駐的那個自然村,坐落在千戶臺東北方向陽的山坡里,名叫地洼,地洼這個名字的由來也許很多年前與水有關,問了村里幾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跟我想的一樣。可打解放后進行過兩次大規模的土地開發,把不多的一些植被毀了后開耕成地,就不那么養人了。十年九旱,水貴如油,就是這個地方最好的注解。男孩長大,女娃成人,該嫁的嫁,該娶的娶;而外面的姑娘不可能來這窮地方嫁人,里面的姑娘也不可能全都嫁到外面去。于是,就順其自然地“井里的石頭井里去”,甚至同姓結婚的也不少。弱智多,恐怕與這一習俗有關系吧。
山里的生活節奏四平八穩,驢是怎樣埋頭拉磨的,他們就是怎樣過日子的,反正不管發生怎樣驚天動地的事件,每天都有一個新的太陽在山頭上不慌不忙地升起,每天晚上都有一塊熱炕頭一成不變地等著。太陽是大家共有的,不搶著享受怕吃了虧,熱炕是自己的,誰也不會搶去,省著點享受,女人家里養著,兒子家里長著,誰也搶不走拿不去。尤其暇閑的日子,外出打工的男人們陸陸續續回村了,村里才顯出一些活氣來,不過大多數日子還是無所事事,村里能看過眼的男人女人都外出了,有時會出現真空現象。
往往太陽特別燦爛的日子,高高的旱場上不可思議地圍了一群莊稼漢,他們縮著脖子蹴著膀子,頭對頭擠在一起,一手掖著衣襟,一手下“方”。我深知這種生活方式的頑固和無可救藥,在無事可做的冬半年,他們就是這樣成群成幫蹲在向陽的一個去處,不是沒完沒了下“方”,就是看女人說女人,總是窮極無聊的,直到山坡上的牛羊在咩咩地呼喚家園的時候,饑腸咕咕叫了,這才想起了回家。由于受自然條件的限制,一般都比較貧困,文化生活就更貧乏。晚飯后,男人看著女人,女人看著男人,看著看著不免想一些勞動以外的男女事兒。這是有家庭的,而沒有家庭的,也多少有個連手兒(相好的),你來我往,男的沒有答謝,女的也不索取,只圖個“五暉”的日子。這是多年前的風氣,但眼下這樣的事情并不是沒有。
總而言之,這里傻子多,與這種傳統的習俗無論如何有一些關系。
天保與正常人一樣可能也有學名,但終于沒有叫響,只留下一個小名。如果叫全了顯得十分冗長,他的全稱是傻子天保七斤半,比洋人的名字還長,簡單地叫,或傻子或天?;蚱呓锇搿K衲耆藲q,他的父親死得早,全家五口人。他的母親和嫂子都屬于那種勤勞樸實的莊稼人,哥哥和妹妹身體健康,而且猴奸猴奸,就是那種人們常說的能將樹上的麻雀哄下來的人。因此,把個一母所生的天保七斤半襯托得傻上加傻。
話又說回來,他的傻不是他母親圖了“五暉”的日子,也不是他的父母近親結婚。他的傻完全是后天所致。
天保七斤半生下來時,活脫脫一個健康生靈,而且很壯實,按祖上留下來的習俗,過一下秤,整整七斤半,這就成了他最初的名字。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天保長到一歲零兩個月時重病一場。山里窮,加之交通又不方便,去不了縣城,他父親急了,買來燒紙和香表,對天發誓:老天爺有眼,保佑我兒子平安無事。完了,又去求村里的算卦先生卜卦,取了一個吉祥的名兒,曰天保。因此,七斤半多了兩個字,成了天保七斤半。結果還是沒有時來運轉,就只好請村里的保健員治療。保健員是個連感冒藥都認不全的人,也不知糊里糊涂打了啥針,天保七斤半便迷迷糊糊地傻了??蓱z的天保七斤半智力低下,到了說話的年齡,不能說話,到了該談情說愛的歲數,別的娃兒色膽包天地把“花兒”唱成了山里的族歌,他卻沒有一點生理上的反應,卻有了個冗長而繁鎖的名字:傻子天保七斤半。
有道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不知是地洼這個自然村的風水好,還是山里的厚土特別能養人,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他身體卻結結實實,壯如牛。天保就是這些結實的群體中的一個典型。他膀粗腰圓,胸肌發達,五官端正,十六七歲就長成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大人。如果修了頭發,刮了胡子,穿上西裝,再打了領帶,不知道他傻的任何一個姑娘,都會羨慕地看上他幾眼,說不定還有繡花鞋墊之類的定情物姍姍而來??上襞_不來郵寄員,陽坡自然村更不能來,信件一般都是村主任、文書和支書去鄉上開會順便帶來的。
天保的家,的確是個方方正正、體體面面的家,窗戶是窗戶門是門,在千戶臺也算是個上乘的人家。他父親死得早,全靠母親一手拉扯大了幾個兒女。他的哥哥村里人叫尖猴兒,土地承包后的第十個年頭,十六歲的他是第一個走出祁家洼西南方那個山豁口的人,有人說去了格爾木,又有人說去了蘭州。有一年臘月,正在家里宰年豬的那天,他哥哥回來了,梳著分頭,穿著西裝和牛仔褲,大包小包,從山豁口唱著流行歌曲悠悠地走來了??赡苁前l了。那一年的千戶臺真不一般,四平八穩地生活了幾十年的山民們終于看見有人在村里穿起了牛仔褲,千戶臺人也第一次開始給小一輩人給十元錢一張的壓歲錢了。
山里姑娘不像城里女人那樣眼高,她們往往想的是實實在在的日子。因此,三天兩后晌的工夫,就有村里村外的好幾個姑娘給天保的哥哥送來媚眼,接著是說媒的主動上門服務。他哥哥不費吹灰之力就選準了一個姑娘正月初六娶回了家。這就是天保如今的嫂子。嫂子娶到家了,天保的哥哥掙的那些錢也花光了,受不了家里的窮光陰,盡想著外頭油湯辣水的尕日子,因此,跟新婚的媳婦兒使勁折騰了一個月,又出了遠門。沒過一年,掙了錢回家來,蓋起了一面大房,出嫁了妹子,又添進一口,這便是天保的老婆。
誰知天保在生理上也有毛病呢!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守不住,連身子都沒有焐熱就去了娘家,再也沒有回來。
我問王村長,像天保這樣的人能不能納入殘疾人保障或低保人選,時下上面有這個政策。村長說:“不行。天保家是村里的小姓,低保沒人投票,殘疾人保障金一般是一級和二級殘疾。再說天保的哥是個能人,在村里是頭一個看彩電的,天保得了低保許多人會有看法?!贝彘L的臉上一副深沉的表情,看來殘保和低保都不成。
“村長,這與大姓小姓沒有什么關系嘛!”
村長說:“村里就這樣,一些大的事情都是由兩大家族出面的。”
我說:“沒人投票可以村委班子研究決定?!?br/> “這得有個提名的人?!?br/> “我來提?!?br/> 村長說:“這得慢慢來?!?br/> “你怕得罪人?”
村長有點吃驚地盯了我一會兒,那意思分明告訴我說,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我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兒喧賓奪主了。我還自作多情地認為我終于有了一次為民請愿的長進,看看村長臉上深沉的表情,我才知道我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我遞給村長一支煙,他極不情愿地接住:“村里的情況比較復雜,只能慢慢來,一切以穩定為重?!?br/> 為了表示對村長的尊重,我誠懇地點了點頭。
村長臉上的表情好了許多,他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慢慢來?!蹦巧袂榭崴莆宜趩挝坏念I導,讓我一時覺得好不溫暖,我向村長投去了暖和的目光,村長的臉像秋天盈實的日子,瘦得又像一朵降了一場濃霜后的秋菊花,少了許多精氣神兒。
我不知道慢慢來的更深一點的意思,我只是個掛職的副村長,不敢多嘴,更不敢添亂,把這件事撂了下來。我一天天變得熟視無睹麻木不仁,有許多日子我無聊地看螞蟻忙忙碌碌爬樹,看麻雀慌慌張張覓食,我看見一只紅色的螞蟻爬上了一棵大樹,我足足看了一頓飯的工夫,也沒有看見這只螞蟻爬回來,我擔心它會不會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