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那一刻,我正和一行作家朋友在山東煙臺棲霞市參加一個宴會。與會的作家有陳建功、趙本夫、柳建偉、石鐘山、肖克凡、孫惠芬、衣向東、張陵等。我們都知道,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就在當晚的10月11日19時揭曉。在此之前,網上盛傳莫言獲獎的可能性很大,我們對此事都很關注,也衷心期望莫言能夠獲獎。
宴會開始,當地領導致祝酒辭時,我們有些心不在焉,最關心的是莫言獲獎能夠成為現實。宴會廳里沒有電視,我們只能通過手機上的網絡獲取瑞典文學院在斯德哥爾摩發布的消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是作家出版社的總編輯張陵,他們出版社事先排好了莫言的20卷本文集,單等莫言獲獎的消息落實下來,文集立即開機印刷。應該說張陵的心情在期盼中還有一些緊張,在消息沒落實之前,什么酒他都不想喝,什么好吃的都食之無味。當莫言獲獎的消息傳到張陵的手機上,他才笑了,高興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張陵把消息轉達給我們時,并沒有顯得太激動,只是輕輕地說:莫言獲獎了!是的,重大的事情用不著高調宣布,它本身的重大意義自然會在人們心中激起非同凡響的回響。
得到莫言獲獎的確切消息,作家們頓時興奮起來,我們頻頻舉杯,一再向莫言表示祝賀。我們聽說莫言當時正在他的故鄉山東高密,我們恰在山東莫言的故鄉“隔壁”,我們像是專程趕去為他祝賀,當晚的宴會也像是為祝賀莫言獲獎而舉辦的。說來我們有些喧賓奪主,也有些不恭,一時間話題全都圍繞著莫言展開,以致當地的領導也跟我們一起討論起莫言來。我們到棲霞本來是參加“果都之約”活動,酒桌中央擺了不少鮮艷的蘋果。孫惠芬說:那些蘋果好像也在為莫言高興,個個紅光滿面,笑逐顏開。
這樣集體為莫言祝賀還不夠,我應該給莫言打一個電話,單獨向他祝賀一下。但我想到了,那一刻為莫言祝賀的朋友一定很多,媒體的采訪也很多,莫言的手機不一定打得進去。我試了一下,莫言的手機果然處在關機狀態。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北京日報》的記者打來的,記者要我談一下對莫言獲獎的感想。我把作家朋友們集體為莫言祝賀的情景簡單描述了一下,說莫言的創作扎根本土,激情充沛,內容創新和形式創新結合得很好,是中國作家的杰出代表。莫言的獲獎是實至名歸。諾貝爾文學獎畢竟是全世界最有影響的文學獎項,莫言的獲獎,標志著中國文學真正走向了世界。這不僅是莫言一個人的驕傲,也是中國文學界和中國人民的驕傲。對于中國文學史來說,莫言獲獎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同時打破了諾貝爾文學獎神話,將使中國文學更加自信,并大大激發中國作家的創作熱情。
接著又有一家東北的媒體采訪我,要我談一談和莫言的交往。說起來我和莫言已認識20多年,平時交往不是很多,但多次一塊兒參加文學活動,莫言還是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細節性的印象。記得第一次和莫言一塊兒參加活動,是在《北京文學》一個座談會上。前有《透明的紅蘿卜》,后有風靡全國的《紅高粱》,莫言當時的名氣已經很大。但我看他并沒有把名氣變成自己的氣,心平氣和,呼吸還是正常的呼吸。有文學女青年眼巴巴地看著他,人家大概希望莫言也看人家一眼。但莫言的眼睛塌蒙著,頗有些目不斜視的意思。座談會輪到莫言發言了,他的發言不長,我記得很清楚。他說,一個寫東西的人,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要保持一顆平常心。不管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不能忘記自己是誰。1993年春天,王安憶在北京寫作期間,有一次劉震云請王安憶在關東店長島海鮮城吃飯,同時約請了史鐵生、莫言、王朔和我等人。震云和王朔都是好嘴,酒桌上的話主要是他們兩個說,莫言很少插嘴。震云拿長相和吃相調侃到莫言了,莫言才反擊一兩句。不知怎么說到了冰心家的貓,莫言說,他連冰心家的貓都不如。莫言還提到,他有一次回老家,被他家的狗給咬了,咬了四口。他家的狗只要看到干部模樣的人就咬,曾咬過縣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但對穿得破爛的人不咬,以為是他家的鄉親。鄉親們說,這狗連自家人都不認識,是混眼狗,不能留,打死它。狗跪著求饒,眼淚巴唧的。但最終還是把狗打死了,打死后,當天就熬吃了。2002年盛夏,鐵凝還在河北省當作家協會主席時,邀莫言、馬原、池莉和我等人,到承德以北的塞罕壩草原參加一個筆會。筆會安排得很輕松,連一個會都沒開,實際上就是到草原避暑。白天,我們看草原,到湖里劃船。晚上,我們披著被子看篝火晚會,在賓館里打牌。打牌時,我和莫言一頭,池莉和她女兒一頭。我知道莫言的牌技不錯,但我們兩個都沒有很好的發揮。因為對手有一孩子,我們權當陪孩子玩耍。莫言和我偶爾也會談到小說,他說他看過我的短篇小說《幸福票》,印象深刻。我告訴他,那篇小說的故事就是在他們山東淄博聽來的。
最近一次和莫言一塊兒參加活動,是2012年7月7日在北京召開的西班牙語地區國際出版研討會。參加會議的多是一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西班牙語翻譯家,還有一些其作品被列為翻譯成西班牙語對象的中國作家,作家中除了莫言,還有劉震云、麥家、李洱和我等人。主持人在開場白中說:這幾位作家是中國最優秀的作家。莫言當即插話否認了這種說法,說中國的優秀作家很多,不能說這幾個人就最優秀,要是傳出去,是會被人笑話的。震云說:這就是一個說法,不必當真。如果換了另幾個作家,主持人也會這么說的。于是大家都笑了。研討會開始,莫言第一個發言。他首先向翻譯家致謝,感謝翻譯家所付出的辛勤勞動,說如果沒有翻譯家的翻譯,外國人就讀不到我們的作品,我們的作品就不能在世界上傳播。莫言隨后對翻譯工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在選擇翻譯對象和翻譯作品時,不必過度關注政治延伸,應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的藝術本身,和社會現實適當拉開距離。
作為同時代的作家,莫言的作品我讀了不少。他的長篇小說我沒有全讀,他的短篇小說我差不多都讀過。比如:《拇指銬》《月光斬》《白狗秋千架》《姑媽的寶刀》《倒立》,還有今年剛發表的《洗澡》等。莫言很重視短篇小說的寫作。2012年10月10日,也就是莫言獲得諾貝爾獎的前一天,他在接受《中華讀書報》記者舒晉瑜訪談時談到:“我對短篇一直情有獨鐘,短篇自身有長篇不可代替的價值,對作家的想像力也是一種考驗。前一段時間我又嘗試寫了一組短篇。短篇的特點就是短、平、快,對我的創作也是一種挑戰。”莫言在訪談中還提到了我,他說:“我一直認為,不能把長篇作為衡量作家的唯一標準。寫短篇也可以寫出成就。國外的契訶夫、莫泊桑,中國的蘇童、遲子建、劉慶邦……不說長篇、中篇,單憑短篇也能確立他們在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寫短篇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大家。”
我注意到,自莫言獲獎以來,全國各地的報紙發表的對莫言和莫言作品的評價文章很多。因能力有限,我這里就不多說什么了。從個人的感受出發,我只簡單說兩點,這兩點值得我好好向莫言學習。第一點,我認為莫言很善于向外國的優秀作家學習。他的學習在于他的化,他把外國優秀的東西化在中國厚實的土地里,化得渾然天成,不露痕跡,化成了自己獨特的作品。我在此方面做得很不好。第二點,莫言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著豐沛的創作激情,這一點也很難得。德國的漢學家顧彬曾質疑莫言寫《生死疲勞》時寫得太快。我覺得快和慢不是衡量作品品質的標準。也許正因為莫言寫得快,才顯示出他磅礴的創作活力,寫出的作品才具有浩浩蕩蕩、一瀉千里的氣勢。一個人羨慕別人,往往因為別人身上有超越自己能力的東西。也許我在這兩點上有些力不能及,才愿意向莫言學習,不斷向前努力。
作者檔案
劉慶邦: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牛》《遍地白花》《響器》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根據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