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獻
我的靈魂從出竅那一刻起,就開始尋找一個可以附著的東西。我試圖找一個人,一個我熟悉的可以把靈魂托付給他(她)的人。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只好在空中飄著。
我先飄到事發(fā)地點。那里一切如舊,好像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那個小亭子還在,我飄到我常站著發(fā)呆的地方。那里視野依舊很開闊,午后的河面撒滿了碎金,粼粼閃爍,撲朔迷離。亭子旁邊那棵斷了頭的垂柳,毅然擺動著它柔軟的枝條,透出招人的俏媚。花壇里的百日紅嬌艷欲滴地怒放著。河對面,那古老而神秘的小城慵懶地沐浴在暖暖的春陽里。活著真好啊,我不由得嘆道。就在這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我死了。
這個河濱公園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爭議。這原本是一條泄洪河,被一個縣委書記沿河建了河濱公園,而這個縣委書記因為建河濱公園而提拔了。可是,卻有人說,泄洪才是這條河的功能,而不是娛樂休閑。爭議!喋喋不休!
不過,河濱公園的小亭子,確實是個幽會的好地方。一對戀人正在忘情地接吻,我看著他們呵呵地笑了。戀愛大概是世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兒了。不,我不能耽誤,我得走了。
我繼續(xù)飄著,看到一只流浪狗在垃圾堆里找食兒吃,便停了下來。它身上有許多傷疤,還有一片片脫毛的皮肉,紅蝦蝦的讓人惡心。它津津有味地無所顧忌地啃著一塊西瓜皮。然后,它又找到了一個剩很多的蘋果核,繼續(xù)啃著。我估計,那是一個生蟲的蘋果,或者是酸澀的青果。總之,不是一個好吃的蘋果。不然,怎么剩那么多就扔掉了?
流浪狗啃完蘋果核兒,慢騰騰地伸了個懶腰。然后,蹺起腿來后退,對著那根電線桿,爽爽地滋了一泡尿。我想,它大概想給母狗留下自己的味道。
我突然羨慕起這只狗來。瞧它那撒尿的姿勢,那么粗獷,那么野性,那么痛快淋漓。雖然它無家可歸,雖然它四處流浪,卻生活得如此悠閑,如此瀟灑。
我想,還是趕緊離開,尋找一個我可以附著的人。不然,一切都晚了。我聽說,一個靈魂,找不到附著的人,很快就會散去的。我不想就這么散去了,我不想。所以,我一脫殼就開始飄蕩了。我剛要離開,那狗卻沖著我叫了一聲。我敢肯定,它確實感到了我的存在。我想到了那條曾經(jīng)讓我溫暖的流浪狗,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把我的靈魂附著在它身上。雖然,它是公狗,而是我個女人,我還是想把靈魂交給它。
我的靈魂附著在它身上之后,它便不是一只狗了。當然,也不是一個人。它成了一個狗不狗,人不人的東西。我叫它獻,因為我叫南,而它是犬,所以,我就把這個奇怪的東西叫獻。
二、曹北
獻來到了曹北家,站在大門口,怯生生往里瞅著。我說,進去,它便想側著身子擠進大門。我看到院里有很多人,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我想進去,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獻只是萎萎縮縮地靠大門口站著,不敢往前走。
獻聞到了一股讓它騷動的氣味。那是母狗小花身上的味道。于是,它精神陡振,急不可耐地往里窺視著。果然,它看到一只被拴著的漂亮的小花狗。小花也感到了獻的存在,它低聲哼哼著,完全是發(fā)情時的呻吟。獻像見了久別的情人,想立刻奔到它身邊。獻完全被小花迷住了,它那么漂亮,那么溫順,那么嬌小。雖然它上過無數(shù)母狗的身,從來也沒有被如此漂亮的母狗傾倒過。不過,院子站著很多人,它不敢貿(mào)然擠過去。獻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朝小花蹭去。
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獻進了院兒。它一進院,我就可以聽到院子里及屋里的人們說話了。曹北的表哥,那個縣衛(wèi)生局的副局長,他好像在屋里主持一個什么會議。參加會議的有曹北、曹北的父親、曹北的弟弟。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的治喪委員會。可笑得很,我竟然還會想到什么治喪委員會。是的,一個靈魂遠比活著的人更有幽默感。如果我還活著,絕對想不出這么幽默的詞語。當然,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我怎么配有什么治喪委員會呢。我聽到曹北的表哥對曹北說:項南死得不清不白,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倆孩子都在上學,以后可怎么辦啊?
曹北,我的丈夫,那個整個骨盆都壞死的人,一句話都不說。他可能被我突然死亡打暈了,顯然還處在極大的悲戚之中。他陷在沙發(fā)里,眼睛紅腫,臉色蒼白,形容枯槁,整個人像一棵隆冬里的小老樹。歲月和疾病已經(jīng)6T/c66mszRuU/qpLunmC+QnGZfSzTMbJboCy/FpXEYM=抽干了他身上的鮮活。
表哥說:曹北,這事兒你得說話。父親和弟弟回音般隨聲附和:你得說話。曹北仍舊不說。表哥就出了屋,他一跨過門口,就看到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于是,他猛跨一步,狠狠地踢過去。我想,他肯定想象著這一腳踢在了曹北的身上。
獻尖叫著逃出大門,任我怎樣攛掇都不再進院。它在門外的墻根處臥下來,用舌頭舔著被表哥踢傷的皮膚,正是那紅蝦蝦沒有長毛的地方。我心里一陣悲哀,表哥還找我看過病呢,他為什么那么殘暴地踢獻?還有曹北,他怎么也那么冷漠,他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是的,他們不知道獻就是我。可是,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苌拼恢涣骼斯纺兀克麄兌急痪薮蟮牟恍覕D壓著,都被我不清不白的死羞辱著, 哪還有好心情對待一只狗呢。況且還是一只流浪狗,一只對小花欲行不軌的流浪狗。太有諷刺意義了。
獻就這樣懶洋洋地臥著,露出了流浪狗的本性,它不再顧及是否有個人的靈魂附在它身上。我也只能回憶過去的事情了。
曹北,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是學中醫(yī)的,上班后安排到了門診坐診,和一個老中醫(yī)共用一間診室。可想而知,每天老中醫(yī)跟前的病人排起長長的隊伍,都是慕名而來的。而我的前面空空如也。偶爾,我面前也會坐上一兩個人,卻不是找我看病的,而是等候老中醫(yī)的。老中醫(yī)不上班時,那些病人寧愿蹲在門口等著,也不肯屈尊讓我看病。
面對老中醫(yī)的滿頭白發(fā),我的心情沮喪落魄。我感到十分的無奈和無助,恨不得一下子也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在這里青春和靚麗被不屑一顧,我只有打開書本看書。可是,診室里亂嘈嘈的,根本沒有看書的氛圍。難道只有滿頭白發(fā)和滿臉的皺褶才是一個中醫(yī)醫(yī)術的分量?我后悔選擇了這個專業(yè)。
那天老中醫(yī)休息,門口照舊有幾個等他看病的人。我百無聊賴地坐著,甚至希望老中醫(yī)不再出現(xiàn)。希望那些等待的人,最終不得不找我,而我會以王者的大度為他們看病。我覺得自己狹隘可笑,怎么可能呢?那一切不過是妄想而已。
妄想似乎變成了現(xiàn)實,一個小伙子走過來,看看老中醫(yī)的空位,坐在我面前。我疑惑地看著他,他卻問:張醫(yī)生不在?
我點點頭。面對無數(shù)次這樣的打擊,還能點頭足以說明我的涵養(yǎng)了。沒有想到,他笑了笑,把胳膊伸在我面前。我不知所措地問:你干嘛?
他說:看病啊。
我才意識到,他想讓我給他號脈。因為,我們診室門口掛著“中醫(yī)內科”的牌子。在常人眼里,中醫(yī)就是號脈。于是,我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穩(wěn)穩(wěn)地把在他的寸口,各司在寸、關、尺部。我感到他脈象有些虛沉,讓他伸出舌頭。
我說:你脈象沉遲,舌淡苔白,腸鳴切疼,喜溫,喜按,畏寒,是寒瀉。中焦寒盛,脾胃陽虛,不能腐熟谷物,蒸化津液,故完谷不化。瀉下稀水,色白無臭,鴨溏清澈。
他驚奇地說:都是你號出來的?
我點點頭。
嗨,真神了。張醫(yī)生也給我看過病,從來沒有給我說過這些。
找他看病的人太多了,他沒工夫跟你說。我淡漠地說。
那小伙子不無佩服地說:看中醫(yī)都習慣找老中醫(yī),其實,年輕醫(yī)生醫(yī)術也不差。
我說:謝謝。
他說:該我謝你才對。請給我開點兒藥吧。
我給他開了藿香正氣散。
他不好意思地說:醫(yī)生,能不能給我開點兒西藥。我不想喝中藥。
我說:也好,有些急癥西藥確實比中藥更快捷。于是,我給他開了四環(huán)素、痢特靈、顛茄,然后簽上我的名字。那時候,還沒有諾氟沙星之類的藥物。
他接過藥方,笑起來,說:矛盾。我莫明其妙地問他:有什么問題嗎?
他搖搖頭說:太有意思了,一張?zhí)幏剑厦媸遣鼙毕旅婢谷皇琼椖稀N乙残α耍珊狭恕K麍竺謺r,我就覺得有些可笑,可我是醫(yī)生,要尊重病人的一切私秘,便隱忍不發(fā),經(jīng)他一說,也節(jié)制不住地笑了。
他拿著處方走到門口時,對蹲在門口等張醫(yī)生的幾個病人說:別等張醫(yī)生了,這個女醫(yī)生看得特別好,號脈也準。
那天,曹北給我?guī)砹撕眠\。好幾個病人不再等張醫(yī)生,投奔我來了。我心情很好,興奮中有一絲騷動,回到家里就開始洗澡,在鏡子跟前遲遲不肯離去。誰說中醫(yī)與青春無緣?我要把中醫(yī)貼上青春的標簽。想起曹北,我自顧自地笑起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竟然有人叫曹北?叫曹北的人竟然奇怪有人叫項南?可是,我無論怎么都想不起來那個叫曹北的小伙子的模樣,只記得他中等個頭,臉色比較白。
三、婚姻
好運好像開始降臨了,一連幾天,都有病人找我。我的心情非常好,雖然才零零星星的幾個人,跟人氣鼎沸的張老先生沒法兒比,但畢竟有了自己的病人。我像贏得了新生,開始注意自己的儀表。我去商店買了一瓶遮瑕膏,把臉上那塊黑胎記蓋住,雖然遮瑕膏不能完全遮住黑胎記,畢竟淺了許多。我把自己收拾得光鮮照人,每天都要提前幾分鐘開門。
那天,一個小伙子領著他的親戚看病,進了診室,朝張醫(yī)生打個招呼,就讓親戚坐在我面前。他說,項醫(yī)生,你還真是神了,給我開的藥沒吃完就好了。這個是我表哥,你給他號號脈,看他怎么了?
你是?
曹北!前些天你給我看過病。你忘了?
哦,請坐吧。我這才仔細地打量著曹北。其實,他是一個極普通的小伙子,而皮膚卻出奇的白嫩,純凈得像嬰兒的皮膚。他的皮膚如果長在女孩臉上,一定是傾國傾城了。我輕嘆一聲,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涂遮瑕膏的地方,不由得一陣懊喪,如果我倆的皮膚換換多好啊。他說:你不舒服嗎?
我說:沒有。
他表哥的病有些麻煩,我覺他腎有問題。我給他開了幾服中藥。曹北說:項醫(yī)生,你可不要保留絕技啊。
我說:不會的。不過,最好去做個檢查,拍個片子,或者做個造影。
他表哥說:我先把這幾服藥吃了再說。那時,他好像不在衛(wèi)生局上班,在一個什么單位當采購員。
曹北不斷地帶人來找我看病。我覺得他是個挺熱心的小伙子。大概過了兩個月左右,院辦公室的宗劍給我送來一張電影票。我說:醫(yī)院發(fā)的?他笑著不置可否。臨出門時說:去了就知道了?
下班后,我問了其他的同事,醫(yī)院里是否組織了什么活動?大家都說沒有。
我不知道怎么處置這張讓我心神不寧的電影票。也不知道宗劍究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不會對我有什么意思吧?不可能,他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是內科護士夏柳,人長得非常漂亮。他不會看上我這相貌平平的女孩。我決定不去。
初冬,天黑得比較早。電影六點半就開始了。我看著鐘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管是誰,看場電影又能怎么樣呢?
電影散場時,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電影院,想看看究竟是誰送的電影票。望著黑壓壓魚貫而出的人群,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不看就不看吧,又來干嘛。這么多人,我根本無法進入場內,即便進去,人家也已經(jīng)走了。
我傻傻地望著漸漸散去的人群,心里毛毛的不知所措。我沮喪地掃一眼影院大門,準備離去。這時,一個瘦削的身影進入我的視野。那身影在高桿燈下不停地晃動,眼睛還在四下搜尋著。我的心一下子溫潤了,那人正是曹北。
我趕緊走過去。他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說:如果不來呢?
那我就等一夜,然后,天明繼續(xù)等。
我說了許多女孩子表達愛慕之情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你真傻。而我說這句話,不是表達愛慕,而是由衷地表達本意。
他哈哈地笑著,孩子般清純的笑聲。他沒有責問我為什么散了場才來。我問他電影怎么樣?他說不知道,他的心只在旁邊的空位上,沒有在意銀幕上的影像。
從那一刻起,我預感我的一生會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我就覺得他是一個可靠的男人,那么淡定地包容你的錯誤。
像許多父母一樣,我父母也想讓女兒嫁給一個家境好的男孩兒。曹北家在農(nóng)村,又是家里的老大,我父母竭力反對我和曹北交往。我母親還說我倆“八字”不合。不管是否浪漫,戀愛總給人幸福的感覺,那種感覺總讓人迷失自己。雖然,我們親戚圈里都反對,我還是堅持住了。曹北像影子一樣粘在我身上,我發(fā)出的話對于他來說,就像皇上的圣旨。我愛吃烤紅薯,他會找遍全城給我買來,遞到我手里時還熱乎乎的。他總是像無所不能的上帝,滿足我一些不經(jīng)意的要求。因此,我怕錯過了曹北,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曹北對于我來說,確實不是最優(yōu)秀的,但我肯定是對我最好的。我對自己說:決不放棄曹北,于是,和眾多被父母干涉的婚姻一樣,我選擇了婚姻,和家里鬧翻了。我父母十分傷心,他們不理解,一向聽話的乖女兒,怎么會為了一個并不起眼的男孩離家而去。他們認定我完全著魔了。
我和曹北,沒有得到我家人的祝福,也沒有舉行結婚儀式。我們拿出各自的積蓄,置辦了一些必需的家具。之后,買了兩張北上的火車票,去了北京,算是趕上了當時十分時髦的結婚形式——旅行結婚。
我和曹北就像一個鋸開的葫蘆,又合在一起,沒有拼出曲折優(yōu)美、動人心弦的圖案,簡單得有些庸俗。后來,發(fā)生了那么的事情,我也從來沒有后悔過。
我一直在門診上班,病人依舊不多。醫(yī)院里實行了單獨核算,我工資很低。那時,曹北在建委上班,工作也不太忙,上下班都去接我。我雖然感到很幸福,可總覺得生活中缺些什么,缺什么呢?目標并不明確。那天,我和宗劍的妻子夏柳一起逛街,我們看上了一塊非常漂亮的上等毛料,想用它做一套西裝。
夏柳說,咱們一人做一套吧。我也欣然同意。可是,付錢時,我說不要了。她問我怎么了?我說,不太合適我。
她悻然地自己買了一套。
我的心情一天都悶悶不樂,我口袋里沒有那么多錢。其實,我準備買一臺雙缸洗衣機,買一臺電風扇,還想買一臺彩電。這些家電,以我當時的工資,不吃不喝五年也不行,何況再買自己喜歡的衣服呢。我不想把這件事情跟曹北說,顯得自己多么世俗。曹北的工資也不高,他家在農(nóng)村,還有上學的弟弟妹妹。我不能和夏柳比,她在病房上班,工資比我高好幾十塊。宗劍在醫(yī)院辦公室獎金也不低。他們收入比我們高出許多。而且,他們的家電都是宗劍的父母購置的。她當然可以毫無顧忌地買自己喜歡的衣服。
我不甘心這種生活狀態(tài),我要改變它。于是,我沒有和曹北商量,就做出了決定:出去進修,換個科室。當時,婦科效益好,人手又少,我就選定了婦科。
進修,是我和曹北發(fā)生的第一次沖突。他不想讓我去,那時,我們已經(jīng)結婚兩年多了。我一直沒有懷孕。他母親一直擔心我不會生孩子,怕我出去之后更耽誤生孩子,也竭力反對。
我知道沒有孩子不是我的問題,曹北更清楚問題所在。有一次我洗衣服時在曹北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化驗單,是“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的,那是一張精液的化驗單。曹北的精子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而絕對不孕的標準是百分之二十五。我不想過早的要孩子,也不想給曹北增加壓力。即便是百分之三十,我們生個孩子還是有希望的,只是時間問題。于是,我把化驗單重新放進他口袋里和衣服一起浸入水中。
曹北不知道我看過化驗單,他母親更不知道兒子的情況。我想,曹北不讓我去,其中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我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們越是反對,我就越是堅持。曹北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摔了家里的茶具,還有我們結婚時買的一塊座鐘。我沒有妥協(xié),還是走了。我必須有自己的生活。
四、背叛
我到了省人民醫(yī)院進修,困難可想而知。我必須從頭開始,我連天加夜地啃《婦產(chǎn)科學》,我不能說自己是學中醫(yī)的,否則他們是不會接受我的。因此,我比別的進修醫(yī)生更加勤奮,更加謙和,更加虛心。
由于過多熬夜,我暈倒在職工食堂里。我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急診室里。看到懸掛的液體,委屈的淚水無聲地流出來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來:這可不是你的性格,我以為你不會流淚的。
望著那個穿工作衣的大夫,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竟然是我大學的同學尚浩。他又接著說:你來進修也不吭聲,我好歹也盡地主之誼。不過這種方式也挺有意義的,算我盡地主之誼了。
我很感動,也很溫暖,眼淚再次流出來。我說:我不知道你在這里。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你怎么進修婦科了?
尚浩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似乎覺得這是個尷尬的話題,就繞開了。他說: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這樣拼命。我跟你們科的主任打個招呼,讓她關照一下。
我輸完液,尚浩還真盡了地主之誼,和他夫人一起請我吃了飯。從我知道尚浩在這里上班之后,心里就多了一些依靠,休息時我會去他家里走走,看看他和他夫人。
那天,曹北去省城看我。正好碰上尚浩來給我送資料。他說,他已經(jīng)和婦科主任說好了,讓你多值班。見到曹北,尚浩說道:你當家的吧?來了也不吭一聲,我也好請他吃頓飯。我不好意思地說:他也剛到。他說:那好,我就不打擾了,你們小兩口團圓團圓吧。
曹北始終都沒說話。他望著尚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里,然后才轉過臉看著我說:這人是誰?
我同學。
我怎么沒聽說過。
同學那么多,我都要跟你說嗎?
你是不是沖他來的?
曹北,你心里能不能陽光點兒。多正常啊。我來進修時,根本不知道他在這里。老同學幫幫忙,有那么下作嗎?
我知道,曹北已經(jīng)懷疑我跟尚浩的關系了。我沒有說我暈倒了才碰上尚浩,那樣他想得會更多。他以為除了愛情不會使一個人失去理智,而我來進修則完全是失去了理智。我和尚浩,怎么會有這種可能?上學時,尚浩是有名的大哥哥,對同學照顧得很好。我們受他的照顧覺得天經(jīng)地義,特別是我們女同學,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當然,他用什么法兒俘獲我們校花的芳心,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們分到了一個單位,已經(jīng)結了婚,過得非常幸福。他根本不可能對我動什么心思。我不能跟曹北說這些,好像此地無銀三百兩。
陰影已經(jīng)刻在曹北心里,我會越描越黑,因此我避免尚浩的話題。曹北是一個小心眼兒的男人,自尊心也很強,面對我們的婚姻,原本就有些自卑。當然,更讓他自卑的還有那張已經(jīng)粉碎了的化驗單。
我們進修的醫(yī)生都是兩個人一個房間。曹北來看我,自然也想親熱一番。我怎么好意思讓人家騰地方。我和曹北就去了醫(yī)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館。我們做得并不好,我知道曹北心里有障礙。我雖然極盡溫柔,但曹北還是草草收場。我說,曹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個隨便的女人。即便我們之間完了,我也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兒。
曹北說:項南,回去吧,別進修了。我想你,想得我眼冒金星,都沒心思工作了。我的視力下降的很厲害,說不定會失明的。我知道曹北視力本來不太好,就勸他:曹北,堅持一下,還有幾個月。我和曹北又做了一次,這次,曹北很盡興。可是,穿好衣服時他卻說:你來過這里?
我心里一陣痙攣。
每周曹北都會給我寫信。我知道,他確實有些不放心我。可是,每次接到他的信,我心里都感到暖融融的,畢竟是身在異鄉(xiāng),牽掛總是讓人感到幸福。快到“十一”了,我有幾個星期沒有收到曹北的信,心里空落落的。我預感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時,家里沒有電話,我準備趁“十一”放假回去看看。
那時候交通很不方便,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上午十點坐上車,晚上八點還沒到家。路上,車壞了好幾次,旅客們怨聲載道,我心里也惶惶不安。不知道家里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晚上九點我才到家。我沒有敲門,想給曹北一個驚喜。可我剛掏出鑰匙,臥室里的燈突然滅了,隨即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的手一抖,鑰匙掉在地上,發(fā)出了嘩啦的聲音。那女人說:我聽到動靜了。曹北說:不可能。鬼都沒有。
不會是項南回來吧?放假了。
她?野得很。哪還顧得上回家。
我踉踉蹌蹌地走了。經(jīng)過醫(yī)院大門口那棵電線桿時,再也無法挪動腳步,我抱著冰涼的水泥線桿兒,把臉貼上去,欲哭無淚。我完全被打蒙了,我應該打開門,揪出那對狗男女。可是,接下來怎么辦?離婚?
不!那時,離婚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讓人接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覺得整個人像在冰窖里,寒氣穿透了骨頭和神經(jīng)。可是腳面卻熱乎乎的。我低頭一看,是一只流浪狗臥在我的腳上,溫暖著我。我蹲下來,撫摸一下它的頭,它溫順地往我跟前靠了靠。從那時起,我相信狗是有靈性的,它給人類的是一種超然的忠誠和慰藉。
遠處傳來了一聲狗叫,它起身走了。我想,那一定是母狗的叫聲,愛人的呼喚。那狗雖然走了,我還是感謝它給了我同類無法給予的溫暖。那只狗,是我選擇獻的理由。我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電線桿,回到父母家。我母親看到我的模樣,嚇壞了。她說,出什么事兒了?你怎么這時候來了。
我說,車出問題,曹北不在家,我就回來了。我不能跟父母說什么,我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我回到省城。
五、獻的愛情
獻被小花身上的氣味刺激著,它是一個青壯的公狗,它需要小花。它吃力地站起來,仿佛忘了剛才那一腳。這次,它有些義無反顧了,瞅著沒人注意,溜進了院里。
小花正在發(fā)情期,為了不讓它下崽,每到發(fā)情期,曹北總會用鏈子拴著它。獻急不可耐地往小花身邊靠了靠,小花躲開了。我想,它肯定是嫌棄獻,狗也一樣的勢利,如果獻是條名貴的狗種,小花怕要主動示愛了。要知道,它正渴望著一只公狗進入。
獻像一個勇敢的追求者,頭向小花伸去。小花害羞似的低頭背臉,獻便借機輕輕地含著它的脖子,這是狗們的求愛方式。小花終于被獻的執(zhí)著所打動,嗅著它的尾部。
我聽到曹北的表哥說:不能便宜了宗劍,項南的尸體不能埋,就放在他家里。公安局肯定從中協(xié)調。曹北,你說個數(shù)吧。
曹北還是不說話。
曹北的表哥說:十萬元,不能少了。曹北艱難地站起來,出了門兒,摸索著去了衛(wèi)生間。我們家是一個單獨的小院兒,兩間平房。衛(wèi)生間在院子的東南角。小花拴在離衛(wèi)生間不遠處,我正好看到曹北撒尿。他沒有尿出多少,稀稀地滴了幾滴。尿完,并沒有馬上裝起家伙,而是使勁地抖動著,好像要用它理清混亂的思緒。我覺得那完全是下意識到行為,他每次都是這樣抖動。
那軟綿綿的家伙,任它抖動著,無可奈何。如果是正常情況,它可能會勃起了。可是,自從吃了那老中醫(yī)的藥,就再也沒有勃起過。
曹北回到屋里,又縮進沙發(fā)里。
表哥繼續(xù)說:你想好沒有?
曹北說:哥,我是廢人了,什么也做不了,你看著辦吧。
那就這樣說,我明天就去公安局。表哥說著,就出去了。
獻和小花的身體相成了一個愛的圓圈,它們互相嗅著對方的臀部。小花本來就春心蕩漾,哪還經(jīng)得住獻如火般的激情,粉紅色的液體從它的陰門里流出。獻也露出了它鮮紅的家伙,躍躍欲試地跨在小花身上。獻的兩條前腿,牢牢地抱住了小花的腰,不停地撞擊著小花。它進入小花,和小花牢牢地鎖在一起。
曹北的表哥從屋里走出來。看見那只流浪狗竟然和小花背對背地連在一起,頓時火冒三丈。他肯定用人的思維衡量狗了,于是,掂起院子里一把鐵鍬朝獻打過去。
那一鐵鍬并沒有打在獻身上,而是打在了小花身上。它們兩個還連在一起,小花已經(jīng)掙脫了繩索。不知道是小花護著獻還是獻拖著小花,它們倆沒有逃出大門。曹北的表哥,并沒有就此罷休。他揚起鐵鍬,又朝獻打去。獻被突然降臨的襲擊嚇壞了,開始掙脫小花。在曹北的表哥不停地襲擊下,獻終于拔出了自己逃跑了。看著獻夾著尾巴逃跑了,曹北的表哥沒有去追它,他把怒氣轉移到小花身上,繼續(xù)對小花施暴。他不能容忍小花竟然和一只流浪狗連在一起,而且還在曹北的院子里。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一起讓人蒙羞的事件,目前還正在處理之中。
逃出大門后,獻不停地回頭,停停走走,還想回去。我說:你不能回去,回去你就沒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獻好像聽了我的話,沒有回去。它在一棵大桐樹下站定,巴巴地往曹北家的門口張望。
獻焦慮不安地圍繞那棵大桐樹不停地轉著。畢竟,它還沒有等到自己的家伙自動收縮,畢竟它們還沒有心滿意足地做完一場愛,就這樣被生生地分開了。其實,它只需要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后它就會收縮,小花收緊的陰門也會放松。
過了一會兒,獻靠著那棵桐樹躺下來。它無限傷感地望著小花家,似乎困惑不解:人們?yōu)槭裁磳@種事情這么厭惡,它做錯了什么?難道一個流浪狗就不配有自己的愛?要知道一個生命不管多么卑微,都應該有自己的尊嚴和權利,這是造物主成就一個生命時就賦予的。它愛小花兒愛得真誠、純粹。它冒犯了什么?你們人類又怎么樣?有時候還不如它,完全是為了欲望或者利益就做下茍且之事。人們可以容忍淫亂和墮落,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對狗的愛情呢?
我同情獻,對它說:既然你愛它,就勇敢地去追啊。你不敢?你怕了。
獻終歸是只狗,它一動不動地躺著。它聽不懂我的話。它的家伙已經(jīng)縮進了身體里,棒打鴛鴦的絕情讓它心灰意冷。我甚至有些后悔,怎么把自己的靈魂附著在它身上?
沒辦法,我只好隨著獻躺下,繼續(xù)回想過去的事情。
六、尚浩
我一回到省人民醫(yī)院就去上班了。老師說:你不是請三天假嗎?怎么回來了?我說,回去看看就行了,家里也沒什么事兒。老師說,那你就再休息一天吧,班兒都排好了。
休息一天?不!我會發(fā)瘋的。
不知道為什么,我主動約尚浩去了那家小旅館,就是我和曹北做愛的那個房間。
尚浩敲門時,我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我想見他,至于做什么不做什么并沒有明確的意識。我思維混亂,一切都是下意識的。
尚浩進了門說:還準備了酒菜,看來有喜事兒啊,咱還不如去飯館呢。
我沒有看他,盯著酒菜木木地說:就在這里吧。我屋里那個進修醫(yī)生的丈夫來了。我得給人家騰地方。你不害怕吧?如果害怕,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我害怕什么。你怎么了項南?尚浩看我神情不對,關切地問。
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堵在我喉頭。我故意調侃地說:沒什么,可能世界就要毀滅了。這間客房就是諾亞方舟,只剩下你和我了。
項南,你一定有事兒。
沒事兒,我今天休息,沒地兒去,想讓你陪陪我。我說著,把一瓶白酒到進了兩個玻璃杯子里。
尚浩坐下,他說:項南,你不是不喝酒嗎?
人是會變的。從現(xiàn)在起,我開始喝酒了。
尚浩不說話了。他看我這樣子,確定受了什么打擊。他靜靜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們默默地喝著,漸漸地我有了膨脹的感覺,我的手開始抖動。尚浩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他說:項南,有什么事兒就說出來,別憋在心里。我知道你一定遇上什么事兒,跟我說說吧。看我能不能為你做點兒什么。
我實在撐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從離開家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掉一滴眼淚。憋屈的眼淚再也不聽我的話,洶涌而出。
尚浩放下杯子,走到我背后,把我攬在懷里,他想用溫情讓我平靜下來。
他的溫情慢慢地烤干了我的眼淚,我停止了哭泣,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灌下去。溫情的項南已經(jīng)粉碎了,野性的項南脫殼而出。酒精在我體內燃燒,我站起來,轉身抱著他,瘋狂地吻著。他顯然被我的瘋狂鎮(zhèn)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說:尚浩,把我抱到床上去。我腦子騰然浮出曹北和那個女人扭結在一起的畫面。我不顧一切地撕掉自己的衣服。
尚浩抓住了我的手,他已經(jīng)很鎮(zhèn)定了。他說:項南,別這樣,跟我說說究竟出了什么事兒。
你嫌棄我是吧,你不要我?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女人。我笑了,歇斯底里地笑著,眼淚隨著笑聲又流了出來。
你喝醉了,項南,等你清醒了好嗎?
我沒醉,我很清醒。我想要你,尚浩,求你了。快點兒。
不,項南,你冷靜一下,別做傻事。
你怎么這般鐵石心腸?我的膝蓋頂著他的下身,我明明感到他的堅硬。我仍舊笑著,仍舊流著淚,惡毒地說:其實你很想要,你怎么就不敢?你是個偽君子。裝!裝!你就裝吧!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尚浩很窘,他眼里亮亮的,我知道那是眼淚。
他說:是的,我沖動,我是個男人。可我不能放任,項南。我不知道你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現(xiàn)在不太清醒,如果我輕易跟你上床,我將無法面對你。你以后會恨我,看不起我。項南,如果你清醒了,你真的需要,我會做的。現(xiàn)在,你無論怎樣罵我,我都不會做。
我們抱在一起,我哭,他也哭。他為我拭去了眼淚,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我已經(jīng)無法站穩(wěn)了,他把我抱到床上,扶我躺下。
酒精繼續(xù)在我的體內燃燒,我覺得五臟六腑全都翻轉扭曲了。胃腸一陣痙攣,我的胃容物便噴射而出。一陣陣地痙攣,我便有了瀕死的感覺,緊緊地拉住他的手。
他扳起我的頭,拍著我的后背,盡量地讓我把胃里的東西都吐出來。他說:吐出來就好了。從那以后,我總想喝醉酒,就是為了感受酒后胃腸清空的快感。
胃里的東西終于吐完了。我覺得已經(jīng)到了死亡的邊緣,一股困意像水一樣把我淹沒了。尚浩放下我,開始收拾我吐出的東西。
那天夜里,我不知道尚浩是怎么過的。當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早上五點多了。尚浩在我的床邊坐著,我的上衣也洗好晾干了。見我醒來,他把衣服遞給我說:起來洗洗臉,吃點兒東西,上班去吧。
他轉身走了。我把衣服蓋在臉上,淚水順臉而下。那天,我沒上班,在小旅館里躺了一天。我真希望這一切是一場夢,我只是睡了一覺,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兩天,像兩個世紀一樣漫長,把我磨碎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么在這里?直到服務員敲門讓續(xù)費時,我意識到天色已晚,才起身結賬。回到了宿舍,同屋的小楊告訴我:你同學看你來了,還給你帶了水果。
哦。
自此,我在進修期間,再也沒有碰見過尚浩,不知是他躲著我還是我躲著他。我問自己:我愛尚浩嗎?答案是:不知道!可他寬厚的胸膛讓我覺得可靠,覺得溫暖。在我的靈魂深處,我渴望愛他。在學校時,有一段時間我曾暗戀過他,可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就讓愛的火焰自熄自滅了。是的,我曾經(jīng)幻化出許多愛他的場景。可是,現(xiàn)在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而我不能把它毀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抵擋不住尚浩出現(xiàn)在我夢里。夢里,我們總是糾纏在一起,卻沒有完成一次高潮的全過程,我不得不靠自慰完成它。我說過,我不會做對不起曹北的事情,我不會違背我說過的話,盡管曹北已經(jīng)背叛了我。可是,這種夢境總讓我羞愧,讓我覺得已經(jīng)背叛了曹北。不,對于曹北已經(jīng)不存在背叛了。我想,也許是背叛了自己。不,我不確定背叛了什么,只是感到不安。
離開“省醫(yī)”那天,我心神不寧,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和尚浩打個招呼,畢竟我們還是同學,他一直很關照我。可是,我不敢面對他,不知道是怕他還是怕我自己,總之心里有種油膩的感覺。我去了婦產(chǎn)科,再次跟老師告別。其實,這是多余的。我已經(jīng)和他們道過別了。科室里每年都有很多這樣進修的醫(yī)生,老師們都很忙,也習以為常了,不會有更多的在意和留戀。我的再次告別就顯得有些做作和煩擾。
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病房樓前的花壇時,我停下來。已經(jīng)是冬天了,花壇里所有的綠化植物都在寒風里瑟縮著。我心里有種緊縮感,伸手摸了摸那棵已經(jīng)枯萎的月季葉子。花兒的鮮活和美麗已經(jīng)成了歷史,寒冷使它的津液和營養(yǎng)都供給了根系。因此葉子枯了,花兒敗了。可是,只要有發(fā)達的根系,來年還會有茂盛的葉子和鮮艷的花朵。一枯一榮,才是生命的延續(xù)。無論是枯還是榮,都不過是生命輪回中的一環(huán),有什么好傷感的。
沒有尚浩的影子,我毅然離開了花壇。這也許就是我和尚浩的結局了。
我又檢查一次還有沒有遺忘的東西,再也沒有什么停留的理由了,我只好背起包裹,鎖上了門。
我舒了口氣,對自己說,終于結束了。可是,當我轉身離開時,尚浩卻從天而降,他掂了一兜水果和餅干。他說:給你路上吃的。上班時我碰上你們科的主任,她說你今天走。
我瞪大了眼睛,手里的東西也掉在地上。我不敢相信是真,他怎么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了。
尚浩向前,把他手里的東西遞到我手上。他雙手握著我的手說:項南,你自己多保重,不管遇上什么事兒,一定要以一種平常的心態(tài)去面對。要知道,生命終結時,人生所有的經(jīng)歷,無論是苦難還是幸運,都將變成財富。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過去的事兒別太在意。
一股暖流從我眼里流出來,滾落到臉上,頓時變涼了。他掏出手帕幫我擦拭,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了,你不是一個弱女子。有什么事兒聯(lián)系,記住,你并不孤單。我今天值班,就不送你去車站了。
我真想和他擁抱一下,在他寬厚的肩膀上靠一靠。我盯著他的眼睛,沒有看到擁抱的信息,就放棄了。他為什么不主動擁抱一下呢,我多么渴望啊。
我努力地拉動一下嘴角,想給他一個溫馨的笑容。可這笑容被幽怨牽扯著,只能透出苦澀。我道聲:再見。
我走了,再也沒有回頭,把尚浩留在背后。
七、院長
從省醫(yī)回來,我找到了院長,要求去婦產(chǎn)科病房。進了院長辦公室,他說:把門帶上。我順手關上門。他說:學得怎么樣?我說:單獨值班沒問題。我拘謹?shù)刈ε略洪L拒絕我。因為我是自費進修的,如果院長拒絕了,我一年的學習就白費了,還有我的付出和失去,那么多。那樣我真的像一個輸?shù)糇詈笠患路馁€徒,赤裸裸地一無所有。我真的很害怕。
院長說:離那么遠干什么?
我起身離他更近一些。他給我倒了一杯水,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來。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在我身邊坐下。他離我很近,一股酸腐的口氣,噴在我臉上。我雙手抱在胸前,本能地護住自己。他摸了一下我的臉,呵呵地笑著說:這么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跟著曹北可惜了。我知道院長的女人是個文盲,他喜歡文雅的女人。只要我順從他,一切都好解決。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讓自己的靈魂不得安寧。我不太喜歡這個老男人。我不能為了一時之利委屈自己,女人的身子是為愛而生,不是為了功利。一個女人,靠自己的身子去謀事兒,也太可憐了。院長不置可否,我知道他等我表態(tài)。我說:院長,我走了,我等您的通知。
他說:好,等吧。
過了一段時間。我沒有等到任何消息,也不好再回到門診上班,只好在家里窩著。我像一頭困獸,幾乎瘋掉。我想到尚浩的話,“平常心”。我有平常人的遭遇嗎?怎么才有“平常心”?我不能再去找院長了,不會有結果的。我只好去找了曹北的表哥,那時,他已經(jīng)進了衛(wèi)生局。其實,我不太喜歡他,我總覺得他是一個世俗的小官僚。好像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正像我想象的,他很痛快地說:我跟院長打個招呼,絕對沒問題。
我借著曹北表哥的關系,終于進了婦產(chǎn)科病房。當然,并不受歡迎,科室人員越多,獎金就越少。我對院長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可是,院長在我心里總像一塊疥疤,時不時地揪巴一下,時不時地癢一陣子。
我和曹北一直冷戰(zhàn)著。我不能原諒他的背叛,也許他的背叛是為了對加重自尊的砝碼。可是,那背叛像一根鋒利的鋼針穿透了我的心,并銹在里面形成了永遠無法治愈的病灶。
那天,一個洗“產(chǎn)包”的護工找到我,說有個孕婦住在她家里,想請我?guī)兔由N艺f:讓她來醫(yī)院生吧。她說,她不想進醫(yī)院,那是一個未婚的女孩兒,她不能要這個孩子。誰愿意要這個孩子,把手術費出了,再拿幾百塊錢的營養(yǎng)費就行了。我明白她找我的意思,就收養(yǎng)了那個私生子。因為是個女孩,我叫她項東。有了孩子,家里便有了歡樂。我婆母也十分高興,主動要求給我們看孩子。我的收入漸漸地上去了。我終于置辦了自己向往已久的洗衣機、電風扇、彩電。我過上了看起來比較優(yōu)裕的日子。
孩子漸漸醫(yī)治了我心里的創(chuàng)傷,我和曹北偶爾也過一次性生活。我知道,他幾次都想解釋些什么,是我不想讓他說。干嘛要扯下最后那點遮羞布,赤裸裸的暴露呢。
那天,我們做了幾年鄰居的宗劍夫婦搬走了。宗劍的父母在開發(fā)區(qū)給他們買了一套大房子。宗劍他們搬走,曹北看起來很高興,下午下班時他買了一些小菜。他說:項南,咱們項東一周歲了,得為她慶賀一下。他還讓他母親燒了幾個菜。
他喝了很多酒,項東一直跟我婆母睡,曹北就上了我的床。我從“省醫(yī)”進修回來,我們一直分床而睡。
我也喝多了,暈乎乎的。我去了衛(wèi)生間,用手刺激喉頭。我想吐,我必須吐,我懷念那種醉酒后胃腸清空的感覺,那感覺和尚浩連在一起。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來尚浩。我進修回來后,尚浩幾乎沒有再出現(xiàn)在我夢里。當然,有時院長會出現(xiàn)我夢里,偶爾也會和我糾纏在一起。但是,從來沒有過快感。我知道尚浩仍舊在我心里,他像一副藥劑敷在病灶上。只要鋼針抽動,他就會出現(xiàn)。
吐完之后,我覺得很輕松,便有了沖動。我需要一個男人,不管這個男人是誰,我必須做。可是,曹北突然哭了,他說:項南,我對不住你。夏柳她有事相求,才找我的……那天,我喝多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那個同學,我必須靠酒精麻醉自己……
我知道他說的是尚浩,我閉上眼睛。他如果什么都不說,只是做愛,我心里會更好受些。他的申辯,無疑是在抽動那根生銹的鋼針,一種撕裂的傷痛漫過來,我故意發(fā)出輕微鼾聲,告訴他我睡著了。他悻悻地回到他床上。是的,他說完就輕松了,而我只能認可他的背叛。我得讓他承受著,這東西在他那里無疑也是一塊病灶。我覺得自己有些惡毒,那天夜里我自己解決了性的問題。我想,沒有男人,女人照樣生活得很好,照樣可以滿足自己,而且可以幻化出任何自己喜歡的男人。
院長的女人死了,可憐的女人,她得了肝癌。她是院長走出農(nóng)門的一個橋梁,然而,她卻是個文盲。不知道院長對她的愛有多少?不知道她一輩子可曾為愛煩惱過?我聽說,院長有過不少的女人。
院長辦喪事時,我也去了。我看到這個在醫(yī)院呼風喚雨的男人,委頓了很多。他失去的不是愛人,而是給予他無微不至關懷的親人。是的,也許他有不少女人。可是,他的那些女人誰能做到每晚都給他洗腳,都替他擦鞋?也許,那一刻,他才覺得情人和妻子的砝碼,根本沒有可比性。想必,他也后悔沒有給妻子更多的愛。不然,怎么一下子就蒼老了那么多呢?
從院長家出來,我心里很沉重。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我心里翻滾。我想到了我和曹北,我們究竟該怎么辦?人生那么短暫,難道就這樣湊合一輩子?說不定哪天我也就走了院長夫人的路。
那天,我決定和曹北好好談談,也許分手對于我們不并是壞事兒。曹北回來得很晚,臉上青了一塊。他說,單位加班,天黑才回來,迎面車燈很亮,他撞在一棵線桿上了,自行車也摔壞了。我并沒有深究他說的真假,無所謂的,反正要分手了。
曹北不顧傷痛,對我格外溫柔,還給我倒好刷牙水。我有些心動。我想,為什么不能寬宥一個你曾經(jīng)愛過也愛過你的人?生活就像一塊玉石,總是有瑕疵的。分手的話被曹北的溫柔擋住了,我沒有說出口。我們又睡在了一起。后來,還是宗劍告訴我,那天晚上曹北去了哪兒。
八、守靈
獻躺了一會兒,又掙扎著站起來,想必覺得這樣躺著,對不住為它挨打的小花。于是,它又去了曹北家。它走走停停,猶猶豫豫,不知道這樣會不會給小花帶來更大麻煩?我覺得,我的靈魂附在它身上之后,它似乎有了思維。我確實想讓它去曹北家,我剛才沒有見到女兒項東和兒子曹西。他們想必對媽媽——我的死既難過又憤恨。他們怎么也不會明白媽媽為什么就這樣不清不白地死了?是的,我開始后悔,我為什么要把靈魂附著在一個不會說話的狗身上呢?我為什么不找一個會說話的人呢?
我的心揪著,雖然我已經(jīng)沒有了心,我只能這樣形容。我說沒有心,是不想把獻的心當作自己的心。孩子們究竟去了哪兒?我讓獻加快步伐去曹北家,可是我的靈魂并不能左右獻,它不太愿意聽我的。走到門口,它停下了。它朝著院子低聲叫一聲,小花聽到了,它也呻吟了一聲,算是回應獻的呼喚。我聽出來,小花受了重傷。獻想不顧一切地沖進去,可它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令它恐怖的腳步聲。于是,它又停下來,后退兩步。大門吱紐一聲開了,閃出一個身影。獻夾著尾巴跑了,它知道那是曹北的表哥。
獻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停地跑著。它實在跑不動了,才放慢了腳步。它跑過一個小區(qū),路過一個開著門的小院,它太想停下來歇會兒。按理,它隨便臥哪兒都可以,它不過是個流浪狗。可是,我的靈魂附在它身上之后,它似乎有些講究了。
它怯生生地進了院子。我驚呆了,我的女兒項東,兒子曹西,跪在那里。他們面對一床花被子而跪。
我陡然覺得/4hiLhDkXTfNiOPYfQGRcQ==自己要哭了。可是,我沒有眼淚,因為我是個靈魂。我用獻的爪子碰了碰我的孩子們,他們厭惡地拍了它一下。獻的淚眼流出來了,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小花。
我知道這是宗劍的家,我來過一次。
宗劍家里的人都走了。夏柳和宗劍本來就準備離婚的,只是夏柳正競爭副院長,不便鬧騰罷了。他們早已分居,況且又發(fā)生了這種事兒。
其實,公安局已經(jīng)對我實施了尸檢,結論也出來了。可是,曹北的表哥還是懷疑我和宗劍的關系。因為我死時,只有宗劍一個人在場,他要求宗劍賠償。
項東和曹西已經(jīng)接受了我的死亡,他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悲痛了。他們跪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可能是哀傷和羞辱讓他們麻木了,畢竟他們還都未滿十八歲。公安局已經(jīng)通知曹北幾次,要他趕緊把我葬了。都是曹北的表哥出面周旋,條件也是他提的。他確實是為了曹北和孩子們以后的生活著想的,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會給我?guī)硎裁磦Γ靠尚Γ∥乙呀?jīng)死了,還講什么傷害不傷害的?一切應該為了活著的人,這當然曹北表哥的思維方式。
曹北表哥走近宗劍家大門時,獻慌忙站起來,躲到垃圾桶后面。我笑它沒出息。不過,它如果不躲,肯定會是一頓暴打。這叫“好漢不吃眼前虧”。獻——“好漢”?我可笑,如果獻都可以稱“好漢”,那“好漢”就不是好漢了。
曹北的表哥還是真進來了。他說:孩子,起來吧,別守她了,回家歇會兒,反正她走了,也不顧你們了。作孽!
項東和曹西跟他走了,我心里塞滿了生死離別。我多想和他們再待一會兒啊,雖然我只是個靈魂,可是我愛我的孩子們。也許,我將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我覺得眼淚已經(jīng)滂沱而出,可是,獻卻無動于衷。曹北表哥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使它收起了眼淚。于是,我憤怒了,朝著獻。獻也憤怒了,朝著曹北的表哥。我的憤怒加上它的憤怒,使獻一躍而起,張開了大嘴。可它并沒有上前去,大吠一聲曹北的表哥,更不用說咬他一口了。獻合上張開的嘴,從嗓子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嗚咽。我和獻沮喪地望著他們出了大門。
獻已經(jīng)感到危險離它而去,便想找點兒東西吃吃。它掀翻了垃圾桶,找到了一塊已經(jīng)發(fā)霉的蛋糕,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獻勉強填飽肚子,走到花被子前臥下。這是我死后第三天,第一次有人(或者是狗)為我的尸體守夜。我感謝獻,它為我孤獨的寒尸增加一絲暖意。是的,花被子下面蓋著的就是我的尸體,那蒼白的臉上更加暗沉的黑記,那剖開的胸膛和腹腔,還有被鉗子插進插出的陰道,都是我曾經(jīng)生存過的最后的證明。當然,伴著冰涼尸體的還有緋聞,它已經(jīng)像空氣一樣灌滿了小城。
是曹北的表哥堅持把我的尸體停放在宗劍家里的。獻雖然靜靜地臥在我身旁為我守靈,可是,我知道它其實在想它的小花。
凄冷和悲哀漫過我的思維。我慶幸我還有思維,還能追憶生前的往事……
九、宗劍
從宗劍給我電影票那時起,我對宗劍的看法一直很好。他是那種很討女孩子喜歡的男人,英俊大氣,出身又好,父母都是縣里的干部。可惜,那時他已經(jīng)和夏柳談上了。不過,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會和他有點兒什么。
我和他真正的交往是我到婦產(chǎn)科上班后。那天,他表嫂分娩,正好我值班。他送了很多糖果、花生、瓜子之類的東西。他一直守在那兒,我跟他開玩笑說:宗主任,你對表嫂這么上心,什么意思啊?
他反擊道:項醫(yī)生,我可不和你開玩笑啊,你要是主動出擊,我可就不客氣了。
我笑著說:急了吧。
晚上十一點多,宗劍的表嫂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他們一家人歡天喜地。送走了他們一家,我準備上床休息。宗劍敲開了我值班室的門,送來了一桶熱騰騰的雞蛋茶。他說:項醫(yī)生,辛苦了。其實,這是農(nóng)村的風俗,孩子生下來,主人會給接生婆做一碗放上紅糖的雞蛋荷包茶。熱騰騰紅糖雞蛋茶,表示主人的謝意和喜興。
我看著他倒出的紅糖雞蛋茶,覺得很可笑。對他說:你把我當成接生婆了。
他笑著說:你不是嗎?我是遵我姑媽的命令,專門給你做的。
我還真沒吃過這東西,我生兒子時,曹北的母親也給我弄了這樣的雞蛋茶,我聞到那種腥味就反胃。
我說,我不吃這東西,怕那種腥味。他說:我做的保證不腥,不信你嘗嘗。我吃了,還真是不腥。我問他有什么訣竅?他說,你若是想吃,我天天給你做。我笑著說:夏柳還不把我罵死,只要告訴我做法就可以了。
提起夏柳,宗劍臉上掠過一層陰影,他旋即說道:其實,很簡單,滴幾滴麻油就行了。
吃完雞蛋茶,我說:謝謝你,回去休息吧。我看你比產(chǎn)婦還辛苦。
宗劍說:我姑媽家?guī)状鷨蝹髁耍辣砩训氖悄泻海脣屢豢桃膊蛔屛译x開。怎么,吃完雞蛋茶,就想攆我走?
沒有,你要是真不困,就坐下來聊一會兒,反正有幾個待產(chǎn)的孕婦,我也睡不成。
宗劍拉了椅子坐下。
我們一時沒有了話題。我竭力的尋思著一個合適的話題,可腦子混混沌沌的,想不出一句得體的話,氣氛很尷尬。他站起來,把門帶上。我心里陡然一震。他又坐下來背對著燈光,一臉晦暗。他說:項南,你和曹北怎么樣?
我沒有說話,眼里有些潮濕。他說: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不該把電影票送給你。我很后悔,我甚至想,如果那電影票是我自己送的多好。
我覺得眼淚快要流出來了。我把臉往上仰著,以免淚水流下來。
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
是的,我不該說這些。項南,你雖然不是個漂亮的女人,可你是讓人尊敬的女人。你靠自己的勤奮和刻苦爭取到自己的一切。從你自費進修起,我就對你另眼看待了。你的氣質和能力,是你人格魅力的體現(xiàn)。你看起來柔弱的外表,骨子里卻很堅強。其實,你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人。
是,又怎么樣?
其實,你可以重新選擇。
癡人說夢。那時,我兒子曹西該上小學了。我知道很多問題少年都是家庭造成的,為了孩子,我不能。
從此,宗劍在我心里成了一縷陽光,想起他,會有種溫暖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著,有事兒時我會找他幫忙,包括科室里獎金分配、物料領取。
直到有一天,宗劍打電話,要我去他家里一HWwegKJ5DduenbcMPWuQuwEXI6eHGXvX3FHy2lQmcyc=趟。我雖然不想見到夏柳,但是,我想,既然宗劍邀我,肯定有事兒,我不能太小氣了。
到了宗劍家里,我很意外,就他一個人。不過,我也放松了很多,不再擔心和夏柳見面的尷尬。
宗劍在家里置辦了酒菜,他說,家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想跟我聊聊。
我心里一熱,有些惶然。我喜歡和宗劍相處,但這和男女之間的愛情無關,也和夏柳跟曹北無關。我們之間似乎還有一種難以訴說的情愫,那是一種晦澀而隱痛的東西,它讓我們心靈相通。不過,他和我,在他家里,這樣相處還是讓我感到有些不安。
他打開了一瓶洋酒,說是他的朋友送的。開始,宗劍只是勸酒,并沒有說什么。一瓶酒喝得差不多時,他說:我得到一些信息,你們科的劉主任要調走了。你可以爭取一下副主任。
我?憑什么?我疑惑地說。
憑你的技術和服務態(tài)度。不過,這事兒得院長拍板。
我說:算了。我不想去爭什么。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著。
這不是你的性格。你不去爭,是害怕失敗。項南,我可以幫你。
你為什么要幫我?夏柳會同意嗎?
千萬別提她。人家自己有本事,沒有她辦不到的事兒。
我眼前又晃動著曹北和那個女人的身影。我覺得自己在膨脹,是的,酒精起了作用。我不能再喝,不然,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
宗劍又倒?jié)M一杯,他說:項南,你知道曹北那天晚上是怎么摔傷的嗎?
你知道?
我知道。他不是自己摔傷的,我是打的。我還知道,他肯定說是摔傷的。不過不怨曹北,是夏柳約的他。那天,我出差本不該回來,因為事情辦得順利,就提前回來了。我沒有把他們摁在床上,他們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可是,安全套還沒有扔掉,床上還沒來得及收拾。我一拳打在曹北的臉上,把他推出門外,他和自行車一起倒下。
宗劍說:夏柳不承認他們的關系。她說,她讓曹北來,是說我弟弟承包工程的事兒。她想讓曹北牽線認識一下他們的局長。我弟弟確實找過夏柳,當時我不在家。那個工程也確實是曹北牽的線。
那時,曹北已經(jīng)是局辦公室主任了。他肯定能為她提供不少有用的信息,而且,還可以幫他們運作。我知道,夏柳是個漂亮的女人,也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她真的什么事兒都能辦成。我有些醉了,沒頭沒腦地問宗劍:你難道就不能滿足她嗎?
她是個永不滿足的女人。
這就是你要和我聊的?
項南,其實我不想傷害你,我實在撐不住了。我們做鄰居時,夏柳和曹北就……
別說了。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年“十一”我回家時的情景。曹北那次喝多了就跟我說,夏柳找他有事兒,他們才……是啊,有事兒,有事兒就上床,也太讓人惡心了吧。我端起酒杯喝完了酒杯里的酒。宗劍在抽動我心里那根鋼針。
我的手開始抖動,我竭力控制想要噴射而出的胃容物。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宗劍,我得走了,我喝多了。
宗劍站起來,抱住了我。他說:項南,我不是報復曹北,也不報復夏柳,我真的喜歡你。你是靠自我奮斗的女人,我喜歡你的清高和骨氣。項南,我知道你需要,我抱你上床好嗎?
不,我要吐了。我無力地掙扎著。
宗劍把我抱到床上,他解開了我的衣服。我難受得要命,實在控制不住,就噴射而出。我想,我弄臟了他家的地板。待我的胃里空空如也,那種劫后重生的感覺好舒服。我有些沖動,有些神智不清。我躺在宗劍的床上,渴望著事情的發(fā)生。
宗劍給我倒了一杯水,扳起我的頭讓我喝下。那杯水下肚,胃里頃刻間便有了熱辣辣的感覺,那種感覺在刺激著我。
宗劍繼續(xù)脫我的衣服。我的意識有些模糊,我覺得脫我的衣服的人不是宗劍而是尚浩。我迷迷糊糊地說:尚浩,你不是不喜歡這樣嗎?你真虛偽。
宗劍已經(jīng)伏在了我身上,當我說出尚浩時,他停了下來。吃驚地問我:尚浩?尚浩是誰?
我猛然醒了。
我推開宗劍,穿上衣服,搖搖晃晃地走了。我需要性,可是,宗劍不是我想要的男人。我不能讓自己后悔。曹北和夏柳,我和宗劍,這不是太可笑了嗎?世界不至于小到只剩下我們四個人了吧。
我走到家門口,無論如何也走不動了,眼前一黑,蹲了下來。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差不多看不清自己的家門。我吐出了宗劍給我喝的那杯水,覺得輕松了許多。
曹北也回來了,有人把他送回來的。自從他當了辦公室主任,幾乎天天喝得爛醉,我不知道他是在逃避我,還是在逃避他自己。
他歪歪斜斜地回家了,并沒有看到蹲在一旁的我。我沒有吭聲,我知道他很快就會進入夢鄉(xiāng)的。我要等他睡了之后再回家。
回到家,我卻清醒得出奇。是的,宗劍找我是說科室副主任事兒的,怎么就成了這樣的結局?宗劍像長在我心里的苔蘚,濕乎乎地透著油綠。他說得對,我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女人。我會靠自己的能力去爭取應該屬于我的東西。我不怕失敗,不怕!我躺在床上,想著怎么去找院長……
十、曹北
不知從什么時候,曹北的腿有些跛。他說腿有些疼,有時候會軟。我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他說沒什么大礙。他仍舊是應酬,仍舊是喝酒。那天,他說,他大腿的肌肉有些萎縮,坐骨神經(jīng)也疼,我懷疑他得了股骨頭壞死。
曹北的病越來越厲害,后來幾乎不能走路,必須靠拐杖才能行動,自然也不能上班了。我跟他一起去省城一家專科醫(yī)院,確診是股骨頭壞死,已經(jīng)是晚期了。我們找到了一個曾經(jīng)在我們學校任教的老教授,他是這方面的專家,他給曹北開了許多中藥。他說:在服藥期間,不能喝酒,不能同房,而且相當一段時間陽不能舉。以后會慢慢恢復,千萬不能著急。
醫(yī)院里要集資蓋房,要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是我奮斗的目標。我不想失去機會,即使現(xiàn)在不住,將來也可以賣掉,說不定還能賺些錢。我和曹北商量,他說,算了,孩子還要上學,我們沒錢,就不要了。可我實在不想放棄,找人借了錢,把預付金交上了。
孩子開學了,去了“素質班”,要收一千二百元的贊助費。曹北說,上普通班算了,普通班免學雜費的。我說:不行,再苦不能苦孩子。我咬牙堅持讓他們進“素質班”。
家里的負擔便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很忙,也很累,實在照顧不了曹北。曹北在家養(yǎng)病,他的工資都花在吃藥上,有時候我還要拿一些錢貼補他的弟妹。他覺得自己無用,成了累贅,因此心情很不好,總是不遵醫(yī)囑,偷著喝酒,以此來麻醉自己。他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我對他早沒有了怨恨,但是,面對這種情況我也很痛苦,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們科室的劉主任正式調走了,中午科里同事一起請她吃飯。雨下得很大,吃過飯,我直接去了科室。曹北的母親打電話,說屋里進水了,讓我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里,衣服全部濕了。老天好像不是在下雨,而是在發(fā)泄著它的暴怒,想把整個世界摧毀。大雨像瀑布一樣砸下來;狂風像野獸一樣怒吼;雷電像霹靂一樣滾落在院子里。遠處的樹枝折斷了,房上的雨搭掀翻了,電線桿也倒了,全城停電了。中午像黃昏一樣,黑沉沉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惡劣的天氣,惶然不知所措。院子里積水多,下水道的口太小,來不及淌下去,水已經(jīng)漫到屋里。我必須把下水道的蓋子揭開。可是,那是個八十公分見方的水泥板,我怎么可能掀得動?
水在繼續(xù)往屋漫,我只好沖進雨里,摸索著下水道蓋子的位置。我抓住了蓋子上的鋼筋環(huán)兒,使出吃奶的勁,根本掀不動。大雨仍舊在下著,我像一具僵尸,站在雨中。希望雷電把我劈死。水繼續(xù)往屋里灌,婆母把傘撐在我頭上。我猛然覺得死是自私的。我找了一根鋼筋,在婆母的幫助下,終于撬開了下水道的蓋子。
水慢慢下去了,雨漸漸小了,天色也放亮了。我回到屋里,換上衣服。我看到曹北臉色蒼白的躺著,心里頓時感到不祥。我連忙喊他。他說:項南,對不起,我不行了。你好好地把孩子帶大。別恨我。
我掀開他身上的夏涼被,頓時傻了,他割了手腕。我只好讓救護車來把他拉到急救室,跟別人換班看護著曹北。
我不知道是怎么挺過來的。一個家庭本來應該是男人和女人一起支撐的,沒有了男人,女人要付出的不是雙倍的艱辛,而是無法想象的艱辛。因為,有些事情就不是女人干的。比如換煤氣,比如換燈泡,比如掀下水道蓋兒。 我不能事事都求人。是的,我可以找人。可是,我只能找宗劍過來。宗劍來了,曹北就不高興。有時候我會找病人家屬,可是,科室里馬上就有微詞。
割腕風波過后,曹北的心態(tài)漸趨平和。也許,死神會使人堅強起來。那天,我下班回家。曹北的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我們邊看電視邊吃飯。電視里演著一個婚外情的故事,男女主人公正激情澎湃地摟抱在一起,屏幕上只剩下四片互相吸吮的嘴唇。曹北的母親罵了一聲起身走了。我頓時渾身燥熱,綿軟無力,欲望像雨一樣淋得我潮濕無度。
吃過飯,我早早地上了床,剛把手進入身體,就有人壓過來。我嚇了一跳,以為發(fā)生了夢魘。一看是曹北,惱怒地說:你干什么?
曹北已經(jīng)脫光了自己,他說,我想試試。
醫(yī)生說不讓你做。
我什么都不能干了,我還是個男人嗎?項南,求你了,你就讓我試試吧。
我閉上眼睛不說話,我何嘗不想讓他試試,我也需要男人。我是個女人,我靠自己手解決性的需要,難道不是悲哀嗎?
試吧。我說。你不要命誰也不攔你。
項南,好好配合我。
曹北折騰了很長時間,根本進不去。他說,我真的殘廢了。項南,咱們離了吧。我不想連累你了。
我什么都沒說,眼淚卻出來了。離婚,已經(jīng)像釘一樣釘在我的神經(jīng)上。是的,我是一個女人,我想要輕松的生活。可是,我就是這個家的鋼筋架。曹北、孩子、曹北的家人,都在這個架子下生活,我撤了他們怎么辦?我一直在給自己鼓勁,讓自己堅強些。我必須把脆弱裹起來,放在那銹跡斑斑的病灶里,所有的痛只屬于我一個人,一個人!
項南,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兒,你又何苦呢?
睡吧,別胡思亂想了。好好治你的病,我沒事兒。
曹北走后,我已沒有了興致。夜里,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和男人交合的夢,那男人不是一個確定人,一會兒是尚浩,一會兒是宗劍,一會兒又是院長,最后好像是曹北的表哥。可是,我和他們卻沒有完成做愛。
我值夜班時,宗劍來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來一沓子錢,放在我手里。他說:這是你這個月的“藥提”(藥物提成)。
這么多啊!
最多的有一兩萬,現(xiàn)在醫(yī)生都不太在乎工資了,倆眼盯著藥提呢。你的最少,你可以多開些,反正也沒多少副作用。項南,你需要錢。
我覺得沒那么多,你不會賄賂我吧。
借給你的,項南,我覺得你應該爭取一下。你最有希望。其實,“藥提”你也可以拿到更多。
宗劍,我不會超越底線的,這么多已經(jīng)讓我不安了。說真的,那些藥是商家聯(lián)合醫(yī)院對付患者的,其實都是貼上商品名重新包裝上市的復方制劑,效果并不太好。對于醫(yī)生來說,“藥提”確實是巨大的誘惑。但是,至少能跟患者的病有些聯(lián)系,或者病人能夠承受的。這是我的底線,醫(yī)德的底線。現(xiàn)在病人都不敢進醫(yī)院了,不是怕看不好病而是怕坑。
“心內”(心腦血管內科)“藥提”是最高的,一個心梗病人每天用五盒“喜炎平”。這不過是一種中藥消炎制劑,對一個心梗病人并沒有多少效果,我都覺得心寒。項南,你是一個好醫(yī)生。
做一個好醫(yī)生并不難,難的是能經(jīng)得住誘惑。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底線,要么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大人物,要么他是卑鄙無恥的小人物。
宗劍拿起那些錢,放在我的口袋里。他順勢抱住我,喃喃地說:項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來越重了。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我,有時候感情讓人特別困惑。特別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自覺不再年輕,不會輕易得到,也不會輕易放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你為什么這么苦自己?現(xiàn)在都到了二十一世紀了,誰還背負著死亡婚姻?
曹北的拐杖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想說什么,掙脫了他的擁抱。宗劍挪開擋在我們中間的椅子,開始吻我。我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把我放倒在床上,手伸進了我內衣里。我閉上眼睛,我想,我可能抵御不住了。
有人敲門,是個待產(chǎn)孕婦的家屬。我推開了宗劍,惱怒地說:你干什么?
處理完病人,宗劍還沒走。我說:趕緊走吧。
他說:是不是因為尚浩?
尚浩?你認識他?
不,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這個人。一個人在做愛時喊的名字一定是他最愛的人。他是誰?
這跟你有關系嗎?你和我,還沒到談論這種問題的程度。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好吧,我走了。你一定要爭取一下,需要我做什么,和我聯(lián)系。相信我,這和感情沒關系。
十一、院長
我想,我是不能放棄機會。若論條件,沒有比我更合適的副主任人選了。我心里也很矛盾,我知道院長對我有點兒意思。我并不是奢求他的關照,這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我買了一件鄂爾多斯羊絨衫,去了院長家里。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家門口,想象著種種結局。我覺得自己很可憐,突然想回去。就在我轉身的當兒,他家的門開了。我聽到夏柳的腳步聲,那時夏柳已經(jīng)到護理部當主任。
待夏柳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才鼓起勇氣敲開院長家的門。院長客氣地讓我坐下。
我局促地說:天冷了,給您賣了一件羊絨衫不知道是否合適。
有事說吧。院長說。
我說:沒事兒,就是來看看您。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不想說事兒了。
院長說:看我?還送禮?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挨著我坐下。我心里嗵嗵地跳著,真想一走了之。不,我必須讓他知道我是有事兒相求的,我必須說出來,我不想給他造成誤會,認為我真的很關心他,對他有非分之想。
可是,我說不出口。還是算了吧。干嘛這樣作踐自己呢。我站起來說:我走了。
他說:喝杯水吧。這里沒下毒藥。你都來了,還怕我藥你不成。
我遲疑著,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也站起來,抱住了我。他說:項南,其實,我真喜歡你。你難道就沒有感覺到。你知道我缺的是什么。還買什么禮品。你真傻。
我本能地抗拒著。可是,他并沒有松開。他說,你說吧,想要什么?我會滿足你的。
我已經(jīng)被他挑逗得綿軟無力,幾乎沒有反抗的能力。我清醒地知道,只要我答應她,我要的東西便唾手可得。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附在我耳邊說:去洗洗去吧。
我十分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抓住他伸進我內衣里的手說:對不起,我還沒有準備好,給我點兒時間好嗎?
你真的要走?
是的。讓我想想。不過,你知道我求你什么的。
他站在門口,緊緊抱了我一下。
我等你。
回到家里,我臉色十分難看。曹北說:還順利吧?
我關上門哭倒在床上。
十二、夏柳
曹北說,要不我找找表哥,讓他跟院長打個招呼。我說,算了,我不想求人家。曹北說,這怎么是求人家呢,再說現(xiàn)在的事兒都不按常理出牌。
我說:夏柳當護理部主任了。
曹北說,意料之中的事兒。
她干得好嗎?
不是她干得好,而是她什么都會干。要不,我找找夏柳,讓她跟院長說句話。
你找她?可笑。你以為她還會念舊情替你辦事?你已經(jīng)不在她的視野里了。慢說你現(xiàn)在連班都不上了,就是你還當辦公室主任,她也不會再找你了。她網(wǎng)住了更大的獵物。
曹北不說話了。
夏柳確實不是一般的女人,凡是縣里頭頭腦腦及其家屬們,不管大小病癥,都是她親自出面,送藥打針,鞍前馬后地上特護。你想,誰還能沒有個頭疼腦熱的,即便自己沒有,也保不準家里人沒有。誰能不為她的熱情所動容,況且,還是那么個鮮亮時髦的大美人呢。
除此之外,夏柳的觸角還伸到了那些多少在外干出點事兒的人物身上。他們的家屬有病住院,她都會親自安排。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獲得那么多的信息,仿佛她有特異功能。你想,她接觸了這么多的大人物,還會把一個小小的殘疾人曹北放在眼里?這樣一個經(jīng)常出入縣委、政府的通天人物,她決不會只盯住護理部主任的職務。她下一步的目標肯定是副院長。她怎么肯為我說話呢?曹北真是拎不清。
我想,我應該改變一下策略,直接去院長的辦公室。我敲了一下院長辦公室的門,沒有開。我聽到了里面好像有人說話,于是,又敲了一下。
門開了,是夏柳開的。她說:哦,項南,我跟院長匯報點事兒,你等一會兒。說完,又把門關上了。
我簡直無地自容,轉身離開了。我連敲門都怕人家看見,怎么能在那里等呢。我回到辦公室,喝了一杯水,心情平靜了許多。我想夏柳可以把事情做到這種程度,我做不到也怨不得誰。
我盯著門外,心里散漫無奈。我覺得自己不夠執(zhí)著。我想,我憑自己技術達到目的,有什么好顧忌的,我心里坦蕩。于是,過了一會兒,我又去了院長辦公室。開門的仍舊是夏柳,她說:還沒說完,要不,你有急事兒你先說。她說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铝恕N业故沁M退兩難,十分尷尬,支支吾吾地對院長說:我表哥(曹北的表哥)讓我給您帶個話,感謝您的關照。他要請您客呢。
我覺得自己像個十足傻瓜,說出的就不像人話。夏柳卻咯咯地笑著說:局長(那時曹北的表哥已經(jīng)是衛(wèi)生局的副局長了)請客,別忘了我啊。
院長也笑著說:人家又沒請你,你瞎摻和啥。
我是“人大代表”,得監(jiān)督您,以免您犯錯誤。夏柳的眼風在院長臉上飄來飄去,像貓的舌頭舔在院長的臉上。于是,院長臉上所有器官都淹沒在笑意里,只剩下幾個熠熠閃光的亮點,根本無法分清眼睛和牙齒了。我心里感慨,原來,人可以笑成這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滿臉閃光的笑容;從來不知道眼睛和牙齒都會發(fā)出鉆石般的光亮。
他們絲毫沒有在意我的存在,這樣一唱一和地調侃。我有些后悔進來,看夏柳沒有離開的意思,我只好告辭。
我搬出了曹北表哥,這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我尋思著要不要和他打個招呼,萬一院長問起來,他也有個應承。
就是那天,夏柳離開后,院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他說:項南,我和你表哥通過電話了,你的事兒他跟我說了,適當?shù)臅r候我會考慮的。
那一刻,我眼淚充盈了眼眶。我說:謝謝您,院長。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和表哥聯(lián)系過,或許他沒有別的合適人選,就把人情賣給了表哥。不管怎樣,我都感激院長和表哥。我主動擁抱了這個我一直拒絕的男人。他說:你想好了?
我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我望著他的眼睛,那種耀眼的光亮又射出來。我說:你是一個有品位的男人,不會只要女人的身子。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可以的。
不,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等著你沒有摻雜的感情。他說著抱緊了我。
我想,如果那一刻他仍舊堅持要我,我說不定會放棄最后的底線。
十三、事故
宗劍給我打電話,他說,有個事兒想請我?guī)兔ΑN艺f:不是你懷孕了吧?他說:沒有。這輩子最遺憾的是不會懷孕。如果我真懷孕的話,肯定請你接生,那將是非常美妙的事兒。
說正事兒吧。我這兒正忙著呢。
他說:我有個同學,想請你去做個手術。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男的。
他老婆?你的同學怎么才生孩子啊?
你想哪兒去了,是他們醫(yī)院想請你去做剖腹產(chǎn)。
他的同學是鄰縣一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約了病人,想讓我出診。我沒有遇上過這種情況,不知道答應還是拒絕。宗劍覺得我有些遲疑,他說:人家不會虧待你的。
我第一次拿到了紅包,那時,醫(yī)院的房子將要完工,正催繳房款。由此,我開始了所謂的走穴。
那天,大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我突然接到了宗劍同學的電話。他說:項醫(yī)生,車去接你了,有個孕婦需要馬上做手術,你無論如何也要幫忙,拜托了。
曹北說:這么晚了,還是算了吧,掙不完的錢。
我沒有吭聲。我是為了掙錢,但是,掙錢不是我出診唯一的目的。漫漫長夜,我那無數(shù)次進出女人產(chǎn)道的手,同樣也進入自己,我不想。我需要錢,也需要超越自我。他怎么能理解?科室里,我是一個體面,快樂的女人,是一個業(yè)務主力和中層領導,而夜里,我是一個靠自慰滿足的可憐蟲。我想男人,一個真正讓我動心,讓我燃燒的男人。曹北、院長、尚浩、宗劍、還有朝北的表哥等等,我所接觸到男人,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要一個完美的男人,我要一個我愛的也愛我的男人。
我毅然走出家門。我到時,那里的人們正翹首期盼,像迎接天使一樣把我迎進了手術室。
手術還算順利。一切都收拾妥當離開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多了。當然,我口袋里揣著他們的紅包。困頓,像霧一樣裹著我,車一上路,我就睡著了。
我像在做夢,只聽“嗵”的一聲,自己就被震碎了。我猛然醒來,車已經(jīng)停了,想打開車門看個究竟,車門好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地頂住。
我睡意朦朧地說:怎么了?
司機沮喪地說:霧太大了,車掉進了路溝里。
怎么辦?
沒辦法,路上沒有人。只有等到天亮。
我試圖打開車門出來,看看還有沒有可能把車提出來。車門像焊接住了,絲紋不動。我搖開玻璃,霧像白絮一樣塞滿我的視野。車門前好像有個黑影,我心里猛然一震,隨即關上車窗。
我跟司機說,外面好像有個人影。
有人影倒好了。是樹,車門子擠到樹了。
我又搖開窗戶,伸出手,果然摸到了潮濕的樹干。
司機說:項醫(yī)生,關上窗戶吧,潮氣都灌進車里了。
車子沒有完全掉進路溝里,斜卡在一棵大樹上。我們不能下車,想休息一會兒,身體又無法舒展。
夜深了,我感到了一股涼意。司機說:項醫(yī)生,你冷吧,我把外衣給你。
我很感動,接過他的衣服,圍在前胸。一股男人的體味,鉆進鼻孔,我突然感到燥熱,體內升騰出欲望。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了,我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
那個司機好像擁抱了我,我并沒有躲閃,他似乎向我壓來,我感到了一種快感。是的,進入的快感。我下意識地呻吟著。
項醫(yī)生,你做噩夢了?是司機的聲音。
我醒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兩腿間。我不好意思地說:我睡著了。
哦,天快亮了。霧也收了不少。
早上七點多,司機才找了個車把我們的車子拉出來。回到家里,曹北已經(jīng)起來了,他拉長臉子什么也沒說。我知道他不高興,他沒有出門,不知道外面有霧,他一定懷疑我在外面干了什么。我聞到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酒精味兒,知道他又在家喝酒了。我心里很煩,實在沒什么好解釋的,就擦把臉上班去了。到了科室,我頭腦發(fā)脹兩眼酸澀,我真想睡一覺。那天,我的門診班,病人很多,好幾個未婚流產(chǎn)的女孩兒。
下午,我正兩眼酸澀的坐著,一個小伙子突然闖進來,掀翻了我的診斷桌。我才知道我把黃體酮開成了催產(chǎn)素。而他妻子太像一個未成年的女孩。我以為她是流產(chǎn)的,其實是保胎的。后來,宗劍過去,制止住了爭吵,我也狼狽逃出。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準備上班,宗劍給我打電話:別上班了,在家休息吧。我說:為什么?
他說:患者家屬在醫(yī)院大門口打著橫標等你呢,上面寫著:“血債要用血來還,嚴懲血案兇手。”醫(yī)院的大門已經(jīng)堵上了,揚言要把你“捉拿歸案”呢。
天啊,怎么會是這種情況。我頓時癱倒在沙發(fā)上。
一場醫(yī)療糾紛在所難免了。院長很生氣,他不明白我怎么能出這樣幼稚的事故,這是一起完全責任事故。我賠償了所有的損失,受到了醫(yī)院的通報批評。一時間,議論像濛濛細雨,滋潤著整個小城。醫(yī)院里則像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雨,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痕跡。只要有兩個人,必說此事。我覺得壓力很大,到處都是鄙夷的眼神,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能把情況跟曹北說,怕影響他的治療效果。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好多天,曹北問我怎么不上班,我說腰椎有點兒毛病休息幾天。
宗劍打來電話,說有人請我吃飯。
我實在不想出門,就謝絕了。宗劍說:項南,不是一般的朋友,你無論如何也得給個面子。
他不說是誰,我也不好再問,只好答應了。路過河濱公園時,我停了下來,走進那個小亭子。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對面的小城里霓虹閃爍,夢幻般透著詭秘。路燈昏黃的光折射到河面上,河水變得混沌而曖昧。我呆呆地望著河水,心里像這河水一樣混沌。我想,如果我跳下去,會怎么樣呢?一切都結束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嚇我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在不遠處撒尿。我收回目光,覺得特別惡心,他竟然像狗一樣對著燈桿滋去。我想,這樣無所顧忌地大小便,一定是個心理變態(tài)的男人。所有的丑惡和陰暗,都是人們的自我釋放。當然,人們的自我釋放,不光是丑惡和陰暗,還有美善和光明。我想,人們所有的行為,都應該是一種自我釋放,主動和被動,自覺和自發(fā)。總之,對社會有益的稱之為善,對社會有害的稱之為惡。有時候,善和惡會混攪在一起,或者互相轉化,說不清究竟是善還是惡,就像人的本性一樣。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手機鈴猛然想起,我回過神來,是宗劍打來的。他說:菜點好了,就等你了。
我只得走出亭子,還沒邁出最后一個臺階,一對男女旋即進來。我回頭時,他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啃在一起了。
到了飯店,我才知道是宗劍的同學,那個鄰縣醫(yī)院的院長請客。他聽說我出了事兒,特意來看我的。酒喝到興處,他說,他愿意承擔一些賠償。我很感動,但謝絕了。這跟他們沒有關系。他說:項醫(yī)生,請你接受我的一片誠心。你拒絕就是看不起我。咱們還要繼續(xù)合作。你這次事故是我們造成的。我們必須承擔一些。
不行,我不會接受的。我雖然頭腦發(fā)脹,卻很堅決地說。
他借機抓住了我的手說:我從來沒有遇上像你這樣的人,換了別人,肯定會向我們索賠的,你竟然拒絕賠償。項南,你總是與眾不同,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我們醫(yī)院來吧。當然,對于你來說確實屈尊。我會給你很高的待遇。
我只好端起杯和他碰了,借機抽出來被他握著的手。我根本不可能去那個地方,又不能當面拒絕,只有喝酒。
你考慮考慮。他眼里放出灼人的光。我搖搖頭說:我走不掉,沒辦法。他繼續(xù)說:再加上一個條件,只要你愿意,我當顧問,你當院長。
宗劍酸溜溜地說:你干嘛,逼宮啊。項南根本不可能去的。還當院長,那是你說了算的事兒嗎?真是吹牛不報稅。
他們都喝多了,我提議結束。宗劍的同學說:咱們去洗腳吧。反正我今天不走了。我說:還是休息吧。這時曹北的母親打電話說曹西感冒了,讓我回去捎些藥。我知道,她決不僅僅是讓我回去捎藥的,那電話的寓意不言而喻。我告訴她家里有感冒藥。宗劍問我:有事兒嗎?
我說:沒有。宗劍說:咱們去唱歌吧。他的同學說:我同意。正是曹北母親的電話,讓我和他們去了歌舞廳。歌廳里來了兩個小姐,還送來了一些干果和啤酒。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點的單。
宗劍的同學點歌,一個小姐便坐在他腿上,他很自然地摟住了她的腰。宗劍拉著我跳舞,我說不會,他強把我拉起來晃著。我說:頭暈。便坐下了。可能體內的酒精在燃燒,他們摟著小姐在昏暗的燈光里不停地晃動,身子貼得越來越緊,動作越來越慢。我坐在沙發(fā)上,醉眼矇眬地盯著他們: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生活嗎?他們快樂嗎?我為什么來這里?我下意識地抓起瓜子,回答我的是瓜子開口的聲音。
一曲終了,宗劍的同學邀我跳舞。他說:項南,給個面子,千萬別說你不會跳。你和宗劍跳我都看見了,拒絕我就是看不起我。
我只得起身應付他。其實我真不會跳,踩了他幾腳,他終于送我回到沙發(fā)上。他說:咱們喝酒吧。
我去了哪兒?怎么回家的?是宗劍架著我?還是他的同學?還是別的誰?我一概記不清了。我更不知道,我和他的同學究竟做了什么,或者沒做什么。我只知道那天喝得很多,卻沒有吐。我睡了一天,做了很多關于性的夢,有那個司機、有宗劍,還有他的同學。我覺得自己徹底垮了。
后來,宗劍的同學不斷地給我打電話,有時候夜里也會打過來。他好像也沒別的意思,總在勸我去他那里。但是,我覺得那完全是一個幌子。他雖然沒有表白什么,顯而易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我,不能讓那酒香繼續(xù)飄蕩。我不知道宗劍是否跟他說過我的事情,但是,我決不會接受那個男人。我不想傷害他,也不想和他撕破臉皮,人到了這個年齡還糾纏不清,挺膩歪的。后來,我不再接他的電話,也斷了和他的合作。
十四、惡斗
獻正瞇著眼躺在我身邊,我不確定它是睡了,還是在想心事。
夜很漫長,我的回憶突然被獻的叫聲打斷。獻像一個戰(zhàn)士,進入了備戰(zhàn)狀態(tài)。它豎起了耳朵,機警地望著門外,好像聽到了動靜,本能地叫著。我下意識地阻止它,因為,我怕它會招來什么麻煩。如果有人來,獻肯定會離開的。而我想知道最后的結果,他們究竟怎么處置我。總不能就這樣把我放在這里吧?我不想人們把獻攆走。
獻猛然站起來,走到門口,對著黑夜叫著。也許是賊的動靜,現(xiàn)在的治安不太好。前幾天,我們的鄰近剛剛被盜過,說起來可笑,她的丈夫就在派出所工作。
獻終于停止了吠叫。也許,賊們滿載而歸了。不過,獻并沒有回到我身邊,它出了大門。天已經(jīng)亮了,東方的紅霞中已經(jīng)看到了太陽的輪廓。我知道它要去哪里。
獻正走著,突然躥出另一條狗,對著獻狂吠起來。我知道那是一條比獻大得多的混血狼狗。獻繼續(xù)走,那狗就追上來,咬了獻的后腿。獻像一頭暴怒的野獸,掉轉頭朝黑狼狗撲去。一場惡戰(zhàn)開始了。它們一直撕咬著,翻滾著,咬得你死我活。獻發(fā)出低沉憤怒的嗚咽,把它的脖骨都震動了。我覺得獻受了傷,可是它死死地咬住了黑狼狗的脖子。我想,這對于黑狼狗來說是致命的一擊。我不明白,獻為什么這么勇猛?其實,狗們這樣惡斗,只要有一方夾著尾巴逃走就算結束了。獻完全可以逃走,因為它不過是個相對弱小的流浪狗而已。
一場惡斗終于結束了,逃走的不是獻,而是那個黑狼狗。獻抖抖身上的泥土,它幾乎不能站穩(wěn)。它那沒有長毛的皮膚,鮮血淋漓。它用爪子捋了捋嘴巴,那里有許多黑狼狗的毛。然后,它拍了拍曹北家的大門。
我知道它們?yōu)槭裁磹憾妨耍瑸榱藧郏芬惨粯印4禾焓欠毖艿募竟?jié),那黑狼狗一定也被小花身上的味道所刺激,在主人打開大門的第一時間躥出來找小花的。它的憤怒是因為獻搶先了一步。過去我們拴住小花時,也會有公狗在門外打架。不過,獻的表現(xiàn)真讓我吃驚,它竟然戰(zhàn)勝了彪悍的黑狼狗。它是在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嗎?而那個體面的有些尊貴血統(tǒng)的黑狼狗,竟然敗在它的手(嘴)下,夾著尾巴逃跑了。我真替獻自豪。
那條黑狼狗并沒有死心,它好像又朝這8f888662073006338664f56347e02f94邊過來了。院子里有了動靜,獻閃開了身子,那黑狗躥了出來。不知是不愿放棄,還是不服輸,它們又打在一起。
門開了,項東把打架的狗打散,轉身回到院里。她肯定不知道媽媽的靈魂會附著在門前打架的狗身上。
黑狼狗終于走了,想必是真的放棄了。獻望著遠去黑狼狗,凜然地往回走。我知道,它肯定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人們開始往我家里去了,誰都有可能給獻一腳。
獻溜進院里,急忙躥到了小花跟前。小花臥著,見到獻它折了一下頭,沒有站起來。獻傷心欲絕地吻了吻小花,低聲嗚咽著。我看到了曹北,他正在衛(wèi)生間里小便,小便結束后,專心地抖動著家伙,并沒有聽到獻的叫聲。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完了,裝起家伙,擺弄腰帶,腰帶上的金屬扣發(fā)出了嘩啦的響聲。
這響聲提醒了獻,它慌忙地離開了。出了大門,它猶豫著是否還要回去再看看小花,或者道個別。可是,它聽到了那個讓它膽戰(zhàn)心驚的聲音。那是曹北表哥的聲音,他已經(jīng)趕來了。獻不顧身上的疼痛,像黑狼狗一樣逃走了。
世上的生相竟然這樣有趣,一個可以戰(zhàn)勝比它強大得多的敵人的狗,竟然害怕一種聲音。獻這次是從東面逃走的,這樣它可以轉到曹北家的屋后了。它對著小花的位置叫著,沒有得到小花的回應,卻得到陌生人的一磚頭。獻并沒有離開,又叫了一聲。當然,回答它的又是一磚頭。這回,它驚慌地逃竄了。
我只好隨著獻漫無目的地走著,理著我混亂的思緒……
十五、跳槽
那天我接到了尚浩的電話。他說,他的朋友在這里辦一個專科醫(yī)院,想找一個管業(yè)務的副院長,待遇也不錯。他推薦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
十幾年了,我和尚浩沒有聯(lián)系過,他就像一個遙遠的夢。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清亮,我心里不禁一陣悸動。我說:讓我想想,想好了再和你聯(lián)系。
我得回去和曹北商量商量,雖然他的身體殘廢了,可是他的腦子并不殘廢。這事兒太大了,我覺得一個人拿不了主意。
曹北意思很明確,他不同意給私人干。將來養(yǎng)老問題,晉級問題等等,私立醫(yī)院是無法保證的。現(xiàn)在的情況也不錯,為什么要跳槽。
曹北不再像我出去進修時那樣鬧騰,他陰沉臉說:我該說的都說了,主意要你自己拿。我說服曹北時,其實是在說服我自己。曹北不再堅持,我反而沒有了主意。我想到了宗劍,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值夜班時,我把宗劍約到值班室里。
他給我?guī)硪缓胁枞~。他說:項南,我正要找你呢。
有事兒嗎?
是的,有事兒想和你商量商量。
我笑了,想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可沒有說出來,怕他誤會。我想起夏柳的眼神,她從來不正眼看一個男人,她的眼風都是從右上角飄上去的,而且還著帶閃電,任多木訥的男人也會被她閃暈。她能變出許多讓男人心旌搖動的表情,應該叫肢體語言吧。所以,她靠特有的眼風征服了想要征服的男人。我自愧不如夏柳,我骨子里的清高讓我守住了底線。我不能像夏柳那樣去和男人周旋,我做不到。雖然我也渴望愛,渴望激情,可我沒有碰上一個讓我燃燒的男人。有時候我想,如果碰上一個讓我神魂顛倒的男人,我會怎么樣?我會不顧一切地愛他嗎?不知道。現(xiàn)在流行的不是愛情,是游戲,是欲望,是競爭,是交易。我顯然很落伍,懷疑自己有自戀癖的傾向。我問自己:是我不懂浪漫,還是不懂女人的柔情?不,都不是。是那可惡的底線。那底線讓我的靈魂變得高尚了嗎?高尚?還是虛偽?我不知道,這是一個讓人迷茫的問題。我因此而困惑。
我傻想著,似乎忘了宗劍的存在。
宗劍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我們吻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快要化掉了,無力地推開他:別這樣,不行。
宗劍放開我,坐在床沿上。
他說:你何必苦自己呢,我知道曹北身體狀況。項南,你是個健康的人,你需要。
我心里潮濕無度,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宗劍,我讓你來是有個事兒和你商量商量。你不能這樣。
宗劍苦笑著搖搖頭。他說:項南,你把我想得太壞了。我喜歡你,我承認,我也想要你,但我尊重你。你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盡管你有理由這樣做。你刻苦自己,總想靠自己的技術和人格扛著家庭負擔。你從來都沒有向別人傾訴過辛苦,你那么積極樂觀自信得體,你贏得了大家的尊重。
得體?其實,我也想要名牌和時尚,像夏柳一樣優(yōu)雅、時尚、光鮮。我不過是買些過季打折的衣服。是的,我會讓自己看起來很得體。這不過是一種虛榮。我懷疑活得這么累是否值得,難道只為了心靈的安寧?我得到了嗎?
項南,你怎么不說話?
其實,我也很脆弱,別說這些。說正事兒吧,有個私人醫(yī)院要聘請一個業(yè)務院長,我想去,你覺得怎么樣?
宗劍十分意外,他不假思索地說:你去那兒干嘛?在這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我想換換環(huán)境。
現(xiàn)任主任年齡大了,很快就退了,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是不是看中了他們的待遇。
是的。可我覺得那里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項南,聽我一句勸,你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四十出頭了。你是科室的技術力量,以后的福利待遇,晉級增資都會很好的。你是個女人,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前程也不錯,別折騰了。
女人怎么了?女人更應該活出自我。聽了宗劍的話,我心里陡然升起反感。我說:算了,不和你說這些了。
項南,你找我商量,我就要說出真實想法。其實,你自己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你不過是想找一個支持的人。你一時還不能接受你自己的決定,你想找一個人說服你接受它。這樣你心里就輕松了,是嗎?
你怎么這樣赤裸裸表達自己,就不能含蓄一些,我喜歡含蓄的人。我笑著說。
項南,想去就去吧。不然,你不去會后悔的。我不想讓你委屈自己。
那我去找院長辭職吧。
先別著急,再想想,給自己留條后路。要不,你跟院里簽一個停薪留職的協(xié)議,先簽一年,看看情況怎么樣?
我喜歡背水一戰(zhàn)。
這次,你一定聽我的,這樣對你有好處。
好吧,就聽你的。
這就對了。宗劍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臉。我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說,老實點兒,快說你有什么事兒?
宗劍嘆了一口氣說:我想離婚。
夏柳的意見呢?
她當然不同意,她正在活動提拔副院長,估計也應該沒太大的問題。這時候,她決不會讓后院失火的。關鍵是我們家人都支持她,而反對我。
我聽說你們互不干涉私生活?
宗劍無奈地笑了。
我說: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也有別的女人?
是的,我有。我是個男人,我需要。你看不起我吧?
不,我理解。你和夏柳還有夫妻生活嗎?
有,偶爾。
謝謝你,宗劍,你該走了。
我覺得婚姻有時候挺有意思的,它好像一個包子,不但有愛情和親情,還有同床異夢、無愛的性生活、一夜情、婚外戀、嫖客,有時候還會有辛酸、無奈、虛偽、欺騙。當包子被捏嚴實的時候,誰也看不出里面的餡兒,只有吃的人才知道。宗劍的婚姻是什么餡兒呢?不過,當宗劍說出還有別的女人的時候,我心里仍然漫過一絲酸楚。我為什么會在意他有別的女人?我并不愛他,我想,我也不過是個小女人而已。
宗劍站起來說:還沒有給我一個建議,就攆我走?
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你離婚我支持你,你不離婚我也支持。
老滑頭。項南,告訴我,我們有沒有可能?
永遠都別想!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調侃地說道。我不知道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是因為他有別的女人?
我明白了。
宗劍說完轉身準備離開,片刻又轉過來說:來,老朋友,我們擁抱一下。我沒有拒絕,因為我明白,宗劍不可能突破我的底線。
送走宗劍,我心里輕松多了。我決定聽尚浩的建議,停薪留職,挑戰(zhàn)一下自我。我必須這樣做,不然,我會垮掉的。
第二天,我找到了院長,他也很意外。他說,項南,其實,你們的老主任很快就退休了。你就沒有想過這事兒嗎?你在這里干,會有很好的機遇,你真的就放棄了?
是的,我只是想挑戰(zhàn)一下自我。
其實,作為院長我希望醫(yī)院有更多的崗位,我沒有必要挽留任何一個醫(yī)生。但是,我還是為你感到可惜。
謝謝您。
好吧。如果不行,你還可以回來。醫(yī)院的大門隨時為你開著,只為你。
謝謝您對我的關照。我已經(jīng)沒有了誠惶誠恐的心態(tài),坦然地伸出手,和院長握手道別。院長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我沒有抽出來,一直望著他發(fā)亮的眼睛,我知道,他再也不會說:我等你了。
他發(fā)亮的眼睛,漸漸有了水色。他松開了我的手,低聲說:項南,你是個值得尊敬的女人。
眼淚在我眼眶里打轉。我不能讓它流出來,轉身離開院長辦公室。
十六、壓力
一個剛剛籌建的醫(yī)院事情很多。新院長跟我說,管理上我交給你,你必須清楚,我這是私立醫(yī)院,要求成本最低化,效益最大化,信譽最高化,凡來這里的員工,必須轉變觀念。這里不是公立醫(yī)院,不允許漏洞和懈怠。如果出現(xiàn)漏洞和懈怠,立馬走人。
我壓力很大,像一個陀螺一樣不停地在新醫(yī)院里轉著,還得在婦產(chǎn)科值班。那天,剛做完一個剖腹產(chǎn)手術。下了手術臺,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我想一定有急事兒,就趕緊回撥了過去。是項東的老師,她讓我趕緊到學校去一趟,說項東昏倒了。
見到項東,我自己差點兒暈倒。十七歲的女兒,竟然自己做了人流,由于清宮不徹底,一直流血不止,差點兒要了命。
我把她領了回家。我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兒,她始終不肯說,一向聽話的乖女兒,竟然如此的叛逆。
我甚至以死要挾,她總算開口了。她說:媽,現(xiàn)在說還有什么用。我只后悔沒有保護好自己。
你怎么不跟媽媽說呢?媽媽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啊。
是的,你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可你是別人的醫(yī)生,你總是在忙。我大了,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想自己解決問題。
我突然覺得對不起孩子。是的,我確實對他們關心不夠,可是,我的精力有限。我和女兒哭作一團。
我安頓好女兒,又去了醫(yī)院,那里一攤子事兒在等著我。我有些吃不消了,給尚浩打了個電話,說我不想干了。尚浩安慰我說:剛開始都這樣,正常運轉之后就好了。你既然選擇了,就得堅持下去。
是的,我并沒有真想退卻,只想得到一句安慰的話。我覺得自己很可憐。尚浩說:老板跟他說過,想請他過來講課。如果時間允許,他最近可能會來一趟。我說:太好了,我們好好聚聚,我正一肚子苦水沒處泄呢。
剛掛了電話,宗劍的電話就打過來。他說:婦產(chǎn)科老主任退了,醫(yī)院正招聘婦產(chǎn)科主任。看看我是否有意回去。我說:算了,我既然出來了,就不回去了。
宗劍說:你可以考慮考慮。這也是院長的意思。
請轉達我的謝意,我不想回去。
晚上,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一進門,曹北就說:曹西的老師打電話了,說他兩天沒進班了。
他去哪兒了?
你問我,我問誰?曹北朝我吼道。我知道他又喝酒了,酒精讓他有了發(fā)泄的欲望和膽量,卻讓他的身體越來越糟。我沒辦法阻止他,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想和他吵架,便倒在床上。兒子?他會去哪兒?肯定去了網(wǎng)吧。天啊,怎么倒霉的事兒都讓我攤上了?
我艱難地從床上起來,去學校附近的網(wǎng)吧找兒子。剛走到一家網(wǎng)吧的門口,我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朦朦朧朧中好像聽到有人喊媽。不會是我兒子,我不是在找兒子嗎?
我努力睜開眼睛,確實是我兒子喊我。原來,我暈倒后,網(wǎng)吧老板說:快打120吧。有人暈倒了。
我兒子就在這家網(wǎng)吧,看到網(wǎng)吧里亂糟糟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他從電腦前起身,撥開了人群,看到暈倒的是我,才拼命地喊媽媽。
兒子把我扶起。我說:曹西,沒事兒了。咱們回家吧。
兒子怯怯地跟著我,一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進了家門,我說:去,跪在你爸跟前,發(fā)誓再也不去網(wǎng)吧了。
曹北說:曹西,看看你媽累成啥樣?我是個殘廢人了,你也不小了,應該為你媽承擔點兒負擔。你太不爭氣了。曹北說著,流下了眼淚。我想,他也許早就想哭一場了。兒子仍舊跪著,我實在支撐不住,就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問曹北:曹西呢?
去學校了。一早就走了。
我說:你把老師的電話號碼記住,多和老師聯(lián)系。要不,抽時間我請請他們吧。
曹北只是嘆了一口氣。
我出門時,曹北說:你注意點兒身體。這段時間,瘦多了。
我心里一酸,旋即出了門。
十七、我們仨
快下班時,老板說:項南,別回去了,尚浩來了,給我們辦一期培訓班。你們是同學,你陪他吃個飯。
吃飯時,我們醫(yī)院班子成員都參加了,還有一些中層負責人。尚浩跟我握手寒暄,其它的人都那么羨慕地看著我,不明白我怎么冒出了一個這么有出息的同學。
酒桌上,我拘謹?shù)刈伦约汉榷嗔耸B(tài)。尚浩也為我解圍,不讓我喝酒。我心里特別感動。女人,誰不渴望呵護?見到尚浩,我才感到自己有多脆弱。我甚至不敢看尚浩,我怕別人看出什么。
席間,老板竭力挽留尚浩,讓他多待一天,再給我們的人員培訓一場。尚浩說:也行,不過,晚飯不要安排了,我要見一個朋友。
老板狡猾地說: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當然是女朋友,男朋友我見他干嘛?尚浩坦然得有些調侃的味道,自然就讓人猜不出真假了。
我心里怦然一動,他不會是見我吧?隨之又釋然,笑自己自作多情。男人酒桌上說的話還能當真?如今的世道誰能辨出真假來?
老板說:看來時代真是不行了,連我們尚大主任都想紅杏出墻。不過,你可小心點兒,當心我向弟妹告你的狀。
我才不怕呢,來時經(jīng)過她御批了。現(xiàn)在紅杏不出墻的都是外星人。
老板說:你還真別說,方便的時候,還真得出出墻,不然,怎么會知道外邊世界多精彩。說完,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覺得那目光像鞭子一樣,抽在我心里那塊病灶上。
下午尚浩對我們醫(yī)院的人員進行了培訓,主要是講賓館式服務。培訓結束,他就回賓館了。老板要送他,他不讓,說自己溜達溜達,看看這小城的美女。
下班時,尚浩給我打電話,說晚上單獨請我,讓我找個清靜的地方。
我心里毛毛躁躁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出了醫(yī)院大門,我心神不寧,究竟去哪兒呢?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吃合適。這時,電話響了,是宗劍打來的。他想請我吃飯。我遇上救星般,讓他來陪客,順便把飯店定下來。
我通知尚浩地點之后,就直接去了飯店,不一會兒尚浩也到了。他說:我們十幾年沒見面了,好好聚聚。
我歉意地說:我還約了一個朋友。
他說: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了解你。
我感覺眼睛有些潮濕,站起來和他擁抱。他放開我,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說:高興點,不許哭鼻子。我有些后悔讓宗劍來,如果沒有宗劍,我會把自己的一切煩惱跟尚浩訴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尚浩,已經(jīng)沒有那種想象中的欲望。不見他時,我會想象出很多曖昧的場景,真正面對他時,卻這么平靜,溫馨而親密。我簡直都被自己感動了。
我們正聊著,宗劍敲門了。
他們握手寒暄。宗劍說:你就是尚浩?項南,你們老同學見面,是拿我當燈泡吧。
我說:燈泡多高尚啊,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那好,我就高尚一回。不過有時候,別人不想要光明,越是晦暗越夠味兒。我知道,面對尚浩,宗劍心里會有一些醋意。
我們三個人開始喝酒,面對兩個和我關系微妙的男人,我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兒。我對他們雖然沒有所謂的愛,但卻比友情多了一些親昵和曖昧。
沒有更多的話題,我們只是互相攀著喝酒。宗劍說:尚主任,你們老同學多年不見了,碰一杯吧。
尚浩說:好,我多喝點兒,項南隨意。
宗劍說:尚主任真是護花使者。其實,項南好酒量,就是放不開。今天,沒有別人,咱們就放開喝一回,怎么樣?
我說:好,就放開喝一回。我喝多了你們得送我回家。
宗劍說:喝多了,我把你背回去。尚主任可別吃醋。
我說:不許再說這個話題,誰說罰酒。我們就輕輕松松地喝一回。
尚浩說:還是別喝太多,我們一起多聊聊。
宗劍倒?jié)M三杯,我們三個碰了一下,宗劍把杯子底朝天說:都要喝成這樣,不然,就沒有誠意。
尚浩喝完,也把杯底朝上。他說:項南,實在不行別勉強。
我當然也把杯底朝上,可是放下酒杯時,卻碰倒了茶杯。茶水流到了尚浩的衣服上,杯子掉在地上碎了。我慌忙用紙巾擦拭尚浩身上的水,尚浩抓住了我的手說:我自己來吧,你沒事兒吧?
我確實有些多了,被尚浩一抓,火苗噌地一下從心里躥出來,燒得我頭暈眼黑。我說:我喝多了,歇一會兒。
宗劍說:好兆頭,碎碎平安。項南,你歇會兒,我們男人喝一杯。
他們開始拼酒。
我怕他們都喝多了,說:咱們今天就到這兒,不能把酒喝完,后會有期。
尚浩說:也好,咱們別傻喝了。我,我真的不行了。宗主任,海,海量。再去鄭州時……
尚浩明顯醉了。我起身去結賬,宗劍已經(jīng)簽過單了。
我和宗劍把尚浩送回賓館,尚浩就倒在了床上,他拉著我的手說:項南,對不起……對不起……
我想起他守我的那一夜,決定留下來照顧他。可是,我確實也喝得很多,腳跟不穩(wěn)。宗劍扶著我說:我跟服務員安排好,你就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在賓館的樓下,我和宗劍也分了手。宗劍要送我,我執(zhí)意不肯。他只好晃晃悠悠地走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遠處那空曠的夜空,一輪孤獨的冷月超然悠遠。近處賓館大門的霓虹現(xiàn)實而亮麗。我心里不禁茫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跟尚浩在一起。可我實在頭暈得厲害,就離開了賓館。我不想回家,一個人暈乎乎地在河濱公園里轉悠。路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月亮也發(fā)出昏黃的光。昏黃,像糨糊一樣抹在我的眼前。河對岸那神秘的小城變成了光的幻影,遠遠地望去像海市蜃樓。昏黃,使整個世界都變得虛無縹緲了。我像一個幽靈,靜靜地窺視著身外的一切。我有種超然世外的感覺,這感覺真好。只是,我胃里十分難受。 我蹲下來,胃容物便噴射而出。
吐完之后,我輕松了很多。可是,我卻被欲望困擾著,曹北的拐杖,項東身上的血跡,曹西的網(wǎng)吧,像黑云一樣漫過來。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我想哭,我想有個男人。我完全不是我自己了,我變成了狂亂的女人。我分裂成了兩個人,另一個自我仿佛在空中咯咯地嘲笑這個頹廢無奈的自我。我靠在那個小亭子上,慢慢地蹲下。
我想,今晚,我得做點兒什么。于是,我給尚浩打電話。他的手機沒人接,他肯定喝多了,已經(jīng)睡去。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我對自己說:千萬別哭,別哭。笑,笑吧。我實在笑不出來。又打尚浩的電話,我對著手機喊著:尚浩,尚浩,我想你。回答我的是:你撥打的電話無應答。這個世界把我拋棄了。不!不!我打宗劍電話,我說:宗劍,你趕緊過來吧,我不行了。他大概也喝得不少,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我沒聽清他說什么就掛了。再打,占線。他給誰打電話?夏柳?還是別的女人?再撥,還是占線。我翻開電話簿,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打電話的人。一陣眩暈漫過來,我緊緊地抱住了柱子。
宗劍到時,我還抱著柱子,不停地磕著前額。他說:項南,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沒說,就抱住了他。我像鰻魚一樣纏在他身上,拼命地吻住他。他說:項南,別在這兒,咱們找個地方。
不,我不行了。宗劍,什么也別說,抱著我吧。宗劍抱著我,一只手開始解我的衣服,我不知道是在拒絕他還是迎合他的,反正我和他一起掉進河里。
我不會游泳,開始還抓住他的衣服,后來就松開了。我喝多了酒,無力掙扎,慢慢地開始下沉。
我們掉進河里后,宗劍清醒了。 他四處找我,怎么也找不到。實在體力不濟,他上了岸。過了一會兒,他又下到水里,仍舊沒有找到我,只好上了岸。他嘶聲地喊著:項南,你在哪兒?你別嚇我。項南,你快上來吧。咱們回去。
昏黃的月光下,河水像剛才一樣平靜,不因為吞噬了我而有所改變。昏黃仍舊裹著這里的一切。
宗劍癡癡地說: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和項南在賓館門口就已經(jīng)分手了,她回家了。我得跟曹北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已經(jīng)到家了?他的手機沒有了,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
是的,項南在河里。他突然坐在地上哭了。
他哭著說:項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不!不是真的!
空曠的深夜,宗劍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離開了河濱公園,漫無目的地走著,回到家,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換上干衣服,讓自己的思維恢復正常。夏柳沒在家,不知道去了哪兒。
他突然想起來應該去自首,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他能說得清楚嗎?可是,他如果不自首,就更說不清楚了。
于是,他打電話報了警。
曹北的表哥是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親屬。
十八、獻
獻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它實在是傷痛難忍,不得不停下來。它臥在一排房子窗后,那是宗劍的家。我聽到了曹北表哥和夏柳的交涉,就在我的停尸房里。
獻也聽到了那令它喪膽的聲音,想掙扎著站起來,努力幾次都沒成功。最后只好放棄,艱難地往墻根處靠了靠。
夏柳當然代表宗劍。宗劍實在不愿意面對我的家人,從公安局出來,就不知去向了。而夏柳關注的是曹北家的賠償要求,因為宗劍的賠償有她的份兒,他們不久就要進行分割財產(chǎn)。我的死為她的離婚爭取到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她也會因此得到更多的財產(chǎn)。當然,曹北家的代表是曹北的表哥,他是曹北親屬里最有能力,最有主見的人,理所當然要為曹北伸張正義。
曹北的表哥,確定是宗劍殺了我。或許是宗劍欲行不軌,在我們撕扯中,我墜入河中……總之他所有的猜想都是:我的死宗劍是有責任的。因為,現(xiàn)場只有我們兩個,而宗劍又不知去向。
于是,我聽到夏柳說:領導(曹北的表哥),你又何必呢?替項南想想吧,她生前名聲那么好,千萬別因此辱沒了她。如果宗劍賠償了錢,不就是說明他們兩個有不正當?shù)年P系了嗎?公安局尸檢報告已經(jīng)出來了,跟宗劍沒有關系。
夏主任,你也是個母親,替她的孩子想想吧。曹北是個殘廢人,他們以后日子怎么過?他們事兒只有宗劍最清楚,他為什么不來?
他來又怎么樣,關鍵是他說什么你們會相信嗎?
相信不相信他總該露一面吧。如果他是清白的,怎么不敢露面?曹北的表哥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他說:哦,胡縣長,哦,哦,哦……
是主管衛(wèi)生的胡縣長,他讓曹北的表哥以大局為重,做做曹北的工作,趕緊把人埋掉。省里馬上就要召開兩會了,主要領導非常關注這件事兒,千萬不能這時候聚眾鬧事兒。
曹北的表哥掛了電話,看了看夏柳。夏柳挑釁地看著曹北的表哥,不過她的眼神仍舊是從右上方飄過的。她說,局長大人,見好就收吧,你得罪我們無所謂,可是,擾亂了縣里的安定大局就麻煩了。
曹北的表哥憤然說道:夏主任,你找胡縣長了?這種事兒你也找縣長?你可以通天,可是你通不了地。太過分了。他站了起來。
這時,我的老板領著尚浩進了屋,他向表哥介紹說:這是省醫(yī)的尚主任,項南的同學。聽說項南出了事兒,剛從鄭州趕過來。
我出事的那天一早尚浩就離開了,他不會知道我出事兒,肯定是老板告訴他的。我看不到尚浩的表情,只聽尚浩哽咽地說:項南,是我害了你。我想,他一定會掀開被子看我最后一眼。我和尚浩,離得那么近,卻已經(jīng)在不可逾越的兩個世界了。
獻低聲呻吟著,VUVRkcqYG64+d3NsyzqRww==我想,它可能疼痛難忍。不過,我仍然能聽清屋里人說話。老板對表哥說:這是我和尚主任的一點兒心意,請代轉達。表哥說:見見曹北吧。尚浩說:算了,他一定很難過,過一段時間我專程來看他。當然,表哥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尚浩、宗劍一起吃的飯。
曹北表哥送尚浩他們出來時,碰上宗劍的母親拿著一包現(xiàn)金過來,說是宗劍的意思。曹北的表哥說:交給曹北吧。
聽到曹北的表哥出去了,獻心里一陣輕松。歇了一會兒,它掙扎著起身,朝曹北家走去。當然,它不敢進院。它仍舊低聲嗚咽,仍舊得不到小花的回應。
小花被曹北的表哥打傷了內臟,它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奄奄一息。當然,它除了傷痛,還有傷情。
家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沒有人在意一個狗是否有病,是否吃過東西。更沒有人會想到狗的愛情。
事情談妥了,我終于可以下葬了。我被埋葬后,項東才發(fā)現(xiàn)小花死了。她告訴曹西說:把它埋在媽媽墳前吧,讓它來陪著媽媽。
獻跟在他們身后,傷心欲絕地看著小花消失在一團新土下。孩子們走了,獻帶著滿身的傷痛,臥倒在我的墳前,守著小花。
獻靜靜地躺著,傷痛、傷情、傷心一并困擾著它。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覺得生命跡象在它身上逐漸消失。我也只好從它身上飄走,我像一團青煙慢慢的飄散,融入了大氣。就在我快要散盡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我的墳前走來,他抱了一束白菊花,那是我生前最喜歡的花。他慢慢地把菊花放在我的墳前,然后,掏出什么東西燒了。
他看到了已經(jīng)死去的獻,動手把它埋了,就埋在了小花的旁邊。不行了,我快散盡……
作者檔案
柳 岸:女,本名王相勤。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院第十一期高研班學員,周口市作協(xié)副主席,淮陽縣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辦公室主任。出版小說集《燃燒的木頭人》《八張臉》,長篇小說《我干娘柳司令》。《燃燒的木頭人》獲河南省文藝成果獎,《我干娘柳司令》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