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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進城的日子

2012-12-31 00:00:00常偉
陽光 2012年11期


  一
  春葉說,咱到外面打工吧。
  我說去就去,悶在家,憋得我頭都大了,早想出去。
  這是我和春葉高中畢業后的第一個夏天,互有好感又雙雙落榜,兩個落魄相憐的孤男寡女,好不容易沖破了他爹的樊籠和俺娘的千般阻撓,一個漆黑的夜晚,當我從她家的院墻上跳下來時,顧不上霧濕了頭發和衣服上的泥污,就緊緊地摟抱在一起,那情形就是當年的張生鶯鶯私定終身的再版。
  天麻麻亮的當口,火車一聲長鳴,就把我們送到了離家百十里外的縣城。
  春葉說,我從沒來過縣城,這城里真好,樓這么高,車這么多,人這么悠閑,看看,那女的,人家那才叫水靈。
  我盯著她快活的樣子,擠了一下眼,撇嘴說,這里壞人也多,你怕不?春葉瞪了我一眼,壞人在哪兒?我咋沒見著?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壞的人嗎?從家到城里,一路上親了人家四五回。
  我臉上有些掛不住,因為春葉還沒說完,旁邊的幾個男女就已經向我們投來了看熱鬧景的目光,我靠在車站的欄桿上低下頭不吱聲。
  春葉這才發現,自己興奮得有點兒過頭了,悄悄話都被自己大喇叭樣的嘴廣播出來,臉也登時羞成了一塊紅布,她把頭伸近我的后腦勺,憋了一口氣,又拿拳頭在我的頸后使勁敲了一下,說,臭烘烘的,幾天沒洗了?說完又把頭埋進去,左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撲哧撲哧捂著嘴在我背后偷笑。
  我們找了個小飯攤去打發一下不安分的肚子,結果三根油條和兩碗稀湯就花了三塊多錢,我還沒怎么飽,跟滿手油漬麻花的賣油條老頭招手,再來兩根油條。春葉心疼得不得了,一下把銜在嘴里的油條揪下來,塞進我嘴里,說,不要了,這城里的飯咋這么貴,嚇死個人耶!我說,貴嘛貴,這還是小攤,你要是下館子,十個三塊錢也不夠。
  我這么一說,春葉有點兒猶豫,直愣愣地看我。
  早知道城里是這樣,我們就不該出來。
  我說不出來你老待在家里,那咱倆咋辦。
  她翻著白眼珠看了我一眼,反正我這里沒有多少錢,你可得管我吃飯。
  我笑了,傻樣,我們來干什么的?我們是來這里打工的,我要用勞動來養活你,要用辛勤的汗水來證明我是多么多么地愛你。
  春葉勉強笑笑,別貧了,肉麻。說別的都沒用,你還是看看今晚上咱住哪兒吧?我困了,想睡覺。說著,春葉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而后眼角擠出兩顆渾濁的淚滴來。
  我說租房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先就近找個小旅館住下吧。
  春葉也不言語,只管背著包跟在我屁股后面。
  二
  找了好幾家旅店,不是油糊糊臟兮兮的,就是價格太貴,幾經討價還價,直到把第四家旅店的老板惹得煩煩的,要關門,才敲定了一晚上二十塊錢的最低價格。
  我和春葉已不管它被褥有味還是有油,爬到床頭上蒙頭睡去。
  直到晌午偏西,我被春葉推醒,哎!醒醒,醒醒,你看都啥時候了,還睡,跟小豬似的。
  我睡意惺忪地坐在床上,看著頭發散亂的春葉和床上亂糟糟的被子,一種莫名的沖動從小腹躥上來,又從胸口躥到嗓子眼,感覺自己喉嚨里似乎被火烤著,要點著的樣子,我瞪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春葉。
  春葉被我的舉動嚇了一大跳,聲音里滿是恐怖,你——你要——干——干什么?你別胡來吭!你要——我——我就回去。說著,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春葉退著退著退到了門口,一轉臉,額頭正巧碰在門口的玻璃上,嘩啦和“啊”地連續兩聲,就像一盆冰冷的井水,把我從頭到腳澆得體無完膚。
  心火滅了,腦袋也清醒了。我一個快步從床上蹦到地上,赤著腳跑向門口,我看見鮮紅的血液從春葉捂著額頭的手指縫里流出來。這時,院子里傳來腳步聲和叫罵聲,一對不知死活的男女,作嘛呢?還想拆了老娘的房不成。腳步聲到了門口戛然而止,喲——喲——喲,把俺的玻璃都打破了,你可得給俺賠,賠!
  我拉開了破舊的木門,晃晃蕩蕩的木門上又掉下來兩塊玻璃碴,老板娘瞪圓的牛眼睛忽然縮成了兩只貓眼,哎喲,俺天來,她習慣地叫了一聲,你個大男人咋搞的,這是咋搞的,還不領她到門口的衛生所包包,快呀!
  老板娘把肥壯的身軀挪到門口,嘴里喘著粗氣,從褲兜里摸出一包紙巾,慌亂地從里面薅出兩張遞給我,快點兒,一個大老爺們家,別磨磨蹭蹭,趕緊地。
  我右手捂著春葉流血的額頭,然后拖著春葉往大門口跑,老板娘看了看房內,順手把門關上,跟著我們出來。他好像跟門口的小衛生所很熟,還沒到門口就扯開大嗓門喊,小李,李惠,快點兒,客人的頭破了。
  三
  情況還不算太壞,玻璃把春葉的頭砸了一個小口,盡管深了點兒,也只縫了一針,那個叫李惠的大夫說應該不會留下疤。
  我很感激李大夫,尤其還要感激老板娘,我說太謝謝你了老板,老板娘卻是一副滿不上心的樣子,謝嘛謝,謝我也不會免你們的費,玻璃不讓你們賠了,可房錢你們還得交。我趕忙說,交,肯定交。老太太這才舒開眉頭,嘟嘟囔囔回她的房里去了。
  晚飯的時間,我和春葉誰也沒有胃口和心情,就面對面呆坐著,我起了起屁股。然后又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問春葉,你流了這么多血,我——我請你下館子吧,做點兒好吃的補補。
  春葉一言不發,躺在被子上望著褪了色的天花板和灰不溜秋的燈泡。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門突然被一下子推開了,老板娘和一個女人一前一后走進來,女人像個傭工,腰里圍著個碎花圍裙,雙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
  老板娘對我說,你看你這媳婦本來瘦弱,又淌了這么多血,小臉都沒正經色了,我讓張嫂燒了碗雞糝湯,快給她喝吧。
  老板娘說這話時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但我還是從心底里感激她。春葉被她的幾句話弄得極不自在,煞白的臉上升起了兩小朵紅云。她連忙站起來謝了老板娘,又用嬌目剜了我一眼。我感覺春葉已經原諒了我。趕忙把湯碗從張嫂手里接過來,然后慌亂不迭地跟老板娘道了三聲“謝謝”。
  正因為遇到了這么一位好老板,我和春葉商量,決定暫時在這里住下來。
  晚上跟老板一說,老板娘臉上的皺紋只是散開了一些,然后又聚在了一塊兒,只說;那好,如果住一個月,就按十五塊錢一天吧。為這,我和春葉又激動了老半天。
  四
  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找活干,先是跟人抬了多半天的家具,傍黑時分,我又跟人家干了一份搬家的活。晚上十點了,我手攥著一天掙來的三十塊錢回到了小旅館,春葉早已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小屋和大門口之間來來回回走了幾十趟。
  春葉說,你一出去就一整天,連個信兒也沒有,想把俺嚇死。我說,我那兒沒電話,我也不知道老板這邊的電話。光想著干活了,也沒來得及。
  春葉說,不行,明天兒我跟你一起出去,看看有俺干的活沒。
  我不愿意春葉出頭露面,何況她頭還傷著。就說,城里都是些重活,沒有合適你的。
  春葉不信,說,不會吧,你看那個張嫂不是也在打工掙錢嗎?我又困又乏,聽著她的數叨睡著了。
  第二天,我又干了一天送家具的活,晚上九點回來時,卻發現春葉正在燈下的院子里洗床單。我急了,問她這是干什么?頭還沒好呢!春葉用手指挑了挑垂下來的頭發,一臉興奮地跟我說,我也找到工作了,老板娘讓我幫她打掃衛生,洗洗被褥,一天給我十五塊錢,多好的事呀!
  我沒說話,偷偷地把她拉到屋里來,訓她,你傻呀!給你十五塊你就干,別人打一天工都三十塊呢!春葉不認識似的看著我,你這人怎么這么沒勁,人家對咱不錯,還幫咱,就是不要錢也該幫人家干一些,怎么沒在城里待兩天,俺覺得讓我快認不出你了。
  我沒了話說,一頭扎在床上,蒙頭要睡覺,春葉說,把你的上衣和褲子脫下來,我給你洗洗,把臉和腳洗洗再上床,在城里干活,別讓人家笑話咱土。
  我也不知道春葉幾點睡的覺,反正我早上起床的時候,她在她的床上睡的正香。我沒敢打攪她,反鎖了門出去。
  清早就下起了雨,家具店里基本沒有什么生意,好不容易找了一個裝車的活,還被一個蹬三輪的小子給搶了生意。
  晚上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旅館里,春葉正挨個房里給他們送水。
  這個小旅館住的大多是城鄉交匯區的男人,他們看起來個個彪悍粗魯,根本不管你他娘的男人還是女人,他們敢穿著三角褲頭在院子里到處晃蕩,喝著燒酒啃著雞腿烏煙瘴氣滿嘴臟話地在那兒猛甩撲克,甚至有的竟敢站在房門口或犄角旮旯兒里一邊撒尿一邊忘情胡唱,或者站在院里光著屁股對著水龍頭沖澡,老板娘只是睜只眼閉只眼在那兒叫罵一通完事,她知道,她沒有理由攆他們走,如果他們不住這里,那倒是安靜了,可她的錢又會從哪里出來呢?聽春葉說,老板娘還養著個游手好閑吃喝耍賭的兒子和已經下崗兩年多的兒媳婦。
  春葉用手指著門口的小樓上,你看見沒,一群人正在打牌呢。那其中就有她的兒子和媳婦。
  也真夠難為她了,唉!這城里的人到底咋了?咋連誰該養活誰都分不清楚了。
  五
  第四天,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固定的活,一個建筑工地要男女工人,我去報名,結果人家看我身體還壯聽說我又是高中畢業當場就拍板了,說給我開六十塊錢一天,問我干不干?我說干。那個戴安全帽挺著大肚子的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青年,好好干,干好了我給你加錢。
  晚上一下班,我就飛快地沿著人行道往三里地外的小旅館跑,路上的行人都認為我精神有問題,大老遠就躲開來給我讓道。
  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小旅館,使勁推了一把我們住的破木門,門鎖著,可我聽到里面似乎有動靜,我瘋叫,春葉,春葉,春葉,你在嗎?
  我連叫了幾聲,房門終于開了,我看見春葉抹著眼睛站在我跟前,臉上畫了好幾道淚痕。我呆住了,一把拉住春葉的肩膀,你這是怎么了,春葉?春葉,你怎么了?
  春葉抽身躲進去,又一屁股坐床沿上開始抽泣,我急了,你說話呀!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她雙眼含淚望著我,才想點頭卻又搖了下頭。我說到底怎么回事,啞巴了你!快急死我了。
  她見我著急上火,才抽抽搭搭跟我說,今天我去房間給他們送水,那個滿臉胡子的死胖子硬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個穿三角褲頭的瘦子還趁我彎腰的工夫摸我的屁股,我氣得跟他們吵了一架。
  我一聽,火“騰”地上來了,問,你沒被他們怎么著吧?你怎么不去告老板娘?
  春葉被我問了個愣,似乎很委屈也很生氣,她反而不哭了,你,你是人不?人家受欺負,你倒好,一點兒也不安慰人家,反而巴望有什么事情發生,你安什么心呢你?
  我趕忙解釋,不是,我,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見你那樣,我著急嗎!
  我卷了卷袖子,從門后摸出一個拖把,拿出要打仗的架勢來。
  我正準備出門,卻被春葉攔住了,你干嘛呢!人家只是戲弄你,又沒干什么事,何況我又把這事也告訴老板娘了。
  老板娘咋說?
  老板娘拿著笤帚挨個教訓了他們幾個,還當場把他們臭罵了一頓。
  那為啥不攆他們走?
  攆他們走?春葉斜了我一眼,你傻呀,都把他們攆跑,那老板娘吃啥!
  我帶著深深的無奈長嘆了一口氣,屁股重重地蹾在低矮的木床上,床的后腿不耐煩地吱扭了兩聲。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跟春葉說,咱們別在這兒住了,我找了份工地上的活,明天咱就上工地附近租房子去。
  春葉遲疑了一下,看著漆黑的窗戶說,再等等吧。
  六
  在離工地一里多路的居民小區,我和春葉終于租到了一間半像模像樣的房子,房主是一位大爺,姓成,火柴廠退休職工。
  成大爺今年六十八了,前年老伴得癌癥去世了,兒子兒媳又在市里工作,留下這么個上房四間配房間半的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
  老頭本來喜歡清靜的,自從老伴死后,他覺得自己挺孤獨,孤獨得晚上老睡不著覺。兒子想讓成大爺把這房子賣了,好跟他們去市里一起過,可成大爺不同意這么早就把房子給賣了,兒媳婦也不同意。因為媳婦的爹娘都是城里人,同住一個大院里,媳婦有點兒看不上這個土里土氣的老公公,怕鄰里同事笑話她。
  成大爺愿意把房子租給這兩個年輕人,是因為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年輕人老實厚道,所以在價格上,成大爺并沒作要求,只說你們兩個看著給吧。
  一句“看著給吧”卻讓我和春葉為難得不得了,到底給多少,圍繞這個問題,我和春葉商量來商量去,又問了在附近租房子的工友二寶,二寶說,這邊的價格是七八十塊錢一間,你們給他六十塊錢準行。
  晚上,我把錢送到上房的成大爺屋里,成大爺自己正喝悶酒,卻硬拉我陪他一起喝,我說我不會喝。老頭眼一瞪:瞎說,年輕人哪有不會喝酒的,那咋在社會上混呢!
  我有點兒不太明白,不喝酒在社會上就不能混了,酒這東西真有這么重要嗎?
  正想著,大爺已經給我倒上了,硬拉我們陪他說說話。春葉說,那就聽大爺的,咱陪大爺嘮嘮嗑。
  大爺見我們愿意陪他,話匣子一下就全打開了,他就講他十六歲時如何如何下的鄉,就是因為家里窮,爹沒給區革委會的王黑子送酒,送酒的徐樂去了部隊,而他卻被派到平邑山區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再后來,是因為他請山村里的宋支書喝了兩次酒,不久就被批準返了城。返城后,又用爹的一瓶衡水老白干換了一個火柴廠的招工指標,從那時起就從來沒離開過酒,中午喝晚上喝,一直到當了車間主任,都是這酒的功勞。可后來他卻戒酒了。
  春葉和我都有些不理解。春葉抬起頭說因為啥呀大爺?成大爺嘆了口氣,說來話長,有一次,歡迎市里領導來檢查指導工作,廠長知道我能喝,點名讓我跟他們去陪酒,廠長能點咱的名,而且是陪市里領導,那可是很光顯的事。為這,我還讓你大娘給我找了件過年才穿的中山裝,也就是那次我喝多了,喝得不省人事,結果被抬進了醫院里,醫生診斷說是酒精中毒昏迷,什么酒精肝。三天后我才醒過來,把你大娘和孩子嚇了個半死。
  我們廠長也親自來看過我一回,說,一定要把成主任救活,這也是因公受傷,我們一定會管到底。
  有了廠長的指示,醫院也加大了重視程度,不住溜地往我血管里打,給我往嘴里灌。用了數不清的瓶瓶罐罐,終于把我鼓弄醒了。
  廠長為了表彰我的奉獻精神,在“五一”勞動節的時候,還親手將一枚酒盅口大小的紅獎章很嚴肅地別在了我的胸前。
  酒戒了沒兩個月,周副廠長為一個項目提出讓我跟外商去喝酒,可你大娘死活不同意讓我去,后來胳膊擰不過大腿,我還是去了。
  可酒杯剛端起來,兒子和鄰居就跑來叫我,說你大娘出事了。我一下蒙了,不知道出啥事了,隨著人群慌慌張張往家跑。
  跑到家才發現,你大娘她個傻女人喝酒了,喝了一斤白酒,吐了半碗鮮血,人都昏過去了,我抱著她哭,你個傻女人呀!你傻呀你,你為什么要喝酒呢?原來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嗎?
  好歹醫院給救過來了,可落下了后遺癥,那就是時不時老胃痛,她說,你要是再敢喝酒,我就還喝成這樣,看你還有什么本事。你大娘這么一鬧騰,我只好徹底與酒分開了。
  不再喝酒,與領導們見面說話的機會就少了,第二年有個年輕人當了車間主任,領導說,老成,你年紀大身體也不好,就輔助新主任做好工作吧。
  在你大娘活著的這十幾年,我滴酒不沾了,然而你大娘的胃痛病卻越來越重,最后成了胃癌,去了。
  我看著大爺端起酒杯時,雙眼含著淚,可大爺沒去擦它,任憑淚滴一滴一滴滑到酒杯里。
  我們給成大爺的錢,大爺只收下了四十塊,走出大爺的房門,春葉說,雷子,你看還是好人多,咱多幸福,在城里遇到的全是好人。
  我捏了一下春葉的鼻子說,因為咱倆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吧。春葉也扭了一下我的鼻子,臭美吧你。
  七
  我和春葉的生活就這樣安定下來,可春葉就是不愿意跟我做那事,她還果斷地把那半間屋用木板隔成了兩小間,起初我們只好躺在床上隔著木板說話,后來連春葉都覺得別扭。
  春葉問我,雷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太狠了?
  我一臉的不高興,反問她,你說呢?她也看出了我的不高興,還硬著嘴說,你不高興就不高興吧,反正那事得等我們結婚的時候才能做,要是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什么也沒有了,只能去死。
  我說,我哪能不要你,你就是瞎了殘了,我仍娶你,一輩子都會照顧你。
  你這人不能說句好話,老咒人家,我瞎了瘸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說,如果我瞎了瘸了,你還會跟我嗎?
  春葉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嘆了口氣,那有什么辦法,我這命中注定就得跟你,我把心已經全給你了。
  聽了這話,我一把把春葉拽過來,緊緊地摟進懷里。
  春葉猛地掙脫我,喘著氣,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怕。
  我說你怕啥,我又不是狼,會吃了你。她剜了我一眼,你比狼還可怕,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會掉進你的狼嘴里。
  調情歸調情,可我們誰也未越雷池半步,我覺得春葉這種守身如玉的執著勁兒讓我感動,也讓我放心。
  后來,春葉讓了步,她同意我們在隔板上挖一個小洞,可以把手伸過去拉拉手或者互相看上兩眼。
  這幾天,我被成大爺的“酒經”文化蠱惑得睡不著覺,為了搞到工地記料員這個差使,我就用這段時間打工掙的錢給工頭買了兩瓶“杜康”。
  你別說,小老板兒拍著我的肩膀說,你這小子有文化,腦子靈,會來事,跟我好好干,肯定不會吃虧的。
  我不僅干上了記料員,一個月還給我漲了一百塊錢工資。
  第一個月我領了工資回來,春葉一臉激動和妒忌,她說,你有工作了,掙錢了,我卻在家閑著,不行,我得找個活兒,不能總吃你的。
  我一聽不高興了,咱誰跟誰呀!有必要分得那么清嗎?可春葉就那么執著,非要自己再找一份工作。
  第二天,春葉憑著她端莊的模樣和身材很順利的找到了一個賓館服務員的工作,工作不算太累,可是得值夜班,我有些不樂意,可春葉高興得要命,晚上回到小屋,她不僅買了菜買了瓶葡萄酒,還主動給了我兩個滿是口水的吻。
  我覺著我有一百個理由得讓春葉高興,只有她在城里生活得快樂了,我心里才高興才會踏實。這也是我們到城里來打工的主要目的,說不定哪天有了錢,我們買上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也能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樣在這塊土地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八
  眼看中秋節到了,春葉跟我商量,說要請成大爺一起吃頓飯。我說那好呀!他兒子也不回來,一個人怪孤單,我們就一起過中秋節。
  十五那天,春葉下午就放假了,買了好多好多的菜,把成大爺請到我們的小屋里,一邊做菜一邊跟成大爺閑嘮,成大爺很高興,還幫我們燒水,擇菜。一臉的古板勁找不到了,笑起來眼都瞇上了。
  成大爺今天喝了很多酒,也跟我說了很多話,到最后卻哭了,他拉過春葉的手,說,閨女,你們倆都是好孩子,幫我干這干那,洗衣服、買煤,大爺我也不知道怎么謝你們,如果哪天我去了,這一間半房子就送給你們倆,你看,行不,孩子。
  我認為成大爺喝醉了,就給大爺端了一搪瓷缸子水勸大爺回房去休息。我看見大爺屋里的燈一夜未熄,風里還有成大爺斷斷續續的哽咽聲。
  秋風吹去了樹的發際,樹丫兒在風中孤凄地搖曳著。屋后,公路邊上的幾棵大樹上有幾只烏鴉在嘶叫。
  我睡得正熟,卻被一只冰冷的手給撓醒了,嚇得我一下坐起來。
  我對著隔板上的窟窿吼,你這是干啥呢?黑天半夜的我以為是鬼呢?春葉也沒生氣,喘著粗氣,熱氣都噴到我臉上,你叫個嘛,死貨,你聽聽外邊的烏鴉在叫呢?不知誰家出什么事了。我閉著眼嘟囔,這黑天半夜的,管這么多干嘛!睡覺,睡覺。
  我剛把頭垂下去,又被春葉搗醒了,不行,你出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成大爺出事了。
  我說我不去,說著躺下來,蒙上頭要睡。春葉生氣了,你不去我去。我一聽,急了,行行行,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我很不情愿的披上外套,趿拉著鞋出來。還沒開門我就已經聞到涼風的氣味了,我打了個哆嗦,把門打開,朝上房望了一眼。
  著實嚇了我一跳,都下半夜了,上房的燈怎么還亮著,我感覺成大爺可能要出什么事。
  等我跑到上房的門口,才發現門沒關死,虛掩著,我心里咯噔一下,推開門就往里闖,等打開門,我一下驚呆了,成大爺躺在了地板上。
  我趕緊把成大爺抱到床上,叫來了春葉,春葉急得都哭了,她不住地拍打著大爺,終究還是把大爺叫醒了。
  大爺無力地瞪著暗灰色的眼睛,伸出右手指了指木龕上的小箱子,只說了兩個字,快,拿……一下子又昏了過去。春葉又要叫,我說你別再叫了,咱們趕緊送他上醫院吧。
  躺在醫院里的成大爺永遠閉上了眼,醫生診斷說是突發心肌梗死。春葉哭得很傷心,就跟她親爹死了似的。我說,你別老哭行不行?咱得趕緊通知他那個在市里上班的兒子,讓他趕緊回來。
  春葉不哭了,抽了一下鼻子說,咱沒有他的電話怎么告訴他?我遲疑了一下,說,你在這兒守著,我回家找找。
  九
  我花了將近半個小時一口氣跑回了家,終于在那個龕盒里找到了成大爺兒子的電話號碼,盡管凌晨兩點打了電話,直到中午才見到了他兒子,兒媳,孫子和岳父岳母一大隊人馬。
  聽了醫生和春葉的講述,成大爺的兒子倒沒有對他爹的死提出什么疑議。兒媳婦卻像審小偷一樣問我,老頭臨死前難道沒說什么?
  我很厭煩她那種居高臨下的樣子,但還是很不情愿地指了指那個放在木龕上的木盒子。
  老頭的兒媳婦把那個木盒子從木龕上取下來,手一翻把東西全倒在了地上,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從里面流出來。
  女人伸手從堆里扒拉出一個紅色的工行存款折,翻開看了一下,然后笑著對成大爺的兒子說,你家老頭還攢了不少私房錢,三萬塊呢!
  老頭的兒子湊上來,在雜物堆里翻騰,當翻到一張發黃的照片時,男人的手哆嗦了一下,照片落在了地上,那是一個老女人的照片,男人趕緊用手心按住,偷偷地塞進上衣口袋里。
  你看,你看,你看你這糊涂爹干的好事。成大爺的兒子默默地從妻子的手里接過一張紙條,眼睛當時也瞪大了。他似乎很生氣,把紙向桌子上一拍,喂,姓雷的,你怎么回事?竟然想霸占我家的房子。
  我被他的話驚住了,跑過去拿起了紙條,見上面寫著:兒子,你娘死后,我心里很孤獨,一年前我就查出了冠心病,心里面老疼,我怕我活不了多長時間了,這幾個月,春葉兩口子對我照顧得挺好,給我擔水幫我洗衣裳,跟孩子沒什么兩樣,我看他們在城里也不容易,決定死后把這一間半房子給他們,這一間半房子也值不了幾個錢,你不會不同意吧。希望你不要改變我的想法和做法,否則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紙條還沒看完,成大爺的兒媳婦就嚷嚷開了,你們是哪里的奸人,住人家幾天房子,就想著霸占起人家的房子來了,你們的心思真夠歹毒的,走,馬上給我搬走,不準再在這兒住。女人的父親攔住了女兒,說這件事讓成大爺的兒子去處理吧,因為這是他老子的事。
  春葉馬上跟成大爺的兒子說,成大哥,我們倆從來都沒有這個意思,也不知成大爺什么時候寫的這個紙條,你放心,我們不要,真的,你相信我們不會要的。
  成大爺的兒子和兒媳似乎松了一口氣,女人說,那……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搬走?
  經她這么一說,我一下子變得很生氣。春葉拉我一下朝我使了個眼色,她強打著笑容跟女人說,大姐,你給十天時間,不,一個星期,我們找著住的地方就搬,就搬。成大爺兒子的臉色緩了許多,他說不忙不忙,等你們找好再說。
  我氣鼓鼓地跟春葉小聲嘀咕了一宿,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的睡著。我打電話跟工頭說今天不去了,得找房子。工頭說,工地上還有一間板房,你自己拾掇拾掇還能住。今天上材料,不能歇。
  十
  我找幾個工友把工棚休整了一番,又刷了白粉,春葉對這間免費的房子似乎很滿意,她說,這多好,離你工地近,我們一個月還可以省幾十塊錢呢!
  我勉強笑了笑,知道她這是在安慰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
  春葉似乎比原來忙了,她說又兼了一份工作,多掙錢,快掙錢掙雙倍的錢,好在縣城的北郊買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
  混到這分兒上,我也不好再阻止春葉干她想干的事情了,由她吧,她也是為了這個愿望才去拼命的,我很羞愧,也很妒忌那些有房有車的城里人,我一做夢就夢見我和春葉買了城里的一個大院子,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好幾次都笑醒。
  也許我的思想壓力太大,常胡思亂想,所以干活時,精力老是集中不起來。
  工頭說,你他娘的那機靈勁哪兒去了,懨懨的跟睡不醒的樣,小心記錯了我開了你。我忙說,不會的不會的,頭兒,你看我記得好著呢!
  賬是沒記錯,可我卻發生了意外。
  這幾天也真他娘的倒霉,我剛從工棚里出來,就被蒸饅頭的侯二老婆潑了一身水,侯二老婆剛來工地沒幾天,天不黑就跟侯二在屋里關上燈沒命地上下翻滾揉搓,把工地上兄弟們的心都揉搓碎了,他們一邊去偷聽侯二的床,一邊花錢到處找地兒去“解饞”,還有一位老實巴交的魏師傅,老說家里有事,一個月得坐三趟夜車去家里會老婆。
  這事說得好像有點兒夸張,但男歡女愛的事誰也禁不住,孔子他老人家都說“食色性”,我們這小老百姓們誰又能免俗呢?
  侯二老婆盡管快四十了,可挺有女人味,也難怪工友們總把眼珠子放在她的前胸和后腚上,盡管她一再跟我不停地道歉,可我心里怎么也找不出原諒她的話來。
  換了衣服,侯二家的執意要給我洗,洗就洗吧,反正春葉也忙,兩三天未進工棚里睡覺了。只打過一次電話,說她正在上班。
  昨晚來了一百多噸水泥,兩輛斯太爾裝得跟小山似的,我把開車的金禿子從駕駛室里揪下來。喂,禿驢,別睡了,看幾點了,趕緊卸車。
  金禿子昨晚開了一夜的車,凌晨四點才到工地,兩個小時對他來說根本睡不夠,他應了一聲,然后從車上滾下來,迷迷瞪瞪往車廂水泥垛上爬。
  金禿子把篷布掀了一個角,從里面抓起一包水泥袋,隨后“嗨”的一聲甩到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車尾。
  “啊”,接著“砰”地一聲,兩個黑影從車而降,直向我的頭頂砸來。
  我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可是我的右腿還是被這兩件東西砸了個正著,一陣鉆心的疼痛之后,我昏了過去。
  十一
  醒來的時候,我第一眼就看見金禿子耷拉著他那光禿禿的腦袋,坐在床前像個罪人,他見我醒了,把嘴咧了咧,放開大嘴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哭了好一陣子,我疼痛和心煩得要死,說,你哭喪呢?聽說你爹死了你都不哭,你個大老爺們哭啥呢?哭能解決問題嗎?
  我這么一說,金禿子馬上不哭了,他說,雷子兄弟,我對不起你,怪我,怪我當時迷糊,怪我沒站穩。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治,給你治。
  盡管金禿子給我許諾,可我知道他沒這個能力,他家里三個孩子,老婆還有病,開了七八年車還欠著老板六千多塊錢。我說你跟你老板說說,也跟我工頭說說,讓他們想想辦法。
  可等到下午,他老板和我工頭都沒露面,住院費,一千塊錢押金還是他和另一個司機湊的。
  管床的青年大夫一會兒一趟地催,你怎么還沒交錢?你這腿可是兩處粉碎性骨折,開放了,得趕緊手術,耽誤了可能保不住。聽見沒有?
  下午剛上班,春葉急三火四地帶著我們工頭和工地老板跑來了,春葉一見我就嘩嘩地流眼淚。
  工頭見了我還訓我,你小子怎么這么不小心,干活兒也不長點兒眼色,弄成這樣,唉!叫我說你嘛好!
  老板沒說什么,讓司機掏出五千塊錢,說,先治病吧,本來這種事我們是不負擔的,算借給你,事后你打個借條給你們頭兒。說完夾包先出去了,司機點點錢也和工頭一起走了,工頭兒走之前皺著眉頭回望了我和春葉一眼。
  手術盡管做了,可大夫說,碎片太多污染太重,下步還要進行二期手術。這句不緊不慢不痛不癢的話,卻把我和春葉推進了萬丈深淵。
  過了沒十天,我就受不了了,因為沒錢也沒人來看我,管床的大夫和小護士一點兒也不關心我,就連換個吊瓶,也要喊上幾次,臨床的那位大爺就不一樣,一天到晚探望的人不斷,就連大夫和護士對他說話的語氣都有點兒諂媚的感覺。聽說他是個退休干部,兒子是某局的局長。
  我想,如果他兒子是個縣長市長什么的,這些人會不會給他洗澡剪指甲,挖挖耳朵摳摳屁眼呢。
  我心里很受傷,多次申請出院,才被主任親自批準,因為我還欠醫院四千多塊錢的醫藥費,加上我們的積蓄,春葉又好說歹說從工頭那兒借了兩千塊錢,這才算湊夠數。
  十二
  春葉坐在我對面的床上,低著頭,一言不發,我也裝作很痛苦的樣子,閉上眼在那兒亂琢磨,這樣一直坐到了下午三點,春葉才起身給我倒了杯水,問我想吃點兒什么?我說我什么也不想吃!她說那也得吃點兒。
  于是她出去了一趟,從外邊買了兩盒方便面和一包火腿腸,兩包榨菜,她給我沖了一碗,自己剝了根火腿腸慢慢的放在嘴唇上咂磨著。
  又這樣僵持了十多分鐘,她忽然轉過來坐在我的床沿上,把右手放在我袒露著的前胸上,聲音有些異樣,說,雷子,我對不住你,我想……我想把自己給你,說完她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她這話把我嚇了一跳,我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何況我的腿上還打著厚厚的石膏。
  看著她被情火燒紅的面頰,說實在的,我還真有那么一丁點兒沖動。但我覺得春葉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種場合提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要求來有點兒讓我不能理解,甚至說特別反常。
  我看著她低垂著領口,說你為什么要這時候才愿意?她低著頭仍不說話,我看見,她臉上的那層紅暈已經慢慢褪了下去。
  我一連問了她幾遍,她才低聲應了一聲,不為什么!我得去上班了,晚上再回來照顧你。說著,她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穿上外套,背著小包出了門。
  晚上我們工地的工友楊大哥來看我,楊大哥四十多歲,跟我鄰鄉,人挺老實,又什么事總喜歡跟我扯扯。他見我弄成了這個樣子,心里挺難受的,他說,兄弟,有什么難處跟我說,我幫不上你多少錢,但給你買個飯的能力還有,不行,我天天給你送飯,你中意不?
  我感激這位老大哥,眼淚差一點兒從眼眶里掉出來,我說那行吧,一月我除了給你買飯的錢,再多給你五十塊錢買煙抽。楊大哥說,兄弟,你這是說的啥話,誰沒個難處。他臨走關上房門的時候,還沒忘把頭伸進來又交代一遍,有什么事讓他們叫我,可別忘了。
  他門還沒關上,我的淚珠子卻一串接一串的滾落下來。
  夜里春葉回來,我跟她說了想讓楊大哥照顧我的想法。
  沒想到春葉聽了很高興,行,這樣好,這樣也省得我工作不安心,老分神想你。錢,我來出。隨后她從兜里掏出一個半新不舊的諾基亞手機,說,我從市場上給你買了個舊手機,很便宜,才四十塊錢,你有什么事給我班上打電話。
  我覺得春葉的心真細真好,我都這樣了,她從來沒嫌棄過我,還想門生法地關心我溫暖我。
  后來春葉回來得有點兒少了,一周只來了兩次,而且來去匆匆,她扔給我二百塊錢就走,還給了我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說,是一個同事的,打它就能找到我。
  我看她急匆匆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安寧,恐怕她在外邊被人騙了。我說你怎么這么忙,到底忙啥呢?我想知道。
  春葉愣了愣神,笑了一下,沒忙啥,我又打了一份工,好多賺些錢,你放心吧,沒事。
  十三
  我正琢磨她的話,春葉卻一下子消失得沒了蹤影,我很失落,我覺得春葉好像有了某些變化,她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又過了一個星期,春葉又來了一次,這次跟上次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發現春葉的眉毛漆了,嘴唇涂了,腳上還穿了一雙緋紅的刺眼的新皮鞋,她把一千塊錢塞到我的枕頭下,說,多買點兒好吃的補補身子,我有點兒忙,不能常來看你,你自己要注意身體。
  我實在沉不住了,生氣地抓起錢扔向她的后背,頓時,紙幣像紅色的鱗片從春葉的紫裙上抖落下來,飄飄忽忽聚埋在她的紅皮鞋周圍,被刺眼的午陽照得血一樣的紅。你整天光知道錢、錢、錢,我問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給我說清楚。
  春葉被驚呆了,她似乎沒有了任何力氣和底氣,身體晃了晃,心不在焉地說,我……我沒干什么,等你腿好了,我會告訴你的。
  春葉竟然兩個星期沒回來,她在一天下午偷偷塞給楊大哥一千塊錢,又問了問我的情況,匆匆就走了。楊大哥這么一說,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墜進了山谷。
  我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她不是不接就是應付兩句,我開始不停地罵春葉,也不停掌自己的嘴巴,雷子呀,你個混蛋,你說你帶她到城里來干嘛?你說你這不是沒事找事,自找罪受嗎?
  我不敢把我們的事告訴給家里人,春葉更不敢,她和我都明白,活幾輩子的山溝溝里的父老們,如果說讓誰拿出五百塊錢來,他們準會把頭大成個冬瓜。
  再過十多天,就是春節了,我心里火急火燎,我給春葉打電話,說,咱回家過年吧!春葉說,我給家人打過電話了,說今年春節咱不回了。
  我很堅決,說不行,咱們必須得回。春葉呆了一會兒才說,那不行我先送你回去。我說不行,我們倆人得一起回去。
  電話那邊只聽到喘氣和吸氣的聲響,持續了有半分鐘,然后就沒了聲音。
  十四
  臘月二十六這天,我請求楊大哥幫我去醫院里摘石膏,楊大哥說,大夫不說讓你過了十五再去嗎?我說,我等不及了。
  楊大哥說,不要緊,我跟你嫂子說了,我說忙,等過了十五我再回。
  我說不行,大哥,你已經照顧我很多了,你得回家過年去,你老婆和孩子還等著用錢呢!
  楊大哥不再說話,眼圈紅彤彤的,坐在我對面不住地吧嗒煙。
  不顧大夫的反對,我毅然把石膏拿掉了,我自己拄著拐杖輕松自如地走在大街上。
  兩個多月沒上街的我第一次感覺陽光如此美好,活著多么幸福。楊大哥提著東西緊緊地跟在我后面,我不停的回過頭跟楊大哥叫:楊大哥快點兒,快點兒,你怎么走這么慢。我一叫,楊大哥就趕緊跑過來,無聲地向我咧嘴笑。
  我說,我想找春葉,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干?楊大哥聽了我的話,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
  我說,大哥,你怎么這么婆婆媽媽的,你肯定知道春葉的下落,你不知道現在我有多么想見她。
  楊大哥被我纏得沒法,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腕,說,雷子兄弟,你看都快十二點了,咱們先回去吃飯,吃飯時我說給你。
  我說那也行,你多買個菜,順便捎上瓶酒,咱哥們好好喝一盅慶賀慶賀。
  楊大哥沒有違背我的意愿,買了兩個菜一個湯,外加一瓶“老村長”,于是我們像親兄弟一樣碰一下喝一口,一小杯酒都喝干了,楊大哥光跟我扯閑篇,就是不提春葉的事。
  我有點兒生氣,說,楊大哥,咱還是兄弟不?
  楊大哥很疑惑地看著我,假裝沒聽懂,他一張嘴噴出滿口酒氣,你什么意思?我氣沖沖地說,我問你,春葉現在在哪里?他囁嚅了一下,好像,好像在什么夜總會吧!
  我一聽,差一點兒站了起來。他撓了一下自己油兮兮的頭發,趕緊把我摁坐在床上。
  哪個夜總會?她怎么能干那?是陪舞還是當服務員?
  老楊把頭抬起來,盯著我說,聽,聽工頭說叫什么耶……耶利亞夜總會,你不要亂懷疑,她這么老實的一個農村妹子,不干服務員能干嘛?
  我說我不信,她干服務員能開這么多工資,我得去找她。
  楊大哥拿杯子的手晃了一下,酒灑進了湯里,砸出一個暈來。然后很強硬地說,你想她,就打電話讓她回來一趟,為啥必須找她呢?何況你的腿不是沒全好嗎,再摔著咋辦?
  十五
  我沒聽從楊大哥的話,下午就上工地找到了頭兒,工頭兒觍著胖乎乎的滿月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小子還真有艷福,你那媳婦葉兒長得還真不賴,身材也好,要不是她,老板會拿出這七千塊錢來嗎?別說墊錢,甚至連工棚也不會讓你再住下去。
  我說,你什么意思?不是說好借的嗎?
  借的,工頭兒嘲笑了一聲,借的,你有本事還嗎?你啥時能還上?真是傻得叫人可憐。
  我牙齒咬得咯吱吱響,你不要胡說八道,春葉決不會干那種事,我拿起拐杖朝著他扔出去,工頭兒肥胖的軀體從沙堆上滾下來,球樣的滾到了沙堆的背面,他一邊跑一邊叫,不信,去問你媳婦,是她自愿的。
  我懷著滿腔憤怒,瘋了一樣地飛奔在街上,雙拐把柏油路敲得直響,我在路邊店里買了副蛤蟆鏡和一個口罩,順手攔了輛的士,然后向那個叫“耶利亞”的夜總會出發。
  夜總會在縣城開發區的西部,離城區整整十公里,這十公里的路程讓我的心趕得發焦,還不到下午四點,就能看見“耶利亞”的霓虹燈忽閃忽閃的招牌。
  出租司機面無表情地開著車。我問師傅,這“耶利亞”夜總會主要經營什么項目?
  師傅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那多了,喝茶、飲酒、唱歌、娛樂、健身、洗浴,你想干什么?
  我說有沒有那種服務?
  哪種?司機漫不經心。
  我說就是……那種。
  司機很坦然的笑了笑,這年月沒這種服務誰來,我一晚上至少來來回回能跑十幾趟,有時忙不過來,一車能拉兩撥人。
  仇恨和絕望填滿了我的腦子和胸腔,我決定,如果找到春葉這個臭女人,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訓教訓她,然后跟她一刀兩斷。
  我架著拐杖戴著蛤蟆鏡沖進去,這種裝束把門口的保安和小姐嚇了一跳,他們手足無措,不知道是應該攔住我還是迎接我。
  這時,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徑直走了過來,她很熱情地問我:先生,你是?
  我這時已經不再膽怯,說,你們這兒不是夜總會嗎?我來娛樂。給我找個女的。說著,我把二百塊錢擲到了女人那白生生的手里。
  女人馬上堆滿了笑容,很感興趣地打量了我一番,忙高聲喊叫,小惠,惠子,快來,把客人帶到包房去。
  我被一個叫惠子的女孩帶到一個小包房里,包房的燈很暗,發出刺眼的紫色,女孩給我倒上水,就嗲聲嗲氣的依偎過來。
  我摟了她一下,然后問她,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春葉的女孩,瘦瘦的,大眼,二十歲左右。
  女孩認真地想了想,好像有這么一個,可老板娘叫她什么來著,葉子,對,葉子,她是個vip會員,比我們出臺價高,出一次三百呢!
  我說你能把她叫來嗎?女孩好像不太高興,俺都來陪你了,大哥,你就不要再找人了好不好?女孩的眼里有一種乞求。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費用我已經交了,歸你,等她來我再給一份,這樣可以吧。
  女孩一聽,猛地朝我臉上親一口,大哥,你真是好人,行,我這就給你叫葉子姐去。
  女孩惠子的話讓我的腦袋和胸部又好一陣子痙攣,我把雙拐藏進了沙發下,把口罩捂上,伸手關上了模糊的紫光燈,獨自蜷縮在角落的沙發床上抖動。
  十六
  一陣鏗鏘的皮鞋聲由遠及近,那聲音不是在敲打地板,而是像錐子一樣一下一下地錐我受傷的心。
  咦!怎么沒開燈,先生,先生,有人嗎?這熟悉而又綿軟的聲音又一次敲打著我的鼓膜我的心房,痛苦中我壓下嗓門用鼻音回答她,進來吧。
  春葉一步一步向房內趨著,她邊走邊說,先生,你能打開燈嗎?我說,不能,我怕光。
  春葉唉了一聲,不再說什么,繼續向前走著,等走到沙發前,她坐下來,說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務?我氣得咬牙切齒,我,我要跟你上床。
  周圍一片寂靜,春葉停了一會兒,開始脫她的褲子,她脫得很慢,有點兒不情愿的樣子,黑暗中,我發現春葉的身子很白,像張白紙。
  我發狂般撲上去,我要把所有的憤怒和仇恨都發泄給她,我肆無忌憚地蹂躪她,而她像一塊冰涼的玉石,死人一樣一動不動,我開始有點兒可憐她,你個不要臉的女人,這樣的日子你覺得好受嗎?
  直到我發泄完,穿上衣裳,把準備好的三張鈔票扔到了她的臉上,一邊扔一邊還罵:賤貨,你不是要錢嗎?給你。
  我架起雙拐準備離去,而她仍還躺在那兒不動彈,我開始有些擔心,擔心她是不是窒息了,于是伸手打開了燈,我忽然發現,春葉失神的眼睛里流出了兩行紫色的淚花。
  我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架著雙拐消失在喧囂的夜幕里。
  一天,兩天,春葉十天都沒給我打電話。
  我有些沉不住氣,試探著撥打了她的號碼,可是,電話里傳來了停機的回應。我開始有些擔心,我不停地罵自己,混蛋、無恥、卑鄙,我在心里罵自己不知幾十遍幾百遍,罵一點兒用也不管,半夜醒來,我又打的跑到了“耶利亞”。
  我同樣又遇到那個穿旗袍的女人,我說我要找葉子,讓她出來見我。
  女人打量著我和我手里的拐杖足足有一分鐘,然后把我拉到一邊,問,你是不是叫雷子?
  我說你怎么知道?
  女人“嗐”了一聲又搖了一下頭,走進里面拿出來一個封得嚴實的牛皮紙包,說,這是葉子留給你的,她走了,說不讓你再找她。
  我右手的拐杖“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我也差一點兒摔倒,趕緊扶住柜臺的玻璃,我將牛皮紙一下撕開,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個工行的存折。我急不可待地打開信,春葉娟秀的小字立刻映入我的眼簾:
  雷子:
  你個沒良心的,你是個混蛋,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可是,看你受了傷無法救治,我又該怎么辦?
  在那個時候,我別無選擇,為了救你,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犧牲掉,包括我的生命。
  你知道,在跟你進城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跟你長在了一起,可現在,你受了傷,醫生說,你只有做二期手術才能完全康復,可少不得兩萬多塊錢,你說,我們上哪兒弄這么多錢去,我絕望而又無奈,只能走了這條路。我沒有勇氣面對你,所以我不敢再見你。
  那天晚上,盡管你關上燈,戴著口罩,可我還是從你的呼吸認出了你,你為了發泄憤恨,對我百般欺負,我不恨你,怨也只怨我欺騙了你,做了一個讓人唾棄的“妓女”,那天晚上,我沒有避孕,跟你做了一次真正意義的夫妻,所以我也滿足了,死了也不會有什么遺憾。
  這幾個月來我積攢了兩萬三千多塊錢,一分也沒有花過,我要用它來治好你的腿,你的腿好了,我也就沒了什么遺憾,你不要嫌它臟,這也是我苦熬和省吃儉用掙來的,密碼是咱倆一起來城里的那個日子。
  作者檔案
  常 偉:大學學歷,干警。在《人民日報》《山東文學》《青年作家》《黃河文學》《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報刊發表作品百余篇。系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法學會會員,鄭州小小說學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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