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故事,故事曲折的小說吸引人。小說刻畫人物,人物鮮活了,小說就好看。大多數小說家都明白這個理兒。
小說是故事,故事是小說家制造的,故事中的人物也是小說家制造的。小說讀得多了,我們會發現,人物是故事包裹下的人物,人物又總是引領著故事向前行進,故事行進的方向常常由人物的性格決定。有的時候,小說家塑造一個人物,他就是這個人物的主宰者,讓他生就生,讓他死就死,讓他幸福就幸福,讓他苦難就苦難。又有的時候,小說家塑造一個人物,賦予他個性,當他把這個人物送入了一個命運的通道,卻又會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掌控這個人物了,因為這個人物在性格邏輯的驅使之下,已經無法讓自己的行為停下來,也就無法脫離他的那一條命運的通道了。還有的時候,小說家制造的那個命運的通道會發生斷裂,這里指的是時代或其他外力作用下的斷裂,到了這種時候,無論小說家還是小說家塑造的人物,都很難修復這樣的斷裂,這樣的斷裂常常會突如其來,改變人物的命運。這樣的斷裂令人無奈,令人惋惜,令人痛苦萬分。這樣的斷裂又使故事波瀾起伏,使人物的命運牽動人心,使小說成為好看的小說。
現在請和我一起來讀畢飛宇的《玉米》。
這里的玉米不是莊稼,不是糧食,是一個鄉村女孩兒。玉米生活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畢飛宇先介紹了玉米的父親和母親,玉米的爹王連方是村子里的支部書記,那個時候的村支書是很威風的,這位王連方更是威風得可以,在村子里說一不二。他不僅很威風,還很霸道,也很好色,村里的媳婦們他想睡誰就睡誰,沒有哪個敢反抗。再說玉米的母親,玉米的娘在生下玉米之后又一連氣生了六個女孩兒,“一連生了七個丫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所以斂著,客客氣氣的。現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氣,身上就有了氣焰。”
這個故事就是從玉米她娘終于生出了兒子那一天開始的。那天“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玉米在忙碌的ntFxWkFWOvL1NZMF87GCQA==過程中一直咬著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她自己。母親終于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為母親松了一口氣……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玉米的母親生了八個孩子,玉米是老大。“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畢飛宇給了玉米這樣一種成長的機遇,他不慌不忙,耐心地經營每一個細節,他寫她如何“借助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寫她如何替母親照料剛出生的小弟弟,寫她如何無師自通地會抱孩子,寫她因懷中的小弟弟而萌生出來的少女的羞澀和莫名的自豪,寫她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表現出一種切膚的、扯拽著心窩子的情態”。
在畢飛宇筆下,玉米的情態由表及里,漸漸深入。畢飛宇把玉米設計成一個有心計的女孩子,他用細密的行文描繪她獨特的心計,不僅寫她的行為動作,更寫她“心窩子里”微妙的靈動。在這里,我們應該提到一個關鍵詞:特征。讓筆下的人物具有性格特征,這是許多小說家的追求,許多優秀的小說家都是因為人物而著名的,或者說,是因為他們筆下人物的性格特征而著名的。比較難做到、也比較容易被小說家忽略的,是特征的延續性。比如說,一位小說家刻畫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在作品開頭的時候,他告訴人們這個人物脾氣暴躁,這個時候,暴躁其實只是這個人物的符號,如果暴躁不在故事中進行若干次生動的表演,到了小說的后面,這種符號就會漸漸消失,湮沒在故事當中了。當初魯迅寫阿Q,他筆下那個阿Q開始的時候阿Q,到了后面仍然很阿Q。阿Q精神很典型,魯迅先生將許多人共同的特征提煉了,夸張了,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了,塑造出來這么一個很有性格特征的阿Q,他在他的作品中將阿Q精神進行到底,阿Q就被人們永遠記住了。
現在畢飛宇寫玉米,他決心讓玉米將她的心計進行到底。所以如果我們接著往下讀,就又會看到,玉米不僅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照看孩子,她還抱著她的小弟弟,來到女人們中間,她“毫不經意地把王紅兵抱到有些人家的家門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連方上過床的。玉米站在他們家的門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實就是替她母親爭回臉上的光。”她小小年紀,腦子里卻裝了不少舊觀念,她覺得,母親生了兒子,臉上就有光了,她就可以替她的母親向那些女人示威了,她還要羞辱她們:“富廣家的臉上非常下不來。富廣家的只好拿起王紅兵的一只手,放到嘴邊上,做出很香的樣子,很好吃的樣子。玉米把王紅兵的手搶回來,把他的小手指頭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吮干凈,轉臉吐在富廣家的門口,回過頭去呵斥王紅兵:‘臟不臟!’王紅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廣家的臉卻嚇白了……”玉米不僅有心計,還很有心力。她斗敗了和父親有染的女人,還略施小計,戰勝了自己的妹妹——那個又漂亮又驕縱的玉秀,樹立起自己在家里的權威:“玉米要的其實只是聽話……權力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識到自己開始持家了……”小小年紀就有了這樣的意識,這不僅表現玉米的心計心力,也為后面情節的變化做了鋪墊。
接下來,我們玉米的戀愛了,一直順風順水似乎是戰無不勝的玉米墜入了情網。墜入了情網的玉米無法戰勝那個遠在天邊的人,她“自卑了,無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玉米的對象是個飛行員,在那個年代,一個鄉村姑娘和一個飛行員處對象,這真的如同進入夢境一般,這也是鄉間的一個特大新聞。玉米把她的心計心力全都用上了,“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瘦去了一圈。”故事發展到這里,玉米在她的命運通道里又前進了一步,因為我們閱讀,因為文字的吸引,我們也被推到了玉米的那個命運通道里了,我們會越來越憐愛這個鄉村姑娘。玉米沒有文化,不認識幾個字,卻要靠書信溝通情感,雖然溝通有困難,但“玉米讀到這兒已經站不穩了,幸福得近乎崩潰。”其實那位飛行員并沒有寫什么特別動人的甜言蜜語,他的來信充滿了那個時代的色彩:“你愿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斗爭嗎?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記悶棍,被這記悶棍打傻了。”原來,突如其來的喜悅也會成為一記悶棍,讓一個人措手不及,玉米的措手不及,是來不及學文化了,是因為那個飛行員太遙遠太神秘,遙遠神秘的飛行員要和自己“手拉手”了。小說寫到這個段落的時候,經驗不足的小說家很容易偏離原來努力凸顯的“特征”,從“心計”向戀情傾斜。畢飛宇可能是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把心計和戀情交織在一起,“玉米是一個多么內向的姑娘,內向的姑娘實際上多長了一雙眼睛,專門是向內看的。向內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內心探照得一清二楚。”問題是,飛行員遠在天邊,玉米卻無法用書信來表達自己,這讓她特別特別的焦慮,“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國梁能在玉米的身邊就好了,即使什么也不說,玉米會和她對視,用眼睛告訴他,用手指尖告訴他,甚至,用背影告訴他。玉米現在不能,只能把想象中的見面場面壓回到內心。玉米壓抑住自己。”好在后來彭國梁回家探親了,“彭國梁握住了玉米的手。玉米終于和彭國梁‘手拉手’了。雖說有些害怕,玉米等待的到底還是這個。”玉米等來了她渴望到來的時刻,因為她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孩子,所以她又要用自己的心計和心力為自己守住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線:“彭國梁快崩潰了,玉米也快崩潰了。但是玉米說什么也不能答應。這一道關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么都沒有了。她要想拴住這個男人,一定要給他留下一個想頭。”讀到這里,我們應該為玉米慶幸,這個單純美麗的女孩子,這個單純美麗卻又有心計有心力的女孩子本該得到幸福,這個帶著她的親和力和鮮明的個性向我們走來的女孩子本該心想事成。現在,這個故事的制造者畢飛宇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他讓我們和他的人物一起在未知的命運通道里向前行進,和她一起焦慮或壓抑著。
故事發展到這里,我們不僅進入了玉米的命運通道,而且開始在心里呵護這個女孩子了,我們自然也就希望畢飛宇用他的文字來呵護他的人物。但是,小說家的意志常常不以讀者的意志為轉移。況且,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邏輯。在時代作用下,在突如其來的外力作用下,玉米的命運通道發生了裂變。因為玉米那個不可一世的父親完蛋了,這家伙睡女人睡過了頭,睡到了“軍婚”的床上,所以他就完蛋了。畢飛宇讓玉米的命運發生變化,卻仍然以她的性格邏輯推進她的行為:“玉米笑著,大聲說:‘紅霞姨,回來啦!’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過去玉米一直喊秦紅霞‘紅霞姐’現在喊她‘姨’,意味格外地深長了,有了難以啟齒的暗示性。婦女們開始還不明白,但是,只看了一眼秦紅霞的臉色,就領略了玉米的促狹和老到。”秦紅霞就是那個“軍婚”,到了這種時候了,我們的玉米還在進行著她的心計和心力。到了這個時候了,畢飛宇還不讓他的玉米偏離她的“特征”。
玉米的父親被撤職了,不再是村里的支書了。玉米的命運通道隨之就發生了裂變,全家的命運通道也斷裂了。先是玉米的兩個妹妹遭到了報復性的輪奸,而后那個心上人又來信問她:“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過了?!”原來有人悄悄給彭國梁寫了信。后來彭國梁把玉米給他寫的信和照片全都退了回來,玉米美麗的夢幻破滅了。
畢飛宇給玉米設計了一個沉重的打擊,他要用這沉重的打擊再一次檢驗這位女孩子的心性,強化她的性格特征。所以畢飛宇讓玉米下了一個決心,她決心要嫁人了。她讓她的父親給她找個男人:“不管什么樣的,只有一條,手里要有權。要不然我寧可不嫁!”這樣的決定令人痛惜,這樣的決定令人哀傷。玉米的命運通道發生了裂變,玉米的心靈也發生了裂變。其實,如果站在小說的立場,畢飛宇的設計并沒有錯,因為這仍然是性格特征的延續:“只要男人有了權,她玉米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王家莊的人誰也別想把屁往玉米臉上放。在這一點上玉米表現得比王連方還要堅決。”聰明美麗的玉米嫁人了,玉米嫁的那個人比自己的親爹還大,而且玉米還迫不及待,還生怕別人看不上自己,就因為那個男人手里有權。
玉米嫁人了,這個故事也就該告一段落了。如果我們回味前面讀過的文字,可能還會發現一個關鍵詞:細節。畢飛宇塑造了玉米,他讓玉米行進在她的命運通道里,這是一個過程。他精心經營他的細節,讓細節跟隨著玉米行進在命運的通道里,這個過程就是生動的過程。細節凸顯了特征,特征跟隨玉米行進在命運的通道里,玉米就成了令人難以忘懷的玉米。細節澆灌了情感,情感跟隨玉米行進在命運的通道里,這篇小說就是一篇動人的小說。
畢飛宇塑造了玉米。玉米顧家,玉米好強,玉米特別有心計,玉米雖然弱小卻心力強大,玉米雖然心力強大卻被觀念扭曲,把自己推進了灰暗的日子。這是命運的悲劇,這更是心靈的悲哀。這悲劇和這悲哀都是畢飛宇制造的,這制造出來的悲劇和悲哀讓我們感覺沉重而又真切,這沉重而又真切的故事映照了時代,也映照了人心。
作者檔案
秦萬里:湖北黃岡人。《小說選刊》 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泥人程老憋》《王小曉飛往東京》以及文學評論等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