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殘疾隱喻淺析悲劇《長夜漫漫路迢迢》

　　摘 要： 《長夜漫漫路迢迢》是奧尼爾自傳性的作品，曾被一些批評家稱為“美國最好的悲劇”。該劇通過對蒂龍一家從早晨到午夜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詳盡描述，反映了這個普通又特殊的中產階級家庭中人與人之間愛恨交織，埋怨與理解、責怪與寬恕不斷循環的關系，展示了蒂龍一家的悲劇生活。對該悲劇的研究已有很多，本文從殘疾文學研究這一新的文本解讀視角出發，以殘疾隱喻為重點，淺析以家庭悲劇為主題的現代劇本。
　　關鍵詞： 《長夜漫漫路迢迢》 殘疾文學研究 殘疾隱喻
　　一、殘疾文學研究及殘疾隱喻
　　殘疾文學研究（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在全球范圍內來講都是一個比較新的課題。它受殘疾人運動的影響，興起于20世紀末的美國，并在歐美大學及各個研究機構里引起了廣泛的研究興趣。事實上，從古到今的文學作品中對于殘疾人物的描寫是大量存在的，譬如古希臘悲劇家索?？死账顾鑼懙孽四_后又目盲的俄狄浦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的獨眼耳聾的卡西莫多，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描寫的因足疾而動手術最終導致截肢的希波呂忒，《簡·愛》中火災后雙目失明的羅切斯特，等等。
　　以上文學形象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但在做文學批評時這些人物卻往往被忽略，或是偶有關注，卻缺乏深入系統的研究。運用殘疾研究的方法解析這些人物，會提供給我們一個嶄新的視角，有利于我們透過其表面的殘疾看到更深層次的心理意義、倫理意義、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等。
　　殘疾，是人類遭遇的一種不幸，作為較為常見的社會現象，殘疾是文學作品不能回避，也無法回避的一個問題。文學作品在對五花八門的殘疾進行書寫的時候，不僅涉及因生理缺陷給殘疾者帶來的生活的不便、能力的限制、身體的痛楚，而且關注因殘疾導致的殘疾者本人及家人的經濟壓力、精神壓力、心理壓力。但往往不為人注意的是，殘疾還常常作為一種重要的隱喻形式存在于文學作品中，并發揮著極為獨特的重要作用。文學批評家大衛·米切爾就提出，在文學作品中，“目盲或許可以理解為人性對于未來的短視；瘸腿有可能是對社會意識形態缺陷的反映；耳聾則暗示領導人對民眾的建議充耳不聞等等”。［１］
　　對殘疾的隱喻的理解因人而異，因文而異，且不斷融合變動?！八仁菓z惜的目標又是受嘲弄的對象，既是贊頌的手段又是可憐的笑柄；它可以以滑稽方式造成喜劇效果，可以以沉痛的語言來傳達悲情；可以在和理性的辯論中超越苦難，也可以在同死亡的較量中消除其威脅；有時殘疾是對惡行或過失的懲罰，有時殘疾是善行的彰顯；有時殘疾被人類浪漫化，有時人類又對它進行惡意的誹謗”。［2］
　　二﹑《長夜漫漫路迢迢》中的殘疾隱喻
　　1.殘疾是對惡行或過失的懲罰
　　殘疾是對惡行或過失的懲罰，所以殘疾往往意味著道德的淪喪，人格的低下，以及歷史、文化、社會方面存在的缺陷。
　　該劇以瑪麗毒癮重犯，埃德蒙染上肺結核這兩件事為情節發展的兩條主要線索，也是家庭悲劇的兩種表征。瑪麗吸食嗎啡，她清醒時還算是個溫柔的妻子、慈愛的媽媽，注了嗎啡后，就變成一個躲進自己臆想世界、與家人隔絕的“吸毒鬼”。對嗎啡的依賴導致了中毒性精神障礙，這足以證明她是一個精神殘疾者。作為母親她沒能夠給予孩子們溫暖的母愛，作為妻子她沒能夠給予丈夫體貼和理解。對于患有肺結核病的埃德蒙，哥哥杰米指責他是母親注射嗎啡的罪魁禍首，加之父母對埃德蒙的寵愛，他因此百般嫉妒并對弟弟加以傷害。父親對埃德蒙則感到失望，因為富有詩人氣息的他在哥哥的影響下不僅荒廢了學業，而且沉湎酒色，身體極其虛弱，染上了肺結核，成為一個殘疾人士（疾病也包含在殘疾的定義中）。
　　從殘疾隱喻來看瑪麗的精神殘疾與埃德蒙的肺結核是對惡行或過失的懲罰，這種惡行或過失即詹姆斯·蒂龍的吝嗇與固執?，旣愒谏鹤影５旅蓵r病得厲害，而吝嗇的丈夫卻讓她在骯臟的旅館里生產，廉價請來的庸醫只知道痛得厲害時開嗎啡鎮痛，由此導致她毒癮纏身，不能自拔。埃德蒙經受著肺病的折磨而危在旦夕，但他拒絕為自己的孩子請一位好點的醫生，即使這意味著可以挽救自己孩子的性命。而對于自己的過錯，蒂龍從來都不承認，而且固執地把痛苦歸咎于家人。他的這種過失導致的結果是妻子和兒子的殘疾。雖然殘疾的病痛不在他自己身上，但給蒂龍帶來的傷害卻最深，所以他不斷地用酒精麻醉自己，逃避問題。因為他最愛的人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家庭出現了危機，全家人都生活在痛苦的泥沼中不能自拔。這就是對蒂龍吝嗇與固執的懲罰。從另一方面來看，瑪麗的精神殘疾與埃德蒙的肺結核也意味著道德的淪喪，人格的低下，以及歷史、文化、社會方面存在的缺陷。劇中人物所處的時代是美國從自由資本主義進入壟斷資本主義的時代。這是一個物質生活日益豐富而精神世界日益匱乏的時代。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英雄、上帝、天神等舊的信仰被打碎，一部分人逐漸失去力量，而科學和物質生產不能提供一個新的信仰彌補人們精神上的空虛，這就造成了信仰的脫節。蒂龍一味地追求物質生活上的滿足，他將大量的金錢投資于房地產，而不是將這些錢用來照顧自己的至愛和家人，因為與那些虛無縹緲的親情相比，房子要更加真實，更加靠得住。事業上沒有成就，家庭生活危機重重，找不到自己的社會位置與生存價值，成為一具漫無目標、四處飄游的“空心人”，除了自己和房子這些具體的物質之外，蒂龍不相信任何人。淪喪的道德，外在壓力下分裂的人格“造就了”妻子和兒子的殘疾及整個家庭的悲劇。
　　2.殘疾能彰顯道德和善意
　　人們往往無視殘疾所隱含的殘缺內涵，對它表現出極大的善意和同情，認為殘疾能彰顯道德。殘疾隱喻是該劇情感沖突由傷害到內疚，由內疚到懺悔，由懺悔到和解的最好闡釋。
　　對于瑪麗注射嗎啡，全家人都一致責怪她不能戒除“毒癮”，父親、兄弟倆擔心她毒癮再犯，關心她的身體狀況，同時也同情她被毒癮折磨。當瑪麗再度陷入毒癮的泥沼中不能自拔時，父子三人都感到深深的內疚和自責。他們責備瑪麗是希望她能戒毒，愛得越深傷得越重，說明他們很在乎她。這種責備包含深深的善意和同情，所以對于瑪麗來說，她依然愛著責怪她的丈夫和孩子們，我們聽到瑪麗的心聲:“我知道你還愛著我，詹姆斯，不管發生過什么，我也愛你，親愛的，不管發生過什么?！保?］對于體弱多病的埃德蒙來說，他自出生就取代了哥哥在父母心目中的寶貝地位，卻因此引發了哥哥對他的嫉妒和傷害（在埃蒙德小時候杰米曾試圖讓他染上麻疹）。但在最后確認弟弟患有肺結核病無可救藥時，杰米卻感到深深的內疚，對他示以同情和關心，所以在最后吉米向埃德蒙坦白自己和嫉妒埃德蒙并且希望埃德蒙墮落，兩個人才最終冰釋前嫌。蒂龍對埃德蒙的關心可以體現在第四幕這樣一段對話中，蒂龍：“我不準備和你爭論。我只是叫你把穿堂的那盞燈關掉?！卑５旅桑骸拔衣牭搅耍晌移魂P?！钡冽垼骸安辉S你這樣目無尊長，你到底聽不聽我的話？”埃德蒙：“不聽，如果你要做吝嗇鬼，你自己去關好了?！钡冽垼号豢啥?、威脅地，“你聽著，我一向對你忍耐著，因為從你經常做出的蠢事來看，你腦子不太正常。我一直原驚你，從來不去責怪。但凡事總有個限度。你得聽我的話，把燈關掉。不然的話，別以為你長得又高又大，我還要叫你嘗嘗我鞭子的味道，讓你懂得點……”忽然記起……頓時感到內疚和羞愧，“原諒我，孩子。我忘了……你不該惹我發火。”埃德蒙：也感到羞愧起來，“別再記住這事了，爸爸。我也感到很抱歉。我不該沒事找事。我想，我大概也有點醉了。我去把那盞倒霉的燈關掉?！保郏矗輳倪@段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蒂龍對兒子的疾病的同情和關愛已經取代了他對兒子墮落后的不滿和失望，而兒子也對父親感到歉意，二人重歸于好。在這場人與人、人與自我的抗爭中，蒂龍一家人屢受傷害、屢遭失敗，可親情與道德的力量支撐著他們，使他們不能放棄。到此為止，讀者可見，對殘疾的同情已取代了殘疾所隱含的殘疾內涵（即父親的人格缺陷），視線反而轉到殘疾者身上，不管是父親、母親還是哥哥，都對埃德蒙表現出極大的善意和同情，所以殘疾能彰顯道德和善意。
　　3.殘疾意味著磨難與痛苦的開始
　　殘疾作為一種災難，它的降臨意味著磨難與痛苦的開始。劇中瑪麗毒癮重犯和埃德蒙結核病確證預示著蒂龍一家從陽光明媚的早晨走向了漫長而絕望的黑夜。
　　該劇開場時，陽光燦爛，瑪麗從療養院歸來，氣色健康。蒂龍與兒子由衷高興，期待一個新開端。每個人都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和睦、維護著來之不易的希望。從第一幕中我們可以了解蒂龍一家的人物關系:毒癮發作前身心不安的母親，吝嗇固執卻又挑著家庭大梁的酗酒父親，不爭氣的哥哥，患病的弟弟。母親擔心著小兒子的病情，父親、兄弟倆又關心著母親的身體狀況，擔心她毒癮再犯。到第二幕，父親和兒子們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瑪麗又忍不住走上了注射嗎啡的老路，再度出現精神障礙，家人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于是壓抑著的情緒都爆發了:哥哥越發憤怒，父親也忍不住責怪妻子。更雪上加霜的是，弟弟患肺結核的猜想得到了醫生的證實。殘酷的現實令他們的希望與克制一點點剝落，一個家似乎到了要崩潰的境地。到第二幕結束時，我們看到蒂龍父子三人幾乎是懷著逃避的心情離開了家。到劇終時，蒂龍一家再次墜入無邊的黑暗。到此為止，我們可以看到瑪麗毒癮和埃德蒙結核病的降臨不僅只有瑪麗和埃德蒙生活在病痛的折磨中，父親和杰米也開始了精神上痛苦和折磨的漫漫旅程。同時劇中從陽光燦爛的早晨延續到大霧襲人的午夜，詹姆斯·蒂龍一家也從希望走向絕望的黑夜。
　　三、結語
　　由上可知，本文從三個殘疾隱喻角度重新解讀了尤金·奧尼爾的家庭悲劇《長夜漫漫路迢迢》，讀者將會對該劇本和殘疾文學及其隱喻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殘疾題材，一直受到文學的鐘愛。雖然一路上走得磕磕絆絆，但是，它又不乏精彩。我們在欣賞它的同時不禁會深思，為什么殘缺的身軀能夠言說如此豐富的喻義，能承擔起本不該它擔負的責任？也許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至少有一個原因是，命運之神用殘疾這一重拳將人類打入地獄的同時，也為人類求生的途徑和超越的方法提供了無窮的想象。因此，有的書寫殘疾的文本甚至比描寫健全人的文本具有更大的張力。
　　參考文獻：
　?。?］陳言旭．隱喻、性別與種族——殘疾文學研究的最新動向［J］.外國文學動態，2010，（6）.
　?。?］譚愛娟.論文學作品中的殘疾書寫及其隱喻［D］.湖南師范大學，2007.
　　［3］［4］O’Neill，Eugene.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Ed.NinaBaym et al.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London：W.W.Norton & Company Inc，1989，3rd ed. Vol.2：1901-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