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城市擴張與變遷的舞臺上,上演著一幕幕悲喜劇。隨著國家征地補償政策的逐步完善,城市中出現一些因征地而巨富的村民。這些原本過著普通生活的人們,如今腰纏萬貫,身家數百上千萬者亦不在少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紛繁復雜的拆遷矛盾背后,那些急劇增加的財富,在提升他們生活品質的同時,也給他們的家庭與人生帶來種種意想不到的危機。
“拆遷暴富所引發的眾生相,是非常嚴峻的社會問題。”著名社會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社會學研究所所長周孝正教授說。
“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
短短幾年,眼看著曾經空曠的地方,轉眼間成為繁華鬧市,高樓林立,霓虹燈流光溢彩,站在天橋上的謝小梅感慨萬千。
2007~2012年,僅僅5年時間,家住杭州市江干區九堡鎮牛頭村的謝小梅,感覺自己一家仿佛坐了一回過山車,個中滋味如今回想起來,尤為苦澀。
“2007年,杭州市城市向東邊擴展,我們村子剛好在客運中心和未來地鐵站的地方,村里的人都拿到了一筆不少的安置費。”謝小梅說。她還記得,當她和丈夫拿到100多萬元安置費時,手都有點抖,因為“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
江干區九堡鎮牛頭村原為杭州郊區,謝小梅和丈夫同其他村民一樣,靠種菜為生。2003年開始,杭州的東進和西擴加快步伐,特別是近幾年來杭州決定“決戰東部”加大對下沙新城CBD的建設力度以來,九堡鎮漸漸被淹沒到杭州城市化的洪流之中。
“一片舊樓倒下去,一群富豪站起來。”九堡鎮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員如此形容當時村民們拿到拆遷款的情形。當時,這些村民和謝小梅一樣,都拿到了超過100萬元的安置費;此外,當地政府還按每人60平方米的標準,為他們分配了安置房。
謝小梅一家5口人,分到了2套240多平方米的房子,按照杭州的行情,價值不菲。“我們不算多,最多的有四五套。”謝小梅記得,剛拿到拆遷款和安置房時,丈夫總是高興地成天哼著小曲兒。
家住上海浦東新區上南路楊新路的聶梓明,同樣由于拆遷一夜之間邁進富人的行列。讓聶梓明得以快速致富的原因是2010年的世博會。
2010年,第41屆世界博覽會在上海舉行,這是由中國舉辦的首屆世界博覽會。上海世博會以“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為主題,總投資達450億元人民幣,創造了世界博覽會史上最大規模紀錄。
“我們原來住的地方離世博會后來的A片區,也就是中國國家館所在的地方很近。按照規劃必須拆遷,按照政策,我們一家分到了幾套安置房。”聶梓明說。隨后,聶將其中幾套變賣出去,一下子就獲得了幾百萬元的收益。
“隨著各地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鄉接合部地區大量村莊迅速成為高樓林立的都市,而位于遠郊區縣的產業園也不斷發展壯大,村莊成為了工業園區,不斷刷新著經濟前進的速度。大量農民,從世代居住的農家院搬進樓房,而且手里多出一大筆可觀的拆遷補償款。”中國科學院社會學所趙春燕博士指出。
事實上,不僅僅是杭州、上海,在北京和廣州、深圳、鄭州、武漢、哈爾濱等城市,同樣出現大量因拆遷補償而暴富的案例。
2010年8月,廣州市天河區新塘城中村整體改造,涉及面積78萬多平方米。此次改造成本46.55億元,由政府保底。拆遷過后,戶戶村民都將成為“百萬富翁”,最多一戶所得補償估價逾5000萬元。
同年9月,位于深圳核心CBD的崗廈河園片區改造項目拆遷工作亦步入完工倒計時。據媒體披露,當時簽訂拆遷協議的原住民,有很多搖身一變成為千萬富翁。
更為人們所熟知的是,北京大望京村。作為北京城鄉一體化的試點地,大望京村拆遷補償總額達50億元。現在,大望京村幾乎家家都買房買車,甚至有人用寶馬當黑車去拉客。
被財富改變的生活
自從一下子有了100多萬元后,謝小梅發現,家里的生活慢慢地發生了改變。
謝小梅和丈夫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吃穿用度方面,也有了不小的變化。數碼產品、名牌皮包,開始出現在家里的儲物柜上。拗不過丈夫,2008年1月,謝小梅同意買一輛奧迪轎車。丈夫理由是,“家家戶戶都買了車,我們不買人家看不起。”
“祖祖輩輩地里刨食,哪天不想過好日子啊!沒想到一下子就成了百萬富翁,該好好犒勞一下自己了。”謝小梅說。
將兩套房子中的一套出租后,每月幾千元的房租收入足以保證一家人的日常開銷。不久,謝小梅對村里安排的馬路清潔員工作就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趣了,干脆辭職不干了。起初,她就待在家里,后來,村里打麻將的人越來越多,她也加入了進去。
生產方式改變了,生活方式改變了,但更深層的變化其實在村民們的心里——大家有錢了。賭局越來越大,2011年10月,謝小梅輸掉了70多萬元,以及家里的另外那一套房子。“總覺得還有錢,總想著扳回來,結果……”說到這里,謝小梅悔恨不已。
好在丈夫并沒有過多地責怪她,而是帶著她重新干起了清潔工的工作。
盡管如此,但謝小梅還不是村里跌得最狠的。村里還有一對夫婦,一年之內去澳門41次,輸掉了拆遷補償款80多萬元還欠下了100多萬元的債務。“還有一戶,因為投資失敗,變成了乞丐。”
“一夜之間,我們都不知道該干什么了。”九堡鎮另一位朱姓村民坦言,當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變成酒店、寫字樓、商場時,他們的迷失感油然而生。
吸毒、酗酒、賭博、放高利貸,成為部分因拆遷致富的人們最為熱衷的消遣與投資方式。謝小梅說,有一位村民家里得到150萬元的征地補償款后,他的孩子就不再出去工作了,整天跟一班朋友下餐館、進舞廳,后來染上毒癮,“這兩年,被他揮霍的錢起碼有幾十萬了”。
2010年底,杭州城郊一所小學的家庭情況調查表上,在父母職業一欄,有的孩子竟寫上“打麻將”三字。一位知情人士透露,目前,九堡鎮記錄在案的吸毒人員比2003年翻了一番。一位鎮干部說,當地拆遷戶一夜暴富后又因為賭博、吸毒等原因而返貧者,保守估計有10%。
事實上,面對拆遷帶來的巨額利益,還出現了“閃婚”“閃離”“閃孕”等怪象。有村民就反映,有人到外村入贅,離婚后回到村里,分走錢,立即復婚;還有的人正好相反,拆遷前結婚,拆遷后又立即離婚。
上海的聶梓明,對拆遷暴富給家庭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深有體會。2009年,當聶梓明分到幾套拆遷房后,之前嫌他沒能力的前妻和他打起了官司,要求分享一半財產;而他自己也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
尤其令聶鬧心的是,兒子也因為不出去工作和朋友一塊吃吃喝喝,最終染上毒癮犯了事被關進監獄。“不過,現在的老婆又給我生了一個小兒子。”聶梓明說。
除了看不見的誘惑與歧途,這些富裕的人們還面臨著一些垂涎欲滴地盯著他們財富的不懷好意者。在杭州采訪期間,不少村民說,有些人盯上了他們這些拆遷富起來的人。“他們拉我們進一些情色場所,或者是下套子引我們進入博彩業。”上述朱姓村民說。
缺席的制度設計與政策導向
幾百萬元的拆遷款再加上幾套回遷房,靠房租、靠村集體經濟分紅,都能有不菲的收入。如此一來,人們的就業心態發生變化也就在所難免。拆遷農民中,許多人寧愿失業也不愿當保安、保潔員。“難道開著好車掃大街去?丟不起這人!”有村民這樣說。
不少人如同謝小梅一樣,在拆遷結束后,走過一條由貧變富又由富變貧的人生拋物線。突如其來的財富,如同一把“雙刃劍”,將他們刺得遍體鱗傷。
“由于這筆財富并非由自身的知識、技能與智慧所創造,因此,他們面對財富,狂喜也許多過理智,揮霍濫用多過合理規劃。知識、能力與眼界的局限,也決定了他們面對巨額財富與未來生活時,缺乏科學與理性的規劃,‘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性弱點難免展現,自愿或不自愿地迷失在奢華揮霍的生活中,甚至比富斗狠、家庭破裂……這些,是在財富之外,他們內心難以適應的劇變。”知名時事評論員李妍如此評論那些被財富這把“雙刃劍”刺傷的人們。
事實上,在財富面前,因拆遷致富的人們“把持”不住,不僅僅與他們自身的素質有關,也同整個社會現狀尤其是有關部門未能及時引導有關。
這些年來,村一級組織的管理職能逐漸弱化。拆遷前,村里只知道要村民們配合,催促拆遷;拆遷后,村變成社區,忙著通大路、造高樓,村民們的技能培訓等問題則疏于過問,社區文化活動也乏人組織張羅。
由于拆遷之后原來的居民大多分散租住在不同的地點——有時甚至長達四五年,社區工作的確難以開展。但拆遷后的頭幾年,恰恰是引導失地農民步入社會發展正軌的關鍵時期,如此一來,因拆遷暴富的人們如何能夠得到及時的有效的指導?
有了錢習慣存銀行,是絕大多數拆遷戶的第一選擇。但有不少拆遷戶不甘心坐吃山空,想做些投資,但由于缺乏理財經驗,有些人把錢投給私募基金、企業,結果“錯誤投資”,一輩子的心血付諸東流。
(摘自《時代周報》2012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