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見到饒宗頤時,上海還沒有出梅,他的“海上因緣”畫展開幕。97歲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在二十七、八度的天氣里穿著襯衫、夾克和西裝外套,脖子上還繞著一條圍巾,眉目卻清朗,和記者相握的手,剛勁有力。每天,他用這手寫半小時書法,是養生,也是愛好。
在上海美術館的畫展上,70多幅書畫作品吸引了城中名流趨之若鶩,足見饒公在書畫界的地位。
坊間都說,論技法,饒宗頤的作品并不復雜,臨摹起來也容易。但他筆下無論字還是畫,都帶著中國傳統文人特有的儒雅氣息,秉承了中國明清以來文人書畫的傳統,自在超脫,大象無形,不求美輪美奐,但求無窮意境。他自己說,無論寫字作畫,最重要就是氣,氣貫而神定,有氣才有韻——他這一生,無論治學還是做人,講究的都是這股氣;這是中國傳統的文人氣。
只是,學界有人感慨:如他這般傳統的中式文人,以后大概少有了。國學大師季羨林去世時,與他相交甚篤的饒宗頤寫過一首挽詩,最后兩句“南北齊名真忝竊,乍聞乘化重悲憂”,正是對后繼乏人的憂慮。
在文化中浸染的童年
其實,早在五四運動之后就有人說過,中國傳統文人充滿閑情雅趣的生活方式,連帶著傳統文人這樣一個群體,或將不復存在。這一方面是因為身處動蕩的大時代,幾乎每個人都幾經離亂,風雨飄搖,而另一方面,則是隨著西風東漸,大量文人轉投了西學。
而饒宗頤恰恰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在幼年和少年時期完整地接受了舊式教育且甘之如飴。他在很多場合都說過,要做成學問,“開竅”十分重要,要讓小孩心里天地寬廣,讓他們充滿幻想,營造自己的世界。而他的世界,便是由父親的“天嘯樓”開啟。
在饒宗頤出生的時候,饒家不僅是潮州首富,同時也是一個文化大家——父親饒鍔是南社社員,對歷史和古文字通志很有研究。傳統的中國式治學,講究琴棋書畫詩歌散文的融會貫通,饒鍔嚴格地遵循著這一點,在饒宗頤很小的時候就培養他對書畫的興趣,同時教他寫詩、填詞,寫駢文和散文;取名“饒宗頤”,也是希望他師法周敦頤。
當時家里的“天嘯樓”是粵東最大的藏書樓,藏書數萬冊,簡直就像一個小圖書館,幼年時的他整天鉆在里面,看得懂看不懂的書都看。比如《史記》,像《秦始皇本紀》那么長的篇章當年就能背下來;《資治通鑒》一時半會兒看不懂,就先看《綱鑒》。對于那個時候的饒宗頤來說,在“天嘯樓”讀書就像玩耍一樣快樂自在,以至于去正規學校上學反倒成了“副業”,因為學校里老師講的那些他早就知道了。
除了廣泛閱讀,兒時的饒宗頤最喜歡的就是參加父親在家里舉辦的各類文化活動。父親交往的都是當地的文化人,例如當時的金山中學教師、后來的中山大學著名教授詹安泰。這一群志趣相投的文人們成立了詩社,常在饒家后花園吟詩作對、切磋學問。林語堂說,做學問就像熏火腿。而饒宗頤一生的志趣和作派,也就在這樣的文化空氣中被一點點地熏了出來。
饒宗頤16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給身為長子的他留下了兩副擔子:家族的錢莊生意,和沒有做完的學問——尚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饒宗頤對錢沒興趣。 “我只能在兩件事中做一件,就是能夠把父親的學術延續下來。”3年后,饒宗頤完成了《潮州藝文志》。因著這次成功,18歲的他踏出“天嘯樓”,步入了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饒宗頤聽從內心做出了選擇,從此走上了憑興趣治學的道路。因為他幼年時在“天嘯樓”那數萬本藏書上積累起來的豐富興趣,不是靠守一經就可滿足,由此又延展出了日后廣泛的研究領域,“繼承父志編撰《潮州藝文志》,是搞方志學,就得懂一點碑記,進而研究考古學、古文字學,接著機緣湊合就到了敦煌學。”曾經散盡萬貫家財,日后他也從沒有為錢做過學問;對他來說,“興趣”二字就好像一張保鮮膜包裹著他的人生,直到現在,他仍然保持著十幾歲時的心態,做著十幾歲時有興趣的事,追尋著“莫名其妙的”那些問題,把所有興趣都一點點磨成了學問,“我自己也奇怪。”
治學就像“守株待兔”
父親傳給饒宗頤的家學里,最重要的便是乾嘉學派的考據功夫,這也是他與胡適等西派文人之間一個很大的區別。饒鍔本人畢生致力于考據之學,殫盡竭慮搜尋先哲遺籍,最終在編篡《清人別集》時積勞成疾。
關于治學,饒宗頤有一個特別的“守株待兔論”,是說相比那些總在尋找和追逐機會的人,他更愿意坐在樹下一邊做準備一邊等待機會,只要兔子出現,馬上用最快的速度撲上去,長此以往,總能逮到幾只兔子。人們都知道饒宗頤40多歲開始學習梵文,一學幾十年直至精通,還精通形如天書的古巴比倫楔形文字,而這其實都是他“守株待兔”的結果。他一直想學梵文,只是沒有機會,結果有一次他參加國際會議碰到一位印度學者,對方正好想跟他學《說文解字》,于是一拍即合:兩人交換傳授,各取所需。之后,他又用同樣的方法學會了楔形文字。再比如上世紀80年代,他在廣州南越王墓看到波斯銀器,發現與他先前在法國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就首創了“海上絲綢之路”的概念,并且認為廣州是這條路的起點和最早的中心。
像這樣做學問的方法,如今的人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在饒宗頤而言,這種傳統的治學方法卻是有效的。中國文人自古講究格物致知,到了乾嘉學派,去掉了致知,只專注于格物,講究水磨工夫,從學問到生活,發現感興趣的就會盯住不放,非搞出個名堂來不可。這股學風影響了近代不少學者,比如袁枚,正經身份是文學家,但憑著對吃喝的狂熱愛好,硬是寫了一部《隨園食單》出來,用大量篇幅詳細記述我國從14世紀到18世紀中流行的300多種南北菜肴,也介紹了當時的美酒名茶,從選料制作到品嘗一網打盡,成為清代重要的美食著作;再比如甲骨文的發現,也是源于光緒年間擔任國子監校長的王懿榮某次去買藥,看見一味叫龍骨的中藥上刻著形似文字的圖案感到奇怪,就把所有龍骨都買了下來,把上面的圖案悉數畫下,逐一研究,最終確定這是殷商時期的一種文字。饒宗頤顯然也深受這股學風的影響。
“現在的家學已經到了末路”
晚年的他,不再收弟子,因為“做學問真的很辛苦”。他是因為被興趣所驅使,心甘情愿地自我折磨,“但我不想讓別人辛苦”。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帶著女兒和學生去西北一帶考察,火車沒有座位,一路站過去,回來后那個學生想想實在受不了,索性移民去了加拿大;他在法國做研究時,每天工作20個小時,合作者都直呼學不來。遇見新出土的文物之后,“發現有的文字與我們今天看到的本子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為什么會這樣子呢?你就要解答了,我是研究這方面的,我有找出答案的責任,我要研究。別人有沒有興趣,我不管;別人說,這個毫無用處,沒有意思。我不理,我對它有興趣,我就要研究。價值這個東西很難講,我看有價值,別人看毫無價值。在學術上,越有爭執的東西,越需要講出一個道理來。我就是要找出這個‘道理’來”。但他也知道,自己覺得是其樂無窮的鉆研,很多專家看起來都覺得無聊,又沒有錢賺,感覺傻傻的。
更關鍵的是,培養這種興趣的土壤已經不復存在。“現在的家學已經到了末路”,而他一直堅信家學是做學問的方便法門,“家學淵源”意味著家里有許多藏書,有世代相傳的學問,有了這些基礎,就可以在長輩已有的學問系統上加以擴張和提升,傳統文化的功底會更扎實,也更能夠觸類旁通。但他的兩個女兒都沒有繼承他的學問研究,這讓他一直感到遺憾;他也不認為現代教育方式能夠獲得和家學一樣的效果。“文學是最難訓練的。現在的中文系學生不能寫古文、不能寫古體詩,這樣就跟古人隔了一層。不能創作,只有理論,他們借外國的理論硬裝進去,自以為理解了的其實是誤解。現在的學生寫一本書沒問題,讓他寫首古詩卻不會寫。中國傳統文化都蘊藏在這些古代文體里面,不掌握它們,漢學研究就沒辦法突破。學校培養出來的都是同一模型。”
然而饒宗頤對未來仍然樂觀,不擔心學問會中斷,也相信每個時代總有新的人物和著作出現。所謂“大師”,是要講機緣的,“不能用人事強求”。
(摘自《文匯報》2012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