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荒木經惟還是森山大道說,要是有一種裝在眼球上的相機就好了,一眨眼就拍一張照片。我說傻瓜啊,你不是已經有這么一部相機了嗎?那就是你的眼睛嘛。這倒是我一貫的觀點,攝影如何都取代不了眼睛直接觀看的感動,膠卷和記憶卡也取代不了記憶的心。心的記憶會磨損會碎裂會融化甚至會被自我修改,但因此從心的裂縫滲透進了心里、銘刻了一輩子的也只有這種記憶。
但我們的心因為脆弱而太珍貴,只能裝載一些非裝不可的記憶,萬千旅途萬千感念,還是要借助相機幫我們記載。我們沒有科幻諜報片里的眼球相機,還是有很多很多種類的菲林相機數碼相機拍照手機供我們選用,而我往往會選擇菲林相機,菲林老相機絕不完美,這種不完美性卻恰恰和我的心接近:有點笨拙、有點瘋狂、有點不確定。最大膽的一次威尼斯之旅,我帶的是一部塑料的HOLGA相機——這是兵行險著,因為威尼斯已經被那么多偉大攝影師用那么多高端相機拍攝過,我再怎么拍也都是明信片一張。反而HOLGA漏光、虛焦、快門失準……總之完全不可預測,嘿,就像我在威尼斯迷亂的心一樣。
HOLGA出來的照片往往是大夢一場的偏白、偏黑或偏紅,威尼斯也是大夢一場宛如漂浮在卡爾維諾小說之海的一個中心漩渦。圣馬可廣場那些潔白雕梁及其上空的氣球式柱頂,在過度曝光的底片上虛虛地滲透到四周的粉藍色里。最精致的城市威尼斯,遭遇最兒戲的相機,結果是最夢幻的囈語。還有一次HOLGA大派用場的就是在巴塞羅那拍攝高迪的建筑,高迪者何止是大夢一場,簡直是造物主的一次夢魘、連環無窮之夢,圣家族大教堂的魔鬼式細節當然在塑料鏡頭中無法復活,但米拉之家、巴特略之家屋頂上那些煙囪騎士團,則最適合在塑料鏡頭的呼吸中發散——就像他們的西班牙同鄉、夢幻前輩堂吉訶德在熱夢中沖向風車一樣。
除了書籍,相機就是我在物質世界上唯一戀愛之物,尤其是菲林老相機它們都有自己的性格。和HOLGA相像的,當然是LOMO LCA相機——必須是蘇聯時期生產的。我至今還沒有機會用LOMO LCA拍攝過俄羅斯,但是卻在我買到LOMO LCA的哈爾濱拍過很多蘇俄遺跡。無論是老俄羅斯宗教建筑,還是蘇援時期的東歐社會主義風格簡約樓房,LOMO LCA都以高反差回應其高對比;同時最重要的是光,接近北寒帶的光斜射居多,人的神情隨之嚴峻、隨之戲劇化,LOMO LCA更加強了這戲劇化。黑中的一點白,白中的一點黑,都像舞臺上關不嚴的一盞追光燈,突兀超現實。
把這種不可預測的超現實發揮到極致的,是針孔相機,針孔相機加上寶麗來片,那就是夢中之夢,純屬時光的夢話。有一年去加拿大,我背了一臺從平遙攝影節買回來的4×5大底片針孔相機,是八旗軍火做的木頭機,鏡頭是銅片磨孔,精致得像古董。我給它配了一個罕見的4×5寶麗來后背和小三腳架,于是旅途中常常見我突然消失,蹲在遍地楓葉中用針孔相機進行長時間曝光,再拉出寶麗來片,把它捂在上衣口袋里用體溫幫助其顯影——寶麗來片打開的時候,那些大塊渲化的顏色仿佛也帶有了心臟的溫度。在尼亞瓜拉大瀑布前,我頂著猛風飛沫,勉強固定三腳架,測光,計算出曝光時間是30秒之后,我就一直用身體壓著相機數……最后出來的照片,瀑布變成了一片銀色迷霧,密集如時光的沙暴,如杉本博司的電影院一樣靜謐、圣潔。
如果這些相機都是我的眼睛,我就是表現主義電影中那些古怪博士,能見肉眼所不見的荒誕虛無。但始終眼睛才是最偉大的相機,尤其是有一些我刻意不帶上相機的旅程——我的借口就是我要看一個攝影術之前的世界。最后我的照片就是我寫下的文字,在攝影術發明之前的文字,必須比視覺藝術有更強大的想象力才能堅固永存吧?作為作家的我對作為攝影師的我,常常發出這樣的挑戰。
(摘自《玩家旅游》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