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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妖

2012-12-31 00:00:00七月
穿越·COS 2012年12期

四月,春色葳蕤。花蕊吐艷,水波粼粼。

湖邊,有一荷花亭依水而建。秦家公子坐在亭中,懶懶地伏在欄桿上,撥弄著欄下湖水。

夕陽西下,紅霞艷麗地鋪在天邊,又映射在水面上,將一池春水染得艷紅無比。水面上波光涌動,惹得一池霞光也跟著舞動起來。

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幾片嫩葉從眼前飛卷而過,秦?zé)o衣眉頭皺著,突然把手從水中收回,摁著眉心。

“怎么了?”身后傳來兄長的詢問。

“沙子……吹進(jìn)眼睛里了……”

“讓我看看。”秦?zé)o澤放下手中書卷,傾過身去。

秦?zé)o衣已勉強(qiáng)睜開了雙眼,正要出聲,卻忽然止住了聲音。

對面岸邊,站著一個少年,濃眉大眼,粗布葛衣,看著像是哪戶山野村民家的。

“讓我看看。”兄長已湊了過來,查看眼眉。

“那個人……是誰?”無衣望著對岸,喃喃問道。

“誰?”兄長顯是聽見了,向?qū)Π锻ィ冻鲆苫蟮纳袂椤?/p>

“就是那個……那個金色頭發(fā)的……”無衣說著,指向那個少年。

指尖對上少年身影的那一瞬,對岸的少年望著無衣,露出訝異神色,忽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秦?zé)o澤順著幼弟指著的方向望去,只見林蔭小道上樹影重疊,分明空無一人。

皺著眉,秦?zé)o澤用力彈了幼弟的額頭一記,道:“你莫是睡迷糊了?”

無衣委屈的揉著額頭,不明白兄長為什么要斥責(zé)自己。那金色頭發(fā)的少年,明明就在對岸用力的對自己揮手。

“回去了。”秦?zé)o澤收起書卷,向亭外小徑走去。

秦?zé)o衣慌忙跟在兄長身后,回頭一望,那少年站在那里,還在用力地?fù)]著雙手。

看著少年賣力的模樣,無衣頗覺有趣。不由一笑,背著兄長,偷偷將手伸到胸前,也對他揮了兩下。

對岸的少年愣了愣,更開心的揮起手來。夕陽漫開,映在那率直的笑臉上,在臉頰上也抹上艷麗的霞光。

1、夜宴

城中最近流傳著一則謠言。

所有人都知道,謠言是最不可信的,它總是捕風(fēng)捉影,匪夷所思。然而,不管是多么荒誕無稽的內(nèi)容,在經(jīng)過街頭巷尾口耳相傳之后,總還是會使人半信半疑。即使這謠言的內(nèi)容是說,與自己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被狐貍精給迷上了。

這狐貍精指的可不是什么狐媚女子,而是實打?qū)嵉难?/p>

妖邪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衛(wèi)家小姐自幼秉承教統(tǒng),讀圣賢之書,對鬼神之說,本是不屑于聽,更不至于信的。架不住有貼身婢女貼在耳邊,一個勁地將流傳了三個月的荒誕流言巨細(xì)無遺的傳入耳內(nèi)。說得有理有據(jù)、聲情并茂。

“不……不會吧……”

“是真的!秦二少已經(jīng)從府里搬出來了,現(xiàn)就在城郊那舊宅子里住著呢。聽說身子也越來越弱了,可不是被妖精給迷了心了么……”

“可……可是……妖……妖精什么的……真的有么?……”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呢?不過秦府最近請了好幾道的和尚和道士呢,總還是有些由頭的。聽說一到晚上,那妖精就纏著二少在宅子里尋歡作樂,那浪蕩的,府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呢——”

“砰”的一聲,衛(wèi)小姐絞纏著絲絹的手猛地扣在桌上,止住了婢女的話頭。

婢女自知說錯了話,嚇得一聲也不敢出。衛(wèi)小姐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勉強(qiáng)擠出笑容,道:“我……我們?nèi)フ永锟纯础珊茫俊?/p>

未出閣的小姐,偷偷去男子家中,傳出去,豈不是連名聲也不要了。婢女待要相勸,一看見自家小姐的臉色,只得把話咽了回去。

衛(wèi)家小姐傾慕秦家二少,在秦、衛(wèi)兩家早已心照不宣。秦二公子為人灑脫,處事風(fēng)流,一直沒個定性。衛(wèi)小姐便也一心等在閨中,只待長輩做主。

若是說秦二少不愿過早下訂,想出這么個法子讓自己知難而退,相對于妖佞之說,反倒更能讓衛(wèi)小姐接受。衛(wèi)小姐心思紛亂著,就這么趁著夜黑,與侍婢偷偷地出了府,從后門進(jìn)了城郊舊宅。

一進(jìn)了宅子,絲竹管弦之聲便隱隱從里屋里傳出,間雜著男男女女歡笑喧鬧之聲。走得越近,喧嘩聲便也聽得越清楚,有勸酒的、有吟詩的、有掣簽猜謎的,恍然一副正在夜宴的情景。

衛(wèi)小姐躲在屋外,聽見里面人聲鼎沸、笑語紛呈,哪像是什么被妖精迷了的景象,不由尷尬起來,嗔怒的望向自己的侍婢。侍婢也心虛起來,小聲道:“我也是聽秦府里的人說的,許是今日趕巧,碰上二公子擺宴席呢……”

正說著,屋里忽然一靜,絲竹管樂、男女歡笑,竟一瞬靜止,悄然無聲。

衛(wèi)小姐心中一寒,便聽見一個陌生男聲從屋里傳出,問道:“誰在外面?”

二人躲在屋外,嚇得一聲也不敢吭。走動聲從屋里傳出,緊接著,“吱呀”一聲,窗戶被推了開來。

夜色黢黑,舊宅里空無一人。四下偏僻空曠,皆被暗色籠罩,只這間屋里有燈光映出。周邊一片死寂,只有微弱夏蟲鳴聲隱隱回繞。

秦二公子往外望了望,倚著窗臺,向屋里笑道:“你可不是聽錯了,哪里有人?”

說著,又將窗戶掩上。走動聲起,屋里傳出男子嬉笑之聲。不一會兒,器樂之聲大作,男女喧聲又再度響起,就好像方才宴席從未停止一般。

這詭異情景,便是衛(wèi)小姐,也知不同尋常。她二人縮在屋壁一側(cè),皆嚇得手足顫抖,臉色發(fā)青。

婢女聲音抖著,求道:“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衛(wèi)小姐也嚇得臉色慘白,只是眼里望著窗戶上映出的燈火人影,耳中聽著這喧嘩樂聲,卻將唇一咬,大著膽子,往窗邊摸去。

婢女驚懼,不敢去攔,只縮在原地抖著。衛(wèi)小姐到了窗前,見窗戶虛掩著,沒關(guān)嚴(yán)實,便就著那一絲縫隙,探頭往屋里望去。這一望,卻把她看得眼都直了。

只見屋里燈火輝煌,亮如白晝。數(shù)盞落地宮燈置于屋中,以珊瑚石裝飾。一面白玉桌置于正中,上面擺著各式鮮果美饌,并白玉酒具。杯壺傾倒,桌面狼藉,酒液芬芳撲鼻,酒香盈繞屋中,令人聞之欲醉。地上鋪著輕厚軟裘,墻上掛著各式名家手跡,柜上擺置著各式異寶奇珍,直將一間舊屋裝飾得富麗堂皇,有如宮寢。

便在這堂皇屋內(nèi),依著白玉桌鋪陳酒席。無數(shù)人影正在席中穿梭,有男有女,皆年輕俊俏,衣著古風(fēng)。人影們正醉酒喧嘩著,正面看時與真人無異,待至轉(zhuǎn)到側(cè)面,身體卻只有薄薄一層,沒有人形厚度。再細(xì)看時,人影幢幢,在燈火倒映下,竟都沒有倒影。行走時,更是腳不沾地。

衛(wèi)小姐驚得呆了,一時竟連懼怕也忘了。便見眼前一人狀似大醉,拿著酒壺在席間跌跌撞撞的,惹得席間諸人紛紛避讓。那人醉得狠了,踉蹌幾步,忽的將身往墻上一靠,竟入了墻上所掛的畫卷之中,只留酒壺滾落墻根。定睛一看,那人維持醉態(tài),竟已成畫中之人。

衛(wèi)小姐死命捂著嘴,才未驚叫出聲。細(xì)細(xì)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墻上所掛畫卷,除了山石景物,原本應(yīng)為人像之處,俱是空白。再將屋中男女一看,這些人影竟俱是從畫像中走下來的畫影。

宴席仍繼續(xù)著,正是熱鬧處。席上笑語喧嘩、觥籌交錯。秦二公子就坐在桌旁,夾雜在那些畫影之中,對周遭喧鬧不聞不問。只見他闔著雙眼,一手扶腮,另一手和著節(jié)拍叩著桌角,似在專心聽曲。

屋子另一頭,各式器樂無人彈奏而鳴聲自起,唯在古琴前,有一名男子正坐著撫琴。那男子看著似是實像,與畫影不同。只是樣貌陌生,一頭金色長發(fā)披泄而下,在燈光下耀眼非常,不似凡人。滿堂喧嘩,其實只有這二人。

衛(wèi)小姐看著眼前情景,呆在原地,直是膽顫心驚。想要離開,卻發(fā)覺手足僵硬,竟是一時嚇得狠了,手腳都軟掉了。

衛(wèi)小姐哭死的心都有了,正驚惶間,卻聽得屋內(nèi)擊掌之聲。原是那金發(fā)男子一曲奏畢,席間眾畫影正鼓噪叫好。叫好聲中,那些醉得不輕的畫影們,仿佛約定好了一般,一邊向秦二公子和金發(fā)男子道別致謝,一邊向墻上畫卷走去。不一會兒,便紛紛入了畫卷之中,只剩滿堂杯盤狼藉。

最后一位畫影女子躬身拜謝了,入了畫之后,樂聲也停了下來,屋內(nèi)一副散席后的亂象。衛(wèi)小姐心中慌亂,不敢妄動,只得縮在窗下躲著。

便聽見方才的陌生男聲響起,笑道:“這次如何?”

秦二公子的聲音懶懶響起,道:“差強(qiáng)人意。”

男聲笑道:“我這次可請動了畫中仙,可不比往年生辰宴有趣得多了?”

衛(wèi)小姐一怔,才想起今日原是秦二少十六歲生辰。

二公子嗤笑一聲,道:“什么畫中仙,誰知道是哪里找來的狐朋狗友。”

那男子也不惱,道:“狐朋狗友也罷,你不說,我又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呢?”

二公子道:“我要什么,你便給我什么?”

男子答道:“當(dāng)然。”

二公子道:“我若要你的命呢?”

屋內(nèi)忽然靜了下來,只聽聞燭火燃燒之聲。

半晌,男聲響起,道:“你若要,我給你又何妨。”

說著,一陣窸窣聲音過后,便聽那男子道:“給你。”

秦二公子道:“這是什么?”

男子答道:“你不是要我的命么,你拿著這個,就算是捏著我的命了。”

二公子雖仍笑著,卻似有些惱了,道:“你就會拿這種東西唬我。”

說著,腳步聲起,卻向窗邊走來。衛(wèi)小姐縮在窗下,還沒來得及躲避,上方窗戶大開,一樣物事被扔了出去。

衛(wèi)小姐驚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更不敢動,便聽著上方秦二少被拉開,另一人也來到窗前。

那人急道:“你怎么把它扔了?”

二公子道:“一塊破石頭,有什么稀罕的。”又道,“你要,就去撿唄。”

那人嘆道:“你不要,我撿回來又有什么用,罷了。”

說著,那人探出身來,將窗戶拉上。衛(wèi)小姐聽到聲音,忍不住往上一望,一抬頭,正對上一雙金色眼瞳。

那人一手拉著窗,正看著她。

衛(wèi)小姐呼吸一滯,腦子里一片空白——被看到了。

那人看著衛(wèi)小姐,忽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秦二公子的聲音在屋里響起,道:“怎么了?”

衛(wèi)小姐聞聲一顫,那人看著她驚懼模樣,將食指伸到唇邊,“噓”了一聲,示意她噤聲。

便微笑著,將窗戶拉上,若無其事的答道:“沒什么,看見個東西。”

二公子聲音傳出,道:“要封口么?”

那人道:“不用。”又笑道,“不過是只老鼠罷了。”

二人說笑著,屋子里的燈火暗了下去,一切逐漸歸于寂靜。

衛(wèi)家小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窗子下離開的。回過神來,已被婢女拉住,慌張的問著:“小……小姐……您沒事吧……”

“我沒事。”衛(wèi)小姐聽到自己這么回答。腦子里渾渾噩噩的,一片空白。方走動幾步,便見前方草叢里有什么正閃著光。撿起一看,原是一塊不甚起眼的玉石。

“小姐……”婢女看著自家小姐失魂落魄的模樣,只覺心驚。

“回去吧。”衛(wèi)小姐說,聲音平靜。走出大門時,她最后望了望黑暗而寂靜的大宅。暗夜中,月牙正從云層里顯現(xiàn),偏僻破舊的宅邸顯示出原本的荒涼模樣。

金發(fā)男子的笑臉忽然從腦海中掠過,衛(wèi)家小姐一震,挺直脊背,握緊了手中的玉石。

2、無衣

秦?zé)o衣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四年前,秦家別館。

當(dāng)時正是盛暑,日頭毒得能把大地烤熟。兄長便帶了他去別館避暑。

說是別館,除了屋邸之外,周圍那大片的水田也是秦家所有。田里耕作的許多農(nóng)家,多少年了,也是秦家的長工。

別館依山而建,幾處地勢較低的山頭便修整成園林,倒也有幾分雅致。順著園子,再往里走些,便能看見一池湖水,在日光下瀲滟生輝。

秦?zé)o衣便在那荷花亭中,第一次看見他。

第二次遇見他,是在山野小路上。

有家農(nóng)戶生了病,家窮無錢醫(yī)治。兄長心善,平日里又喜歡鉆研歧黃之術(shù),便去為他診治了。無衣無事可做,也跟了去。

從農(nóng)戶家出來,天已全黑了,離別館尚要翻過兩個山頭。農(nóng)家少男丁,亦無人能送。兄長便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他,在山路上走著。

夜色籠罩山野,黑暗寂靜。偶爾夜風(fēng)吹過,樹影搖曳,枝葉簌簌有聲,叫人心里發(fā)慌。無衣死死的攥著兄長的衣袍,整個人幾乎要貼在兄長身上。

“莫怕、莫怕……”

時隔多年,無衣仍記得沉寂夜色之中,兄長撫慰他的呢喃。兄長握著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握得他生疼。

夜晚山路難尋,崎嶇而漫長,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便在這時,無衣又看見了他。

他站在不遠(yuǎn)處,手里提著一盞燈籠,一頭金發(fā)在朦朧的月色里泛著光,仿佛被那稀疏的月光愛撫著,光點在金色的發(fā)絲上跳動,在暗沉的夜色中亦格外耀人眼目。

他看著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喂——”無衣又驚又喜,出聲喚他。

他聽見了,卻只是笑著,忽地轉(zhuǎn)身跑走,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只有一點燈光在山野中晃蕩著,忽明忽滅。

“喂!”無衣喊著,甩開兄長的手,向前追去。

兄長急切的呼聲就在身后,無衣卻跟著了魔似的,對兄長的喊聲不聞不問,一心只追逐著在山野里一閃一現(xiàn)的那點燈光。

不知追了多久,那點燈光終于不見了。兄長也終于追上了他,二人扶著膝蓋喘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別館已近在眼前。

很久以后,無衣才聽兄長說起,那晚他們在山里迷了路,已經(jīng)遠(yuǎn)繞了好幾座山頭。若不是無衣跟中了邪一樣忽然跑出去,他們怕是天亮也回不去別館了。

兄長說起的時候,無衣已成長了許多,一聽便明白了其中關(guān)節(jié)。便也只是一笑帶過,不置一詞。

無衣第三次遇見他時,他正在林間小溪旁坐著。雙足裸著,浸在溪水里。

他也看見了無衣,對著他露齒一笑,腳踩溪水,道:“試試,很舒服的。”

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

接下來的親近順理成章。他們年歲相近,山野之中,又無其他玩樂,夏日漫長,兩人每日里只黏在一起瘋玩。

他對于山林十分熟悉,知道在哪里有清冽的泉水,知道哪里的山果最鮮嫩多汁,知道怎樣可以抓到溪澗里的魚,知道怎樣識別農(nóng)戶設(shè)下的陷阱。

無衣對于這一切都感到無比新奇。和他在一起,無聊的消暑時日也變得好玩有趣。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夏日將盡,到了該回城里的時候了。

“你要回去?”他問,一臉訝異。

“是啊,”無衣歡喜的回答,“哥哥已經(jīng)在整理衣物了,過兩日就走。”

他聽了,皺著眉,露出急切神色,道:“你若走了,我們豈不是見不著面了?”

無衣訝道:“怎么會呢,你跟我一起走,不就好了?”

“走?”他問道,“去城里?”

“是啊,”無衣理所當(dāng)然的回答,“我已經(jīng)和哥哥說過了,討了你去府里當(dāng)差。你是哪戶的,我讓哥哥去說一聲就成。”

他聽了,沉默下來,憂心忡忡的,半晌才道:“不成的。”

“怎么不成?”

“不成的。”他說。

“試都沒試,怎么知道不成?”無衣道,氣惱起來。

“我不能去城里,”他說,“城里人太多,我現(xiàn)在,還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去?”

他卻沉默著,怎么都不再回答了。

“吶……”他說,定定的看著他,“你能不能……不要回去?”

無衣自然是要回去的。

那次見過面后,他便不再出現(xiàn),便是到啟程離開那天,不管無衣如何張望,也沒看見他的身影。

“怎么了?”兄長問道。

無衣沒有作聲,跟著兄長悶聲上了馬車。

馬車在山野中走著,車上顛簸,無衣一路上悶悶不樂。

兄長也看出幼弟不悅,問道:“是不是舍不得誰?”

無衣正自個兒堵著氣,也不回答。

兄長道:“我已經(jīng)問過師爺了,這附近農(nóng)家里沒有你說的那個人。無衣,你說的那個人,當(dāng)真有么?”

無衣聽了,提起精神,道:“當(dāng)然有了!我每日都和他在林子里玩,怎么會找不到?”

兄長聽了,欲言又止,道:“你每日都是和誰在玩?”

無衣回道:“他啊,就是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人。”

“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無衣一愣,他尚不知那人的名字。那人沒說,他也沒問。

“那個人家住哪里,父母又是做什么的?”

無衣無法回答。

“無衣,”兄長面露憂色,“你每日到底是和誰在玩?

“我看你最近總是一個人出去,放心不下,常跟著你,看你在做些什么。

“我看見,你在林子里說說笑笑,玩得十分開心。”

兄長看著無衣,道:“我只看見——你一個人。”

無衣一震,看著兄長,說不出話來。

兄長是不會騙他的。

記憶變得模糊而曖昧起來。惶然間,往日的那些情景以不同于記憶的模樣浮現(xiàn)在腦海里:那日在林中,脫下鞋襪,將雙足浸在水里的,是他自己。用手接著一捧山澗清泉送入口中的,也是自己。用竹竿打落野果的,還是自己。

夏日中那些熱鬧歡欣,從頭到尾,只不過都是自己一人。

“可是……”

可是,那個人確實在那里。他還記得他爽朗的笑顏、耀眼的金發(fā),還記得他手心的溫度、身體的清香。還記得最后爭執(zhí)時,他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無衣混亂了。他想要說什么,可是兄長正注視著他。在兄長銳利的視線下,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一直平穩(wěn)的行進(jìn)著的馬車,忽然停在原地。聽不到車夫的叫喊,也聽不到馬匹的嘶鳴。四周忽然安靜下來,一絲聲響也無。

“待在這里,不要動。”兄長說,疑惑的下了馬車。

無衣一直坐在馬車上等著,不知道等了多久。但是兄長沒有回來。

馬車依然在原地靜止著,聽不到任何聲音,也感覺不到任何活物。只有光線越來越暗,空氣越來越冷,幾乎要冷到他骨子里去。

無衣冷得打起戰(zhàn)來,天色愈加暗淡了,晚霞慘淡地從簾外透入車中。無衣終于坐不住了,他撩開門簾,下了車。

一下車,便看見了他。

他就站在車前,仿佛石刻的人像一般站在那里,面無表情。紅霞漫天,映在他冰冷的臉上,光影交替。

無衣望著他,忽然覺得陌生,就好像從來不曾認(rèn)識過他一般。

那個人終于開口。

“你不要回去——”他說。

“我想要你留在這里——

“你不能走——”

他的聲音古怪干澀,到最后已不成人聲,更像是某種野獸在嘶吼。

四周響起野獸的嚎聲,四面八方,此起彼伏,離這里越來越近,好像有無數(shù)野獸正向這里奔馳而來。

無衣恐懼起來,廣闊的平野上什么都沒有,只剩下自己和身后的馬車。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闖入了某個不知名的空間,

“哥哥——”無衣忽然想起了什么,大聲喊著,“哥哥——”

然而兄長不在這里。眼前的人聽著他惶急的呼喊,面色冷漠而沒有表情。

無衣顫抖起來,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什么。

“你把他……你們把他……怎么樣了……”

他依然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無衣。他的眼睛拉細(xì)拉長,毛茸茸的耳朵高高聳起。他的口鼻隆起凸出,露出獸態(tài)。五官在臉上蠕動變化,在變形和回復(fù)原樣之間不停轉(zhuǎn)換。

無衣終于尖叫出聲。

他跑了起來,拼命地,幾乎要把呼吸扼殺在喉管里。恐懼包圍了無衣,令他甚至感覺不到疲倦。

天已經(jīng)黑了,低垂的夜空籠罩著空寂的荒野。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要跑向哪里,更不知道哪里才是終點。

野獸的喘息聲和躍動聲鋪天蓋地地傳入耳中。它們就在身后,正追趕著他,幾乎就要抓到他的衣袍。獸瞳里滿是猩紅的光,在追逐中亮出利爪和尖牙。

“你不能走——”

野獸一般的嘶吼聲在耳邊回繞著,無衣捂住耳朵,腳一軟,跌倒在地。

逃不了了,野獸的氣息已經(jīng)包圍了他,甚至能聞到空氣里血肉的腥味。它們正盯著他,伸出銳利的爪子,露出尖利的牙。它們就要撲上來了,哥哥——

無衣一震,他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想起自己的兄長。

秦?zé)o澤比無衣大六歲。

無衣尚在襁褓中時,無澤已經(jīng)可以哼著歌謠哄他入睡了。

他是一位盡責(zé)的兄長,親切、溫和、嚴(yán)厲,遇到任何問題,都會義無反顧的擋在幼弟面前。

無衣不喜歡兄長的管教,所以并不怎么親近他。只是,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想起擋在自己面前的兄長的背影。

“莫怕、莫怕……”

無衣不自覺呢喃著,仿佛兄長正握著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握得他生疼。

無衣睜開雙眼。

夜幕之下,無數(shù)寒光從野獸瞳中現(xiàn)出,點點閃爍,遍布四周。云層涌動,殘月現(xiàn)出。他的周圍遍布著上百頭野狐,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冷冷地注視著他。最近的幾只,前爪已摁上他的衣袍,鼻端能聞到它們口中發(fā)出的血腥氣息。

無衣沒有抵抗。

“把他……還給我……”他說。

那些野狐并沒有撲上來,反而蹲坐在地上,歪著頭看著他。

一只野狐從狐群里排眾而出,走到他面前。它的四肢輕健有力,一身光滑的金色皮毛在朦朧的月色中泛出耀眼的光芒。

是他。無衣想。

無衣伸出雙手,毫不畏懼的捧住它的臉,望著它金色的瞳孔。

“把他……把我的兄長……還給我……”

3、狐異

異與他相知相識之時,對方還不過是個孩子。

說是孩子也有些奇怪,那時對方十二歲,按人間的說法,應(yīng)該稱之為少年。

若是按年歲來算,異在族群中也算是小輩。在族群里,異年歲最小,生性又調(diào)皮愛玩,族人們便也不怎么管他。

歲月遷移,朝夕相繼。異有時候修得乏了,便會去山腳,看看凡人耕作收獲。看著他們?yōu)榱硕虝憾椒Φ娜松幢M全力,也是一件趣事。

看得久了,凡人的喜樂哀怒、哭笑嗔鬧,倒讓他有些羨慕了。清修的日子淡得沒有滋味,總不及凡人過得那么心思精巧、花樣迭出。

只可惜,他與凡人,到底不是一路。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凡人,卻沒有凡人能看到他。

異很早就開始注意他了,從更早以前。

那時他尚在襁褓,一個男孩抱著他,坐在屋檐下,哼著歌謠哄他入睡。

那日異正在別館中游玩,正看見這副情景:男孩坐在屋檐下,抱著襁褓里的嬰兒,靠著梁柱睡著,已睡熟了。

那嬰兒卻并沒有睡著,揮著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發(fā)出聲音,一雙明亮的黑瞳骨碌碌地轉(zhuǎn)著,似乎看到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能看見他。異想。

異走過去,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白白胖胖的肉團(tuán)。肉團(tuán)也同樣好奇地看著他。烏黑的眼瞳里,映射出自己金色的狐形身體。

異退卻了,想要離開的時候,肉團(tuán)卻“咿咿呀呀”地叫喊起來,一雙白胖小手在空中亂揮著,似乎在挽留著他。

異停下腳步,忍不住湊了過去,湊得更近了些。

“你看得見我么?”

他看著胖乎乎的嬰兒,前爪搭上了嬰兒白嫩的肌膚。

嬰兒只是好奇地看著他,瞳孔中映著他的狐臉。緊接著,瞳孔中的狐軀忽然開始變化,搭在嬰兒臉上的前爪漸漸變化成一只白白胖胖的胳膊。

異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烏黑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身體,竟幻化成了一個凡人嬰兒的模樣。

他化形了。

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看著自己的雙手,幾乎不敢相信。

嬰兒似乎覺得這種變化十分有趣,“咯咯”地笑了起來,拍著手掌。

異也笑了,頭一次伸出人形的手,撫上嬰兒的臉。

原來人和人接觸的感覺,是這樣的啊。異想。

“你好啊,”他笑著說,“我是異,狐異。

“你呢?”

嬰兒“咿咿呀呀”地叫著,歡喜地拍著小手,不知在說些什么。

異笑著,湊了上去,親了親他稚嫩的眼眉。

異再一次見到他,已過了十二年。

異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坐在荷花亭中,手浸在水里,懶懶地撩撥著湖水。

他也看見了自己,好奇地望著這邊,黑瞳明亮,正如十二年前所看見的一樣。

異笑了。

等了十二年,終于等到他了。

四年后,秦家大宅。

秦?zé)o衣進(jìn)了府,推開侍婢端過來的銀盆,只拿絲絹擦了擦手,一路進(jìn)了內(nèi)院。

甫進(jìn)花廊,便看見一青年男子坐在廊邊,正就著日頭讀著手中書卷,面容俊朗,身形削瘦。

“大哥。”無衣定住腳步,先喚了一聲,待他從書卷中抬了頭,才走過去。

秦?zé)o澤看了看自己的幼弟,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又低下頭去,看著手中書卷。

無衣過去了,把手覆在書面上,遮住了字,道:“都說了別在太陽底下看書,眼睛都看花了。”

兄長這才抬起頭來,微微嘆了口氣,將書卷收了握在手里,道:“我看今天日頭不錯,才特地出來坐坐。”

無衣將婢女遣開了,貼在兄長身邊坐下,神神秘秘地從懷里掏出一件物事,道:“你看。”

秦?zé)o澤仔細(xì)瞧了,原是一顆龍眼大的夜明珠,便是在太陽底下,也能看出其中光彩氤氳,美不勝收。

秦?zé)o澤皺了皺眉,道:“又是他給你的。”

無衣將珠子拿在手里把玩著,道:“他要給我,我便收著唄。大不了他什么時候要,我再還給他就是。”

秦?zé)o澤眉頭皺得更緊,道:“你知道,我素不喜你與他來往……”

說了半截,頓了頓,還是把剩下的話都收了回去。

無衣道:“他總纏著我,我又能怎么樣呢。我本來說,他要是取不來這夜明珠,就別來找我了,誰知他真能取來呢。”

秦?zé)o澤聽了,端詳著幼弟的臉,那眉眼中尚有稚氣,一雙黑瞳,卻暗沉得看不清情緒。

無衣迎著兄長的視線,半晌,目光移開,偏下頭去,雙手不自覺放在兄長腿上。

秦?zé)o澤心中暗嘆,用書卷將他雙手撥開,道:“我知道勸不了你,只不過,你與他……畢竟殊途,可不要把自己給搭進(jìn)去了才好。”

無衣聽了,這才抬起頭來,露出一貫的天真笑顏。

再閑聊了一會,秦?zé)o澤乏了,便喚了家丁,將他抬上軟轎,送回房間。

四年前,秦家二位公子在回城途中遇困。回到城中時,秦二少倒是毫發(fā)無傷,只是大公子一雙腿卻沒了,從此成了廢人。

秦?zé)o衣望著軟轎漸行漸遠(yuǎn),并不相送。一雙黑瞳卻愈加暗沉起來。

秦?zé)o衣再次遇見他,是在秦府大宅之中。

那夜,無衣正和往常一樣在床上睡著,忽然聽見三下敲窗之聲。起身一看,他正從窗戶翻進(jìn)房間。

時間過了四年,他也從少年長成了青年模樣。金色的頭發(fā)長得長了,隨意地披在肩上,一雙金瞳光華流轉(zhuǎn),璀璨生輝。

時光流逝,他倒是變得愈發(fā)耀眼了。

“喲,”他對著無衣?lián)]了揮手,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我來找你了。”

秦?zé)o衣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他的笑容如此坦蕩,自然得就好像是老友重逢一樣。

他把手放下了,仍是笑著,道:“你讓我跟給你一起走,所以,我來了。”

異在山中苦修了四年,才能來找無衣。

四年前,二人分別之時,異并非不想跟著無衣回城。只是他年歲太幼,就連化形也不能完全。城里人多,陽氣太盛,他去了,遲早也是原形畢露,被亂棍打死的下場。

無衣走后,異深悔平時清修時未下苦功,于是化悲憤為動力,從此一志于修行。有所小成了,便離了族人,下了山來找他。

這些枝節(jié),異后來也斷斷續(xù)續(xù)的說給無衣聽了。無衣聽后,只是淡淡的,并沒有什么特別感觸。

無衣似乎變了。

相比于四年前,無衣變得冷淡了許多,不管他說什么做什么,無衣都只是淡淡的,不怎么放在心上。

異也明白,四年對于他來說,不過是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可對于凡人來講,卻是一段不短的歲月。

就算是性子變了些也不礙事,只要無衣還是他的無衣就好。異心里這么想著。

異開始沒有底線地迎合他,討好他,花盡心思。不管是仙境奇珍,還是人間至寶,只要無衣想要,他都會想方設(shè)法的尋來給他。就算為此遇險折壽也不妨事。

可是無衣往往沒個定性,想要什么了,就一定要他送到手上。等到真正得到了,把玩了一會,失了興趣,就隨手扔在一邊。

時光歡快的流逝,無衣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難得手,對他也越來越冷淡。就算他把夜明珠送給他時渾身浴血,無衣也無動于衷。南海夜明珠把玩了幾天,也不過是跟其他珍寶一般的下場,長置于角落。

異開始覺得不安,不管他如何努力,他與無衣都好像漸行漸遠(yuǎn)。

府里的人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終日里鬧得雞飛狗跳,沒個安生。

一日,異不知是第幾道打發(fā)個和尚走了,撲在桌上,疲憊道:“要是有個沒人的地方就好了,也不會有這些麻煩事兒。”

無衣坐在床上,只把玩著手里的珊瑚石,并不應(yīng)聲。

燈火慘淡,映在無衣瓷白的臉上,慵懶而沒有表情。

“吶,”異呆呆的看著他,不自覺開口。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無衣一頓,緩緩的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微弱的燈光在暗沉的黑瞳中跳動,望向他的視線如冰刃一般寒冷刺骨。

“你能不能……不要回去?”那個夏日,異這樣問道。

“留在這里……我的家,我們玩耍的地方……

“在這里,就不會再有人打擾我們……

“我們可以永遠(yuǎn)都在一起……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

“吶,”他說,“跟我——一起走吧——”

異伸出了手,殷切的望著他,神情誠懇甚至急切。

山風(fēng)拂面,溪水淙淙。光點斑駁地灑落在地上,隨著樹影搖曳。

“啪”的一聲,無衣毫不猶豫地?fù)]開了他伸出的手。

“不可能的。”無衣斬釘截鐵地說,“這里不是我的家。”

異望著他,沉默下來。

異并不是沒有想過其他辦法,他甚至想要強(qiáng)行將他留下。

這么做的時候,無衣哭了,飽含著厭惡和恐懼,目光中甚至有著恨意。

到最后,異還是沒能留住他。

“不可能的。”不管是旁敲側(cè)擊也好,婉轉(zhuǎn)迂回也好,每當(dāng)異與他說到這個話題,無衣都會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不會跟你走的。以前不會,現(xiàn)在不會,將來更不會。”

無衣這么說的時候,黑色眼瞳里閃著冰冷的光。這冰冷的光芒往往刺傷了他,給他帶來徹骨的寒意。甚至讓他產(chǎn)生一種錯覺:無衣正怨恨著他,從未原諒。

4、索命

入冬的時候,無衣病倒了。

病重如山倒,秦府諸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無衣已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秦府的人慌慌張張地將他從城郊舊宅抬回秦府時,他已經(jīng)形銷骨立,不成人形。

城里都傳著,那妖精終于還是把二公子的精氣給吸光了,二公子這下可是真沒救了。秦府里鬧騰了許久后,也還是去鋪子里為他尋了副上好的棺材。

無衣躺在床上,終日發(fā)著高熱,昏昏沉沉,胡亂囈語。秦?zé)o澤整日陪伴在幼弟身邊,眼看著幼弟臉頰凹陷、瘦骨嶙峋的模樣,雖然心中悲痛,但不知癥結(jié),也無法可施。

再過了幾日,無衣愈加虛弱了。一日,忽然睜開雙眼,清醒過來。

他的臉色灰敗著,精神仍是不濟(jì),說話也只能發(fā)出些氣音。無澤問他病因,他也是糊里糊涂的,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無澤耐心地與他一一回想,想了半天,無衣才道:“我被咬了。”

那日在城郊舊園中走著,肩上忽然一痛,偏頭一看,只看見一條三寸小蛇正鉆入草叢之中。那小蛇蛇身純白,蛇皮晶瑩剔透,只頭頂上有一點血紅。再往肩頸上一看,赫然印著兩個牙印。不過牙印處不癢不痛,擠出血來,出血也是紅的。無衣沒覺著有什么異樣,便也沒怎么理會。過幾日那牙印消了,轉(zhuǎn)身也就忘了。

無澤聽了,倒抽了一口冷氣。那白蛇外形蹊蹺,必定劇毒無比。無衣中了蛇毒,隱至今日才發(fā),難怪藥石無效。

無澤善歧黃之術(shù),平日通閱醫(yī)書。既知道了病癥所在,便也想到了解毒之法。只是要解蛇毒,必要將毒蛇引出,燒成灰燼,以蛇灰入藥才行。

無澤拿定主意,正要喚家丁備轎,被無衣一把拉住,哀求道:“別走——”

無澤寬慰道:“我只是去為你配藥……”

無衣本來虛弱非常,此時卻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勁力,死抓著兄長衣襟不放,只重復(fù)著:“別走……

“我活不長了……你不要走……

“我不想一個人呆在這里……

“我不要一個人……”

無衣的身體顫抖起來,他的眼神渾濁,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之中:空曠的一望無垠的荒野,廣闊低垂著的夜幕,雜亂的絞纏在一起的野獸氣息,急促得令人窒息的心跳。野獸在身后嘶吼,風(fēng)中彌漫著血肉的腥味……

“我好害怕……”他終于哭了出來,“哥哥……我好害怕……

“你不要走……”

無澤還是走了,一去不回。

秦府也聽天由命,不再為無衣尋訪名醫(yī)。

無衣昏昏沉沉的,時而清醒著,時而陷入昏迷。身邊光影變幻,不知哪邊是夢,哪邊才是現(xiàn)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無衣只覺得連呼吸都艱難起來,便連吸氣的力氣也沒有了。

恍恍惚惚的,似乎看到了他。

他坐在床邊,正望著自己,伸出手來,撫摸著自己凹陷的臉頰。

“你來了……”無衣說,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原是他氣息虛弱,沒了說話的力氣。

他卻聽見了,微微頷首,道:“我不過是回家了一趟,你怎么弄成這樣?”

無衣聽了,恍惚的笑了起來。

“是報應(yīng)吧……”無衣說。

“我快要死了……”他說。

“你說過,我若要,你便會把命給我……

“你說的,現(xiàn)在還算數(shù)么……”

他聽見了,只沉默著,沒有回答。

無衣笑了起來,氣息紊亂,頭腦昏沉,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把他拖入深沉的黑暗之中。無衣知道,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

他聽見了這笑聲,仍是沉默著,只伸出手去,把無衣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我可以把命給你。”他說,望著無衣,目光深沉,神色柔和。

“可是,我若是把命給了你,我就會死。”

“我若是死了,便無法陪伴在你身邊。”

“無衣,”他說,“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

他殷切地望著他,神情誠懇,一如當(dāng)年。

無衣看著他,吃力地喘了起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黑眸里有什么正暗沉的涌動。

無衣喘著氣,拼盡全力的抬起了手,將皮包骨一樣的手伸向他。

“我答應(yīng)你。”無衣說。

“把你的命給我。以后,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

異笑了。

他燦爛的笑著,溫柔的注視著他,金色的瞳孔里綻放出絢麗的光華。

“我等你。”他說,握住了無衣的手。

無澤回來的時候,幼弟正笑嘻嘻的和婢女玩著投壺。婢女們笑得花枝亂顫的,正玩到熱鬧處。

就和病倒時一樣毫無預(yù)兆,原本病得就要斷氣的秦家二少一夜之間又忽然痊愈。精神煥發(fā)、身體強(qiáng)健,完全看不出病過的痕跡,連氣色也更甚于從前。

無澤風(fēng)塵仆仆的,遠(yuǎn)遠(yuǎn)望見幼弟神采奕奕的模樣,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深深的吐了口氣。心放下了,卻又覺得怪異,不安起來。

“大哥。”無衣笑著喚他,神色如常。

無澤遣開婢女,神情凝重,問道:“你做了什么?”

想了想,又換了個問法:“他做了什么?”

無衣懶懶的投著竹箭,道:“他把內(nèi)丹給我了。”

無澤大驚:“你吃了他的內(nèi)丹?那他——”

“已經(jīng)死了。”無衣說,渾不在意的把竹箭投入壺中,正中壺心。

他說得輕巧,倒讓無澤訝異。無澤看著幼弟若無其事的模樣,心中不安更甚。

“你……沒事吧……”無澤問。

“沒事啊,”無衣笑道,“我已經(jīng)全好了。”

“我不是說這個,”無澤道,“我是說他……”

無衣疑惑的望著兄長,似乎并不明白兄長問話的含義。

無澤猶豫半晌,終于還是問出口來:“他死了,你不傷心?”

無衣訝異的看著自己的兄長,就好像聽到了什么無稽的笑話一般。

“我為什么要傷心?”無衣不解的問道,“他死了,就不會再纏著我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哥哥不是不喜歡我與他來往么?”無衣反問。

無澤啞然。

“算了,只要你沒事就好。”無澤道,招手讓幼弟過來。

無衣笑著,乖巧的靠了過去,溫順地享受著兄長的撫慰。

“這是什么?”無澤袖中露出一角青玉小瓶,無衣看見了,問道。

“這個啊……”無澤看了一眼玉瓶,里面是他在外漂泊一月,費盡心血配制好的蛇毒解藥。

“這個已經(jīng)不需要了……”無澤笑道,隨手將玉瓶收入袖中。

秦二公子好了之后,比以前更浪蕩了。

城里流傳著這樣的流言,就連處在深閨的衛(wèi)家小姐也隱約聽見了許多。

秦二公子一味沉溺于玩樂,終日與一些浪蕩子弟混跡于勾欄瓦舍。縱情于聲色之中,放浪于形骸之外。放蕩不羈、不服管教,直鬧得無法無天。

開春之后,秦家的長輩們終于看不下去了。琢磨著他若是成了家,總會比現(xiàn)在穩(wěn)重些。便與衛(wèi)府商議,早早地把婚事給辦了。

長輩們一拍即合,很快連婚期也訂好了,滿城的人都跟著瞧熱鬧。出乎意料的,秦二公子并未表示反對。婚宴歡歡喜喜、順順利利地辦著,皆大歡喜,可喜可賀。

秦?zé)o澤看著這副熱鬧景象,搖搖頭,暗自嘆息。

洞房花燭之夜,新娘穿著鳳冠霞帔,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床頭。新郎被灌得大醉,站都站不穩(wěn)了。喝過合巹酒,剪過合歡燭,眾人退避后,一對新人濃情蜜意,耳鬢廝磨,自不待言。

便在寬衣解帶之時,一塊玉石從新娘懷里滾出,落在地上,清脆地發(fā)出聲響。

“這是什么?”新郎問,傾過身去,手伸向玉石,要去將那玉石撿起。

新娘眼看著,心里忽然涌起強(qiáng)烈的不安,慌忙喊了聲:“別碰!”已是晚了。新郎已撿起玉石,握在手中。

就在碰到玉石的那一剎那,原本醉得不輕的新郎忽然抬起頭來,臉色大變,醉色全消,神情驚恐,大喊了一聲:“是你!”

新娘正自驚惶,便見夫君一口鮮血噴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5、將死

秦?zé)o衣再一次病倒了。

這一次,藥石無醫(yī)。

自從新婚之夜猝然倒下,無衣從此便再也沒能起身。他的身體日益虛弱,軀體一日日削瘦下去。入夏時,已是氣若游絲、朝不保夕。

秦衛(wèi)二府的人早已放棄醫(yī)治,只有新嫁過來的衛(wèi)氏不離不棄,每日謹(jǐn)守在夫君身側(cè)。長輩為她打算,勸她領(lǐng)休書回家算了,免得做了寡婦,她也只是不肯。

衛(wèi)氏知道,一切禍端都緣于那塊玉石。

那塊玉石是從城郊舊宅子里撿來的。她還是小姐的時候,曾與婢女夜探舊宅,適逢夜宴。其中情景,荒誕詭譎、虛妄離奇,難以置信。回去之后,她大病了一場。病中,這塊玉石便一直握在手里。

她雖明白這玉石來的古怪,不是祥物,卻又極愛它通透溫潤,難以舍棄。于是令工匠鑲了邊,做成配飾,放在身上戴著。

新婚那夜,從身上滾落的,正是這塊玉石。夫君拾得后,從此一臥不起,也正是因為這塊玉石。

夫君病重之時,仍把那玉石緊緊握在手中,不管多虛弱無力,都不曾放手。衛(wèi)氏知道蹊蹺,費了許多力氣,硬是把玉石從夫君手里摳出,拿到山上深埋了,貼了符咒鎮(zhèn)著。又告祭四方神明,求乞憐她癡心,驅(qū)魔辟邪,以保夫君。

只是,不論她如何告求,待回到府中,那玉石卻又回到夫君手里,好好地攥在手中。

如是試了幾次,不論是埋它、壓它,燒它、劈它,即使是將它碾成碎屑了,一轉(zhuǎn)身,它還是在夫君手里,片刻不曾分離。

這么折騰著,夫君的身體依然一日差過一日。當(dāng)玉石再一次回到夫君手中時,衛(wèi)氏終于受不住了,跪在夫君榻前,哀泣道:“你放手吧……

“求求你……你放手吧……”

不論衛(wèi)氏如何懇求,那玉石仍然緊緊的攥在夫君手心里,不能分離。

秦?zé)o衣病得昏昏沉沉的,恍惚間似乎聽到懇求哀泣之聲。

無衣勉力睜開雙眼,半夢半醒之間,似乎看見了他。他正坐在床邊,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醒了?”他問。

無衣用力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人。仿佛迷霧消散,枯黃的燈光里,那人的身形逐漸清晰,是兄長正坐在床前。

秦?zé)o澤傾過身去,摸了摸幼弟的頭,將一顆紅色藥丸送到他唇邊。

“這是我從蓬萊求來的,你吃了它罷……”

無衣氣息奄奄,勉力搖了搖頭。

“沒有用的……”他說,“沒有用的……

“這是報應(yīng)……

“他在報復(fù)我……”

無衣的呼吸急促起來,臉色漲得艷紅,病態(tài)地亢奮著。他的瞳孔大張,大口地喘著氣,就好像一條脫了水的瀕死的魚,死死地抓住兄長的衣襟。

“是他——他在索我的命——”

秦?zé)o澤驚愕的望著自己的幼弟,說不出話來。

無衣很快就平息下來,他的身體更加虛弱,臉色灰白,氣息微弱,如同尸體一般躺在床上。

無澤握著無衣的手,緊緊地握著,指節(jié)泛白。

“放下吧,無衣……

“放下吧……”

無衣眼睛睜著,嘴唇翕動,呼吸艱難。

“我早已……放下了……”

無澤看著幼弟這副模樣,深深嘆息。

“嘴上放下了,心里放不下,又有何用?”

立夏的時候,秦二公子病危,大漸彌留。

秦府里已掛了白幡,建好了靈堂,只等著出葬。大公子也不再四處求藥,留在府里,陪伴在幼弟身邊。

這一日,天清氣朗。無衣的精神好了些,竟睜開了眼,微弱的也能發(fā)出些氣音來。無澤見他精神不錯,便喚了家丁,扶了他起來,到院子里見見陽光。

天還有些熱,無衣蓋著軟被,癱在軟榻上,慘白的臉上多了些許血色,看著也有幾絲紅潤。他瞇著眼,望見頭頂上蒼藍(lán)的天,聽著風(fēng)拂弄著枝葉的聲音,似乎想起了什么,眷戀地露出笑來。

“我若好了,和你再去別館避暑,可好?”無衣道。

無澤聽了,別過臉去,把被角掖好了,道:“等你好了,我?guī)闳e館。”

無衣聽了,歡喜的露出笑來,呢喃著:“好……好……”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是累了,昏沉沉地便要睡去。

無澤看著幼弟灰敗的臉,他的身體削瘦見骨,如同秋日里枯萎腐爛的花。無澤忍著,終究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推他。

“不要睡,無衣,”無澤搖著幼弟,“不要睡。”

無衣迷迷糊糊的,眼睫眨著,睜開雙眼,道:“哥……哥……”

無澤握住他的手,道:“再陪我說會兒話,好不好?”

無衣望著兄長,勉力的露出笑來,他很想答應(yīng)一聲,可是他太累了,實在是沒有力氣。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生氣逐漸從白骨一般的軀體上流失。

“我好辛苦啊……哥哥……”他說。

“你讓我去吧……”

無澤握緊了幼弟的手,急道:“別去——別跟著他走——”

無衣聽了,露出迷惘的表情來,道:“他?”

無澤正自悔失言,無衣已露出恍然的神情,了然的笑了起來,道:“啊啊,他啊……”

他的精神忽然好了些,神情恍惚,視線透過了兄長,不知正看向何方。

“好奇怪……忽然……好想見他……

“明明……那么討厭他……一直……”

無澤心中悲痛,勸道:“無衣,別想了,他已經(jīng)死了!”

無衣聽見了,怔了怔,道:“是啊,他已經(jīng)死了……

“我知道的……就在我面前……

“我好高興啊……他終于不會再纏著我了……”

無衣恍恍惚惚的笑著,道:“終于……報了仇了……”

秦?zé)o澤一震,愕然望著自己的幼弟。

“你總是擔(dān)心……我與他太親近……”無衣恍惚地笑著,雙目失神。

“怎么會呢……哥哥……”他說,“他咬斷了你的腿啊……就在我面前……”

無衣笑了起來,大笑著,笑得全身抽搐。秦?zé)o澤臉色慘白,似乎終于想起了什么。他的身體顫抖起來,殘缺的記憶碎片正逐漸拼湊完整。

無衣是從狐窩里把無澤拉出來的。

那時無澤躺在白骨堆里,眼睛睜著,眼神空洞。

幾只野狐正啃食著他的身體,咬斷他的雙腿,咀嚼他的血肉。

無衣把他從白骨堆里拖了出來,抱著他,呢喃著:“莫怕,莫怕……”

野狐群遠(yuǎn)遠(yuǎn)地圍著二人,蹲坐在地上,冷冷地注視著他。

無衣抱著兄長,視線掠過狐群,落在那只金色皮毛的野狐身上。

“是他——”無衣的身體痙攣著,忽然發(fā)起狂來,大喊著。

“他咬斷了你的腿——

“他們吃掉了你的腿——

“我恨他——我恨極了他——”

“夠了!”無澤喊。

無衣終于停了下來,他的呼吸平緩,臉色灰敗,又成了死尸一般的模樣。

“夠了……”無澤說,捂著臉,嘴唇顫抖著。

他望著幼弟白骨一般的軀體,握著幼弟的手緊了緊,終于還是松了開來。

無澤傾過身去,附在幼弟耳邊,輕聲說了句什么。

無衣雙目無神,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了。只是恍惚地笑著,安靜地望著天空。

6、遇妖

無衣睜開雙眼,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好了。

他神采飛揚(yáng)、容光煥發(fā),身體輕盈、肢體強(qiáng)健,頭腦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清醒。

他坐起身來,環(huán)目四顧。夜已深了,四下里寂靜無聲。燭火燃燒著,偶爾迸出聲來,光影隨之跳動。

衛(wèi)氏守在榻前,正熟睡著。兄長伏在幾上,也睡著了。

無衣滿心歡喜,忍不住下了榻。喚了兄長幾聲,兄長似是累極了,并沒有醒,仍是睡著。

無衣不欲吵醒他,只親了親他瘦削的臉頰,便出了門去,一路上暢通無阻,直出了秦府。

夜空如同一塊巨大的黑幕,低垂的覆蓋著大地,繁華的星光點綴其中,光華璀璨,可比地上最耀眼的寶石。

無衣從未覺得如此愜意自由。沒有任何約束、不受任何桎梏。星光照耀之所,夜風(fēng)吹拂之地,無不可去。

城中空闊,寂無人聲。無衣放肆地笑著,隨意地移動腳步。等到回過神來,已走到了城門前,城門緊閉,再走便要出城。

無衣回頭望去,夜晚的街道門戶緊閉,空無一人。他的心中忽然了無牽掛,微笑著,推開城門,厚重的城門應(yīng)手而開。

便在這時,看到城門外,一點燈火在暗夜里晃蕩著,忽明忽滅,一閃一現(xiàn)。

無衣愣住,怔怔地望著前方。

闌珊燈火之中,低沉夜幕之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自己面前,包裹在夜色之中,沐浴在星輝之下。銀色的光點在他的發(fā)絲上舞動著,金色的瞳孔里閃爍著炫目的光華。

他就站在那里,微笑著,手里提著一盞燈籠,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前方的路。

“無衣,”他說,“我來接你了……”

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秦?zé)o衣呆呆地看著他,什么也想不了了,什么都記不起來,只有這個人,眼前的這個人,占據(jù)了自己的全部。視線模糊起來,無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我等了你……好久……”無衣說,哽咽著,對他伸出了手。

“咚!——咚!咚!”

三更已至,打更人巡到城門口,正疲乏得緊,不住地打著呵欠。

便在這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緊閉的城門竟然大開,不由大吃一驚。

慌慌張張的往城門外一望,卻望見不遠(yuǎn)處一團(tuán)青幽鬼火,無芯自燃,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漂浮著,似乎在為誰引路一般,緩緩地向城外飄去。

鬼火之下,隱約可見兩個青年貼在一處走著,身形忽閃忽現(xiàn),漸漸地,如同化入夜風(fēng)中一般,消失不見。

“妖——妖怪啊——”

打更人嚇得摔了個跟頭,大叫著,慌不擇路地逃了去。一路上擾醒了不少清夢,直惹得罵聲四起。打更人也是顧不得了,一路大喊著,從秦府門前跑過。

人聲雜亂,衛(wèi)氏本熟睡著,也被驚醒了。房中的燭火燃盡了,燭影晃蕩著,搖搖欲墜。衛(wèi)氏連忙起身,正要用新燭替了,那燭火搖了兩下,卻忽然熄滅,只余了一縷青煙。

衛(wèi)氏似乎覺察到什么,回頭一看,秦家二公子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呼吸已然斷絕。

秦家二公子無衣病重,是夜亡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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