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從那水潭里通出來,是一條從高山上流下來的河支,蜿蜒曲折,水聲叮當。
白茵身上的藥效還未散去,游到一半便失了力氣,眼前一片發黑,昏昏沉沉地暈過去。醒過來時,她已在岸上,不知哪個山洞里面,全身上下都很溫暖,軟軟地倚在男人懷里。
白茵模模糊糊睜開眼,只覺得背后的溫度極為舒服,不自覺又靠過去,還微微蹭了蹭。
身后傳來一聲悶哼。
白茵一怔,回過頭去,是周玡那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腦袋,這個沒臉沒皮的男人正對著她笑,曖昧地問:“舒服嗎?”
白茵被這個畫面懵住了,慢慢低下頭去,她白皙修長的雙腿緊緊纏住他,甚至沒有遮掩的布料,她的雙手環抱在他腰際,胸膛上貌似還有她的……口水。
白茵羞紅了臉。問題是,他上半身根本沒穿衣服。而且,是她主動抱著他纏著他。
白茵頭疼地捂住腦袋,只想把這丟人的記憶扔得遠遠的。低下頭的時候終于發現,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好像,也許,應該就是周玡的!
她立刻跳起來,兩人的發絲還糾纏在一起,稍稍一動就疼得慌。眼眶濕潤,她認命坐回去,努力解開打結的頭發。
丟臉丟大發了。
溫香軟玉在懷,周玡心情好得不能再好,雙手枕在腦后:“難得見夫人如此主動?!睗M足地閉上眼,“真是妙極了?!?/p>
世上哪有如此厚顏之人?白茵伸手就想去扯他的臉皮,奈何她手上失了力氣,動作看上去更像是小兒女在調情,濕漉漉的眼睛,憋紅一張臉伸手到他臉上。周玡受用不已,一把拉過她的手臂,擁入懷中,低頭就吻了下去,一手托著她的下巴,一手攬住她的腰肢。
白茵看著他的臉一點點靠近,唇上觸及一片柔軟,靈活的舌尖竄進口中,肆意作亂。她本想推開他的雙手不知不覺纏繞在他的脖子上,呼吸越發急促,彼此的胸口貼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心跳。
纏綿溫柔。身體越來越燙,白茵低吟一聲。
周玡忽然止住了攻勢,他緊緊抱住她,好久才將紊亂的呼吸平復下去,低沉沙啞的笑聲回蕩在她耳畔:“呵,你還是身中軟骨散的時候比較可愛。”
全身的血液都往腦袋上沖,白茵的臉色幾乎可以滴出血。耳朵上被吹著氣,癢癢的,她體內的燥熱還未壓下去。
“今天時機不對,我也很想繼續,可惜了,只能留到新婚之夜?!笨吹剿煲l怒的神色,周玡低笑一聲,在她額間輕輕一吻,“別生氣了,說起來是我比較難受。”
白茵剛剛升起的憤怒又被羞意給壓下去了。周玡忍不住大笑起來。
火堆上的衣服快要烘干了,白茵起身捏了捏,確定能穿在身上后狠狠一把扔過去,恨不得把他腦袋砸開,看看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周玡還在那邊笑,笑意怎么也止不?。骸胺蛉讼肟次掖蝗缬H自動手……”
白茵瞪住他。
“宋濂有對你做什么嗎?”
白茵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問的是這個,猝不及防,下意識就搖頭。
“那就好。”周玡將眸底的戾氣收去,勾唇淺笑,仍是一派貴公子作風,“如果他真做了什么,即使要攻入京城,我也必定叫他小命不保?!?/p>
白茵想了想:“你會在這時候趕來,我很意外……”
宋濂已遣人送信,以周氏兩老性命相脅,他竟還是來了,甚至為了不被發現孤身前往……豈止是意外二字可形容,白茵低下頭,吶吶道:“謝謝?!?/p>
“你我之間,何需道謝?!敝塬e一臉正色,可沒正經多久,又笑嘻嘻地勾起衣服,“夫人若真是感謝,就親手服侍我穿衣?”
白茵沉默片刻,竟然當真走過去替他穿衣。這回輪到周玡怔住,呆呆地伸開雙手,回神的時候衣服已經穩穩妥妥穿在身上。想到用剛才這么珍貴的時間來走神,周玡捶胸頓足,后悔不已。
“接下來怎么走?”
周玡將她從上打量到下,摸著下巴笑:“夫人打算穿這身衣服走?”白茵在水潭邊洗腳時脫下外衣,身上只著一件中衣潛水過來,只有他們兩人還好,若是遇上個什么人,周玡可不舍得讓別人看。
白茵一聲不吭地把他身上那件外衣給扒下來,不客氣地套在自個兒身上。
周玡無奈,開口道:“現在有兩條,一是官道,二是山路。不過,夫人的花容月貌,不用走到關口就被人攔下來,所以剩下的路只有山路?!?/p>
白茵低嘆,一開始就說走山路不就得了。
“我已和天浪說好會從山路走,途中就會有人來接應?!敝塬e長身作揖,面帶笑容,“會和之前,只能委屈夫人讓我這個手拙的武將來服侍?!?/p>
山路崎嶇難行,對原來的白茵而言,倒是簡單得很,但現在身體狀況不同于往日,沒走多少路就氣喘吁吁,面色泛白。
走走停停大半日,周玡看了于心不忍,伸出手:“我背你,天氣這么冷,兩人靠在一起還可以互相取暖。”
白茵臉上幾乎找不到血色,身子燙得厲害。她知道自己定是病了,但在這種時候實在不想開口,宋濂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追上來,她已經在拖云遠的后腿,若此時停下休息,未免過于冒險。
伸到一半的手縮了回去,白茵笑笑:“不礙事,真走不動了再讓你背。”如果貼那么近,他馬上就會發現她的異常。
身子難受至極。全身發燙。
又走幾步路,周玡看不下去,不由分說將她抱起來,剛一觸及掌心的溫度,他驚道:“你生病了?”這么一想,她前前后后別扭的原因都得到解釋。
寬大的手掌貼住她額頭,周玡皺起眉頭:“為什么不說?”
“偶感風寒,無需小題大做?!?/p>
周玡眉頭皺得更緊,蹲下身子,態度強硬:“上來,我背你?!?/p>
身后沒有反應。周玡回頭,正欲開口,一眼望見她笑若梨花的模樣,再大的脾氣也灰飛煙滅,柔聲道:“乖,快上來?!?/p>
“我只是想到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是這般強硬?!卑滓鹋郎纤麑捄竦募贡?,腦袋擱在他肩膀上,呼吸不穩,灼熱的氣息把他的耳朵都給弄紅了,她玩心大起,還用手指去揉弄,“那時候你可沒這么好,直接把我扛起來,都快吐了?!?/p>
周玡也想起來了,笑道:“結果,你就真的吐了我一身?!?/p>
白茵笑得厲害:“還不是你害的,然后你竟然在我面前脫衣服,好不要臉。”
周玡嘆氣,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吐得我滿身都是,那衣服怎么穿得下去?”
白茵咯咯笑著,笑累了,便趴在他肩上睡覺,雙手牢牢圈在他脖子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周玡不忍打擾,腳下步伐走得愈發穩健。他抬頭望天,這天氣,怕是到了晚上就要下雨,山中十里不同天,得盡快找個歇腳的地方。她的身子不能繼續睡在山洞里,想到這里,周玡低嘆,望著原本該走的方向,一咬牙,轉身向深山走去。
第七十章
山中獵戶并不多,周玡好不容易看見一戶人家,立刻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個老婦人,看到他們嚇一跳:“怎么回事?”
還不等周玡開口,她就馬上打開房門:“趕緊進來休息,外頭天氣凍著呢,你家小娘子怎么了?”
這是家簡單的農舍。一對老夫婦照顧著小孫子,老夫婦的兒子媳婦在滇城打工,這里平時只住三口人,正好有多余的房間留給他們。
老婦人端上熱湯,看著周玡溫柔細致地照顧自家夫人,贊嘆道:“現在的年輕人,難得有你對媳婦這么好的?!?/p>
周玡正在用熱毛巾替她擦拭,燭光映在清俊的臉龐上,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他笑了笑:“自己挑的媳婦當然該自己疼?!?/p>
老婦人豎起大拇指,回頭瞥了自家老伴一眼,嗔道:“看看別家的小伙子,也不學著點。”
周玡忍俊不禁,順手想摸出點銀子權當酬勞,結果摸個空。他身上沒帶半點碎銀,連個銅錢都找不到,即使有,剛才潛水的時候也都掉光了。
周玡難得不好意思,臉龐微紅:“大嬸,我身上沒錢……”
“沒事兒,咱家也不缺錢,不就是多兩口飯的事,小事一樁?!崩蠇D人擔憂地望著白茵,“倒是你家娘子,病這么重得看大夫,山中沒什么大夫,要到鎮子里去看一看嘞。”
周玡點頭:“謝謝,我也這么想?!?/p>
他抱著她睡了一天,一晚上睡下又爬起,爬起又睡下。白茵心中不忍,意識有些模糊,沒頭沒腦地呢喃:“云遠,云遠……”
她每叫一聲,他便應一聲。
“我沒事,真的,睡一覺就好了。”
周玡揉揉她的腦袋:“嗯,乖乖睡覺?!?/p>
“云遠……”
“嗯?”
“宋濂說,樂正霖想見我?!卑滓鹱詡€兒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只管把心里想著那些倒出來,口齒清晰,“為什么?他不是應該想殺我才對嘛?”
周玡身子一僵,腦袋里面一片混亂,本來聽到這名字就夠混亂了,從白茵嘴巴里聽到這名字就更加混亂。他神使鬼差地開口問:“你一直想著他?”
問出口,心里便后悔了。捫心自問,他想聽到什么答案?什么答案才會令他滿意?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周玡啊周玡,你也有今日。
白茵沉默許久,在周玡以為她不會回答,放下心松一口氣的時候,她委屈地扁扁嘴:“嗯,忘不掉……”她伸手抱住他,喃喃自語,“忘不掉,一直想?!?/p>
周玡全身如置冰窟,閉上眼。
“你喜歡他?”他竟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這么傻的問題,竟然又是他問出來的?
白茵這回沉默得更久,雙手也抱得更緊:“我喜歡云遠?!?/p>
周玡一陣驚喜,怕她意識恢復了才說這話,低頭望去,她雙眸依舊緊閉,眉頭皺起,似乎深受夢魘困擾。心里是藏不住的雀躍,周玡在這種興奮的心情下一直到天明。
白茵的熱度始終沒有退下來。
天空中飄著雪花,紛紛揚揚,潔白純凈。
周玡被這場雪堵住了腳步,一堵就兩天。這么高的溫度燒這么久,天才都會被燒成傻子,他心中愈發焦急,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候,門外有人找了過來。
聞天浪一路尋來,總算在這家農舍找到他們的蹤跡。
老夫婦在時他還保持文質彬彬的模樣,一等進了房間,立刻沉下臉:“云遠,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宋濂親自帶人在搜山!耽擱這么久,嫌小命太長?”
周玡抬頭看一眼:“外面在下雪,白茵不能出去,”看到好友疑惑的目光,他又補上一句,“白茵病重?!?/p>
聞天浪的目光此時投到床上,看到她臉色慘白病懨懨地躺在那里,立馬走上前去,伸手一探,立刻縮回去:“這么高?多久了?”
“三天?!?/p>
“發生什么事?”
“宋濂喂她軟骨散,身子本就不好了,我還讓她潛水,濕衣服都穿了好久,都怪我?!敝塬e自責道。
聞天浪挑高眉毛,使勁壓抑住怒氣:“你怎么做事的?!”
周玡抬頭,對他的反應有些意外。相交多年,天浪不是這樣的性子,他向來是氣定神閑的,即使當年聞家沒落,他冷靜地保護原來勢力,只身一人去北國謀取更好的機會。
白茵半睜著眼,腦袋一團漿糊:“你們吵架了?”
“不,殿下不用擔心。”聞天浪蹲下身去,“接下來的事交給屬下,請您好好休息。”
周玡靜靜地望著他,沉默不語。
哄著白茵睡熟了,聞天浪這才起身,走到周玡面前,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話,明顯的不滿都表現在臉上:“云遠,你什么時候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了?!”
周玡看著他,只是看著,不說話。
聞天浪似乎也察覺出自己的失態,假咳一聲:“我帶了一小隊的人過來,遇上山匪什么的自保是沒問題,可到了山上才查到,宋濂帶了一個營在搜山,遇上他絕對沒勝算。”
周玡面無表情,用手指了指外頭,壓低聲音:“出去說話?!?/p>
兩人走到僻靜無人處,樹葉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周玡撣撣肩膀:“我當你是兄弟,所以開門見山地說了,白茵是我未婚妻,”他抬頭,黑眸亮如星辰,“你不要繼續放縱自己。”
聞天浪一愣,一下子沒理解他的意思。
等他想通了周玡這話,整張臉頓時紅得跟猴屁股一樣:“你胡說什么?!”
周玡抱胸而立,淡淡地說下去:“如果現在這個位置不合適,你可以要求換到軍中,待在她身邊只會讓你一天比一天陷得更深?!?/p>
聞天浪一拳捶上去,笑道:“越說越像這么回事兒,你想多了,我沒有?!?/p>
“有沒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敝塬e盯住他。
聞天浪直直回視,然后搖頭:“我沒有,我只愛黎清?!?/p>
他說得沒有半分猶豫。仿佛這句話在心里念過千遍萬遍。無論如何也不能懷疑它,無論如何也不敢懷疑它。
周玡細細琢磨他的神色,姑且點頭相信,頓了頓,斟酌著用詞開口:“那么,你覺得白茵跟長公主有幾分相似?”
她們是親姐妹,必然有類似的地方,乍眼一看是兩個人,相處久了就能看出眉目間的相似。同樣的明媚眼眸,同樣的粉色俏唇。只是,黎清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帶著高貴的矜持,無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白茵微微一笑,卻是天地無色魅惑人心。她們不一樣,她們是不同的人。
聽到這句,聞天浪臉色慘白。
周玡恍然大悟,總算找出癥結所在。他輕嘆一聲,跨前一步,聞天浪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周玡失笑,勾起的嘴角最后染上苦澀:“天浪,她不是黎清?!?/p>
“我知道?!甭勌炖说溃拔乙矝]把她當黎清。我支持她,只因為她流淌著宗室血脈?!?/p>
他雙唇毫無血色,放在身后的雙手緊握成拳,似乎這樣才有足夠的勇氣說服自己,聲音擲地有聲:“她是我的君王,我是她的臣子,僅此而已?!?/p>
兩人同時沉默。
周玡目光深深,卻不知該如何說起,這小子的性子有多倔強他從小就知道,不是三言兩句就能說服。周玡低聲喟嘆,轉身走開去,只想著回去以后讓他換個位置,只要他離白茵遠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抓緊時間,現在就出發?!甭勌炖宿D身進屋,走到一半停下,又反身折出來,“你進去把殿下抱出來,我來善后?!?/p>
周玡腳步一滯,攔在他面前:“善后?”
“這家人不能留,若宋濂追蹤到這里,必定會發現我們的行蹤?!甭勌炖藢⑺话淹崎_,徑直向前走,招手聚集士兵。他抬頭一瞥,輕笑道,“什么時候連你也有婦人之仁了?”
周玡按住他,搖頭:“這是濫殺無辜。”
“論起殺人,你都是成千上萬地殺,我不過偶爾滅個口,呵,這件事被你教訓,怎就這么諷刺呢?”
周玡沉默許久,方開口:“你變了?!?/p>
聞天浪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以前的你,雖然狠絕,卻不會做這等濫殺無辜的事,尤其對象還是小孩和老人?!?/p>
“別人對聞家做這些事做得心安理得,呵,我現在忌諱什么?”
周玡握劍,終還是松開:“我不會同意。”
聞天浪挑眉:“呵?!?/p>
周玡忽道:“你做出這樣的事,白茵也不會高興?!?/p>
“……殿下仍改不了那份天真,我留在殿下身邊的意義,就是幫她處理那些骯臟齷蹉的事情,她可以一直當那個高高在上清明高潔的君王,而我,會把她下不了手的事情都弄得干干凈凈?!币婚_始還用殿下相稱,說到最后不自覺說成了她。
聞天浪自己也沒察覺。周玡卻聽得一清二楚。
耳中忽聞異常,周玡刷地回頭,目光凌厲無比:“什么人?”說話間,拔劍而出。
第七十一章
樹枝上的積雪掉落地面,四濺散落。
骯臟的腳印踩在潔白的雪地上你,一步一個腳印。來人的輕功俊俏,只在白雪中留下淡淡痕跡。頎長的身軀斜倚樹干,宋濂撫掌冷笑:“竟然趕上如此動聽的一番話,真是感動,她聽了會作何反應?”
周圍的士兵都從隱藏的暗石里冒出頭來,弩箭對準兩人。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兵力遠勝聞天浪帶來的小隊人馬。
宋濂閑庭漫步,禮貌地輕敲門扉。大門一開,還未等對方說話,他冷冷開口:“打擾了?!闭f完,手起刀落,一顆人頭滾落在地。后面的老婦人大聲尖叫,聲音還未傳出,頃刻間就成刀下亡魂。
“奶奶!爺爺!”凄厲的哭聲,小孩目光射出仇恨的目光。
宋濂目無表情,輕輕揮刀。最后一顆小孩頭顱也陷在雪堆里。
“兩位無需爭吵滅口之事,在下愿意效勞?!彼五ナ稚系牡度羞€在滴血。鮮血蜿蜒在潔白的雪地上,觸目驚心,“白茵在哪里?”
聞天浪微笑:“殿下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宋濂懶得和他糾纏,大剌剌地走進房間。周玡正欲伸手阻攔,卻見一道柔弱無骨的嬌軀扶著墻壁走來,面色潮紅,呼吸不穩。
她低著腦袋走出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地上的尸體,還有流淌的鮮血。沉默片刻。她緩緩抬頭,望進宋濂冷硬的瞳孔中。
宋濂僵住。
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片刻后,她一手扶住墻壁,一手扶著腦袋,開口道:“有什么話,都說了吧?!?/p>
“你跟我走,我饒他們一命。”宋濂開門見山。
周玡正要說話,卻被白茵以眼神制止,她笑了笑,譏嘲地望著宋濂,她不可能置周玡和聞天浪的性命不顧,權當她之前沒有逃出來。
她無力地點頭,說:“好。”
周玡沒動。
宋濂似是猜到他要說什么:“舍弟就勞煩你們多加照顧,想來周將軍這等仁慈的人,必不會對舍弟濫用私刑?!毙α诵Γ鞍滓鸷蜕岬艿膬r值并不等,我不會同意?!?/p>
周玡還是沒動。
白茵笑道:“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他殺光你們然后帶走我,二是你們安然離開他帶走我,笨蛋都知道哪個好?!?/p>
周玡聽著笑了:“好,在京城等我?!?/p>
白茵點頭。
“半年,不,三個月我就率軍攻入京城?!?/p>
白茵失笑:“好?!?/p>
看著周玡他們安全離去,她才松口氣,斜眼睨去,有氣無力地嘲笑:“聽到他說的那些話,你還敢放他走?周玡是真有這能力的?!?/p>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在一年之內拿下京城,這樣的時間更穩妥,不過拼盡全力又另當別論,樂正霖手上沒有可以抵擋周玡的將領,宋濂更適合暗殺,而非戰場上光明正大的決斗。
“皇上只下令帶你回去,多帶一個周玡,會增加無數不必要的傷亡。”她的問題,宋濂一直有問必答。
“呵,如果最后被周玡破城,你一定會后悔。”白茵腦袋昏沉沉,稍微動點腦子說些話,整個人都累得不得了,身上溫度燙得要命,她又搞不清自己在胡言亂語什么。
“……京城里還有周家兩老,勝負未定?!彼五セ卮鸬眯牟辉谘?,眼里心里裝的全是她病懨懨的模樣。他不敢表露半分焦急,走上前去,猶豫半天,還是伸手扶住她的肩,“我可以請大夫看看你?”
他問得小心翼翼。
白茵抬眸,水亮水亮的眸子染著高燒的濕氣,竟是勾唇微微笑:“好啊。”
宋濂頓時三魂去了六魄,恍然如夢。她竟沒有推開他的手。她竟沒有拒絕他。
“我不會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白茵把他當成靠椅,閉著眼睛笑,“我若有個閃失,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多不劃算的事情。”
本就不是什么絕癥重病,只苦于山中沒有草藥和大夫,才拖延這么久。宋濂隨軍帶著太醫,開幅藥喂下去,自是藥到病除。
白茵醒來時,天色傍晚。輕羅幔帳,玉珠叮當。床邊站著侍女,門外守衛佇立。
她剛從床上坐起,立刻有侍女跪下請安:“蘇姑娘,將軍馬上就到?!?/p>
蘇姑娘?
蘇?
白茵失笑,樂正霖是打算徹底否認她的血統?
她也不急,剛醒來口渴肚餓,吩咐下人送碗白墨蓮子羹上來,第一勺剛入口,宋濂便風塵仆仆地趕來,進門后隨意一揮手,屋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一時間,只有他們兩人。
白茵一旦恢復常態,便是主導情形的人。她一勺一勺地喝著羹湯,看到宋濂呆愣地站在那里也裝作不知道,喝完了輕輕搽拭雙唇,抬眸一笑。
宋濂愣得更徹底。壓根沒想到她還會對自己笑,而且是在清醒的時候。
白茵笑瞇瞇地瞅著他:“怎么不坐?”
“?。俊彼五パ士谒?,傻傻地“哦”一聲,挑了個離她最近的位置坐下。
他也自知失態,閉上眼,深深一呼吸,睜開眼睛望著她。
“已到了京城?”
宋濂點頭:“是,皇上公務繁忙,暫時無暇見你?!?/p>
“沒關系?!彼⑽⒁恍?,表情看上去是真的沒關系。
已經在京城,總有機會見那個人的,她不急。
“皇上說,見他之前,更希望你見見另一個人。”
白茵抬頭。
“我帶你去?!?/p>
第七十二章
地牢一般都是充滿鬼哭狼嚎的地方?;蕦m的地牢不一樣?;蛘咴撜f,樂正霖弄的地牢跟普通的不一樣。
白茵經過一間間牢房,看到里面的人要么老神在在視生死為無物,要么心如死灰靜待死亡。想當年,她還在樂正霖一派,就見識過丞相府的地牢,目光注視著前面那人,她輕笑出聲,好巧不巧的,那時候在丞相府地牢審訊的,不正是這位宋大人么?
宋濂在前頭走,聽到笑聲回過頭去,迎上她的視線。
白茵擺擺手:“沒事,繼續走?!?/p>
宋濂心知她在笑自己,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繼續走。
他們停在地牢最深處,這是一個空的房間,里頭還是一扇暗門,特地和其他牢房單間分割開來。宋濂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作揖道:“請?!?/p>
白茵跨步進去。其他侍衛都留在外面,只有宋濂跟著進去。
白茵一抬頭,頓時臉色劇變,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只有墻壁的右上角有個小小的窗口,被鐵柵欄封住,隱隱約約的陽光從這里投入,斜斜地傾灑在地面。
墻上被吊著一個人。不,是一具尸體。他身上傷口無數,幾乎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膚,生前經歷無數酷刑。只有他的容貌還保持完整。
德海公公。
白茵微微紅了眼眶。她該阻止他的,那時候應該阻止他的??吹剿砩系膽K狀,喉嚨里有不舒服的感覺,白茵扶著墻干嘔。
太過分了!這不是人干出來的事!
“呵?!鄙砗髠鱽硪魂囕p笑,笑聲淡淡的,那種感覺,就像在欣賞春日花開,閑散而優雅。
這種笑聲,記憶中只有那個人。白茵僵住,一時間不敢回頭看。
“看你這模樣,不知情的還道是懷孕了?!睒氛芈掏痰刈哌M來,他比以前更加消瘦,看臉色就知道身體狀況并不好,不健康的白色肌膚透出一股病氣,仿佛風一吹就能倒。
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見?!?/p>
他身穿龍袍,明黃色更襯得他膚白透明,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身穿龍袍的模樣。
其實,遠不及那襲青衫更適合他。
白茵驚見他烏黑的發絲中竟參雜著好多銀白,多想扯著他的衣襟質問,值得嗎?值得嗎?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也微微一笑:“好久不見。”的確是好久,仿佛有千年之久。
“看樣子,你最近過得不錯,那朕就放心了?!睒氛卣f話還是如此溫柔體貼,如情人的低喃在耳邊回蕩。
“你看上去過得很糟糕?!卑滓鹬毖?。
“呵,沒有你,當然很糟糕?!卑胝J真半調侃的說辭。
白茵心跳漏一拍,緊張什么啊,不過是這男人的伎倆,千萬不能上當,她在心里鄙視了自己千遍萬遍,笑著開口:“可惜,我和丞相倒是正好相反?!?/p>
她不承認他是皇上。她叫他丞相。短短一句話,夾雜無數根刺,根根帶毒。
樂正霖也不生氣,似笑非笑:“這倒的確是可惜了。”頓了頓,話鋒一轉,“宋將軍和你打過招呼了吧,從你那里挖人真是件麻煩事兒,費了朕不少功夫。宋濂是這樣,德海也是這樣,好歹宋濂是成功招攬了,可惜德海這一身絕世功夫,可惜啊可惜。”
白茵覺得心臟哇涼哇涼的,一罐子冰水從頭澆到尾。
她看了一眼宋濂,又看一眼德海。
“朕許諾把你交給宋濂,這才得他效忠?!睒氛芈龡l斯理地說,仿佛閑話家常,“唉,否則照這傻子的想法,拼命到最后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還要悲慘地看著心愛的女人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白茵,你說是不是?”
他笑瞇瞇的,如長輩在問話,眼底深處沒有一絲笑意,比沙漠更荒蕪,比寒冬更冰冷。
宋濂把腦袋垂得很低很低。
“這次能拿下德海,也多虧了宋濂幫忙。呵,德海的身手當今天下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加之他對皇宮地形又熟……”
宋濂把腦袋垂得更低更低。
白茵終于忍不?。骸伴]嘴?!?/p>
樂正霖好脾氣地笑了笑:“好,朕不說了。白茵,被背叛的感覺如何?知道宋濂轉投朕門下是何感受?說來聽聽?!?/p>
眼前的樂正霖已然不是以前的樂正霖。一模一樣的聲音面容,可是她記憶中的霖相并非這樣咄咄逼人。
白茵咬唇不語。
樂正霖終于收起笑意,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朕當初的感覺,是你今日百倍不止。”
白茵猛然抬頭,盯住他不放。
記憶中,他一襲青衫,笑意謙謙,揉著她的腦袋,叫她笨小孩。他在眾人面前將她攔腰抱起,鮮血染紅了衣衫,他卻渾不在意,柔聲說,別怕,有我在。他的唇舌灼熱卻溫柔,一點一點糾纏廝磨,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白茵,我喜歡你?!?/p>
可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幾乎要忘記,可是,忘不掉。
如今的他,眉眼溫和,微笑地望著她,可笑意卻未抵達眼底。樂正霖咳嗽兩聲,白帕上沾著血跡,他飛快收起來,對宋濂輕聲道:“朕一言九鼎,既說了給你便會給你。”頓了頓,“待朕玩個幾天,到時候會將她送到你府上?!?/p>
宋濂一震,面色微變。
樂正霖危險地勾唇:“嗯?”
“……臣遵旨。”
樂正霖點頭,微笑。
白茵依舊站在那里,望進他的眼眸,始終一言不發。若無把握,不如沉默。所以她沒有說話。這些,都是他以前教她的。
第七十三章
漫天落霞,宮殿映襯出近乎透明的紅色,慵懶地傾灑在白玉階上。
殿內空蕩蕩的,除了幾個木頭人似的婢女一聲不吭地站在墻角,便只有她了。
白茵抬頭望望天色,走到門前,腳尚未伸到門檻上,兩柄刀刷刷地橫在眼前,侍衛們頭也不抬,無言地阻止她離開。
“皇上什么時候會來?”白茵開口,回答她的依然是一室清冷,寂靜無聲。
這算是變相的軟禁?白茵冷笑,如果樂正霖抓她回來只為關起來,這種鬼話連豬都不會信。他將她晾在這里,也許就為了等她自亂陣腳,然后談判得到更多好處。
想通了這點,白茵坐在窗邊喝口茶,嘗嘗小點心,雖然茶有點冷,甜的吃多了也有些膩,不過聊勝于無么。她吃飽了打兩個哈欠,直接趴在龍床上睡覺,竟也沒人出聲阻止。
呵,只要不出門,她在這里的自由度相當大。往好處想,她還得感謝樂正霖沒把她關在牢里,好吃好喝供著,菩薩過的日子也不外如是。
迷迷糊糊睡著了,夢中隱約感到有股冰涼的觸感在臉龐徘徊,輕輕的,柔柔的,她忍不住向那股清涼靠去,嘴角微微上翹。
仿佛遺失許久的美好,掛在遙不可及的天邊,如今卻近在咫尺之間??拷倏拷恍?。長久以來,她這回難得做一個美夢。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黑。
白茵半撐起身軀,望著窗內身穿龍袍的男子。清瘦的臉龐,白得近乎病態的肌膚,幾乎可以看出血絲。發冠已然取下,殿內其他下人也退得干干凈凈,只有他一人穿著寂寞的龍袍,淡淡望著漆黑夜幕。
“醒了?”樂正霖轉過頭來,笑了笑。
白茵勾起嘴角,卻笑不出來:“龍床也不見得多舒服,你睡得舒坦嗎?夜里可會做噩夢?有沒有在手上聞到血腥味?”
樂正霖身上帶著濃濃的書生氣,從以前到現在,這一點從未變過。他的面頰染著一層淡淡紅暈,似笑非笑:“這話由你來說……呵,五十步笑百步?!?/p>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挑起她下顎:“不過,夜里倒是常夢到你,算噩夢嗎?”
白茵的笑容本就有些僵硬,這下子更僵了。
樂正霖輕笑。
笑聲傳進耳中,清雅的酒香也隨之涌入鼻中,白茵微微蹙眉,抬眼望見桌案上的酒盞:“你醉了?!?/p>
“嗯,也該是醉的時候了。”樂正霖收回手,一動不動佇立床前,他的目光叫人不敢直視,灼燙而透徹,仿佛將她全身的衣服都扒光了。
白茵不自覺地瑟縮,被褥蓋得愈發嚴實。
做完這個動作又覺不妥,氣勢上弱了三分,她又把被子拉下去一點,抬頭直視。
樂正霖眸底透出一絲笑意,他俯下身,呼吸中彌漫著淡淡的酒味,無比醉人:“你說,這次落到朕手上,該怎么處置你?”
白茵道:“你心中早有決斷,何需問我?”
他眼中的笑意淡了幾分。
白茵又道:“你玩個幾天就把我轉手給宋濂,呵,之前不就是這么說的。”
他眼中笑意褪得一干二凈。
白茵反倒笑容可掬:“我這種身份,還是殺了更干凈,周家也……”
“閉嘴。”樂正霖輕聲,目光瞬間轉冷,抬手道,“朕不想聽?!?/p>
他的掌心掩住她的紅唇,若有似無地摩擦,混雜著藥香和酒香,熟悉得令人想哭。
怎么可能哭出來?當然不會哭出來,絕對不會在他面前,也絕對不能。
白茵微笑,推開他的手,反手指著自己:“你想怎么玩?”
樂正霖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又恢復如常。他一言不發地脫去龍袍,只著一件白色中衫,面不改色地躺上床,看到白茵倏然瞪大眼不由后退的模樣,終于又笑了笑,自顧自地蓋上被子,開口道:“朕很累,有什么話明日再說?!?/p>
白茵縮到床沿角落,咬住嘴唇。該說什么?今非昔比,她和周玡已有婚約,于理不合?作為階下囚沒有說這話的資格,能活著已是最大的奢侈。
她閉了閉眼,躲在墻角佯裝睡覺。怎么可能睡得著?眼皮子不停地抖,她根本睡意全無,背后的軀體忽然靠近,她腦袋一片空白。他的手臂環在她的腰肢上,將她整個人摟在懷中,呼吸緩慢,似乎真的睡著了。
白茵掙了掙,沒有成功。
“別動,朕只想好好睡一覺?!?/p>
他的聲音在耳旁震動,有一些乏力,有一些溫柔。
以往他每一次的溫柔,她都無力抵抗。白茵靜靜地躺在那里,果真不再亂動,貼住她的那具身軀冰涼如玉,沒有溫度,甚至找不到生氣。
白茵閉上眼,輕聲道:“霖相,殺了我是最好的選擇?!?/p>
“……嗯?!背聊季?,他低低出聲,“朕知道。”
她一夜無眠。
深夜里,白茵轉身凝視他的臉龐,瘦得兩頰都找不到肉,凹陷進去。她伸出手,伸到半空又縮回去,自嘲地一笑。他睡得很熟很熟,看上去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她終于忍不住伸手,撫平。
望著他,望著他,然后緩緩閉上眼,她幾乎忘了呼吸。
當斷不斷,其禍無窮。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他這么了解她,向來清楚用哪一招對付她最有用。白茵顫抖地呼出一口氣,對,他是故意的。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這樣毫無防備地睡在她身邊,不怕她下手殺了他嗎?她的手指從眉間移到臉頰,然后滑至脖頸,剛剛觸及,便感到一下一下加劇的心跳。
他睜開眼,靜靜望過來。
她輕笑,嘴角的自嘲更加濃烈:“你果然沒睡著?!?/p>
“呵。”他也笑了,“動手也無妨,對朕來說,同歸于盡也不錯。”
她若將他殺死在這里,絕無可能活著離開皇宮。
白茵微笑,閉上眼:“我拒絕?!?/p>
“……可惜了?!?/p>
第七十四章
剛過了五更天,天色仍是黑漆漆的。
白茵睡得很沉,外頭隱約聽到聲響,便揉著眼睛抬起頭來。一睜開眼,便迎上一雙琥珀色的瞳孔,她怔了怔,身子不自主向后仰去。
樂正霖瞥她一眼,沉默地起身穿衣。
白茵捂臉,真佩服自己,之前躺在同一張床上究竟是怎么睡著的?
樂正霖隨意搭上衣服,便向外走去,打開門,果然小太監就在外候命,恭敬地低下頭:“皇上恕罪,擾到陛下休息。”
樂正霖擺擺手,斜倚在門上:“不礙事,是誰覲見?”
“宋將軍?!?/p>
宋家兩兄弟,做到將軍這位置的自然是宋濂。
再過會兒就上早朝,這個時間來打擾倒是有點意思。呵,是為了誰?
樂正霖自然而然回過頭去,床上是衣衫不整的絕世佳人,她自無心艷麗了眉目,卻不知旁人為之傾倒,再難忘懷。他斜睨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知道了,讓他在外候著?!?/p>
這時候,白茵的瞌睡蟲都跑光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殿內尤其安靜,她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朵里。看著他默不作聲地走出去,白茵也躡手躡腳地套上外衫,附耳于門板,注意外頭的一舉一動。
樂正霖也沒有瞞著她的意思,這里是他的皇宮,一個武功被禁錮的弱女子,還能翻天不成。她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將她牢牢掌控在手中,想及此處,他自嘲地勾起嘴角,自以為,好一個自以為,人生最可笑的莫過于自以為。
被她擾亂過一次,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絕對不會。
暈黃的燭火明明滅滅,在黑色寂靜中蕩漾出圈圈光芒,映襯在他蒼白清秀的臉龐上,浸染著淡淡的孤寂滋味。
樂正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懶懶向后靠。
宋濂大氣不敢出一聲。
“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早朝說?”樂正霖半真半假地打個哈欠。
“皇上恕罪。”宋濂埋下腦袋,將所有情緒拼命壓在眼底,垂眸,“周玡已率軍攻入咸止城,戰況危機,末將請命帶兵一戰。”
樂正霖沉默片刻,又低低地笑開了:“呵,沖冠一怒為紅顏?”笑聲頓止,他淡淡向下瞥一眼,“這種事,早朝再說也不遲,退下?!币贿呎f話一邊起身,似是睡意困頓,慢吞吞向里殿走去。
宋濂依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皇上?!彼f,“以周玡的實力,朝中沒有武將有萬分把握,兵力他占優勢,末將以為,不該硬碰硬?!?/p>
樂正霖停住腳步,望了望隔著寢室的那扇門,目光灼灼。
隔著厚實的門板,白茵都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心中發虛,雙腿有些發軟。偷聽又如何,白茵閉眼,她就不信他不知道她會偷聽。她抬起頭,雙眸直視。仿佛透過這扇門,迎上那一道逼人目光。
充斥壓迫感的視線終于收回去,白茵松一口氣。
樂正霖轉過頭,意味深長地“哦”一聲,尾音拖曳:“說來聽聽?!?/p>
“周家兩老還囚禁宮中,末將以為,可堪一用?!?/p>
殿中的空氣剎那間沉重幾許。
樂正霖輕笑兩聲:“你以為周玡會為他父母投降?”他是個情緒掩藏極深的人,笑聲中很難聽出意味,但這一回,嘲笑的意思很是明顯。
“還有白茵?!彼五ヌь^。
空氣又沉重幾分。
樂正霖瞇起眼睛,狹長的眼眸中暗光流轉:“白茵……”他笑道,“叫得倒是親熱,敢情宋將軍你已經把她劃為你的人了?”
剛抬起的腦袋再次低下,宋濂忙道:“末將不敢。”
“朕的名聲本就不夠響亮,周氏兩老對西國有功,何況周老將軍和周老夫人年事已高,這回若用他們來威脅……朕的臉面該往哪里擱?”
宋濂道:“此事與皇上無關,是末將一意孤行,私自以周家老人脅迫。”
樂正霖定定看他一會兒:“只要白茵死了,周玡便師出無名……”不,這借口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若白茵死在這里,周玡便會給他冠上亂臣賊子屠殺皇室血脈的罪名,照樣打天下,說到底,什么都是借口,周氏有野心有兵力,缺的不過是個借口。
“也罷,”樂正霖沉思片刻,開口道,“就按……”
忽然,大門被推開。宋濂望過去,久久移不開視線。
樂正霖瞥一眼,蹙眉:“回去?!?/p>
白茵披頭散發,尚未梳洗,身上也是簡簡單單披一件外衫,忽明忽暗的燭光中,更顯我見猶憐。
“我不贊同?!卑滓鹬毖?。周家已經賠上一個小女兒,眼前還浮現著周云霓燦爛笑靨的模樣,嬌俏可愛,轉眼間已隨宗黎炎陪葬皇陵,如此鮮活的少女,生生活埋。
云遠失去了妹妹,難道還要再失去父母?
“你贊同與否,又有何干?”樂正霖淡淡扔下一句。
白茵道:“樂正霖,你想換得一世罵名?呵,遺臭萬年的皇位你也要?”
“呵?!睒氛卮鬼?,他幾步走下來,拉著她直接往里走,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看她不斷掙扎終于耐下心來多說一句,“只要朕贏了,百姓只會聽到朕口中的真相,這么簡單的道理別說你不懂。”
“歷史是由百姓寫的,你活著的時候可以掩蓋真相,你死了以后又當如何?”
樂正霖盯住她的眼,一起生活這么久,看她的模樣就可以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生氣,生氣的理由不是因為他,而是為周玡。這份認知讓他也不由煩躁起來,冷聲道:“朕死后,管它洪水滔天?!?/p>
白茵抿緊雙唇,緩緩開口道:“原來你是這么想的?!?/p>
他不是這么想的,至少不全是這么想的,但在她這樣的眼神下,冷硬的臉色無論如何也無法軟化。
樂正霖撇開腦袋,吩咐道:“宋濂,這件事朕準了。待會兒就修書一份帶給周玡,他一日不降就從周家兩老身上割一塊肉下來,看他能堅持多久。”
白茵呼吸一顫,扳開他的手指,后退兩步。
樂正霖怒氣上揚:“用刑的時候,帶這女人在一旁看著,朕看她關心得很。”他勾唇,嘴角流露出一絲殘忍的氣息,“白茵,朕待你也算仁至義盡?!?/p>
宋濂沉默許久,俯首道:“謹遵旨意?!?/p>
白茵輕輕一笑:“如此倒是謝謝了,”這一笑仿佛連冬雪都可融化,姹紫嫣紅,明媚不可方物,“樂正霖,我會好好看著?!彼痤^,望進他的眼眸,毫不回避,“看個一清二楚?!?/p>
第七十五章
白茵仍然記得,周老將軍精神矍鑠,目光炯炯信任望著兒女的模樣。周老夫人溫和微笑,輕輕點頭,讓他們放手去做。上一回見面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今日,一切便不一樣了。
周老將軍護在夫人面前,雙目赤紅,狠命咬住牙關,真忍不住便悶哼一聲,青筋暴起。周老夫人緊緊抓住丈夫的手,透過交纏的手指將力量一點一滴傳遞過去。
宋濂神色如常,指揮手下的人動作。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會遭報應的。”周老夫人說話聲音很緩很慢,火焰在眼底燃燒。
周家的人,無論老幼婦孺,在敵人面前都是流血不流淚。對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施虐,禽獸不如。
“要恨就恨你們的好兒子,皇上也不忍動手,可惜周玡不愿降?!彼五テばθ獠恍Α?/p>
聽聞此言,白茵抬頭。他把樂正霖給抬出來了,還道宋濂之前那番言語要忠心耿耿替他家皇帝背負罵名,原來不過如此。
周老將軍冷笑一聲,頭上冷汗直流:“子清,不必和他們多言?!?/p>
宋濂鼓掌:“周老將軍好骨氣!”抬手道,“我們怎能厚此薄彼,來人,把周老夫人拖出來,一起招呼。”
他們沒有發出慘叫,只有沉重的呼吸,還有腥味的鮮血。一切都在恐怖的安靜中進行,令人戰栗。
白茵的掌心已被指甲刻出血來,終于忍受不?。骸皦蛄?!”
宋濂回頭,卻未喊停屬下行刑,只微微低下腦袋:“若看不下去,可以現在外頭歇一歇?!?/p>
白茵冷眼相對。宋濂面不改色。
“公主殿下,老臣死不足惜,只求您保重自己,云遠一定會攻進皇宮,等您登上皇位,再為周家討公道?!敝芾蠈④姷馈?/p>
“好好陪著云遠?!敝芾戏蛉搜壑杏袦I,含笑開口。
白茵面色慘白,欲言又止。
“呵呵,兩位不必擔心,皇上沒打算讓你們這么快死?!彼五バχf,“一下子就弄死怎么讓周玡體會生不如死的感覺?皇上還想借此擊潰周玡的心理防線,讓他投誠呢。”
白茵深深呼吸一口氣,殘暴永遠無法換得忠心。她輕聲道:“讓他們住手?!币娝五ト允菦]有反應,心中那股子怒火頓時燒旺了,她知道宋濂不是好人,一直都知道。她也想過宋濂會背叛,卻不知道這一趟回來他會改變得這么徹底。
白茵一把揪住宋濂的衣襟,扯著就向外走,大吼一聲:“住手!”
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宋濂心中一痛,待反應過來,已開口喝止:“住手?!?/p>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白茵的眼刀子早已將他千刀萬剮。她拖著他往外走,冷冷道:“我有話單獨跟你說。”
宋濂見狀便乖乖跟出去,只對屬下丟句話:“別跟過來?!?/p>
冷風一吹,面頰涼涼的,白茵的腦袋也跟著清楚了。
宋濂喜歡她。這是現在唯一可以利用的。
白茵回眸,似笑非笑,看上去似嘲諷似輕蔑,聲音卻偏偏無限溫柔:“告訴我真相,樂正霖不過以我為餌就換得你效忠?”
宋濂沉默不語,看著她。
白茵目光一沉,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沒有話想說?”
宋濂依舊是沉默,只是看著她。
白茵凝視他的臉龐,想抓住其中細微的變化,哪怕只是一分一毫,可惜無功而返。木頭似的表情,唯一有溫度的只有隨她身形而動的灼熱視線。她輕嘆一聲,罷了:“既然如此,我只求你一件事。”
宋濂目光深深:“你說?!?/p>
“給他們一個痛快?!卑滓鸹厥淄芗覂衫系姆较?,在這里已經什么都聽不到,可耳中似乎還殘余極力壓抑的疼痛呼吸。她垂眸避開視線,壓低聲音,“我求你,如果……”
話說到一半,寬厚的手掌突然覆上她。
白茵一驚,下意識后退一步。
宋濂只是握住她的手,并無進一步的放肆舉動。他的嘴角似乎勾了勾,摻雜一點笑意一點苦澀。
手心多了一小包藥粉。白茵猛然抬頭。
“見血封喉,你自己決定?!彼五サ溃爸芗夷莾蓚€人死了也好,如果周玡失敗,他們勢必一死。如果周玡成功了,他們便會是你的阻礙。周家不會甘心將權力交到你手上,周玡或許還會心軟,可周家這兩個老的絕不是這等大方之人。”
白茵瞳孔驟然放大,盯住他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個究竟來,氣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為她考慮?他不是該為樂正霖考慮才對嗎?
宋濂笑了笑,一閃即逝:“我沒辦法拒絕你的懇求?!?/p>
白茵神色復雜,腦中千回百轉,手心的小紙包快被汗水給浸濕了,她終于將心中的狐疑給問出口:“你真的向樂正霖投誠了?”
從一開始就在懷疑的種子,此刻發芽生長,怎樣也止不住。
宋濂望著她,搖頭,聲音沙啞難掩:“抱歉,辜負你的信任?!?/p>
白茵不再言語,轉身折回,站在一旁的侍衛們已經行刑結束,周家兩老冷汗淋漓地癱坐在地上。她蹲下身子,溫柔握住周老夫人的手:“忍得下去嗎?”說話時,藥包也塞進她的手心,意思不明而喻。
周老夫人身子一顫,抬頭望去。她是何等聰慧的人,立即明白了白茵的意思。四目相對,她搖頭:“別擔心,與其擔心我們,樂正霖才是真正該害怕的人。亂臣賊子篡位奪權,他的天下坐不穩,無數人等著他死盼著他死,說不定哪天醒來,這等逆臣就被老天收了去?!?/p>
周老夫人同時把藥包塞回她手中,眸光微閃。
一瞬間,白茵也明白了周老夫人的意思。她暗暗捏緊藥包,垂下腦袋,起身離開,走出兩步,在門旁停了停,輕聲道:“我有空會再來看望你們,好好休養?!?/p>
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白茵閉上眼,強迫自己做出決定。所謂得失,有得才有失。
第七十六章
短短十日,周玡率軍連攻三城。
安穩躲在京城里的這幫人終于開始怕了,每日早朝討論不斷,先是派李成反擊,結果連戰連敗,折損三成兵力。京城的兵力禁不起這樣折騰,樂正霖目光向下一掃,看著下面高談闊論的官員,心底不由冷笑一聲。
一聽到周玡的名字,讓他們自個兒帶兵,個個畏畏縮縮,連家人也不舍得讓其入伍??墒牵撈鹱炱ぷ庸Ψ騾s是個個了得。
樂正霖緩緩抬手,下面頓時止住聲音,一片安靜。他淡淡問:“朕只想要個結果。”頓了頓,目光掃到最上位的那個,“東方卿一直沉默,不若說來聽聽?!?/p>
東方梓被點名,歷經三朝帝王還能穩穩坐在這個位子上,自然是有腦袋有實力的人。他深知此時樂正霖耐心全無,一個回答不慎容易被拿來開刀。他想了想,不宜兜圈子,便直接說出心中所想:“周玡一路勝仗,軍心大漲,若任由他如此下去,恐怕朝廷危矣,此時,唯有靠宋將軍來力挽狂瀾?!?/p>
樂正霖既不贊同,也不反對。
下面又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紛紛夸東方大人高見,意見頓時一面倒。
樂正霖等下面鬧夠了,才緩緩開口:“宋將軍,你意下如何?”
宋濂默不作聲地跪下:“請陛下命末將領兵。”
樂正霖點頭。
宋濂出兵的同時,將周家兩老也一起帶上。周玡的風格是靈巧中帶有狠戾,而宋濂則是徹徹底底的殘忍兇猛。朝廷這一招走得也算不錯,暫時挽回一直敗退的境況。戰況陷入膠著,敵退我進,敵進我退,周玡雖然隱約占上風,卻無法擊潰對手。
此時,宋濂突然亮出周家兩老,將兩位老人綁在城門上,他站在高高的城墻,大聲道:“周玡,若想換回你父母性命,速速投降?!?/p>
周玡氣紅雙眼,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進攻的口號卻始終喊不出口。
眼前吊著的是親生父母,他呼吸急促,閉上眼。
底下的軍士也遲遲不動,周老將軍是他們的上任將領,周老夫人是他們尊敬的主母,目光齊刷刷都聚在周玡身上,等他下最后命令。
戰,或是退。
桑翼眼眶微濕,沉聲道:“公子,這是個機會。宋濂定然不知此舉會激怒我軍,若老將軍和老夫人被他殺了,定能激起士氣……”
“住嘴。”
桑翼單膝跪下:“為了大業,請將軍下令?!?/p>
周玡手指顫抖,依舊沉默。
宋濂威脅對手的同時,自己這邊也沒閑著,弩矢對準,火箭齊射。
兵刃摩擦,戰火燃燒。
周家兩老也是狠角色,眼看著自己被用來威脅親子,拖住周家軍的后腿。周老將軍率先高喊:“我以我血薦軒轅!周氏必勝!”他冷笑,回首道,“宋濂,老夫在地底下等著你!”說完,他與夫人對視一眼。
周老夫人眼眶含淚,點點頭。
兩人咬舌自盡。
枯葉墜落,漫天昏暗,城門上剩下的只有兩具尸體。
周氏震怒,此役大勝。宋濂率軍連退三十里,匆忙駐扎。
白茵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被囚禁在皇帝寢宮中??吹綐氛匚⑽⒎呵嗟哪樕?,她本該心情大好,但念及這消息背后祭奠的是無數尸體,包括云遠的父母,頓時又苦澀難解。
明黃色的簾子隨風而起,拍打在窗欞上發出些微聲響。風,涼絲絲的。
白茵捂緊了脖子,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到現在為止,這上面沾染了多少鮮血?她捏緊成拳,聞千歸死了,宗黎清死了,宗黎炎死了,周云霓死了……如今,連周氏兩老也死了,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只會死越來越多的人。
可是,沒有退路?;饰槐揪褪怯甚r血和暴力堆積起來。
“呵,你覺得朕會贏還是輸?”樂正霖蓋上奏折,突兀地問。不等白茵回答,他又自顧自說下去,“你自然覺得朕會輸,不過,你要清楚,朕若死了,定會拉你陪葬,可朕活著,你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聽到如此可笑的話,白茵滿臉忍不住的嘲弄:“這么說來,我還要祈禱你贏?”
樂正霖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低頭開始看折子。
白茵深深呼吸一口氣,周氏兩老的死訊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袖中滑下那袋子藥粉,悄無聲息地融入杯中。她輕笑兩聲,看樂正霖又抬起頭,指節敲打著杯沿,嘲諷道:“你的皇位差不多也做到盡頭了,即是死路一條,不如這藥也別喝了,早死早超生,不是么?”
她作勢要倒掉藥水。樂正霖抬眸,淡淡瞥來一眼。白茵收回手。
“不要惹朕生氣?!睒氛靥崞鹬旃P在奏折上批改,許久沒有聽到動靜,又抬頭望去,柔聲道,“朕手上堆滿人命,不缺你這一條,所以,聽話一些?!?/p>
他的聲音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么溫柔。輕輕地開口,仿佛春風拂面。
即使殺人的時候,也是這般風華清雅的模樣。
白茵呼吸不順,假笑兩聲:“不勞提醒,你連老弱婦孺都下得了手,何況是我?”煩躁地掃一眼杯子,潔白無瑕的瓷器,在這瞬間白得刺眼,她轉身就向里走去,身后突然又響起他的聲音:“站住?!?/p>
白茵充耳不聞,仍是往前走。
身后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手被人狠狠拽住。她回頭,難得見他如此神色,臉上蒙著一層薄怒,盯住她半晌,聲音中帶著一股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從第一次見面,你就該知道朕不是好人?!?/p>
白茵蹙眉不語,手腕被捏得有些疼。
樂正霖本就不是在等她的回答,他突地又松開手笑了笑:“你恨朕?想朕死?”
白茵心跳加速,擔心他發現了什么。
哪知樂正霖恍然不覺,拿起藥杯就放至唇邊。白茵心跳愈發厲害,雙手藏在袖子里捏得死緊死緊,阻止他嗎?要阻止他嗎?
他死了,她也沒辦法活著離開。沒關系,她閉上眼,就這樣也沒關系。
樂正霖根本就沒喝下這碗藥,看到她不動聲色氣定神閑的模樣,心中的怒火膨脹到最高點,從他記事以來,從沒有如此憤怒過。越是憤怒,聲音卻越是平靜。
他淡淡開口:“你喝?!闭f著,把杯子遞過去。
高雅的瓷杯,帶毒的藥水。他寧愿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多少次,他不忍對她動手,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她下手,一次次欺騙自己,她對自己還有利用價值。
他曾經以為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親手殺他,樂正霖自嘲一下,可惜,到頭來是他自作多情。
她親手放下去的,那么,要她親口喝下去。
白茵睜眼看他,看他唇邊掛著的淺淺笑意,看他眼底深淵般的黑洞,一時間什么都明白了。她笑了笑,無言地接過藥杯。
她一句話也沒說。垂眸忘了眼藥水,她想到宋濂對自己說的那四個字,見血封喉。白茵又笑了,仰頭欲一飲而盡。手腕再次被人捏住,她一愣,迎上樂正霖咬牙切齒的表情,向來平靜的臉龐上終于出現裂痕,呼吸也微微顫抖,眼底有恨有愛有憎有情,還有痛,徹骨的痛。
他拉住她,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顎。白茵吃痛。
“你也會痛?”樂正霖的口吻滿是嘲弄,用力閉上眼,再睜開,如此反復幾次,將眼底的復雜情愫壓下去,“你什么也不說?朕可以聽聽你的辯解?!?/p>
心底深處,希望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繼續騙下去,也是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白茵望著他,搖搖頭,捏住藥杯的手仍在用力,似乎還想喝下去。她微笑:“無話可說?!?/p>
樂正霖怒極,反手一甩,將那杯毒藥砸在地上。碎片四濺。他轉身離去。
白茵一直微微笑著,待他離開后,眼眶中才隱隱現出濕潤。
窗外的風已經停了,烏云漸漸散去,陽光從云層中密密麻麻照射下來,燦爛奪目。
原來,天氣已經這么好了。
第七十七章
另一邊,膠著的戰事開始松動。
周玡乘勝追擊,宋濂一路潰敗。宋濂最初帶十五萬兵力出征,死的死,降的降,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數。最糟糕的結果,再加上宋濂在戰場上受傷,生死不明。
朝廷得到這一消息時,震動不已,然后全場寂靜。
樂正霖坐在寬大的龍椅上,神色難辨??粗旅骈]嘴不語的群臣,冷笑一聲,剛開始像打雞血一樣義憤填膺,對周玡又是罵又是咒,可一談到和談之事,卻沒一個人敢走出來。
他心念煩亂之間,眼前不自主又浮現出白茵略帶疏離的微笑,短短四個字,無話可說。
心中重重一擰。他痛得屏住呼吸。
走到這一步了,他第一次感覺到事情再沒有轉圜的余地,大軍敗北,周玡步步緊逼,而且從探子那里傳來的消息,朝中有不少人開始規劃向周玡投誠。
也許,這個皇位就快坐不穩了。呵,短暫得如同南柯一夢。
很久很久以前,白茵就問過他:霖相,值得嗎?
想到這里,樂正霖低低一笑。他的笑聲傳出來,下面站立的朝臣驚疑不定,猜不透圣上心中在想什么,頓時連呼吸聲都不敢發出來。
樂正霖斂住笑意,開口問:“眾卿家以為如何?”
下面一個個都跟啞巴了似的,隔了許久,東方梓跨前一步,拱手道:“老臣愿為皇上分憂,前往和談?!?/p>
樂正霖挑眉:“愛卿打算如何談?”
“分江而治,劃為兩國,互不干涉?!睎|方梓道,“不過,老臣還有一言。”
“但說無妨?!?/p>
“聽聞蘇白茵在皇上手上,老臣斗膽,敢問可否屬實?”
樂正霖面無表情,蒼白的指節輕輕扣著扶手,一下一下,敲得很慢很慢。頓了頓,他迎上東方梓若有所思的眼眸,便笑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蘇白茵偽造身份,自稱宗室謫女,讓她繼續活在世上會造成民心動搖。周氏也不就仗著有她的存在才敢逼宮么?皇上三思,若是蘇白茵在您手上,務必除之?!睎|方梓道,“皇上,前幾日宮人在您寢殿看到的女子,敢問可是蘇氏白茵?”
樂正霖瞇起眼來,輕笑兩聲:“東方卿在質問朕?”
“不敢。”
“呵,連朕的寢宮都有眼線,倒是預料不到?!睒氛芈暰€上揚,有一股危險意味。
東方梓半晌不語,許久,才道:“老臣赤膽忠心,皇上明鑒?!?/p>
樂正霖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蘇息楊也隨之出列,進諫:“皇上,東方大人言之有理,蘇白茵不能留。”
頓時下面議論紛紛,附和起這兩位的意見。
樂正霖沉默片刻,擺手:“當務之急該是戰事,東方卿待會兒來御書房,朕和你談談和談之事?!闭f罷,又道,“退朝?!辈活櫀|方梓和蘇息楊的勸阻,直接負手離開。
早朝的事兒并未傳到后頭,此時,白茵坐在窗前,遙望庭院,花開花落,身上的披肩松落飄地,她也恍然不覺。
那個時候,他竟然拍飛了藥杯……
白茵苦笑,竟然竟然,她真是一點也沒想到。他為什么要生氣,如果憤怒,又為什么不看著她把毒藥喝下去?一點也不像他。
可是,她卻因為這些不像他的舉動而心亂。霖相向來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她是他的例外嗎?白茵長長嘆一口氣,閉上眼,那個時候,她是真的覺得死掉也沒關系。
她活著,所以才和霖相相爭至此。她若繼續活著,也許有一天,她和周玡也會為權勢而斗到這般地步。
白茵拾起地上的披肩,緩步走向床鋪,忽然一道黑影閃現眼前,陌生的手掌緊緊捂住她脫口而出的尖叫,將她拉到暗處。
白茵抬眸,映入眼簾是宋濂風塵仆仆的面頰,深深凝視著她。
她并未掙扎,輕輕拉開他的手,笑道:“稀客啊。”
宋濂退到她身旁,壓低音量:“屬下有事和殿下相商,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他一改之前的態度,又稱她為殿下。
白茵充耳不聞,仿佛什么都沒聽到,懶洋洋坐在床沿:“宋將軍此時應該正在前沿作戰才對,呵,怎么有空跑我這兒來了?”
宋濂跪在她面前,頭顱低下:“為了取信于樂正霖,屬下之前對您的不恭,愿以死謝罪?!?/p>
他呼吸紊亂,強壯的身軀微微顫抖。白茵隨意一瞥,看到肩膀上有紅色液體浸潤而出,他的手上還染著污泥與血跡,頭發亂糟糟的,身上的衣服還沒換洗。
久久沒有聽到回答,宋濂心中一急,飛快抬頭:“殿下,屬下自知罪該萬死,可是,能否請您聽我一言?”
白茵單手托腮,終于點頭:“你說?!?/p>
“我手上的十五萬兵力,在這次戰爭中該被周玡吞得差不多了,經此一戰,朝廷不再有實力對抗,要么戰,要么和,若無意外您該是最后贏家,如若要和,那么殿下也有足夠的實力開條件,朝廷無法拒絕。”
說完,宋濂遲疑一會兒,開口道:“不過,屬下希望您主戰,西國只能有一個帝王。”
白茵笑笑:“還有其他話嗎?”
宋濂凝望她的笑靨,神色中現出癡迷,他立即注意到失態,急忙再低下頭來:“周家兩老的死,我很遺憾……”
他一說到這個話題,空氣也變得冷冽,仿佛夾雜著絲絲寒氣。
白茵危險地“哦”一聲,挑高尾音。
“他們必須死,若他們活著,殿下沒法坐穩天下,上一回我和您解釋過。屬下擅自行事,只擔心殿下婦人之仁?!?/p>
白茵輕笑:“說完了?”
“沒有?!彼五ヌь^,“計劃的最后一步,就是將殿下安然送回周玡身邊。”
他的目光中滿是堅定,那一點一滴的情愫被狠狠壓在黑瞳之中。不敢泄漏一絲一毫。害怕被她討厭,害怕被她拋棄。
白茵望著他,心中微軟。她并非不能理解,他們幫著她是為看她坐擁天下而不是自毀天下。他們幫她把不干凈的事情做完了,她這時候再來個痛罵不恥,然后厚著臉皮坐上皇位,那才是真正的厚顏無恥。
“辛苦你了?!卑滓疠p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彼五ッ腿欢⑦^來,欣喜若狂。他咽下口水,說到,“事不宜遲……”
話音還未落,他臉色一變,躲進床底下。門外傳來聲響,白茵回頭。
樂正霖斜倚在門前,淡然如水的目光投射過來,仿佛渺渺清波的粼粼波光,顏色瀲滟。
他不言不語,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
白茵心驚,他看到了嗎?
第七十八章
“這么早,就想更衣入睡?”
樂正霖一邊說話一邊脫衣,明黃色的龍袍就這么掛在手上,身上只著一件青衫。門外的侍女見他如此,驚恐地跪下來:“皇上,這等雜事該喚奴婢……”
樂正霖輕輕擺手,阻止她們說話,淡淡道:“都退下?!?/p>
一時間,寢宮內外只剩下他,和她。
這是毒藥事件后,他第一次開口和她說話。白茵心知必是朝中發生什么事,每次他做出艱難決定時,都會這等態度。
“困了?”樂正霖走到她面前,伸手撫上她的面頰,聲音溫柔。
白茵膽顫心驚。這態度是什么意思?
他卻沒有繼續說話,身軀俯下來,籠罩在她整個人上方。手指緩緩從她臉龐滑下,清涼的觸感沿著身體游走,額頭抵著額頭,他終于吻下來。
他的動作很溫柔,仿佛手中是至愛珍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含著她的雙唇,用無盡的耐心打開她的嘴,唇齒相依,舌頭在口中柔軟地融化,溫熱而煽情。像過盡千帆后呈現的那脈脈斜暉和悠悠流水,像那在眼前飄落的繁花和搖曳的山月。
白茵整張臉紅透了,猛地向后退去。
這回她是真被嚇到了,沒想到他會突然吻過來。雖然他說話很糟糕很不中聽,卻從未對她做過不規矩的事情。白茵看著他眼底隱隱的火苗,暗想不妙,結結巴巴開口:“霖……霖相,我不困……”
呸呸呸,她說的這是什么話。不困不正好讓他干點其他事?
樂正霖眸光深沉,一瞬不瞬盯住她看,許久,暗啞的聲音傳來:“為什么躲?”
白茵欲哭無淚,不躲等著被你吃干抹凈?
樂正霖將她一把扯過來,鋪天蓋地地吻,白茵有些喘不過氣,她無力地推拒在他胸口,單薄的青衫稍稍拉扯就散開。意料之外,她直接觸及冰涼的肌膚,雙手頓時觸電般地縮回來。
樂正霖低低一笑。
白茵臉色更紅,一想到床底下還藏著個人,更是不知所措。
身下的女人面色潮紅,衣衫凌亂不堪,冰肌玉骨的香肩露出來,微微喘息……看到這幅畫面,樂正霖的眸色更加暗沉,抬手拔下她的發簪,頓時青絲如瀑布般垂直而下,更加襯得她嬌弱無比。
“等等……”白茵不住后退,黑長發披散在白皙的嬌軀上,她不住后退,是真怕了。
“不行?!北〈降鲁鰞蓚€字,樂正霖將她壓在身下,兩具軀體緊緊貼在一起。白茵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她想象過他用強硬手段,那就能安慰自己是被狗咬一口,可如今,他溫情款款,每個動作都充滿了情意,她便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在床上糾纏時,門外突然有人跪下,撲通一聲,是腦袋重重磕在地面上的聲音,侍衛道:“啟稟皇上,大人……大人們……”他口吃著說不出來。
樂正霖停下手,看到她在自己懷中松一口氣的模樣,眉頭皺起。
白茵哪管得了這么多,立刻跳下床穿好衣服,像老鼠躲貓一樣地縮在角落里。
樂正霖瞟一眼,開口道:“過來,服侍朕更衣。”
白茵想了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先順著他比較好。她快步走來,替他穿上龍袍,理好頭發。做好一切后,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在她發絲上落下輕輕一吻:“這樣不好嗎?”
白茵看他一眼,抿唇不語。
“呵。”樂正霖笑道,“那么,你一定要穿上龍袍才能甘心?”
白茵低頭:“我是霖相教出來的,你想要的,自然也是我想要的?!?/p>
樂正霖神色微凜。他沉默地向外走去,倒要看看是什么事惹得侍衛結巴。
若想的沒錯,該是蘇息楊和東方梓對早朝結果不滿意,所以來找他談談,他一路走出去,打開門看到殿前的情景,頓時愣住。密密麻麻跪滿人,朝中大臣個個匍匐在地。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p>
底下是朝臣群諫,樂正霖面無表情,慵懶地坐在椅子上:“這演的是哪一出?”
“皇上,”最先開口依舊是東方梓,“蘇白茵不能留?!?/p>
眾人紛紛附和。
樂正霖漫不經心:“哦?朕看不明白,究竟誰是誰的主子?什么時候輪到你們教朕做事了?”
蘇息楊道:“微臣不敢?!?/p>
“呵,你們還有什么不敢的?”
“皇上一日不除妖女,我們一日不起!”
其他大臣開口說“對”,聲音大得連聾子都能聽見。
樂正霖下意識地回眸往里頭瞥了眼,嘴角勾起:“那你們便跪個舒坦吧,朕不在這里陪著了。”
“皇上,外有北國虎視眈眈,內有周玡緊緊逼迫,您該知道這江山并非如想象中平穩?!边@句話成功攔下樂正霖的腳步,東方梓繼續道,“我們陪在您身邊是想看著西國繁榮昌盛,而不是眼看您被美色迷惑,斷送大好河山。蘇白茵不能留,您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因她而亡,皇上賠上的不僅是自個兒的江山前途性命,還有我們所有人的性命?!?/p>
樂正霖嘴角微微一動,沒有說話。
“既然同樣都是死,那微臣不如直接自盡于此,在后世也能博個忠心死諫的好名聲?!睎|方梓扔下最后一顆重磅。
樂正霖閉了閉眼:“言之有理?!?/p>
他仿佛能感覺到白茵在朝這邊望,隔著一扇門板,那道清明透徹的視線停駐在他身上。
她一直都很聰明,想來也是明白自個兒的處境的。
樂正霖嘆氣,嘴里出口的話卻和心中想的不甚相同:“東方卿,你可曾想過,若白茵死在皇宮,周玡卻不會停止進攻。以前的借口是掃除亂黨,如今還是可以用這個借口,再給朕冠上一個謀殺皇親的罪名?!?/p>
“殺了蘇白茵,周玡也會感激皇上?!碧K息楊出聲,“這樣談判時也多一樣條件。”
“哦?”樂正霖興味道。
“蘇白茵可以暫留一條命,當做談判時的條件,生死就交給周玡決定?!碧K息楊老謀深算地摸摸胡子,眸底閃過狡詐的光芒,“皇上也就不用做這個惡人了。”
“微臣以為,蘇白茵必須得死。”東方梓不贊同,“蘇大人所說的計策,前一部分的確可行,將她留到談判作為籌碼,不過,決計不能讓她活下去,即使將她交給周玡,也得事先喂下毒藥……”
“不用說了,朕明白?!睒氛靥ь^望天,艷陽高照,刺得眼睛都睜不開來。他早就想到會有今天這一幕,世間哪得雙全法,江山美人只可取其一。早朝下來,他便猜到群臣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才會對她失態,呵,他低笑,“就照東方卿說的去做?!?/p>
“皇上圣明?!?/p>
“來人,”樂正霖閉上眼,“把蘇白茵拖到天牢去?!?/p>
第七十九章
白茵在里面聽得一清二楚,抬眸望去,群臣從宮門的這一頭跪倒那一頭,侍衛嚴加把守。
人山人海。呵,如此陣仗,只為她一人,果真是有面子的很。
她正要邁出腳步,卻被攔住。
宋濂從懷中掏出一顆藥丸:“這是軟骨散的解藥,請殿下服用。”
白茵斜睨著他,表情像是在說,現在才給我?
宋濂面紅耳赤:“騙過敵人必須先騙過自己人,樂正霖多疑又精明,所以才出此下策?!?/p>
“沒事?!卑滓鹣氲瞄_,“我一次冒險換回十五萬軍隊,值得?!?/p>
宋濂道:“殿下英明?!鳖D了頓,“如果去了死牢,恐怕難有轉圜余地,請允許屬下帶您出京,周將軍在約好的地方等著。”
聽他說出這句話,白茵才算徹底相信。宋濂既然與周玡有約定,若真是叛徒,此刻應該急著帶人去約定地點圍剿周玡才對,而不會真的帶她前往。
白茵想了想,指著外面的陣仗:“強攻出去?”
在這種包圍圈下殺出一條血路?周玡都不敢如此托大。
宋濂點頭:“能為殿下而死是屬下的榮幸?!?/p>
迎上他誠摯的眼神,白茵心中微動,每次看過來時,她都能瞧見他眸底燃燒的那一簇簇火焰,強烈的情緒被他硬壓下,只有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才敢放肆用勁地看。其實,她都知道,不過是在裝傻,懦弱地裝作不知道。
白茵輕輕按住肩膀,掌心感覺到他微微的震動,柔聲:“謝謝,可是你活著,我會更高興?!?/p>
宋濂啞聲道:“有殿下這句話,屬下便知足了?!?/p>
白茵步履優雅地向外走去,長裙拖曳,發髻高挽。她輕輕地走過,帶起一股淡雅的清香,引人沉迷。
大門打開,她緩緩環視一圈。四周頓時陷入一片安靜。
有侍衛上來捆綁,白茵揮手,冷冷一眼,氣勢強地他們不自主后退一步。白茵微微一笑,揚聲道:“我乃宗室正統帝姬,竟被你們說成妖女?”
下面的人更安靜了。
白茵繼續道:“究竟誰才是皇位的真正繼承人,東方大人,蘇大人,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為虎作倀?呵,先帝被樂正霖逼死,你們竟也能接著輔佐他,倒也是能屈能伸!”
她的聲音高高提起,重重放下。擲地有聲。
在眾人或怔愣或心虛之時,一道黑影在后面閃動,猶如雷霆之速。轉瞬間,宋濂躍至樂正霖背后,刀刃架在他脖頸之上,沉聲道:“全部住手!”
“宋濂!”
“宋濂怎么會在這里?”
“他不是在前線打仗么?”
群臣炸開了鍋,頓時吵成一片。反應快的立刻明白了眼前情勢,東方梓站起來,目光沉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宋濂,你若束手就擒,或許還能網開一面?!?/p>
宋濂沒說話,倒是白茵輕輕笑開了,分明是譏嘲的表情,可綻放在她臉上卻美得驚心動魄,不少臣子看到她就心虛,正要開口的也閉上嘴。
白茵緩步走到宋濂身旁,對他們吩咐道:“準備好馬車和食物,別想動歪腦筋,食物么,我會先拿你們家的皇帝試一下毒。給你們一炷香時間,時間到了還不準備好,后果自負?!?/p>
她笑瞇瞇地開口,可呆子也能聽出她話中的威脅之意。
樂正霖沒有反抗沒有說話,從最初認識他,就知道他是個識時務的人,絕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眼前忙成一團亂,他靜靜望著,直到被推進馬車里,才開口說話:“他一直在朕的寢宮里?躲在哪?”
白茵也跟著坐進來,看他一眼不說話。
馬車顛簸,宋濂坐在外頭趕車。樂正霖雙手被捆綁在角落,目光掃到宋濂紅透的耳根子,恍然大悟,輕笑道:“躲在床底下?都聽到了?”
諒是白茵的厚臉皮也有些扛不住,微微發紅:“別說話?!?/p>
樂正霖笑道:“跟在她身邊,你看著她和周玡親親我我,如今又要看朕和她耳鬢廝磨,呵,百忍成鋼,宋將軍好氣量?!彼曇粝袷窃谧匝宰哉Z,可誰都聽出他在跟誰說。
宋濂還是坐在外面,充耳不聞,但身子有些緊繃。
樂正霖斜倚在馬車角落,閉上眼休息。他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對現在的他而言,搖搖晃晃的馬車也是一種折磨,渾身上下都沒力氣。
身子使不上勁,腦子卻沒空下來。他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想通其中的細微末節,呵,被美人騙也就罷了,現在連男人也能騙他了。樂正霖自嘲,真是氣數已盡?
“那十五萬兵馬……已到周玡手中?”他還是問出口。
白茵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說一句:“你可以投降?!?/p>
“呵呵,寧死不降?!?/p>
白茵納悶地揚眉,他不像是這么有氣節的人。不是看不起他,而是每人的想法都不同。有些人覺得以死亡來堅持立場才正確,有些人卻覺得活著才有可能改變一切。樂正霖明顯是后者。
“能不能過來?朕想躺在你膝蓋上。”樂正霖苦笑,身上沒有軟墊子,身子在木頭上咯得慌,一震一震的,難受得緊。
白茵默不作聲地靠過去,還未移動,就見宋濂焦急地轉頭,阻止道:“殿下,不可。樂正霖詭計多端,您和他靠太近會有危險。”
“呵,每次和她靠近,有危險的都是朕。”樂正霖嗤笑。
白茵沉默,還是贊同宋濂的意思。
宋濂松一口氣,忽然,瞳孔驟縮,他猛然將白茵撲到,數支火箭從頭頂刷刷飛過,馬車上燒了起來,馬匹也中箭,紛紛嘶叫狂奔。
白茵拖著樂正霖就跳下馬車。
遠遠的,從皇城有追兵靠近,他們心念皇帝安危,不敢太過靠近,只在遠處放箭,逼得他們只能徒步前行。
白茵大喊:“住手!再敢放箭就拿你們家皇帝做盾牌。”
樂正霖眸光輕閃,笑了笑。
果然,追兵停止攻擊。
時間拖越久對他們越不利,若讓追兵再準備一輛馬車只怕會有更多變數,所幸車上一些干糧還能吃,至少省下找食物的時間。
白茵沉思片刻,回頭吩咐:“宋濂……”話說一半,她倏然閉緊嘴巴,急忙跑上前去。
宋濂腰側中箭,方才撲倒她時躲避不及,鮮血浸透了布料,他面色發黑冷汗直流,蜷縮在地面上久久不起,嘴唇都被咬出血。
白茵蹲下身,察看他受傷的位置,還好,沒有刺中要害,但這箭肯定有古怪。宋濂忍耐力一流,久經沙場,普通的箭不會讓他痛苦至此。
宋濂喘著粗氣:“殿下,不用管我……”
“別說話。”白茵一手按在他腰腹,一手握住箭身,沉聲道,“忍住。”
話音剛落,用力一拔。鮮血淋漓。宋濂痛得在地上打滾。
當箭身整個顯現在眼前,白茵一愣,目光沉痛,上面有火毒。
第八十章
火毒并非什么難解之毒。
問題在于,現在是逃亡途中,還得看管一個人質,根本沒有多余時間去看大夫。
宋濂主動開口:“殿下,我還撐得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去看大夫也不遲?!?/p>
白茵沉默片刻,火毒撐不了那么久,她搖頭:“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
宋濂一臉焦急,還想拼命說服白茵。白茵沉默地拒絕。
樂正霖看著這一出鬧劇,突然覺得被挾持出宮也不是沒有收獲。看到她痛苦難受,他心中便有一種糾結的快意。有時候他也會想,當初她選擇背叛,選擇放棄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曾如此難受猶豫?
白茵訝異地望過來。注意到她的目光,樂正霖才發現自己把心中所想的問題問出來了,既然問出口,他也不再扭扭捏捏,大大方方道:“朕很感興趣?!?/p>
白茵許久不語,低身扶著宋濂的肩膀,伸手往前一指:“你走在前面,若有異動,別怪我下手無情?!?/p>
樂正霖雙手綁于身后,聽話地走在前面。
沒有聽到回答,他也不生氣,反正答案于他也沒有意義,這種對過去刨根問底的事情,不該是他做的。
風輕輕地吹,面頰上拂過一陣涼意。
“那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路?!卑滓鸬穆曇羧缤活w小石子,投入心湖,引起陣陣漣漪,“你沒有給過我選擇?!?/p>
樂正霖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是在跟自己說話。他回頭,目光抓住她臉上來不及掩藏的苦澀。
她在笑,嘴角微微地勾起,眉梢揚起的弧度帶著一股意味不明的感覺??墒撬?,那樣的微笑不過是面具。曾經,她毫無防備把整個自己坦露在他面前。
她的微笑,她的哭泣,她的軟弱,她的痛苦……什么都會讓他知道,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女人,她每一個表情都了解。
樂正霖知道,她心里是怎樣的感覺,也許是跟他一樣的感覺。
“沒有給你選擇?”他開口說話后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沙啞,強制壓抑著內心的暴躁,舒緩聲音,“朕不明白你的意思?!逼鋵?,他明白的,可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我不敢讓你知道我是宗室血統,你一旦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絕不會留下隱患。”白茵微微一笑,“被自己喜歡的人殺掉,我一點也不想體會那種感覺?!?/p>
樂正霖沉默不語。“你不相信我。”他說。
白茵敏銳地察覺到他把“朕”改成了“我”,她笑笑,可是這又能代表什么。身上的軀體越來越重,宋濂的力氣流失迅速,白茵也失了耐心周旋,直抒心意:“霖相,你是想做皇帝的人,你能殺得了宗黎清,那么,也一定能殺我。”
樂正霖沒有再辯駁。他了解她,正如她一樣了解他。
身后那群尾巴一路緊跟。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白茵琢磨,她可以跑到城鎮買了馬匹和馬車,像之前一樣趕路??斓匠情T的時候,她繞幾個圈子暫時甩開追兵,然后在郊外放跑馬車,故意留下痕跡。
這痕跡不是很明顯,不仔細探查看不出來,有經驗的探子能看出這是有人做過手腳的。
這樣子,追兵就更能相信他們是往北跑了。更何況,北邊是周玡的駐軍處。
白茵躲在城門處,果然,看著追兵往北追去,她松一口氣,又慢吞吞折回城里。
當務之急,是給宋濂找個大夫。
一路上帶著個被捆綁的人太顯眼,白茵想出個主意,她買回來一個拐杖,給宋濂用,又將他打扮成老頭子模樣,自己則是把皮膚抹黑,裝扮成村姑。
她點住樂正霖的啞穴,和他扮一對夫妻,宋濂就是他們的老父親。
三人光明正大地住進客棧。
“殿下,火毒是軍隊里的常用毒,大夫看了會懷疑我是逃兵,會惹麻煩。”宋濂不愿去看大夫,“別管我,趕路最要緊?!?/p>
連日連夜的奔波,他眼眶深深凹陷進去,膚色黑中透青,唇色泛白,看上去像是一腳踩進棺材里。
白茵不理會他的拒絕,拉著就往醫館走。她辛辛苦苦引開追兵是為了什么?這家伙還敢不領情?惹麻煩?這種事解決起來最簡單。
醫館里,白茵放下兩錠銀子,笑道:“大夫,這病人能看嗎?”
大夫的眼睛亮了亮,卻又嘆氣,惋惜道:“他火毒已深,過了拔除的最好時間……即使解了毒,以后也不好繼續上戰場。”大夫看出此人是軍士,又道,“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唉,現在的問題是沒藥?!?/p>
白茵道:“怎會沒藥?”
“朝廷要打仗,吃苦的是老百姓。這幾日,官府將蘿卜子這味中藥全數收購,你們若是拔除火毒,得跟官府去拿藥嘍?!?/p>
白茵與宋濂對視一眼,面色微沉。
這么巧的時機?她剛想用藥就偏偏少一味藥?
宋濂也察覺到蹊蹺:“殿下,還是趕路為主?!?/p>
兩人離開醫館,回到客棧,樂正霖一動不能動地躺在床上,聽到開門聲,他眼珠子轉動,瞧見他們了。白茵上前解開穴道,然后默不作聲地收拾行李。
樂正霖笑道:“這就要走了?先吃個飯吧,我在這里餓半天了。”他們三人一天都未進食,白茵想想也是,拿著行李走到樓下點菜。
剛坐熱了椅子,門外進來四個眼熟的人。
白茵心中一驚,這幾個正是之前追蹤他們的人。
怎么又折回來了?
第八十一章
客棧里人來人往,生意繁忙。
白茵將腦袋埋低,可想到自己喬裝打扮過,復又抬起頭來,夾菜吃飯。
她表現得像個賢惠的老婆,溫柔地往樂正霖碗里夾菜??吹健罢煞颉边€是不動,她夾起菜肴,遞到他嘴邊,小心翼翼地問:“不吃嗎?”
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伉儷情深。
樂正霖似笑非笑。他的外表雖然改變,可那雙狹長的眸子還是亮得驚人。
四目相對,白茵羞澀地低下頭,演技一等一地好。
樂正霖轉身,嘴巴不能說話,身體的動作也被限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神傳遞。身子轉到一半,他還未找到那四人的目光,忽然,腰上一股大力傳來。他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白茵熱情地把碗遞到他面前:“相公,多吃點?!?/p>
樂正霖苦笑著點頭。
食不知味地吃下這頓飯,三人又向外走去。到僻靜處,白茵一把將他按在墻壁上,笑意收斂,冷聲道:“我們不在的時候你做了什么?”
樂正霖反問:“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還能干什么?”
從他嘴巴里掏東西,比登天還難。白茵不再逼問,一邊走一邊想,不怪她想多,他們離開一會兒就有幾個追兵回來,很難當做單純的巧合。
此地不宜久留。白茵一行人向城門走去,豈知此刻盤查嚴格,官兵手上拿著兩幅畫像,一個一個檢查過去,尤其對三人同行檢查地特別嚴格。
白茵他們又默默地折回去。
這下子麻煩大了,出不去,就等著被人甕中捉鱉。他們在城里徘徊良久,看著巡邏的官兵一日多于一日,心中煩悶不堪。
白茵思索良久,坐在樂正霖面前,緊緊盯住他兩只眼睛。
樂正霖溫柔地回視。他眉目俊秀斯文,不言不語凝視,總給人一種深情的錯覺。
白茵手上拿著一塊潔凈的帕子,將他臉上的臟污和偽裝一點一點擦拭干凈。白色的帕子變得黑乎乎,他的面龐透出原本的白皙,如玉如幻。
白茵沉默,緩緩摸出一把短刀。
刀刃尖銳,看得宋濂嚇一跳:“殿下,樂正霖現在不能死,他死了朝廷定會混亂,大臣爭權奪利。我們得留他一命牽制眾人,至少在北國虎視眈眈的情況下,先留他一命?!?/p>
聞言,樂正霖一笑。
白茵點頭,表示明白。她也跟著一笑:“我不殺你,是死是活端看你的造化了?!卑滓鸩⑽唇忾_他的啞穴,拉著他走向新買的馬車,扶著他坐上去。
垂落的烏發拂過他面頰,黑色發絲襯得他肌膚愈發白皙,觸感輕柔,還有一絲絲的癢,撩起陣陣春意。
“你跟我們走了這一路,吃我們的,睡我們的,也到報恩的時候了?!?/p>
聽她睜眼說瞎話,樂正霖失笑,可惜只能牽動嘴角,發不出半點聲音。他看著她,只是看著她。
她最后深深看一眼,便干脆利落地跳下馬車。抬頭朝城門的方向望去,白茵喃喃自語:“就靠你引開追兵了。”說完,在馬屁股上狠狠扎一刀。
駿馬嘶鳴,撒蹄子就瘋狂往前奔去,直直沖破城門守衛,撞翻無數路邊小攤,還有守衛。
城門口一片混亂。白茵和宋濂趁此機會通過關卡。
白茵長舒一口氣,遙望馬車的方向。樂正霖雙手雙腳都被綁,嘴巴又說不了話,連呼救都做不到?;仡^望著城內,有幾個官兵追出去了,顯然沒有人想到皇帝就在馬車里。
如果他們知道樂正霖在里頭,不會只有這么點人追趕。
他,會安然無恙吧?白茵默默向著另一個方向前進,或者他死了會更好?這么困難的問題,真不想回答。
第八十二章
白茵他們繼續趕路。
甩掉身后的尾巴。他們行進得很是輕松。路過兩個城鎮都沒買到蘿卜子,白茵又不敢多問,這里還是朝廷的勢力范圍,生怕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可宋濂的傷勢一日比一日嚴重,不可繼續拖下去。
這一日,白茵扶著宋濂從醫館出來,沒走出多少距離,便感覺到身后有人跟蹤。
白茵越走越快,身后的人也越跟越緊。約莫是四個人。從腳步聲來聽,身手相當不錯。
白茵盡量往熱鬧的地方走,她來回兜兩個圈子,身后那幾人還是跟著不放。白茵想,總不能一直在外走,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耗到晚上無人,不是照樣要動手。
輕嘆一聲,白茵認命地往僻靜處走。她自認挑了一個好地方,看看,四周既無民居又無樹木,這樣不會傷了無辜百姓,花花草草也不會落難。
分明聽到他們跟過來的聲音,卻遲遲沒有現身。白茵不耐地挑眉:“還不出來?”
前后左右四個方向頓時各走出一個人,牢牢堵住她的去路。那四人仔細端詳她的面容,終于看清楚了,齊齊下跪:“接駕來遲,請殿下恕罪?!?/p>
白茵一怔,揉了揉太陽穴,這一路上草木皆兵,把自己人也當成追兵:“怎么不早說?”
“將軍派我們來迎接殿下,可殿下這一路改了姿容,甚難辨認……只怪屬下無能。”
“罷了,沒事?!卑滓鹚梢豢跉猓@下子宋濂也有救了,“我們這就回去。”
周玡軍中該有的中藥一樣不少,兩個軍醫在屋中繁忙,給出診斷又配好解藥。白茵換上藕色長裙,外面蒙著一層薄紗,看到他們忙完了便微微一笑。
兩位軍醫受寵若驚,拜道:“回稟殿下,他身上火毒太深,得拔除三到五次方可痊愈,屆時只要好生調養,定會康復?!?/p>
白茵頷首。
他們前腳剛出門,周玡后腳就跨進來,看到她登時眼睛一亮,大步上前,用力將她擁入懷中,聲音難掩激動:“你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就好?!?/p>
他的懷抱滾燙滾燙,成年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惹得白茵臉頰都紅了。
他將她拉開一些距離,左看右看,都快在她身上盯出一個個洞來了。周玡擔憂道:“樂正霖有對你做什么嗎?有逼供用刑嗎?傷痕在看不見的地方?”越說越擔心,差點當場脫了她的裙子。
白茵急急后退,有點被嚇到:“沒事,什么事也沒有?!?/p>
周玡微笑,張嘴想說話,欲言又止。屋內的空氣因曖昧而升溫時,突兀傳來一聲咳嗽。兩人齊齊轉頭。
宋濂躺在床上,扶著喉嚨,憋紅臉沙啞道:“我實在忍不住了……”忍一個咳嗽忍得萬分難受。再不發出點聲音,他擔心他們會忘了屋里還有第三個人存在。
宋濂側過腦袋,問:“十五萬兵力吸收如何?”
周玡聳肩:“若是我吃不下豈不是太無能?”
宋濂點點頭,又沉默一會,艱難地開口:“能讓我見我弟一面嗎?”
周玡沉默片刻:“他的態度不太友好?!?/p>
“他是蘇家養大的,蘇家在哪他便在哪,態度不好也是正常?!彼五パ劬ο蛳驴?,沒有勇氣面對,只是低聲述說,“可他是我的弟弟,唯一的親弟弟,我想見他。”
周玡點頭:“可以,我帶他過來?!?/p>
宋濂畢竟是大功臣,周玡也不好將宋庭囚禁在地牢,只將他關在一間屋子內,除了限制他的行動外,好吃好喝供著。
一段時日不見,宋庭倒沒多少變化,不過稍稍瘦了些。
他走進屋子,看到床上的人眼睛一亮,直直沖過來:“哥,你沒事吧?”很快,眸中的興奮被擔憂給壓下,看著他的傷勢抿唇不語。
宋濂搖頭:“沒事?!彼謱Π滓鸬?,“殿下,我想和我弟單獨說兩句話,能行個方便嗎?”
白茵看他們兩兄弟相聚情深的模樣,放心點頭,便走出房間。
宋庭被關在這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著,他不屑和周家軍開口,便保持沉默。如今看到哥哥平安無事,雖說身受重傷,可性命至少無虞,便打開來話匣子:“哥,誰傷的你?”
宋濂沉默,淡淡道:“是意外?!?/p>
宋庭想了想,然后邪惡地笑了:“你會這么說,應該是為女人受的傷,為了大小姐?”
他仍舊稱呼白茵為大小姐。
宋濂也沒有糾正他,耳朵微微發紅,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宋庭得意地笑,腦袋點一下又點一下:“我明白,我懂的,不用解釋?!彼窒氲绞裁?,說,“既然要關我,我想跟你關在一起,還能照顧你……”
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停住聲音,臉色幾番變化。
宋庭緩緩轉頭:“哥,你投降了?”
宋濂不知該如何解釋,思來想去,他選擇老實承認:“沒有?!?/p>
宋庭松一口氣。一口氣還沒整個吐出,只聽自己的哥哥又說話:“從一開始,我就站在殿下這邊,之前不過佯裝對樂正霖投誠?!彼颜麄€故事從頭到尾說清楚,一點兒隱瞞也沒用。一口氣說完,等待弟弟的怒火。
誰知,沒有等到想象中的發飆。宋濂抬頭,只見他雙手緊緊捏成拳,腦門上青筋都暴起,他咬牙切齒,一副無比忍耐的樣子。
另一邊,白茵坐在庭院中悠閑地喝茶,剛開始還能聽到兩兄弟在里面有說有笑的聲音,過了會兒,里面的聲音越壓越低,再過會兒,連聲音也聽不見。
白茵只當他們都在休息,也不在意。
幾杯茶水下肚,困意上頭,白茵臥在躺椅上,閉眼休憩。
清風徐徐,花香四溢。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白茵打個哈欠,看著里面還是沒動靜,忍不住叩門,敲幾下,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濃烈的不安襲上心頭,白茵一把推開門,徹底呆住。
宋濂躺在床上,雙眸緊閉,胸前一個血洞,鮮血汩汩,浸濕了白色床單。宋庭倒在地上,手握一柄短刀,插進自己的心窩,氣息全無。
第八十三章
白茵呆呆站著,兩腳無法邁動一步。
地上的血流靜靜地流淌,蔓延到鞋底。她穿的是黑底紅繡紋布鞋。黑色內襯微微染濕,那樣深沉的顏色,沒有被血色影響分毫。那么深,那么沉。
白茵深深呼吸,快步向前。她探向宋庭的鼻息,再次確認沒有挽救余地。她急著跑到宋濂身邊,胸口的血洞傷勢嚴重,心臟跳動無比微弱,連鼻息也幾近于無。宋家兩兄弟對她來說親疏明顯不同,宋濂和她同生共死,多次為她舍命,她不能讓他死在這里。
白茵高喊:“來人,快來人?!?/p>
軍醫匆忙跑進來,看到眼前血腥的畫面也不禁一怔。但他們連戰場也上過,更殘酷的畫面也不陌生,轉眼就回神,走到宋濂身旁替他止血。
其中一名老大夫嚴肅道:“殿下,即使救活也是個廢人了?!彼偷鸵粐@,口中所說的自然是宋濂。言下之意,委婉地勸殿下不要執著,既然是人,總有一死。
白茵鼻子一酸,垂下眼眸,再次睜開又是溫柔淡雅的微笑:“醫者父母心,你們盡力就好。”
止血的止血,包扎的包扎,做完該做的,幾位軍醫離開抓藥去了,還不忘替他們關上門。
床鋪上躺著的他,憔悴虛弱。唇色蒼白如紙,宋濂輕輕蠕動雙唇,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掙扎著想睜開眼,卻毫無作用。
白茵一喜,輕聲道:“宋濂,宋濂?!边B連呼喚他的名字。
宋濂努力把眼鏡睜開一條縫。嘴巴松了松,看口型,似乎在喚“殿下”。
白茵搖頭:“不用說話,你現在很虛弱,聽我說就可以?!钡厣系氖w依然還在那里,她只覺宋濂醒來最關心的就該是這件事。沉默許久,她把話問出口,“宋庭動手的?”
這句話,她問得萬分艱難。沒有人愿意提及自己的傷痛,唯一的親人對自己下殺手,每想一次就等于把傷口挖得血淋淋。
宋濂沒有反應。
白茵不再問,沒有反應就是最好的答案,一時間也陷入沉默中。
宋濂面無表情地躺在那里,眼睛一點點努力睜開,眼眶紅紅的,淚水充盈,卻一滴也沒有落下來。他不是沒有想過最壞的結局??墒牵嬲龅竭@事,痛徹心扉。
那時候,他為白茵臥底留在京城,明里暗里做了許多動作。雖盡量讓自己的歸降合理,可樂正霖和蘇息楊仍是對他諸多懷疑。
彼時,樂正霖居高臨下,明黃色的靴子停在他身旁。他匍匐在地,感覺冰冷的靴子觸感若即若離擦過面頰,宋濂拿出十二分的毅力穩定聲音:“微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樂正霖勾唇,并未笑出聲。他未說相信也沒說不信,隨意擺手:“蘇大人把人帶下去,自行定奪?!?/p>
蘇息楊帶他回府,說是照顧,實為監禁。
沒有一個人愿意用他。宋濂幾乎絕望,以為自己無法再幫上白茵分毫。他自暴自棄地縮在屋子里,狠狠握拳砸向床板,神情糾結痛苦。
宋庭端著晚膳,隔著一扇門板,默默無語,一動不動。夜晚的風忽輕忽重,他的衣擺隨風而起。他們是雙生子,他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無言的痛苦。
宋庭將晚膳放在哥哥屋前,回頭跪倒在蘇息楊面前,懇求家主再給哥哥一次機會。蘇息楊想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可宋庭固執地不肯起身,無論如何一定要蘇息楊給出承諾。最后慌不擇言,他甚至說:“當初是您吩咐哥哥守在白茵身旁,現在卻因為您親口說過的話而猜忌懷疑,未免對哥哥不公?!?/p>
蘇息楊神色莫辨地望著他:“我不能拿一次輕信來冒險,如果宋濂心懷不軌……”
不等他說完,宋庭立刻插嘴,舉天發誓:“我愿以性命擔保,若哥哥對蘇家不忠對皇上不忠,庭愿殺他之后再自殺!”不想一語成讖。
阿庭沒有錯,一點也沒有錯。他對皇上有忠臣之心,對他顧念兄弟之情,視蘇息楊為父親,有情有義,忠孝兩全。是他負了阿庭。是他害了阿庭。
宋濂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冰天雪地的大街上,他和阿庭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墻角里瑟瑟發抖。他被揍得鼻青臉腫,把偷來的饅頭塞到弟弟手里,抹抹嘴巴:“阿庭,快點吃,我剛才都吃飽了,剩一個回來給你!”
小小的宋庭眨巴著眼睛,臟兮兮的面頰掩不住他清亮的目光,輕聲道:“哥哥,你被誰打了?”
宋濂有點心虛,抬頭挺胸道:“哼,我不過是點皮肉傷,那幾個混蛋被我揍得稀巴爛!你哥哥是誰???”他豎起大拇指,笑嘻嘻,“我可是打遍東大街無敵手,嘿嘿,有哥哥在,別怕?!?/p>
其實,是他偷了街頭包子店的肉包子,被店主舉著掃把追打怒罵。他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最后被堵在路邊一頓胖揍,他死命護住包子,腦中只想到阿庭有兩天沒吃飯了。
阿庭身子弱,挨不得餓。把包子拿回去,給阿庭吃。
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青黑傷口也在臉上皺起來,痛得呲牙咧嘴,又急急忙忙個擺手:“沒事兒,沒事兒,哥不痛,一點也不痛?!?/p>
宋庭眼底滿是內疚,他撕開一半包子,遞到宋濂面前,輕聲道:“哥哥不要騙我。”
宋濂怔住,也沒有伸手去接。
宋庭直接塞到他嘴里,稚聲稚氣:“你一半我一半,好不好?”
宋濂餓了兩天半,香噴噴的包子在嘴里,下意識就開始咀嚼吞咽。等他回過神來,半個包子已經吞到肚子里。
宋庭笑得眉眼彎彎,伸手擦拭他的嘴巴,說道:“哥哥,阿庭以后會賺很多很多的錢,不會再讓你餓肚子了?!?/p>
宋濂眼眶一熱:“胡說,是哥哥會賺很多很多的錢,不會讓你餓肚子?!?/p>
宋庭眼睛也是紅紅的,他一把抱緊哥哥的身軀,兩只小手拽得緊緊:“我不要錢,我只要哥哥,哥哥和我都平平安安,吃得飽睡得暖就夠了?!?/p>
“……嗯,夠了?!?/p>
那個時候的愿望,到現在,才想起來。已經太遲太遲。
第八十四章
他們相依為命,是世上彼此唯一的親人。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在阿庭前面,從未想過,阿庭也會對他舉刀相向。是他逼死了血脈相連的弟弟,是他殺了阿庭,也殺了自己。
不怪阿庭,呵,怎么可以怪阿庭?
宋濂呼吸顫抖,閉上眼,淚水終于順著眼眶留下,心痛得難以忍受。他想過各種死法,唯一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阿庭手下。阿庭紅著眼,揮刀而下時,他絕望地閉上眼。
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死,便死了罷??墒?,最終這一刀,還是揮偏了位置。
宋濂哽咽不成聲。
白茵愣住,認識他這么久,第一次看見他傷心哭泣的模樣。下意識地避開腦袋,可想到大夫的囑咐,又回頭勸道:“你身上傷重,不宜傷心,會牽動傷口。”
聲音戛然而止。說出口,白茵自己就想打自己嘴巴,遇到這種事,怎么可能不傷心?被至親捅一刀,是個人就會難過。
宋濂眸底蘊藏著萬般情緒,眼神兒似乎一直想向地上瞟去,奈何身子卻不配合,漲紅著臉孔喘粗氣。
白茵驚得阻止他:“你別亂動。”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望去,那是宋庭尸體躺著的地方。她盯住他的眼眸,緩緩問,“你想知道宋庭的情況?”
宋濂重重一震,沉痛閉上眼,似乎點了點頭。
“他死了?!?/p>
宋濂還是原來的姿勢,一瞬間,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許久,都未睜開眼睛。
他把那三個字在腦中重放一遍又一遍,冰涼的感覺從指尖蔓延到全身。幼時的彼此相伴,少年的相互鼓勵,年復一年,阿庭的面容一點一點成熟,不變的,是他舉起拳頭,爽朗一笑 “大哥,再來一盤?”
青草蔥蔥,河水悠悠。阿庭仰頭望來,陽光灑在他俊朗的面頰上,襯得那張笑臉愈發耀眼。
宋濂張嘴說話,竟然發出了聲音:“死了?”
白茵一怔,正喜于他能開口說話,笑意還未伸展到嘴角,看到那精神如常的表情,突然心下一痛,呆呆地站著。
回光返照。
白茵掩住嘴,深深呼吸一口氣,說:“嗯?!?/p>
這一聲應得極輕極柔,仿佛一縷飄飄渺渺的輕煙,生怕擾了他分毫。
宋濂閉著眼睛,嘴角微微翹著,似是陷入美好的回憶之中。他喃喃自語:“阿庭是個好孩子,很好很好,雖然有點調皮。”說到這里,他又笑起來,“別看他那副乖巧的樣子,初次見人都會靦腆地站在那里,其實啊,一腦子壞水。”
白茵緩緩蹲下身來,腦袋擱在床沿上,輕輕地:“嗯?!?/p>
宋濂一直說一直說,精神似乎越來越好。從阿庭和街頭的二麻子打架說起,一直說到他首戰大捷。宋濂一臉驕傲,突然間,他睜開眼,聲音反倒止住了。他靜靜望著蒼白的床幔,視線徐徐移動到白茵臉上,雙眸一瞬不瞬:“可是,他死了?!?/p>
白茵屏住呼吸,那一聲“嗯”哽在喉嚨里,出不了口。
宋濂一字一頓:“是我逼死他?!?/p>
白茵鼻子一酸,毫無預兆的,淚水直流而下。
宋濂還是望著她,笑容很淡:“沒關系,我很快就要去陪他了?!?/p>
白茵垂下眼眸。她的喉嚨干得發癢,始終無法開口喚大夫進來。對如今的宋濂而言,死了會比較輕松。她沒有權利讓一心求死的人繼續活在世上。他繼續活下去,只會是一種折磨。他沒有朋友,唯一的親人又因自己而死,想要的愛情也無法得到。白茵咬唇,沒有出聲。
忽然間,粗糙的手掌輕輕撫上她柔嫩的面頰。帶著不可忽視的冰冷,一寸一寸在面頰游移。白茵猛然抬頭,望著他黝黑不見底的瞳孔。那么黑,那么黑,濃烈得淹沒一切的感情,全數壓抑在那片漆黑之中。
宋濂微微一笑,抬起她的下巴,拇指若有似無地摩擦。
白茵怔住,忘記躲避。
宋濂說:“殿下,我喜歡你?!彼卫味⒆∷难垌?,發了狠一樣地盯,要將這張容顏刻進腦中,帶著最甜美的記憶去地獄走一遭。
“我喜歡你。”他的手指劃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處處留戀。
冰冷的指尖,卻帶起一股熱流。
他嘴角勾起來,柔聲重復:“我喜歡你。”他的腦袋緩緩靠過來,額頭觸到她柔軟的發絲。
白茵瞬間回過神,眼中蒙著氤氳之氣,她正要開口說話。
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嘴唇。
宋濂眼眶泛紅,搖搖頭,阻止她:“不要說話,聽我說就夠了。”
白茵咽下聲音。
“殿下,我第一次見到你,腦子里就在想,原來世上還有這么美的女子,我整個人像被扔在軟綿綿的云端,找不著北。意識還沒從溫柔鄉回來,你就那么優雅那么大膽地跟我談判,呵呵,我那時候在想,這個女人,這個美得不像話的女人,肯定會把京城攪翻天……結果,結果真的一團亂了,連我自己也被攪亂……可是,我很幸福。”
白茵握住他的手,心中感動,還夾雜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我從來沒有后悔遇見你……我的殿下……”宋濂的聲音越來越渙散,他聚在她面龐上的目光也隨著微弱的呼吸一點點渙散,“你笑起來很好看……”
白茵努力微笑,淚水一直往下掉,融入雙唇:“我也是?!辈缓蠡?。
“你……你一定會君臨天下……”
白茵仰頭,還是抑制不住淚水橫流。
宋濂漸漸的,視線模糊,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憑著最后的力氣找到她的手,吃力抬起來,放至唇邊,輕輕烙下一吻。虔誠如斯。
她是他高貴美麗的殿下,高高在上,無法企及。
他微笑著閉上眼睛,雙臂無力滑下。
不是喜歡,比喜歡濃烈一千倍一萬倍,我愛你??墒?,最后的最后,還是不敢說出口。
第八十五章
黃色的蘆葦迎風搖擺,婀娜多姿。
白茵靠坐在墳墓旁,黑發隨風而動,與那鋪天蓋地的黃色相映相成,色澤奪目。嬌柔的身軀倚靠在灰白石碑上,婷婷裊裊,風華傾世。
從日出到日落,她連肚子餓了也感覺不到,手指撫上石碑上的字。
愛將宋濂之墓。旁邊便是宋庭的墓碑。
她命人將他們兩兄弟葬在一處,一左一右,活著的時候相依為命,死后也可以永不分離。直到一件披風落在她肩上,白茵這才抬頭,目光濕潤,輕聲喚道:“云遠?!?/p>
周玡道:“逝者已矣?!?/p>
白茵點點頭,風是這樣的大,從此以后,宋濂和他弟弟就沉睡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想,如果給他們選擇的機會,一定會更想回到故鄉安眠。
“其實我明白,宋濂自己不想活下去……那個時候,叫大夫進來還來得及?!?/p>
周玡溫柔將她扶起,攬住肩頭:“生死抉擇,無法勉強?!?/p>
白茵把腦袋埋在他胸口,雙眸下垂:“我明白?!?/p>
接連三天的暴雨積起滿地水坑,為行軍添上幾分麻煩。
齊整的部隊從南向北行,一路收復太原、涼山、西城……大隊停在祝鋸山下,調整待發。京城失去十五萬兵力后,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抵抗周玡,分布各城的兵力集中調回京城,打算最后來一場硬仗。
面前是一張寬大的地圖,處處詳盡。
白茵瞅半天,蹙眉道:“樂正霖若是退回汾江后,恐怕會是一場艱難的拉鋸戰。這樣打下去,等我們收復整個西國,怕要好多年?!?/p>
“呵,沒你想得那么艱難,近期內,京城必生變故?!敝塬e信誓旦旦,語音一頓,又道,“也許,變故已生……”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白茵,正巧白茵也轉過視線。
目光相撞時,白茵眸中光芒一閃而逝。
周玡朗笑,坐回主帥位置,默契十足地問:“想說什么?”
“……我也正有這懷疑?!卑滓鹫遄糜迷~,“最近京城的幾個決定,不像是樂正霖會做的事,也許,那回他們并未找回樂正霖?”
“你倒了解他。”周玡還是言笑晏晏,只是這話怎么聽都有幾分酸意,他自己都聽出來了,忍不住自嘲地勾起唇角,“怎么就不像樂正霖會做的事?如今他敗局已定,繼續耗下去只是茍延殘喘,明眼人都能看出勝敗,問題只在于會耗多長時間。幾個月前,樂正霖就陸續派使者和談,想與我們分江而治,我倒覺得挺像他會干的事?!?/p>
“不像。”白茵語氣堅決。
周玡那條眉毛頓時挑更高了。
軍中將士一看情形不對,擔心被牽扯進這對夫妻的醋意中,一個個無聲地退出去。哪知道第一只腳尚未邁出大門,便聽主帥懶洋洋一聲咳嗽。
周玡似笑非笑:“站住,都坐回去。”
各將士欲哭無淚,只得坐回原位。罷了罷了,主帥心里不舒坦,拿他們撒撒氣也就這樣。
周玡單手枕著腦袋,緩緩開口問:“夫人既如此了解樂正霖,不如替我們分析一下情形?”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平穩,笑意中帶著一絲挑釁。
白茵騎虎難下,轉過身子背對他,佯裝認真地盯住地圖看。
周玡失笑:“夫人,看出什么了?”他刻意強調夫人二字,引得下面將領紛紛在肚子里偷笑,花叢中百戰百勝的主帥也有今日,果真是報應不爽。
白茵頭皮發麻。該說什么?以她對周某人的了解,這種時候絕對不能說話,多說多錯,少說少錯,某人臉皮厚,不在意在眾人面前丟臉,她卻是介意得很。
周玡踱步走來,每一步子都震在白茵心頭,手心滿是冷汗,擔心這個膽大包天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停下步子,沒動靜。
白茵松一口氣,打算好好說接下來該怎么打。忽然間,他的腦袋擱在她肩膀,一副認真看地圖的樣子。白茵僵住。
周玡又笑了,這回笑得開心多了:“看夫人的樣子,該是看出些明堂了?!?/p>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耳旁,白茵身子一顫。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便是耳朵,某人對這點最了解不過,故意的,百分百故意的。她身子一軟,耳根子已經開始發燒。
周玡感覺到她身體的每一分變化,嘴角上翹,單手扶住她的肩膀,嘴巴跟她的耳朵越靠越近,狀似無力地說話:“怎么不說了?”
白茵眼角余光瞪他一眼,只有他們兩人看見。轉過身,她又是一臉笑意,動作溫柔地伸手,將他身體擺正,只是暗地里悄悄捏幾把。
周玡痛得“嘶”一聲,倒吸冷氣。
下屬將領里,眼睛尖的裝作沒看見,眼睛鈍的自然也是真的沒發現。
周玡厚著臉皮笑:“夫人,你下手好狠吶。”
那些下屬各個垂眼望地,就差沒把耳朵一起捂上。
白茵也聽不下去,比厚臉皮,十個白茵也及不上一個周玡。她苦笑,伸手指指地圖,一臉正色:“現在我們有兩條路,一是派發精銳部隊走山路,貴在速度,繞過六城,直取京城。這一招雖可快速決勝,缺陷也很明顯?!鳖D了頓,“這樣很危險,勝算只有一半一半?!?/p>
周玡不置可否,笑問:“還有呢?”
“還有一條路,自然是一路向北打下去。”白茵理所當然地說,手指劃過一個城鎮時稍稍一頓,移開視線。
周玡笑望她一眼,伸手指向那座城池:“山東。”
白茵沉默。山東蘇氏,她自然再熟悉不過。
會議室里陷入沉默,諸位將領都未說話,只目光灼灼盯住白茵,等她接著說下去。周玡還是漫不經心地笑,頗有興致地自斟自飲,耐心十足。
隔了很久,白茵開口:“第二個法子,更為穩妥?!?/p>
還未說完,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禮貌而節制,點到即止。
桑翼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殿下,將軍,有客人來訪?!?/p>
這個時候?白茵走過去開門,直接問:“是誰?”
“蘇倫熙?!?/p>
這個名字,白茵不單單很熟,她還見過這個少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蘇家長孫。
這個時候蘇倫熙來敵軍的大本營?嫌命太長?白茵沉吟:“就他一個?”
桑翼回道:“只身前來。”
把最重要的繼承人派來,一般來說,是友非敵。蘇家極有可能是來和談的,白茵嘴角微微勾起,只不過,在勝負既定的情況下,蘇家拿什么來和談?
白茵一只腳剛跨出大門,又收回來,笑道:“就在這里見他?!?/p>
第八十六章
翩翩白衣少年郎,初生牛犢不怕虎。
白茵腦子里自然而然出現這么一句話。站在眾人中央的少年唇紅齒白,長相該用“標致”二字形容,他就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臉上看不出半分畏懼。
上一回見他時,白茵已記不太清楚。依稀記得這孩子三言兩語澆滅蘇息楊的怒火,回頭對她一笑,然后默默退出房去。這樣一想,再比較今日的情形,的確算個少年英雄。
白茵存心捉弄他,笑問:“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我們和樂正霖那邊算不上兩國,你說是嗎?”
周圍坐著的都是身材高大的武將,顯得他身材愈發瘦弱。那么多雙眼睛盯過來,蘇倫熙竟也不慌不忙,露齒一笑,彬彬有禮道:“殿下是成大事者,自然不屑為難我?!?/p>
敏感聽出“殿下”二字,果然,蘇家承認了她的身份。白茵好整以暇地“哦”一聲,然后不發一言,似笑非笑。
被她用這般神情望著笑,蘇倫熙的耳根子微微發紅,面容上倒看不出分毫。他嘴角含笑,遙遙一拜:“我今日特來恭喜殿下?!?/p>
“喜從何來?”
“蘇家愿支持殿下回歸正統,山東的城門為您打開,伏于您腳下?!?/p>
白茵略微有些意外,正常談判都會說些客套話,再兜些圈子??蛇@孩子上來就開門見山,這只說明兩種情況,一是蘇家心急,現在的處境容不得他們賣關子。二么,他們有十足把握覺得她會答應。
白茵吃不準原因是前者抑或后者,臉上由始至終都是淡定的模樣,笑得七分疏離三分溫和:“即便沒有蘇家,山東城也是我的?!?/p>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說得對?!?/p>
白茵無奈,這種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怪不舒坦。她正想好好給他“上一課”時,蘇倫熙似能未卜先知,接著說下去:“蘇家為表誠意,除了山東之外,還有另一樣禮物奉上。”
他笑了笑,皎潔如月的臉龐上,被這抹笑意染出妖魅之氣。如果不是確定他的性別,白茵幾乎要懷疑他是個女孩子了。
蘇倫熙說:“不知殿下是否愿意隨我去山東取這份禮物?”
白茵懶懶地玩弄指甲,看上去很不把他當回事:“先說說是什么,我再考慮?!?/p>
“是一個人。”
白茵一怔,腦中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一閃而過,她被自己荒謬的想法給嚇到了,半晌都沒反應。
周玡接話,笑問:“難不成蘇家打算送個面首?”
底下將士哈哈大笑。
蘇倫熙微笑著搖頭,頓了頓,又道:“雖不是面首,但那人的姿容倒也不算辜負殿下?!?/p>
白茵心里那股不祥的預兆越來越明顯,在聽到這小子最終吐出那人名字時,只覺得天下一個響雷把自己給炸懵了,連眨眼睛的反應都沒有。
他說:“樂正霖?!?/p>
三個字,震住所有人。幾個定力不夠的將士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瞪大眼睛,呆呆的。
蘇倫熙對自己造成這樣的結果非常滿意,嘴角止不住翹起來。
周玡最先回神,抬眸,勾唇,笑意極淺。
被他那雙黑色瞳孔盯住,蘇倫熙頓時覺得涼氣嗖嗖嗖,脊背上爬滿冷汗。猶如在獵場上被百獸之王給盯住,稍微動一動就會被撕成碎片。
周玡道:“膽子倒是不小?!彼σ饕鲉?,“這樣的一份大禮,我家殿下必是喜歡的,不過,小公子怎么不一起帶來?”
蘇倫熙老實回道:“太早亮出底牌,容易早死?!?/p>
周玡大笑。
“禮物就在山東城內,蘇家府邸之中,等殿下親自驗證。若殿下愿意與蘇家合作,請跟我一起進城,城門隨時為您打開?!?/p>
“哼,怎知這不是你小子的陰謀,想要甕中捉鱉!”有人懷疑。
“喂喂,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你在說誰是鱉呢?”旁邊有軍師無奈地笑。
白茵擺手,所有聲音都止住,她目光灼灼望來。
蘇倫熙心跳漏一拍,急忙低下頭來,誠懇道:“你們可以帶兵一起進入?!?/p>
“好?!?/p>
幾乎是他的聲音剛停下,那聲“好”就從白茵嘴巴里說出來。她神色淡漠,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漏洞,可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已跟剛才完全不同。
那個名字對她的影響,她自己一清二楚。
陽光那么燦爛,那么溫暖。
緩緩站起身,白茵道:“即刻進入山東城。”
第八十七章
那一日,白茵他們和樂正霖分散,馬匹發狂,撒腿狂奔到荒郊野外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樂正霖獨自一人坐在馬車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野草雜生,野獸嘶鳴。
他閉著眼睛,任由身軀在搖晃中東倒西歪,撞出一塊塊淤青。
嘴角依舊掛著笑意,淡淡的,仿佛風一吹就散了。
受傷的馬匹最終沒了力氣,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傷口惡化,抑或真的跑累了。它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癱倒在野外。重重的一下震動。馬車停了。
樂正霖在里面坐了一會兒,緩緩抬手,掀開簾子環顧四周。別說住戶,連炊煙都找不著。天色漸漸昏暗,他想了想,繼續閉眼躺在車里休息。
這么安靜。只有蟲鳴聲,微風拂過野草的聲音??諝獾奈兜烙行┦煜?,不知不覺想起鄉間的歌謠,想起撒丫子跟著河流奔跑,赤腳踩在田里的歡快,還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
她笑,她哭,她難過,她興奮,她殷切望來的目光,她溫柔纏綿的細語……
一點也不想記住,可是,偏又舍不得忘。
瞳孔中是深不見底的寂寞,將他整個人都淹沒,沉重得透不過氣,沉下去,沉下去,一點一點跌入深淵。
他半瞇著眼睛,放縱自己沉溺在這片軟弱中。難得放縱自己,真真是難得一回的奢侈。
夜深,明月高高掛起,不遠處的山坡上傳來狼嚎,直叫得讓人心都顫抖。
樂正霖不動聲色,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閑適地躺著。
最先找到他的是蘇家,這里距山東很近。山東城方圓幾百里內都可算是蘇家的地盤,行動起來也比別家方便許多。
蘇倫熙小公子第一次見到樂正霖,很是驚訝。
很難把眼前這個狼狽虛弱的男子和狠戾專制的皇帝聯系起來,尤其這個皇帝還是謀權奪位殺死一大片人搶到天下的。眼前這個男子,應該是一個落魄書生才對。手無縛雞之力。
當然了,會咬人的狗不叫,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蘇倫熙從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一大堆問題,臉上滿是恭敬的微笑,將這位皇帝熱情接待回家。那邊討好完樂正霖,這邊就趕到白茵這里來和談,所有成語里他學得最好的便是兩面三刀,深以為榮。
白茵別有深意地瞥他一眼:“樂正霖那邊你派誰看著?”不夠精明的人可看不住那人。
“他還不知道蘇家的打算,沒有懷疑我們?!碧K倫熙露齒一笑,還有幾分稚氣。
前方已可看見城門,白茵聞言,勒住韁繩,停下來奇怪地看著他,看得蘇倫熙沉不住氣,摸摸自個兒的臉,暗自心驚:“怎么了嗎?”
白茵勾唇:“我覺得,我們最好快點趕過去,樂正霖不是瞎子。”
蘇家是個墻頭草,先前覺得樂正霖占優勢,蘇息楊毫不猶豫地將她賣給樂正霖。結果現在看到周家軍會勝,又急巴巴來投誠。
白茵對這種行為不置可否,無法否認,亂世中,這類人比較容易存活下去。
蘇家曾倒臺過一次,吸取教訓變得謹慎也屬正常。
蘇倫熙對此大言不饞:“良禽擇木而棲,這是大自然的規律。若只有一個人,隨主子慷慨赴死倒是不錯,自己想死沒人攔著,但蘇家沒有人能拖累整個家族,沒有一個人可以?!?/p>
少年仰頭望天,接著說:“忠臣不事二主,這種想法早過時了。呵,蘇家之前做過這種蠢事,導致的后果就是全族上萬人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這些人戰戰兢兢躲在山東的角落里?!彼浭乱郧埃赣H就死在那場動亂中,蘇倫熙一面也沒見過,尸骨無存,每年祭拜時面對那塊冰冷的木板,“同樣的錯誤不會犯第二次。”
說完,他深深看白茵一眼。
年紀雖小,大道理倒是不少。白茵失笑。
等他們到達蘇家府邸的時候,卻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看著空空如許的房間,白茵心底某處似乎早有預料,可還是難掩失望。樂正霖不是瞎子,蘇家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可怎能瞞過樂正霖的眼睛?也許,不等蘇家背叛,樂正霖就會拿他們開刀。
那個人,可是樂正霖啊。寧教他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他。
蘇倫熙臉色難看,斥道:“活生生的人怎么不見了?看守呢?”
不等他發怒處罰,周玡伸手一攔,將他后面的話給堵住。周玡立刻回頭指揮下屬:“帶人封住各個城門,一只蒼蠅也不準放出去,挨家挨戶搜查,他身體虛弱,逃不遠。”
白茵望著眼前許多人忙碌奔走,她沉默地從丫鬟手里接過熱毛巾,仔仔細細擦拭臉頰,滿面風塵被一點點擦去,露出無暇如玉的白皙肌膚。
忽的,她翻身上馬,直直向西奔去。
周玡本是勒馬尋找城東,一看她的舉動,立馬轉向攔在面前:“怎么了?”
白茵本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倏然一笑:“沒事,隨便找找?!?/p>
周玡黑瞳深沉,不言不語。
白茵終是止住笑,移開目光,淡淡道:“他曾說過,即使要死也要死在皇座上,京城在西面?!?/p>
“他過不了西面的關卡?!?/p>
白茵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低下頭。
周玡嘆氣,退到她身旁:“我隨你一起去?!?/p>
白茵幾不可見地點頭,胯下用力,策馬奔騰。她不至于真的一路沖到京城,馬蹄停在西面的郊外,野草茫茫,空氣中帶著潮濕,風吹到面頰上涼絲絲的。
她記得這地方,和樂正霖第一次的裂縫便在此處產生,她因蘇家而對他有所隱瞞。
白茵垂眸,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哈著熱氣,仿佛這樣可以溫暖些。
那個時候,冰冷的觸覺,至今不能忘。她也是那時候發覺,自己無法愛他勝過一切。
“回去吧?!敝塬e將外衫覆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這種緊急時候跟她到處亂走,周玡自嘲地笑,看來他也該去看看大夫,是不是腦袋出問題了。
“你先回去吧?!卑滓鹛埋R,慢悠悠在草地上散布,“我還想多待一會兒?!?/p>
“哦,你還想在這里數星星看月亮?”周玡冷笑,雖不知道這地方對她而言意味什么,可看她的神情也可猜出端倪。
白茵充耳不聞,還在那里慢條斯理地走,緩慢而平穩的步伐剎那間僵住,眨眼間,她蹲在地上,從草堆里撿起什么。
周玡也翻身下馬,走過來。
白茵回頭,將手上的東西展示在他面前——這是一件衣服,樂正霖常穿的青色衣袍。
衣服很干凈,上面沾著些微雜草。在寒風中太久,衣服已失去主人的溫度,說明他離開很久。
“他來過這里?!?/p>
周玡發現這個線索,派兵自己檢查這個地方,唯恐漏過蛛絲馬跡。他見白茵臉色蒼白,便強逼著她回府休息。白茵也不推辭,回房后連臉都不洗,直接上床睡覺。
剛爬上床,她便警覺不對。熟悉的氣息噴灑在耳邊,伴隨而來是一聲低笑,在耳中激起千層萬浪。她抬眸,僵硬不動。
樂正霖斜臥在床,長發逶迤,修長的手指把玩著一個小小彈藥,如同天真的孩子在戲耍玩具:“這么冷的天,我等你許久了。”
白茵緩緩坐起身。
“別動。”樂正霖即刻阻止,唇邊還是溫和笑意,“我的手不太靈活,你再動一動,可得跟我一起陪葬了。”
說完,手指捏住彈藥。
第八十八章
帳幔層層,輕紗薄縷,墻角燃著淡淡的香薰,傳入鼻腔中泛出迷醉的錯覺,讓人的大腦也跟著不清明。
他全身上下很是干凈,絲毫沒有逃難中的狼狽,嘴角噙著一絲笑,眼底深處是不見邊際的荒蕪,鋪天蓋地的沙漠干涸,再也沒有溫度。可琥珀色瞳孔依舊光澤琉璃,不舍移目。
白茵身著純白中衣,可這種時候,也沒那個機會顧及自己衣冠不整的問題。
樂正霖輕笑,輕聲贊嘆:“還是白色最適合你。”
她的體型本就偏向纖弱,不盈一握的柔軟腰肢,悠長青絲垂落身前更添羸弱,脈脈不得語的瞳孔,她不說話時就給人弱女子的錯覺,笑起來又平添一份妖魅。
可熟悉她的人都清楚,不過是錯覺。宗家,從沒有出過柔弱無辜的女子。白茵也不例外。
白茵笑笑,目光瞥向他指尖的彈藥,似是被吸引了注意力,說道:“這一幕,倒有幾分熟悉。”
“呵,那時候你挾持我走出京城,這回也該輪換一下?!?/p>
白茵不以為懼,換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伸展玉臂,腦袋輕輕枕于其上,笑吟吟:“不一樣哦,霖相。那時候百官不能讓你死,你一死政局就亂套,周玡立刻能趁虛而入,徹底掌握京城。而我們現在呢,兵力大半部分握在周玡手中,你拖著我一起死,周玡還得感謝你呢,可是毫無障礙地大權在握,再沒有宗家的人礙手礙腳?!?/p>
她吐息如蘭,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好似決計不會騙人。
聽到她的聲音,樂正霖也放松神情,仰躺在她身側,只有彈藥在緊緊抓在手中。他說道:“周玡愛你,不會讓你死。”
白茵沉默。
“我提出的要求,即使你不同意,周玡為了你也會同意。”
白茵輕笑,她嘴角微微彎起,柔聲:“哦?你覺得當年你沒同意的事情,云遠會為我妥協?”轉過腦袋,漂亮的瞳孔一瞬不瞬盯住他。
被如此的目光盯住看,樂正霖心里有一絲絲痛,臉上表情仍是毫無變化,他鎮定道:“現在反問我這些,沒有意義?!?/p>
白茵輕笑一聲,沒有接話。靜靜合上雙眸,她感到胸口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平穩,最初的急促已過去,這樣也好,沒有被他看出什么。
沒有錯,他說得一點也沒有錯,追問這些又有什么用。這種時候的諷刺,只讓她顯得更加無力。
白茵定神,笑著問:“你打算怎么逃出去?押著我威脅他們?”她身若無骨向他靠去,香甜的氣息充盈彼此之間,紅唇誘人地一張一合,“你覺得,有用嗎?”
樂正霖的恍惚只是瞬間,他一動不動,淡淡道:“不用套我話?!?/p>
白茵笑意一滯,心中不由氣餒。她見過的男人里,眼前這個無疑是最棘手的一個,軟硬不吃。第一次見他就知道,美人計在他面前不過耍猴戲,她自嘲一笑,索性放開膽子坦白道:“即便以我為人質,能得到的結果也只有兩個,要么你死,要么你我一起死。”
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樂正霖先打破這片沉靜,輕笑出聲:“腦子愈發靈光了。”他目光灼灼,眼底的那片荒蕪瞬間被噬人的火焰燒得燎天燎地,“有你陪著一起死,也是好的。”
白茵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眉目,笑意盎然,聲音清脆:“可惜我不愿?!?/p>
樂正霖望著她,只是無聲地笑,嘴角勾起,并未說話。
夜色一點一點深沉下去,外面的聲響所剩無幾。大部分下人都已休憩去了,白茵看到身旁一直閉目的人有了動靜,心中即刻明白他的主意。樂正霖為人謹慎,以她為人質逃出去的成功率不過五五分,即便周玡愿意妥協,蘇家的人其他的人乃至周家下面的人也未必愿意為個女人舍棄天下。她之前說的話還是起了作用,樂正霖想帶著她偷偷摸摸潛出府邸,趁著夜深離開山東城。
等周玡發覺她不見了,找上來也需要些時間。而且,白茵苦笑,若追上來的是少數人,周玡更容易放他逃跑。這主意的確不錯。
樂正霖從床上起身,回眸就看見她嘴角那一絲絲苦澀,頓時知道她想明白了。他輕聲道:“觀眾少,他才有機會表現深情。若圍著看的人多了,呵,我擔心你到時候受不住那份決絕。”
語中帶刺,白茵聽著不舒服,立刻反唇相譏:“霖相對男人了解倒深,看來是以己度人。”看到他的神色冷下來,她笑得更加舒暢,“何況,霖相當初已表現過自己的決絕,一次又一次,白茵早有了抵抗力,怎會受不?。俊?/p>
樂正霖眉間閃過一抹厲色,卻說不出話。
白茵窸窸窣窣跟著下床,利落地穿起衣衫,整理發絲。方把青絲挽起,纖纖玉手尚在腦頂,忽然被人重重扯過去,落入一個熟悉卻冰冷的懷抱。
心下一顫,雙手頓時松開,烏發絲絲縷縷垂落而下,凌亂地纏繞在兩人之間。
他不輕不重地攬她入懷,抵住她小巧的耳垂輕聲問:“我何時對你決絕過?”
白茵一陣失神,隨即緩緩閉上眼,不肯回答。
“我氣過你,惱過你,甚至恨過你,可從頭到尾,我可有真真切切傷你一根頭發過?我想碰你,你不愿我便罷手,我口口聲聲要對付你,可是,何曾下過重手?白茵,你有沒有心?是你先懷疑我,是你先打破我們之間的信任,不是嗎?”
他聲音很輕,可每一句話都極其清晰。
白茵眼睛酸痛,她咬唇,卻抵不住濕意襲上眼眶?!昂??!彼θ菟岢?,淚盈于睫,“能從你嘴里聽到如此動聽的情話,我此生無憾。樂正霖,即便這番話是你顛倒是非,可聽進我耳朵里還是想哭,你這個人,是我此生見過心計最深之人,你不屑向我解釋,偏生在這個時候對我說這番話,你覺得我該作何反應?”
樂正霖一怔,不由自主松開手,眼睛牢牢盯住她。
白茵道:“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想利用我的感情?我即將是云遠的妻子,絕不可能為你背叛他。無論我是死是活,云遠一定不會放你活口?!彼⑽⒁恍?,笑中帶淚,“為了西國,為了天下。”
樂正霖的呼吸略顯急促。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番話,是為了活命,還是為了解釋。他們之間誤會重重,不,不是誤會,即便明知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就已心生悔意,可是,哪怕再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做相同的選擇。
他一直知道,白茵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喜歡是一碼事,敵對是另一碼事,沒什么干系。
呵,或許,他注定和宗家的女人沒有緣分。
兩人收拾完衣冠,忽聞門外傳來大群人的腳步聲。周玡帶著大隊人回來,整個山東城都布下天羅地網,可樂正霖的消息仍舊一無所獲。
勞累歸來,周玡本想和白茵打個招呼,路過她屋門前,見里面燈火全滅,猶豫片刻,還是帶隊離開。
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停頓一下又隨之走遠。樂正霖松一口氣,現在若有人沖進來,他是真心沒把握能全身而退。白茵面無表情地倚靠墻面。
忽然,其中一道腳步聲踏踏傳來,聞天浪哈哈大笑:“明天我還有其他事,又會遇不上,只能把你老婆吵醒了?!?/p>
隨后,傳來周玡一聲低叱,聽不清楚說了什么。
聞天浪笑聲更大,咚咚敲門:“殿下,醒一醒。”
樂正霖全身緊繃,瞇起眼睛望著大門。
白茵垂眸低笑,發梢在指尖打著卷兒玩,她挑釁地揚起腦袋,似乎在問,你覺得我是出聲還是不出聲呢?
第八十九章
聞天浪還在外面敲門,心中狐疑陡升,睡得再死,這種敲門聲也能叫起來,怎么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警覺地回頭,對上周玡投來的視線。兩人心中產生同樣的猜疑。
周玡緩步踏來,輕叩門板,沉聲道:“白茵,在嗎?”
“哈哈,你老婆一個人去找樂正霖了不成?”聞天浪嘴上還在笑,目光已滿是精光。
“閉嘴?!?/p>
聞天浪大笑一聲,倏然止住聲音,大聲道:“殿下,失禮了?!痹捯魟偮洌刂匾荒_向前踢去,咣當一聲,門板隨之碎裂。
里面的畫面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白茵明顯重新換過衣服挽好發髻,眼睛微微紅腫,安靜地站在那里。樂正霖就在她身旁,身上只穿中衣,長發散落在身后,目光溫柔地望著白茵。
大門被踢破時,一陣夜風吹進屋中,吹起兩人的發絲,在空中若有似無糾纏在一起。
好一幅詩情畫意的才子佳人圖!
周玡眸光幽深,原地不動。倒是聞天浪臉色劇變,慣有的放蕩不羈全數收起,只剩下陰冷仇恨的神色。
白茵受不住這份沉默,緩緩開口:“來得有些遲。”
聞天浪瞳孔寒光畢現,仰天大笑:“殿下不曾開口召喚,屬下怎敢擅闖?!彼缜耙徊剑剖峭浟酥茉庖磺?,眼中只看見那張令他無數次在夢中殺之而后快的臉面,目光死命盯住樂正霖,一步一步堅定地向前跨去,“踏破鐵鞋無覓處?!?/p>
頓了頓,聞天浪拔刀而出:“我原以為,得打到京城才能見你死在我面前。”一邊說著,一邊向前逼近。
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憎恨他的人,樂正霖習以為常,面不改色:“停下?!?/p>
聞天浪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他眼前早就模糊一切,黎清的尸體還在眼前徘徊,父親嘔心瀝血卻落得如此下場……每一樁事情,都和這奸賊脫不了關系。
他譏誚道:“樂正霖,你還沒睡醒么?”
聞天浪壓根不把他的話放在眼里,直接一刀就想砍過去。
周玡跨前一步,攔住他:“且慢?!蹦抗馊缇?,落在樂正霖手上。
“呵?!币宦曒p笑逸出口中,樂正霖親密挨在白茵肩頭,看上去虛軟無力,他身子本就不好,久病纏身,這次在外奔波,又是這樣四面楚歌的狀況,身體早已不堪負荷,現在不過是在眾人面前強撐。
喉中腥甜,他硬生生咽下這口血,笑道:“周將軍好眼力,你們若再踏前一步,便要為白茵收尸了?!?/p>
聞天浪這下子也注意到他手中的彈藥,嗤笑道:“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樂正霖淡淡一笑:“江山,自然比我的面子重要?!?/p>
聞天浪瞥白茵一眼,又望向周玡,等他做出最后決定。在他心底深處,沒有什么比殺死樂正霖更重要,他忍辱負重活在世上,他遠赴北國又回到白茵身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親自手刃仇人。
周玡沉聲:“你要什么?”
“準備馬匹,打開城門,放我離去。”
周玡冷笑:“僅此而已?不用準備糧食馬車?”
“呵,我可沒膽子吃你們準備的東西。”樂正霖攬住白茵,看似親密無間,“只要放我和白茵離開即可。”
白茵垂眸,默不作聲扯開他的手。
樂正霖微微一僵,也不勉強,可一手仍然扶在她肩上:“有勞周將軍費心?!?/p>
周圍幾十雙眼睛注視下,殺氣騰騰。周玡一身盔甲威武不凡,上前一步,抬手,下令道:“來人,準備馬匹,開城門?!?/p>
“不可。”聞天浪急忙阻止,還想說話,卻在周玡滿是怒火的逼視下緩緩后退,把話咽回肚子里。他知道,現在說什么也沒有用。
“白茵是我的主君,也是我未來的妻子,她比世上任何事任何人都重要?!敝塬e沉聲道,“你若傷她一根汗毛,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樂正霖一手拽住白茵,直接走向外面的馬匹。他沒有回答周玡,不知為何,這話聽得他怒火中生。這怒火從何而來,他卻一點也不明白,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慘然一笑,不,他不過在裝不明白。這一絲慘笑,卻沒有人能看見。
“白茵。”白羽黑盔,刺金蟠龍大袍迎風翻飛,周玡認真地望過去,“等我,我會帶你回來?!?/p>
白茵已坐上馬匹,嘴角彎起:“當然,我信你?!?/p>
周玡也跟著笑了。
樂正霖不耐煩聽這些,看到白茵還想說話,立刻拉住韁繩:“閉嘴,別咬著舌頭?!痹捯粢宦?,駕馬前行。
馬蹄聲聲,兩人立刻從眾人眼前消失。
周玡臉色陰晴不定。
聞天浪對于放過樂正霖這事還是接受不能,心里好像有萬千只蟲子爬過,想抓又不能抓,忍著卻又憋成內傷,他憋屈道:“就這么放過他?”
周玡冷冷一眼,雙唇緊抿成一條線。
第九十章
冷月當空,寒風颯颯。
白茵后悔剛才怎么沒多要一件衣服呢?現在好了,凍得她想挖土直接把自己埋起來。
“你來駕馬?!睒氛厝酉逻@句話,當真把韁繩交到她手上。
白茵望著眼前這人,他身上的衣服比自己更少,單薄的衣衫,冰冷的身軀?,F在注意到了,立刻發現他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唇色泛白。
她差點忘了,這人的身體根本經不起這等折騰。白茵沉默片刻,終是開口:“夜冷風寒,我們還是找個地方休息?!?/p>
“不。”
白茵睜大眼,嘲諷道:“呵,照你這樣趕路,還不到京城就會病死在半路?!?/p>
樂正霖回眸,冰涼的嘴唇正好擦過她面頰,臉上的笑容柔情款款:“這樣也好,能讓你稱心如意。”
白茵氣結:“當然了,等你一死,我馬上張燈結彩,舉國歡慶?!焙眯牟恢H肝肺,這混蛋的良心早就喂狗了。
聞言,樂正霖竟是笑出聲來:“你心情倒是不錯?!?/p>
這樣輕快的談話氣氛,他跟她已許久不曾有。他想了想,問道:“看來剛才周玡的那番話,你芳心大悅?!?/p>
白茵面頰微紅,還好是坐在他身后,這樣便看不到。
他幾乎沒有力氣繼續端坐在馬上,半個身子都靠在她身上。白茵沉默下來,他的身體狀況如何,她是清楚的,方才雖是氣話,但句句屬實,照這樣的趕路方式,不到京城他就會一命嗚呼。也許,他也不想活下去了。
白茵長嘆一口氣:“你想死在路上,我卻不想。我們已在山東境外,休息是為了更好的前進,找個客棧吧。”
樂正霖感受到她身上越來越低的體溫,猶豫片刻,終是點頭。
客棧的老板半夜被人吵醒,態度很是糟糕,頂著亂糟糟的頭發來開門:“半夜三更的……”話沒說完,抬頭看見這么一對謫仙似的人物,半張著嘴,呆住了。
樂正霖拉著白茵落落大方走進去:“給我們一間空房?!?/p>
客棧老板回神,態度殷勤:“二樓還有上房,客官,您夫人真是漂亮,和您在一起就是一對神仙眷侶,呵呵,我都看傻眼了。”
白茵笑而不語,伸手摸錢袋卻摸個空,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錢。頓住,她淡定地望向他。
這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丟臉是一定的。
樂正霖微微一笑,似是猜到會有這么個情況,他掏出銅錢遞過去:“麻煩帶路。”
白茵又頓住,臉上是云淡風輕,心里卻思緒萬千。自從被認作殿下,每次出行都有下人帶錢,她根本不用操這個心,久而久之,也沒有帶錢的習慣。
可是他呢?他是西國的九五之尊,竟然還時時刻刻不忘帶錢,其實在他心里,從沒想過要依靠任何人,只有帶在自己身上才是最安全的。
“怎么看我看呆了?”樂正霖抬手摸自己的臉頰,還以為上面沾著什么奇怪東西。
白茵默默收回目光,反倒回頭對老板:“送桶熱水進來?!?/p>
盈盈一笑,落落大方。
那客棧老板卻面紅耳赤:“一定一定,不會打擾你們夫妻……”說到后面已是語無倫次,走出去時還撞到門,急忙道歉,走下樓梯還有摔倒的聲音。
樂正霖撫額,有些頭疼:“你在想什么?”他坐在床沿,屋里很溫暖,他呼吸平緩許多,氣色看上去也沒有剛才搖搖欲墜的感覺,“你是故意讓他誤解的?!?/p>
白茵微笑:“嗯?!?/p>
“為什么?”樂正霖眸色加深,“我以為,你厭惡和我扮成夫妻?!?/p>
“你都說了要一間房。不是夫妻還能是什么?”
樂正霖蹙眉,還想接著問,卻不想老板手腳很快地將熱水送進來,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急著退出去。
一陣風在開門的時候一起溜進來,樂正霖咳嗽一聲,捂住嘴巴的指縫里透出鮮紅色。
白茵一怔,出神地望著他。
樂正霖為這道目光,心中升起幾分喜悅,他和顏悅色地笑了笑:“不礙事,你早該看慣了才是,老毛病?!?/p>
白茵低聲:“以前只有淋雨發病的時候才會這樣,而且也極少吐血?!?/p>
樂正霖笑了笑,不說話。
白茵走到窗前,漆黑的天空月明星稀,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她關上窗又靜靜站一會兒,轉身道:“投降吧?!甭曇糨p輕的,卻打破兩人難得的寧靜。
樂正霖收斂笑意,目光變冷,一言不發地盯住她。
“如果你愿意投降,我愿放你離開?!?/p>
“呵,聞天浪那小子能同意?”樂正霖冷笑,“走到如今這步,已不是我想怎么便可怎樣,你也是一樣。白茵,你連這點道理也不懂?”
白茵低下頭,只是瞬間的沉默,她很快又抬頭說話:“我給你藥,你可以詐死,然后隱名埋姓……”
“那還不如一死。”樂正霖打斷她。
白茵神情恍惚,目光不能從他臉上移開,然后自嘲笑起來。他是如此驕傲的人,怎么能卑躬屈膝地生活?他為今日的權勢幾乎做盡一切壞事,權力就是一種毒藥,若是嘗過它,這一輩子也無法離開。從古至今,又有哪個帝王可以活著離開王座?呵,是她天真了。
白茵微笑:“我剛才說笑呢,別當真,一時頭暈說出的昏話?!?/p>
樂正霖深深望著她,生硬地轉移話題:“洗澡水都涼了。”
“……是為你叫的?!卑滓鸬?。
樂正霖一怔,目光更為幽深,似要將她看進心里去。窒息的沉默后,他長長嘆一口氣,將心中的邪念給驅散,何必呢?得到的時候沒有珍惜,失去以后就沒有必要再強要回來,他一個人下地獄便好,執念太深,于他無益。
白茵看他神色不定,還以為自己說的不夠清楚,又加上一大堆解釋:“你身子冰涼,先泡個熱水浴為好,我擔心你死在半路上,然后拖著我陪葬,所以……”
樂正霖輕笑一聲:“我明白?!彼鵁艄鈨A灑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心里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想,無端猜忌人不是好習慣,可是,理智總是比情感快一步找出結果,他閉上眼,嘴角那抹溫暖的笑意漸漸轉冷,語言不受控制地出口,“為什么偏偏想到洗澡,你只想著把彈藥扔進水中,沒了功效,然后我又手無縛雞之力,便可任你魚肉?”
白茵臉色一白。
樂正霖看到她臉色變化便知自己真的想錯了。
白茵狀似滿不在乎,開口道:“不愧是霖相,這倒可以一試?!闭f罷,起身向他走去。
樂正霖推翻浴桶,熱水潑了滿地,連他的衣擺也跟著一起濕了。白茵見狀停住腳步,可樂正霖一步一步走來,狠狠一把抱住她。
他抱得很緊很緊,用盡全力力氣。
忽然,又是一陣咳嗽,殷紅血色止不住地順著嘴角流出來。
呵,這具身子已經無能到連個擁抱都做不到。
白茵見他虛弱,便扶他到床邊,哪知他抱著不肯撒手,倒在床上的時候將她一起拖上來。他的擁抱不帶絲毫欲念,只是單純想要靠近,感覺她的溫暖感覺她的氣息。
樂正霖氣息微喘:“你心里,是不是認定我會輸?”
白茵沉默不語。掙脫他的懷抱輕而易舉,可是,她有些不忍。
“呵,我也覺得會輸?!睒氛氐?,“這不是泄氣話,現在于我最好的結局便是分江而治,可是,周玡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你也不會。”
白茵心中酸楚,很久以前,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如同神明,無所不能,只手便可遮天。再然后,她崇拜他喜歡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會同情他。
樂正霖是個不需要同情的人。她知道,明明知道,卻抑制不住心底陣陣憐惜。
“何況,即便繼續當皇帝,我也撐不住多久?!钡竭@個時候,樂正霖忍不住將心里的實話說出來,“我原以為,至少可以把皇位做到死的那一刻,呵,竟是高估自己了?!?/p>
白茵眼眶微有濕潤。
“也許只有一個月,或者更短……”樂正霖道,“只要我死守京城,想來這些時間還是能撐的?!?/p>
白茵沒有說話,他難得會有想傾述的時候,尤其還是這樣清醒。上一回說心里話,他還醉著酒,她聽到了曾以為一輩子都聽不到的話。
“白茵,我一直虛空后位,你明白嗎?”
白茵猛然怔住。
樂正霖溫柔撫摸她的臉頰,凝脂般的白皙肌膚,吸得他手指一直往下滑。他在面頰輕輕一吻,蜻蜓點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白茵沒有說話,神色漠然,藏在袖中的雙手已是緊握成拳。
不能開口,不能說話,不能這樣下去。
樂正霖嘴角的笑意漸漸苦澀,神色黯淡,笑了笑:“我說笑的,別當真。”
白茵撇開腦袋:“我沒當真。”
“如此……甚好。”甚好,甚好,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第九十一章
這一路上,樂正霖并非時時刻刻提防她,雖然彈藥始終在手,可他畢竟身子虛弱,白茵想要擒住他并非難事??墒?,她一直沒有動手。
有時候,白茵望著他的背影,想過轉身逃跑,也想過給他個痛快……腦中想的越多,思緒便越紛亂,亂七八糟一團塞在腦中,等他回頭微笑時,她便什么念頭都沒有了。
這應該是錯的吧。她問自己,一遍又一遍,依然無解。
下一回,她一定會逃走,下一回,一定會……她不斷說服自己,結果到京城近郊,還是沒有逃走。
樂正霖倒是一日比一日開心。
白茵知道,有時候他是故意把后背露給她,想看看她會做什么。她苦笑,看到他滿是破綻的身影,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出手,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殺手。
她仰望藍天白云,輕嘆,就當自己沒出息吧。
他們離開山東城的時候,周玡便親自派人跟隨其后,一路上不敢離太遠,又不敢距太近,生怕驚擾了樂正霖,惹得他拖白茵同歸于盡。
周玡站在高臺上,遙望遠方同騎一匹馬的男女,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聞天浪站在他身旁,一手拿雞腿,一手拿酒壺,看上去就是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他瞇起眼,望著同一個方向:“她有機會的,明明有機會……”閉上眼,他想到黎清,黎清也有許多機會,在樂正霖羽翼未豐之時,可以殺他千遍萬遍,可是,黎清沒有下手。
聞天浪說:“即便不忍殺他,難道殿下連逃走也做不到?”說話時,他沒有轉頭去看周玡的神色,如果他看了,一定不敢說出這些話。
周玡聲音極平極淡:“京城里面都安排好了?”
聞天浪笑道:“你倒是淡定,不怕老婆跟人跑了?”他好整以暇地扭頭,看到周玡的神色,頓時嚇得倒退三步,拍拍胸口壓驚,“老大,其實……”
“閉嘴?!敝塬e冷冷一眼,“做好你自己該做的,別多管閑事?!?/p>
聞天浪咽下口水,咕隆一聲喉結上下移動。肚子里不斷腹誹著,是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你好意思把氣撒到我頭上,好吧,先不說這頂綠帽子有沒有戴實,但你老婆對樂正霖明顯還有情愫,你殺掉樂正霖不怕以后跟她之間有梗嗎?我好心幫忙動手……
周玡站定,回頭又是一眼。聞天浪舉手投降,這下子連腹誹也不敢了。
白茵隨樂正霖進入城門,京城繁華依舊,看上去沒有被戰亂影響絲毫。檢查的士兵態度禮貌地一個一個盤查過去,查到他們時,樂正霖扔出一塊令牌。
士兵眼睛瞬間瞪大了,立即跪下,說話都哆嗦了:“陛……陛……”
樂正霖一揮手:“不必,通報上面的人來接,朕先去驛站?!?/p>
“陛下?!笔勘强跉饨K于通順了。此言一出,城門口其他人先是怔住,然后齊刷刷跪下來,異口同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蹦墙幸粋€整齊,那叫一個氣勢。
樂正霖昂首闊步走在前面。白茵沉默,這是最后逃走的機會,城門兵力不足,以她的身手逃跑沒有問題,可是,又想到這或許是陪伴他最后的時間,那夜在客棧聽到的話怎樣也無法忘記,她遲疑著轉身時,身旁某個士兵突然低語:“殿下,將軍已有安排,請入城?!?/p>
聲音幾不可聞,白茵睜大眼,看見那個士兵面色如常站在一旁,乍看之下,還以為剛才那句話是錯覺。她垂眸,不,沒有聽錯。
這時候,前面的樂正霖回頭,看見她還站在原地,便猜到她心中猶豫。他眸色深沉,回頭執起她的手,強行拉她向前行走。
響雷般的馬蹄聲傳來。東方梓來得比預料中更快。
他們還未遠離城門,東方梓帶著大隊人馬迎接在城門口,看見皇帝后急忙翻身下馬,目光投向這里,紛紛跪下:“恭迎殿下?!?/p>
“都起……”話未說完,樂正霖猛然怔住,他立刻意識到稱呼的詭異變化。殿下?他是皇帝,他們向來是稱他為陛下,這里會有這個稱呼的人,只有——他緩緩回頭,松開自己的手,向后退去幾步,冷冷望著白茵。
白茵的身份是公主,在這里只有她會被稱為“殿下”。
剎那間,樂正霖心底涼透,恍如置身于千年冰原,連心臟都凍結。
原來是這么回事,呵,原來如此。
“怪不得你愿意隨我回京,白茵,好,很好?!彼钌詈粑豢跉?,身體有些站不穩。抬眸望去的時候,樂正霖眼里僅剩的一絲溫度也消失殆盡,“原是蓄謀已久?!?/p>
虧他像個傻子似的在開心。
傻乎乎地以為她還是在意他的,傻乎乎地笑,傻乎乎地看著她,然后傻乎乎地上當受騙。
白茵也是徹底愣住。
可有了先前那個士兵的提醒,她回神極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本就是來奪他皇位的,無論過程如何,結果便是這樣殘忍?,F在能說什么呢?委屈地解釋自己毫不知情?說她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沒有必要。他們之間不需要這種解釋。
前兩天是她犯渾犯糊涂,可這糊涂不能繼續犯下去。這樣,便好了。
“東方大人,起來吧?!?/p>
東方梓剛起身,城門又傳來陣陣鐵騎聲,周玡率領周家軍趕至京城。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前行,最前方一個將士高舉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殿下,您以身犯險實在不該,幸好平安無事?!弊钕忍埋R的是聞天浪,大步跑到白茵面前,滿臉感動地跪下來。做戲便要做到十足,他要將白茵和樂正霖最后那根紅線給切斷,不該給他們任何綺念。
白茵笑笑,笑得十分好看,卻看不出喜怒:“起來吧,你也辛苦了。”
“你呢?”她抬頭望向周玡,笑問,“身為未婚夫,竟不及天浪對我的擔憂,云遠,你有什么想說的?”
這話說的,聞天浪頭皮發麻。
周玡靜靜望著她:“我知道你會沒事的。”頓了頓,“東方大人此舉實屬大義,避免內戰,讓無數百姓免去一場生靈涂炭,殿下事后定會重重獎賞?!?/p>
白茵淡淡道:“周將軍說的不錯。”
東方梓不顧他們暗濤洶涌,開口道:“樂正霖害死先帝,謀權奪位,此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微臣不過是替殿下分憂,為宗室效忠?!?/p>
白茵淡淡道:“說得好?!?/p>
東方梓身子微微一顫,這句話里聽不出什么,眼前這個不是好糊弄的主,不能因為她是女子就以為她會心慈手軟。之前他效忠樂正霖的事可大可小,端看新皇帝是什么心情。往好里說,他是臥薪嘗膽忍辱負重,臥底在樂正霖身邊。往壞里說……就是砍頭的事了。
玩政治的,最怕便是站錯隊。
現今的局勢,瞎子都看出來誰是贏家,他若還待在樂正霖身旁,豈不是自找死路。
“微臣先將樂正霖押下去,等殿下親自發落。”
白茵還是淡淡說一句:“好?!?/p>
她的目光淡然無波,望了樂正霖一眼便收回目光。從頭到尾,樂正霖只是看著她,沉默地看著她。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條寂寞的影子,長長的,黑色的,一動不動。他就那樣站在那里。
第九十二章
奸賊樂正霖被押下獄,這場大清洗中,朝中大臣辭官的辭官,賜死的賜死,升遷的升遷,各人有不同的際遇,待一切穩定下來,也是幾日后了。
雕欄玉砌,紅墻黃頂,氣勢宏大。
白茵獨自坐在龍椅上,殿中只有她一個人,靜靜地閉目養神。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來,柔聲道:“都辦妥了?”
高大的身影斜倚墻面,深深望過來:“嗯,東方梓決定辭官。”
白茵挑眉,他挖空心思和周玡串通,逼死樂正霖,打開京城城門,竟只是為了全身而退,說出來沒人會相信:“不是演戲?”
“當年三位托孤大臣,聞千歸,東方梓和蘇梓潼,只有他一人活下來,已是極好的結局?!?/p>
白茵道:“若只是為此,即便他不背叛樂正霖,我也不會趕盡殺絕,辭官這等事自會點頭同意?!?/p>
周玡的身影籠罩在她眼前,雙手撐在兩側,成熟男子的氣息鋪天蓋地,讓她有種無處可逃的感覺。他的聲音低沉而磁性,輕輕壓在她心頭:“你在意的,是他背叛樂正霖?”
白茵笑道:“我怎生聞到一股子酸味?”
“呵呵。”低低笑聲從震動的胸腔中傳出,“我確實吃味?!?/p>
聽他這樣老實承認,白茵卻不知該如何接話。頭稍微抬高點就可以接觸到他下巴冒出的青色胡渣,刺刺的,又癢癢的。他這幾日繁忙得沒時間清理自己,她抬手去摸,有些扎手,正欲溫柔細語幾句,卻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眉目深沉。
“你為何途中沒有逃脫?”
白茵心中一緊,欲言又止,一時間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他看到了,這是白茵腦中第一個念頭。
周玡親吻她的手腕,感覺到脈搏的跳動,一下一下,漸漸加快。他沉默一下,道:“我說出來是因為我相信你,你我之間不該有誤會,也不該有隱瞞?!?/p>
他說:“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相信。”
白茵感動萬分,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主動獻吻。柔軟的紅唇先是小心翼翼碰一下,偷偷看他的神色,毫無變化,她氣餒地垂下頭來,看來這一招很難蒙混過關。
他目光深沉地盯住她看了會兒,輕而易舉單手擒住她的雙手固定在頭頂,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滾燙的臉頰。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白茵挖空腦子,想著怎樣解釋才好。
話未說完,周玡一低頭,已是重重地吻了上來。
只親得她氣喘吁吁,頭暈腦脹,他才松開她。他仿佛一只狼,開始輕咬舔舐她的耳垂和脖子,只令她從身體到心,慢慢酥麻起來。
“罷了,我不想聽了?!?/p>
白茵面紅耳赤地抬頭,她忽然抬手,輕輕地、近乎溫柔地,環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埋在他胸前:“云遠,我對樂正霖的確有幾分不忍,可是,如今我愛的人是你?!?/p>
“我信你?!?/p>
白茵展顏一笑。
周玡神色微有迷亂,此情此景,他擔心自己做出更加放肆的舉動,只能牢牢抱住她,腦袋抵在她肩膀上,呼吸紊亂而急促,將勃發的欲望壓制下去。
“白茵,若你不忍殺他,可以暗中放他走。”他不忍看見她為難的模樣,雖然其他人那里很難過關,天浪第一個就會跳起來,可是,與此相比,他更加不想看到她郁郁寡歡的神情,“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白茵這次是真的呆住,這種順從幾乎是沒有原則的順從,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不,我不會這樣做,”她將他推開一些,雙眸直視,“我是西國的皇帝,不會以自己的私人感情為重?!?/p>
“還沒登基呢?!敝塬e促狹地笑道。
白茵也笑了:“登基以后,你可就天天都要跪我了?!?/p>
“甘之如飴,不用登基,我就愿天天夜里……跪著?!弊詈髢勺终f得曖昧而挑逗,白茵面頰上剛剛褪下去的紅潮,因他這句話再次漲得滿臉通紅。
“待我登基的那一日,便是我們成親之日。”
第九十三章
國事上,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白茵真正開始處理這些,終于發現皇帝是世上最難干的工作,起得早睡得晚,初上任很多事情還要摸索,更是復雜。這樣的勞累繁忙,她想樂正霖忙得身體日漸虛弱也屬正常。
樂正霖,她又想到這個名字了。
她坐在御書房,案上疊著厚厚的一堆奏折,這些日子想忽略這三個字太難,一本一本折子上面,都要求處死他,措辭嚴厲,來勢洶洶。
白茵長嘆一聲,閉上眼,疲憊地揉揉眼睛。
他曾教過她,皇帝應該把人當成棋子,什么人擺什么位置,如下棋一般,保持冷靜的態度,不摻入過多感情。仁慈的帝王勢必會滅國,把每條人命都看很重,畏手畏腳,最終丟失的,必是自己的命。他說的,都是對的。
白茵一個人徐徐穿過空曠的長廊,空氣中帶著淡淡的熏香,轉過拐角,華麗的錦繡龍袍蕩漾出高貴迷人的弧度。
門口站著兩個守衛,見到她急忙行禮。
打開門,白茵走進去。
她并未將樂正霖囚禁在陰暗的地牢,而是關在皇宮偏僻的角落。他身子虛弱,受不得地牢中的濕氣,既然無法讓他一直活下去,至少在他活著的時候,盡量給他好的。
聽到開門聲,樂正霖頭也不抬,似乎早猜出來者是誰,淡淡道:“我琢磨著,你也該出現了。”
他背對她而坐,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單手執黑色棋子,巨大的棋盤上黑白二字零零落落,他一人分飾兩角,自行取樂。
白茵只覺腳下步子沉重無比,每走一步都是在刀尖上忍受折磨。拼著全身勇氣才沒有從這里奪路而逃。
屋中只有棋子輕擊棋盤的聲響,棋盤棋子皆是珍貴玉石雕砌而成,下子時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叮聲響。
白茵沒有說話,輕輕一聲“嗯”似乎在喉嚨里打滾,說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多沙啞。
她深深呼吸一口氣,艱難道:“勞你久候?!?/p>
她站在他側面,高挺的鼻梁一半陷在陰影暗處,雙眸下垂,晦暗不明。他每一手動作都是優雅無匹,翩翩君子當如是,階下囚也蓋不住他溫潤如玉的氣息。
“不敢當?!睒氛睾喍袒氐?。
從她進門的那刻起,他就一眼也沒看,不想看,不愿看,也不敢看。
他沒有說話,她也當真就不說話,站立在一旁靜靜看他下棋。
這股子窒息般的沉默壓得他心頭喘不過氣,樂正霖知道他呼吸的頻率已被打斷,可實在無話想對她說,這種時候,再說什么都是多余。更何況,他想說的早對她說完了。
白茵忍不住,起身走到他對面,坐下執起白色棋子,搶在他前面落下一子。
啪,聲音清脆。
樂正霖收手不及,和她的手掌摩擦而過,冰涼的掌心泛起燥熱感。
“我覺得,這樣下更有意思?!彼崧暤馈?/p>
樂正霖沉默不語,反手一推,整盤棋子便被撥亂,不少黑白子還掉落地面,滿滿都是拒絕聲音。他冷聲道:“不需要。”
白茵呼吸一滯。
“不知殿下所來何事?”
她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緩緩道:“來送你最后一程。”
樂正霖終于抬眸,目光冷漠。四目相對,卻是白茵先躲開視線。他見狀一笑,笑意中也是掩不住的冷意,嘆息一聲,再度開口又是淡然:“你也算有個帝王樣了?!?/p>
此刻,門外有侍衛通報:“啟稟殿下,聞大人求見。”
聞天浪竟是尋到這處來了?
白茵想到聞天浪對他的憎恨,她擔心這里情況失控,起身向外走去:“知道了?!币徊缴形纯绯觯箝T已被打開,聞天浪走進來,參拜道:“微臣失禮,殿下恕罪?!?/p>
未經她同意就擅闖進來,豈止是失禮。
白茵眉頭微微一蹙,看到他滿身戾氣,雖在對她行禮致歉,可目光牢牢抓住樂正霖不放,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她開口:“出去說話?!?/p>
“微臣實為樂正霖而來,不能出去?!甭勌炖烁纱嗝靼椎卣f出來。
白茵眉頭皺緊:“此事與你無關,我自有決斷?!?/p>
“殿下的決斷未必是微臣的決斷,所以,懇請殿下讓微臣親自動手。”聞天浪一邊說一邊直直向樂正霖走去。
白茵眼前情況不對,臉色發黑:“聞天浪,最后給你一次機會,出去?!?/p>
她聲音冰冷,已是動怒。
聞天浪腳步一頓,終于舍得將目光分一些給白茵,他抬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心臟劇烈跳動讓他有些承受不住,胸口的衣服也被抓得皺巴巴。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朝思暮想要殺的人就在眼前,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就大功告成。
“殿下,屬下輔佐您陪您一路打來,為的只是這個目的,您心知肚明,還望成全?!甭勌炖艘娝粍勇暽闹懈羌鼻校赞o之中諸多沖撞,“此前,您秘密將他囚禁在此,微臣千盼萬盼殺死他,回到京城竟然找不到他的下落,您可知微臣是何等心情?殿下不忍下手,微臣愿意效勞,不,應該說,務必讓微臣效勞?!?/p>
想到有人如此念著自己,樂正霖嘴角勾起,似是微微一笑。
這一笑,看得聞天浪更是怒火中燒,沖上前,揮臂重重一拳砸到他臉上。骨頭擦過皮肉的沉悶聲音,頓時嘴角破裂,鮮血直流,樂正霖臉上青紫痕跡十分刺目。
白茵斥道:“聞天浪,你究竟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殿下!”聞天浪言辭比她更為激烈,滿目赤紅,握緊拳頭,“我不要加官晉爵不要榮華富貴,只要能殺他,賠上我一條性命也無妨,求殿下成全!”
說到這份上,白茵無法拒絕。她抿唇不語,竭力控制臉上神情,可悲戚之色還是隱隱流露。
她閉上眼,片刻,復又睜開:“我沒說放過他。”
這句話成功阻止聞天浪的動作。
樂正霖輕笑,笑容極淡,荒蕪的眼底滿是空洞。他凝眸望來,緩緩斂住笑容,開口道:“無妨,我本就命不長久,再活也活不久去?!?/p>
“殿下將他私藏于此,群臣上奏殺他,您卻遲遲不動手,難道不是心軟?”聞天浪還有懷疑。
“事情太多,總得一樣樣來。”白茵道,她抬手擊掌三下,門外立即有人端著酒壺和酒杯進來,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旁。白茵低垂眼眸,纖纖玉手執壺倒酒,嫩白的指尖在陽光下泛著粉色光彩,“天浪,你出去,我單獨送他一程?!?/p>
聞天浪聞言一動不動,眸底滿是不甘心。
“出去。”白茵冷聲,“我不會騙你,你可在外等候,事后看他真死還是假死?!?/p>
聞天浪無奈只得離開。
關門聲回響屋中,轉眼間,這里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白茵顫抖拿著酒杯,毒酒在搖晃中濺在地面幾滴。她低頭望去,方才樂正霖被打倒在地,青紫痕跡雖添上幾分狼狽,但他神情竟是一分未變。直至看到她遞上毒酒,他眸底終于染上痛色。
“與其假借他人之手,不如我親自來?!卑滓鸬纳碜硬蛔☆澏?,無論如何也止不住顫抖,連帶著語氣也微微發顫,“我不想自欺欺人,我會讓自己記得,手上還沾著你的血。”
字字清晰。
聽到這番話,周圍顯得愈發寂靜。
“呵?!睒氛剌p笑,這算什么?自我折磨?他起身扶住那只不住發顫的手,感受到那手抖得更厲害,他握得更緊,緊密地沒有絲毫縫隙,“再抖下去,酒都灑光了。”說罷,拿過酒杯欲一飲而盡。早晚都是這番結果,不如他自己動手,快刀斬亂麻。
他抬手一拿,竟然沒有抽走。酒杯還被她穩穩拿在手中。
白茵淚光晶瑩,滾落面頰,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我……”她開口,卻是泣不成聲,雙手卻將酒杯握得更緊。
“自作孽,不可活。當初是我親自向北國要人,把你弄到我這里,呵,若是重來一次……”他閉上眼,嘴角有一絲笑,“這世上,沒有若是?!?/p>
白茵猛地閉上眼,心痛萬分。
“放手?!睒氛厝崧?,“不是你殺我,是我自己選擇這條路?!?/p>
他說:“我不想你夜夜噩夢,殺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記住?!?/p>
他說:“只要是你給的,我便甘之如飴?!?/p>
他說:“白茵,不要忘了我,你要記著,一直記著……”
說完,他一手奪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轉瞬之間,毒酒入腸。
白茵淚流滿面,心頭如被千刀萬剮,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他。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熟悉的藥香味,淡淡的,清雅如人,曾讓她日思夜想的香味,縈繞其中。
“白茵,別哭。”樂正霖反手抱住她,藥力很快發作,他神智開始迷亂,仍是極力睜大眼睛,似要將她刻進眼底心底。
他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你沒有做錯。”
白茵含淚,搖頭。
“你沒有做錯。”樂正霖見她還是固執地搖頭,便微微一笑,“即便錯了,我也原諒,無論什么都原諒?!?/p>
他目光渙散,可視線仍在她面龐上流連不去:“呵,不要哭,最后對我笑一笑……”眼前一陣發黑,身體的力氣漸漸流光。
白茵滿面淚水,嘴角急忙勾起一個笑容,她自覺笑得不好看,便抬手摸臉,想擦干凈后漂漂亮亮再笑一個。
一手松開后,他的身體便直直向下滑去,倒落在地。
白茵僵住,保持半抬手的姿勢,怔怔地,怔怔地向下望去。
他靜靜躺在地上,嘴角微翹,似是在夢中遇上美好的事情,就這樣沉睡不起。
呵,這樣的笑容,他活著時候從未有過。笑得這么孩子氣,這么開心。
白茵蒼白嘴唇顫抖不已,掩面大哭。他是她最初愛上的人,驚才絕艷、溫文爾雅,愛上他是那樣簡單的事,讓她眼里再看不到其他。
死去的人帶著自己的故事離開,活著的人要繼續書寫人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白茵打開殿門,雙目依舊紅腫,可臉上神情已恢復端莊嚴肅,望著前方,一步一步離開。
是年三月,樂正霖被賜毒酒,甍于宮中。
第九十四章
將樂正霖的殘留勢力收拾干凈,重整朝局,穩定下來花了白茵不少時間。
朝上大臣日日跪于殿門前,懇求皇上早日登基。
“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殿下為江山社稷考慮?!?/p>
胡子花白的老臣子就差沒頭撞柱子,以死明志,表達出希望新帝登基的懇切。
“殿下,西國古來早有女帝先例,您乃天命所歸,無需謙讓。”
白茵坐在殿內,聽外面那一聲聲的懇求,仿佛她不登基就會天下大亂硝煙四起民不聊生。這出戲碼雖有預料,可真正面對卻是哭笑不得。
周玡告之她,朝中臣子還有人對女帝有所怨詞,也有人對她的能力抱有懷疑,擔心她是周家扶植的傀儡皇帝。所以,需緩一緩。直至有人熬不住,群臣懇求才好光明正大地坐上龍座。結果一緩便緩了這么久。
雖未正式登基,白茵卻早開始行使帝王的權責,批閱奏折、垂簾上朝。眾人見她的確能扛下整個國家,贊同的人便越來越多。
“周將軍到。”
周玡拍打肩上的雨滴,外頭在下毛毛細雨,他懶得撐傘,肩頭微有濕意。
白茵道:“北國也送來賀禮,不日就會啟程,恭喜我登基?!?/p>
周玡笑著走來:“他們消息倒快,你還未對外公開就已送禮?!?/p>
白茵似笑非笑:“不是你暗中通知的么?”
周玡噎住,覺得自家女人腦筋越轉越快,一日比一日難哄。他心里想著,既然要做戲,顯出無奈坐上皇位,索性把戲做大點。
“我擔心你這段時日煩膩皇帝的工作,到時候假戲真做,真把擔子一扔就跑路,所以覺得得盡快定下來。”
“是盡快登基?還是盡快與你成親?”白茵調笑。
周玡一愣,抬眸,不緊不慢地看她一眼,還有些濕的黑色短發,緊貼那英俊硬朗的臉龐,看上去有幾分性感?!鞍滓稹彼呱锨埃婵妆频煤芙瑲庀娫谒樕?。
白茵沒膽子繼續調戲,低著頭,一聲不吭。
“膽子大了?!彼捻泻σ猓坏皖^,冰涼的唇重重壓上她,火熱的舌強勢糾纏著她口中的香甜,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吻罷,兩人都是氣喘吁吁。
“還有一事要與你說。”周玡壓下欲火,打開窗戶吹涼風,“天浪請辭?!?/p>
白茵沉默片刻,他終還是要離開。對他而言,該了的心愿都已了,生無所求。她曾擔心他會自盡,會追隨宗黎清一同死去,如今,他選擇辭官隱退,浪跡天涯,倒也不錯。
“準?!?/p>
這個字之后聽不到其他,周玡回頭,見她靜靜坐在那里,傾灑入殿的月光清冷而溫柔,襯得那張嬌艷面孔愈發誘人,卻又多了一分寂寞。高處不勝寒。孤家寡人,注定是一人。
周玡心中憐惜,靠近身軀。他的手指像是有魔力,觸過她每一寸肌膚,都引起陣陣戰栗。他這樣溫柔,這樣認真,一點一點吻過她臉頰,輕聲道:“我會一直陪著你?!?/p>
白茵軟軟地“嗯”一聲:“我決定了,一月后登基,婚禮也該開始籌備?!?/p>
周玡笑著,又吻一下:“等著我來娶你?!?/p>
“將軍大人,”白茵笑得幾分狡黠,“不該是我娶你嗎?”
周玡沉默,長時間的沉默。他的雙瞳,此刻卻比夜空的繁星還要明亮,炯炯有神地盯著她。若是平時,白茵見他這幅模樣定會見好就收??纱藭r,她眼前浮現著想象中的畫面,周玡穿著大紅嫁衣,坐上花轎嫁入皇宮。這幅畫面十分美好,白茵為這份美好,膽子肥了許多,笑著伸手摸摸他的臉:“要不要紅蓋頭呢?”
還是沉默。
白茵覺察出自己玩過分了,凝視近在咫尺的俊臉,沉黑的眼眸盯著她的眼,蓄勢待發。
她的笑僵在臉上。
“怎么不說了?”黑眸的顏色越來愈深,聲音沙啞,盯住她看了許久,忽然笑了,“接著說,我在聽呢?!?/p>
白茵硬著頭皮,男人最不能容忍在這事上被冒犯,她是不是踩到老虎尾巴了?
“掀開紅蓋頭你打算做什么?”周玡微笑,粗糲大掌忽然伸過來,將她一只手捏在手心,慢慢牽引著,停在自己的衣服盤扣上,握著她的手緩緩解開,里頭只有一件白色中衣,結實的胸膛若隱若現,“后面的,你會嗎?”他低頭,呼吸灼熱,“或者,我來教你?”
白茵的臉驟然升溫。
周玡手指挑起她的下顎:“我的殿下,要我上花轎么?”
白茵連連搖頭,擔心在這里就被吃干抹凈,倒時候她皇帝的威嚴往哪擺:“不用,不用,我坐花轎就好?!?/p>
周玡失笑,愛戀地又是一吻。
一月后,白茵登基,同時帝后大典。
終
“宗歷523年,相隔百年之久,西國第二位女帝登基,四海靖平,天下咸歸?;史蛑塬e,字云遠,掌天下兵馬,與帝共治江山,帝后情篤……”
庭院中百花齊放,稚齡少女坐在秋千上,晃啊晃,一張瑩白小臉精致可愛,笑時還有兩個小酒窩:“既有了愛情,又有了權勢,皇祖母的一生真是美滿。”
隨伺的女官偷笑:“公主殿下在想姻緣了嗎?”
德琳公主搖擺秋千,稚氣的臉蛋上有幾分早熟,笑得甜絲絲:“我也要做女皇,也要娶個將軍皇夫?!?/p>
身后的女官又笑了。
遠處有下人跪下:“公主殿下,皇太后召見您。”
德琳公主眼睛一亮,扔下史書,蹦蹦跳跳跑過去:“皇祖母醒了嗎?嘿嘿,我要聽皇祖母講給我聽,比看書什么的好多了!”
御花園中微風陣陣,拂過書頁,沙沙作響。
史書停在方才那頁:
宗歷559年,周玡逝世,女帝悲痛,一病不起,傳位于長子宗穆凌,獨居后宮,不問朝政。
明康帝即位,開大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