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心靈休憩的港灣

摘 要：周作人對故鄉紹興始終存在著既疏離又時常懷戀的心情。故鄉紹興遺留下來的“禹墨遺風”與周作人本身的性分是相契合的；但故鄉民情之“鄙陋澆薄”又是他所厭惡摒棄的。若觀照周作人的一生，我們看到當他反顧故鄉之時也是他心靈需要休憩之時。因此，“故鄉”，對于周作人而言，更在于一種意象，存在于其精神世界，反顧故鄉即是回歸自我，從而獲得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安寧。

關鍵詞：周作人 故鄉 心靈港灣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① 在《故鄉的野菜》里周作人表現出了他對故鄉紹興的疏離。在《與友人論懷鄉書》中，他再次說：“照事實來講，浙東是我的第一故鄉，浙西是我的第二故鄉，南京第三，東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愛浙江。在中國我覺得還是北京最為愉快。”② 而以上五個“故鄉”中，最令他懷念的卻是日本的東京以及九州關西一帶的地方。

他的泛家鄉觀，使得自己出生于斯成長于斯的紹興埋沒在南京、北京、東京等眾多地方。是否，隨著他的南京求學離開，紹興也就遺失在他的記憶中了呢？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故鄉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③ 呢？

的確，他嫌惡故鄉民情之“鄙陋澆薄”、民性之愚昧守舊，鄙棄故鄉紹興“偏隅小郡”的小家子相。似乎，他那么想拔除自己的浙東性、“師爺氣”，似乎，他那么想趕走自己身上“十字街頭”的“流氓鬼”。但另一方面，周作人對故鄉紹興似乎又并不缺少感情，他本人也明確作過表示：“故鄉的山水風物因為熟習親近的緣故，的確可以令人流連記憶”④。對于故鄉的野菜、老酒、茶干，對于幼時捉蒼蠅、上墳、過節、看戲等等的人事、景物，他時時憶起，描寫中彌漫著溫暖的人情味。

對于紹興的兒歌童話的搜集整理，對于故鄉古跡的調查等周作人頗有興趣。而“對于山陰會稽人的著作不問廢銅爛鐵也都想要”⑤。正如他所言：“看同鄉人的文章，有什么意思呢？以詩文論，這恐怕不會有多大意思”，“大約還是這詩中的事與景，能夠引起我翻閱這些詩文集的興趣。因為鄉曲之見，所以搜集同鄉人的著作，在這著作里特別對于所記得事與景感到興趣，這也正由于鄉曲之見”，“蓋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親歷，故感覺甚親切也”。⑥

在文學藝術上，他對于鄉土藝術也很是愛重，提倡地方趣味在“世界的”文學中的融入。在給劉大白的《舊夢》所做的序中提出對“因反抗國家主義遂并減少鄉土色彩”的觀念的異議，認為“因為對于褊隘的國家主義的反動，大抵養成一種‘世界民’的態度，容易減少鄉土的氣味，這雖然是不得已卻也是覺得可惜的”⑦。從而希望劉大白先生“能在《舊夢》里更多的寫出他真的今昔的夢影，更明白的寫出平水的山光，白馬湖的水色，以及大路的市聲”。

而在周作人的一生中，他也終究擺脫不了思鄉的蠱惑，于漫漫歲月中時時反顧。

1903年，一場偶發的大病使周作人的革命激情受到遏制，他接受西方文化后第一次對傳統文化發生了傾斜，在“歐化”與“國粹”間徘徊：“近年我之思想大變。昔主強權，今主悲憫；昔主歐化，今主國粹”，并說：“今者，或乃瞀于西學，至欲唾棄國學，過矣。”于是，在他過朝天宮看到有人在小池塘捕魚時，憶起“故鄉菱蕩釣魚鰷之景”，言“寧可再得，令人不覺有故園之思”⑧。

1911年，周作人從日本回到紹興，感受到的卻是故鄉的敗落景象，家鄉的疏離、他人的不理解，使得在辛亥革命中的他益發感到孤獨寂寞。在辛亥革命與“五四”運動之間的歷史波谷中，他開始搜集整理紹興兒歌童話和同鄉著作，調查故鄉的古跡。“在讀書寫作、追懷先賢、賞玩古董之中，尋到了生活的樂趣，獲取了心理的平衡”⑨。

1924年以后，“五四”退潮，新村運動的烏托邦理想破滅，深感“教訓之無用”，周作人的思想態度、文學主張隨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與調整。他把目光轉向了自己“美文”的寫作，回歸到了藝術與自我本身。他寫下了《苦雨》：憶起在水鄉紹興，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 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憶起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父親的保姆之喪時歸途遇暴風雨危險卻又愉快的經歷；暗想自己“大約還有好些‘為魚’的時候——至少也是斷發文身時候的脾氣”⑩，對于水頗感親近。而后還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苦雨齋”。在暑假應邀到濟南講學時，也處處聯系著“過去”，覺得濟南“很有江南之風味”，“所以是頗愉快的地方”。11

“三·一八”慘案后，他留在北京繼續主持《語絲》工作。在政治的漩渦中，他突然感到很累，“因為天天看報的緣故”，“頭腦……已經疲倦極了”，“我不是政治家，又來討論三民三愛什么主義的優劣”，實在太吃力，“但人是‘政治的動物’，我也就不免要留心來看看中國政治的消息”。12 身為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真正心向往之的絕非是政治的爭斗。于是他寫下了《烏篷船》，懷戀“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的悠然閑適，“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13 的自由愜意。

1937年以后，北平淪陷，周作人“下水”。表面上的平靜坦然掩蓋著心頭的痛苦，作為一個深受儒家傳統倫理觀念熏陶的知識分子，他深感自己已可悲地失落了自我。故鄉的人事就在此時屢屢出現：禹跡寺、上墳船、東昌坊故事、石板路……后來，他把《禹跡寺》《上墳船》連同《關于范愛農》《玄同紀念》《記蔡孑民先生的

事》等懷念故人的文章，《關于朱舜水》《關于陶筠廠》

《關于楊大瓢》等追懷鄉賢的文章，合為《藥味集》，并在序中言：“拙文貌似閑適，往往誤認，唯一二舊友知其苦味”，“今以藥味為題，不自諱言其苦，若云有利于病，蓋未必然”。14

以上種種，我們可以看到，在周作人一生中，每當徘徊、迷茫、疲憊、痛苦之時，他便會想跳出現實紛擾，反顧故鄉，回歸自我。

奧地利心理分析學家A.阿德勒認為：“在所有心

靈現象中，最能顯露其中秘密的，是個人的記憶。他的記憶是他隨身攜帶的能使他想起自己本身的各種限度和環境的意義之物。記憶絕不會出自偶然，個人從他接受到的多得無可計較的印象中，選出來記憶的，只有那些他覺得對他的處境有重要性之物。因此，他的記憶代表了他的生活故事。他反復地用這個故事來警告自己或安慰自己，使集中心里于自己的目標，并按照過去的經驗，準備用已經試驗過的行為樣式來應付未來。”15正是這樣，周作人時時拿出故鄉的記憶，來慰藉自己的心靈。這種追憶，帶有溫馨的甜味，又帶有凄清的苦味，如一劑藥，使其獲得精神的撫慰與一時的安寧，從而獲得繼續前行的力量。

而周作人將日本東京看做是自己的“第二故鄉”，對它的情感似乎勝過出生之地紹興的那種情感，恰恰可以從另一方面證明其對故鄉紹興的情感。

他在《日本管窺》中說：“大抵在本國因為有密切的關系的緣故，往往多所責望，感到許多不滿意處，或者翻過來又是感情用事地自己夸耀，白晝做夢似的亂想，多半是情人眼里的臉孔，把麻點也會看做笑靨。對于外國則可以冷淡一點，不妨稍為個人主義的，無公民的責任，有寓公的愉快。”16 在《懷東京》中，他也再次申說：“正因為對于鄉國有情，所以至于那么無情似的譴責或怨嗟。我想假如我要寫一篇論紹興的文章，恐怕一定會有好些使得鄉友看了皺眉的話，不見得會說錯，就只是嚴刻，其實這一點卻正是我所有對于故鄉的真正情愫。”17

而他所懷戀的明治時期留學于日本的生活，實與其在故鄉的生活具有一定的相通性。日本“清淡質素”的飯食、狹小的居住空間、簡樸的生活用具、質樸的生活方式……與其在故鄉紹興的生活同樣具有“簡單中

有真味”的韻味。在紹興這片古越大地上，“食貧”“習

苦”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正是自古以來“以自苦為

極”“而形勞天下”的禹墨精神陶冶出的平民文化性格

和體現。生長于紹興東南水鄉的周作人，正是因為從小習慣那種“民生寒苦”的生活，對于東京的下宿生活也自然過得如魚得水。

而他自己也承認：“我對于一部分的日本生活感到愛著，原因在于個人的性分與習慣。”18 他喜愛清淡質樸的文風。在“文抄公”時期，他的擇書標準便是：“不問古今中外，我只喜歡兼具健全的物理與深厚的人情之思想，混合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之紋章”19，覺得“隨處保留著質樸的色味”的文章“讀時覺得很是愉快”。20 寫文章也認為“沒有別的訣竅，只有一字曰簡單”21，極為反感高談闊論，覺得應該洗去鉛華，盡顯本色。周作人這種喜清淡質素、簡單質樸的“性分”正與其愛著的那部分日本生活相契合，也正與他早年在故鄉紹興所領略到的“禹墨遺風”相契合。

而在日本，因為有魯迅這位兄長的庇護，使得他除卻了很多“對外交涉”方面的煩擾，與在故鄉紹興相比，摒除了諸多紛繁的人事，使他更能夠沉浸于恬淡閑適的個人世界。

因而，從他對故鄉的矛盾情感中，我們感到，他所反顧的故鄉紹興，并非是實實在在的紹興，而實為一種意象。這個“故鄉”，是摒卻了蕪雜世事，超然淡泊、寧靜和諧、充滿了質樸人情味的故鄉。這個“故鄉”，所擁有的“素樸簡單中有真味”的平民生活與他的內在性情相契合。這個“故鄉”，讓他在精神疲憊時得以休憩，尋求苦中作樂的一絲安慰，享受片刻的心靈寧靜。正如他自己所言：“凡懷鄉懷國以及懷古，所懷者都無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講事實一樣沒有什么可愛”，“我們對于不在面前的事物不勝戀慕的時候，往往不免如此”，而這種懷戀“不能憑信為事實”。22 “故鄉”，成為一種意象，存在于周作人的精神世界，讓他的心靈得以休憩。

①③ 周作人：《雨天的書·故鄉的野菜》，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頁，第52頁。

②22 周作人：《雨天的書·與友人論懷鄉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頁，第120頁。

④ 周作人：《風雨談·紹興兒歌述略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頁。

⑤ 周作人：《秉燭談·再談尺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32頁。

⑥ 周作人：《風雨談·三部鄉土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頁。

⑦ 周作人：《綠洲·舊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頁。

⑧ 周作人：《風雨談·舊日記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頁。

⑨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83頁。

⑩ 周作人：《雨天的書·苦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11 周作人：《周作人書信·濟南道中之三》，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頁。

12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5·閑話拾遺·曳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頁。

13 周作人：《澤瀉集·烏篷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頁。

14 周作人：《藥味集·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第2頁。

15 [奧]A.阿德勒：《自卑與超越》，黃光國譯，作家出版社

1986年版，第66頁。

16 周作人：《苦茶隨筆·日本管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頁。

1718 周作人：《瓜豆集·懷東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第69頁。

19 周作人：《苦竹雜記·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頁。

20 周作人：《苦竹雜記·如夢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頁。

21 周作人：《風雨談·本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

作 者：馮 潔，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思潮與批評。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