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堰河——我的保姆》是我國著名詩人艾青的成名作。深受《圣經》啟示和影響的詩人在此詩中與基督教思想達到了一定程度的精神契合,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苦難意識、犧牲精神、博愛之情。本文在論析這三方面的基礎上總結了大堰河與《圣經》中圣母的相似性,以及“我”與耶穌的相關性,由此意圖對詩歌中的圣經意象進行一番仔細的解讀。
關鍵詞:艾青 《大堰河——我的保姆》 圣母 耶穌
在中國現代詩歌發展史上,艾青被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譽為“中國詩壇泰斗”。他的作品擁有世界廣大的讀者群,引起研究界經久不衰的興趣。直到今天,國內外評論和研究艾青作品的文章和書籍數以千計。《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早期作品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作品,受到了評論界的高度評價,并作為我國現代詩歌的經典之作被選進了高中語文教材。以往的學者們主要從詩歌的主題和語言兩大方面對這首詩歌做了一些研究,而對詩歌中的圣經意象及由此展現出來的詩人深受西方傳統文學的熏陶等方面的研究卻寥寥無幾。因此筆者擬從艾青與西方傳統文化——《圣經》的精神契合的角度探討這首自傳性較強的詩歌,期望能幫助那些喜愛艾青的讀者更加全面地認識理解這位大詩人,揭示其心理狀態及其詩歌的真正永久的價值。
雖然我們無法在艾青的生平傳記中找到有關他是否受洗加入基督教的記載,但只需認真閱讀艾青的詩作,我們便能顯而易見地看到基督教和《圣經》對艾青的深刻影響。翻開艾青的詩集,便會發現,艾青引用《圣經》或《圣經》故事的詩篇就不下十篇:“一個拿撒勒人的死”、“病監”、“馬槽”、“笑”、“火把”、“播種者——為魯迅先生逝世四周年紀念而作”等,而在上述這些詩歌中引用或化用《圣經》意象和典故更是俯拾皆是。
眾所周知,艾青曾因遭到反動當局的迫害而身陷囹圄,據說在獄中,唯一準許閱讀的書籍只有《圣經》。但是,這不是他首次與《圣經》親密接觸。艾青在遭到迫害投入上海監牢前,身為繪畫專業學生的他十八歲便離開了就學的杭州藝專,遠去法國巴黎學畫,直到1932年回國。在回憶巴黎生活的《古宅的拜訪》一詩中,他曾寫道:“……有個中世紀的巴黎/遠離了喧囂/蟄伏在《圣經》里的巴黎?!笨梢?,早在巴黎時艾青對《圣經》就已較為熟識了。此外,艾青在回顧自己的創作道路時曾這樣說:“從高小的最后一個學期起,我就學會了全盤否定中國傳統的舊文藝。對于過去的我來說,莎士比亞、歌德、普希金是比李白、杜甫、白居易要稍稍熟識一些的,我厭惡舊體詩詞,我也不看舊小說、舊戲,我所受的文學教育,幾乎完全是‘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和外國文學?!雹?眾所周知,基督教和希臘羅馬文化是西方文化兩大支柱,古希臘文學與《圣經》也因此被認為是西方文學的兩大源流,是西方文學中最為經典的作品。由此可見,曾在國外學習多年的艾青定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一些西方宗教和西方文學的熏陶。
《大堰河——我的保姆》(以下簡稱為《大堰河》)發表于1933年。此前,詩人因組織進步畫社,以顛覆政府罪判刑入獄。在此年初,一個下雪的日子,他從碗口大的監獄窗戶看出去看到了外面的大雪,想起了兒時的保姆大葉荷,他以不可遏制的詩情一氣呵成了這首贊美詩。大家知道,這首詩的題材(故事),取之于詩人幼年時代那段特殊不幸的生活經歷——艾青回憶:“據說我是難產的,一個算卦的又說我的命是‘克父母’的,我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不許叫父母‘爸爸媽媽’,只許叫‘叔叔嬸嬸’。我等于沒有父母。”② 于是,他生下來不久就被送到一個貧苦農婦家里去哺乳寄養。“這位做我奶娘的貧農婦女原是童養媳,連名字也沒有;因為她家在臨近的大葉荷村,所以大家就叫她大葉荷。大葉荷養我時,已是第五個孩子的母親,奶水不多,加上自己還奶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不多的奶水分給兩個孩子,就更不夠了。于是,她只得把自己的女孩溺死,專來哺育我?!雹?《大堰河》是一首寓抒情于敘事的“贊美詩”,這首長詩的結構是緊緊扣住“大堰河”與“我”之間的特殊的關系而展開的。全詩共有十三個詩節,大致可以把它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第1—2詩節);第二部分(第3—11詩節);第三部分(第12—13詩節)。由于篇幅所限,筆者打算截取詩中幾個片段探討詩人艾青與《圣經》基督教思想達到契合的三個方面:苦難意識、犧牲精神、博愛之情;并在此基礎上總結分析大堰河與《圣經》中圣母的相似性,以及“我”與耶穌的相關性。
一、大堰河與《圣經》中圣母的相似性
大堰河與《圣經》中的圣母的相似性主要體現在詩人在描述大堰河時所凸顯的三個方面:大堰河的苦難意識、她的犧牲精神以及她的博愛之情。
1.大堰河與圣母的苦難意識
詩的開頭,詩人緊扣詩題開門見山介紹“大堰河”是什么人—— 一個連姓名都沒有的、童養媳出身的貧苦農婦,“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④。詩人想起她時,她已經死了;她的草蓋的墳墓已被大雪覆蓋了;檐頭瓦菲早已枯死的故居關閉了;一丈平方的園地也被典押了;門前的石椅也長了青苔了……正是埋葬在這幅荒蕪而凄清的畫面中的農村婦女,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了詩人。在貢獻流完了自己的乳汁之后,大堰河又卑微、貧賤,奴隸般地貢獻自己的血汗,她“洗著我們的衣服,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切著冰屑悉索的蘿卜,用手掏著豬吃的麥槽,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傊?,大堰河用不是母愛卻勝似母愛的感情滋潤了他,用苦難的命運和人生的悲劇教育了他。再看看《圣經》中的圣母形象。眾所周知,圣母被眾人指責為不貞的少婦,他們“叱罵她就像馬屎一樣污穢/沒有人給她拿一只血盆/或是倒一桶溫水/風從泥墻的破孔發出寒冷的嘲笑/她掙扎掙扎掙扎/把頭抵住了木柵”⑤。就是在這“斜視的眼光”和“冰冷的笑”里圣母誕下了耶穌,“帶著悲傷離開了馬槽/雪花飄上了她的散發/無聲地/她去了”。
顯而易見,大堰河就如艾青心目中的圣母。正是因為這種契合,艾青對于圣母的命運抱以痛感與同感,對于苦難美也情有獨鐘。
2.大堰河與圣母的犧牲精神
詩篇一開始,詩人便展現了大堰河極其窮困的生活情境。她是一個童養媳,家里地少但孩子眾多,生活十分拮據。為了養家糊口,大堰河成了詩人的乳母,而當時她正奶著自己的一個女兒,為了全家,她舍棄了自己的孩子,把她溺死在了河里,為的就是能把乳汁讓給詩人。等到詩人五歲左右,才被領回到了親生父母家。當大堰河“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后”,為了生活又來家中幫傭,“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為他們洗衣、燒飯、喂豬、洗菜、曬糧食等。可以說,在大堰河去世之前,她始終“含著笑”默默地為家庭付出、犧牲,自愿承擔起這一切生活的艱辛。難怪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五個孩子個個哭得很悲傷。這種為家庭而無私奉獻和犧牲的精神,毫無疑問,詩人作為乳兒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同樣,圣母為了生下“能洗去眾人罪惡”的耶穌,她犧牲了自己的清白,在人們的遺棄、指責、唾罵聲中,經受著巨大的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堅持誕生圣子,這是何等高尚的母性??!
3.大堰河與圣母的博愛之情
詩歌中到處閃耀著大堰河對乳兒的博愛情懷,其中最能體現乳母的慈愛之情的是在詩人以一連八個“之后”的排比句,勾勒出大堰河的八幅生活場景:搭灶火,拍炭灰,嘗熟飯,放醬碗,補破衣,包傷手,掐虱子,拿雞蛋,猶若電影蒙太奇般一一閃過,就在她每做一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這抱在懷里的“撫摸”,只是一個再也簡單不過的動作,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細節,但就是這一個動作、一個細節,卻在詩人的情感世界中刻上深深的烙印,愛在瞬間霎時定格成難以磨滅的永恒。大堰河有五個兒子,但她“抱”的是乳兒,“撫摸”的是乳兒,拿起的第一顆雞蛋,先給的還是乳兒,她愛乳兒勝過自己親生的兒子啊。她無時無刻不在關切著乳兒,時時給他以溫暖,處處給他以愛撫。這些都淋漓盡致地體現了西方的“博愛”“人道”精神。同樣,《圣經》中的圣母雖是被侮辱者與唾棄者,但更重要的是,她具有普世的救贖情懷,是一個博愛無私的形象。在生下耶穌后,圣母曾告誡圣子:“孩子呀/在伯利恒/我們將要被逐的/我們去/流浪會把你養大/今天起/你記住自己是/馬槽里/一個被棄的女子的兒子/痛苦與迫害誕生了你/等你有能力了/須要用自己的眼淚/洗去眾人的罪惡?!雹?由此可見,大堰河就是圣母的化身,是一個像圣母一樣忍辱負重、以德報怨、博愛無私的農婦形象。
二、“我”與耶穌的相關性
縱觀詩人一生,艾青似乎命定比常人有更多的苦難經歷。他最深刻的苦難體驗首先來自他的童年,來自父母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的永遠難忘的精神創傷。因為難產,他一出生便被迷信的雙親認為“克父母”而成為不受歡迎的人,并被送到保姆家中寄養直到五歲。父母甚至不許他叫“爸爸、媽媽”,而只許叫“叔叔、嬸嬸”,以致艾青漫長的一生中連“爸爸”和“媽媽”的音都發不好。據說童年時他父親還常常打他,以至于有一次詩人氣憤至極,寫下了“父賊打我”這四個字,以示反抗。直到晚年,艾青回憶童年生活時仍情不自禁地認為“我等于沒有父母”。正是因為父母之愛的嚴重匱乏,才使艾青內心格外珍重大堰河那慈母般的撫愛和溫情。如今,在這鐵窗里,詩人形影相吊,身體又患上重疾(艾青此時患肺病,幾乎病死),艾青此時的苦難境地使這種慈愛的光輝顯得愈加突出和珍貴,畢竟詩人此時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渴求心靈的溫情撫慰;于是仿佛已遺忘多年的保姆大堰河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地浮現于心頭,詩人似乎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原來對大堰河懷有如此深沉強烈的敬愛之情和無限的感激之意。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在此時明確意識到自己對大堰河無法割舍的深情顯然具有特殊的意義。這種無法割舍的深情不僅因為大堰河無私地養育和撫愛過自己,還因為大堰河的悲苦命運很自然地促使詩人產生“同是天下受難人”的同命共苦之嘆。
而《圣經》中,耶穌的苦難意識主要體現在耶穌得不到他為之獻身的民眾的理解。在受到嚴刑拷打后反遭民眾的嘲笑,尤其是在逾越節前夜因猶大的出賣而被彼拉多逮捕,受盡苦刑和凌辱,最終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因此,耶穌最終帶著為真理與正義獻身的寂寞的悲哀—— 一種深沉的受難感結束了自己的救贖之路。
顯然,其時身陷囹圄的艾青與耶穌懷有同感。試想,艾青在“一·二八”的炮火聲中風塵仆仆趕回國內,原是要參加愛國救亡運動,他一腔熱血地投入反帝反封建的愛國宣傳,卻遭到了反動當局的迫害,他是何樣的悲憤!所幸的是,艾青并沒因此陷入悲憂中而無法自拔,相反,由自己的苦難和乳母的苦難出發,詩人把痛苦的感情和抗爭的意識,升華為一種悲劇精神和巨大的力量,把為人類擺脫苦難而斗爭作為自己永遠的使命。
艾青說:“為了完成一個情感思想的建造,我們必須很豐裕地運用技術。”⑦ 綜上所述,艾青通過巧妙運用圣母和圣子耶穌的原型意象達到了與西方傳統文化——《圣經》的精神契合。圣經原型意象的運用,豐富了詩歌《大堰河》的內涵,更拓展了艾青詩歌創作的視閾,并提升了其文學想象的精神高度,標志著艾青詩歌與傳統及世界文化的永恒聯系。
① 艾青.艾青選集(自序)[M].上海:開明書店,1951.
② 艾青.艾青詩選(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③ 駱寒超.艾青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
④⑤ 圣經[M].南京:中國基督教協會,1997.
⑥ 艾青.艾青全集[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本文所引艾青詩歌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⑦ 艾青.詩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作 者:許秋紅,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