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前散文寫作的歷史困境和作協寫作體制的現實困境迫使散文寫作者探索新的散文寫作方式,畢星星通過自己的散文寫作實踐回應了這些寫作困境,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了散文寫作和歷史參與之間的協調。
關鍵詞:散文寫作 轉型 歷史記憶 想象空間
一、散文的世紀轉型
青年評論家謝有順在一篇論述散文的寫作倫理的文章中認為,很長一段時間來,中國散文的主流是文化大散文。這種散文力圖通過對舊文化、舊人物的緬懷和追思,建立起一種豪放的、有史學力度的、比較大氣的新散文路徑。這種散文的盛行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當代散文的一些面貌,但文化大散文有一個普遍而深刻的匱乏,那就是在寫作者的心靈和心靈觸角無法到達的地方,往往請求歷史史料的援助,以致那些本應是背景的史料,因著作者的轉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體,留給人們的想象空間就顯得非常狹窄,自由心性的抒發和心靈力度的展示也受到很大限制。他認為“這樣的寫作狀況有必要改變”。在另一篇文章中,謝有順總結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散文寫作的幾種類型,“或實踐輕松美學,或展示闊大命題,或捍衛私密話語,或販賣異邦知識,或在歷史追思中煽情”。正如他感嘆的,散文寫作“被人悄悄地改寫成了一種新的話語工業”,當一種文體變成消費時代的工業品,那么它的心靈價值和歷史使命就值得我們反思了。
散文作家畢星星在自己創作散文的過程中也思考著散文寫作的現實與命運。在2012年1月的《名作欣賞》上,畢星星發表了一篇兼敘兼議的文章《散文在21世紀——對話和獨白》,在文中作者說:“我以前的散文隨筆,多屬于‘作協體’,記人記事,議論抒情什么的。80年代初撥亂反正,文學的‘寫真實’口號再度響起,在新啟蒙的大潮里,也寫過一些反思歷史的文字,有了零星的思考。認真注意散文的記錄歷史功能,應該到了本世紀之初。200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英國移民作家得主奈保爾。奈保爾賴以獲獎,《印度三部曲》是閃光點。奈波爾宣布:長篇小說是19世紀的產物,21世紀是寫實的世紀。他要把非虛構文體打磨成為一種利器,為了人類書寫記憶的權利而戰。紀實,成了一個全球性的文學現象。2001年,也是諾獎開獎百年紀念,瑞典文學院以‘見證的文學’為題召開了一個研討會,各路巨匠提出,希望文學起到為歷史見證的作用,作家應該記錄歷史的真切感受,用自己的語言對抗以意識形態來敘述的歷史和政治謊言。文學的天空響起強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暗暗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在這篇文章之前的2011年8月,畢星星把自己近年來發表的散文積集出版,這本名為《堅銳的往事》正是他在聽到“希望文學起到為歷史見證的作用,作家應該記錄歷史的真切感受,用自己的語言對抗以意識形態來敘述的歷史和政治謊言”的“文學天空響起的強音”之后的自我實踐。
二、文學如何書寫歷史
歷史書寫的目的在于讓讀者感受到真實的歷史,因此只要能滿足這一點要求的書寫方式都是可行的。傳統的歷史敘事由于受到政治等方面的限制和作家本身思維的僵化,作家筆下的歷史往往只呈現出干癟癟的史實,而難見歷史主體的真性情和寫作者的真感受,這樣的歷史書寫很難引起讀者的同感。敘述歷史事件的文本是這樣,敘述人物歷史的書寫很多也難以展示主人公和寫作者的實感,主要是作家與所寫歷史人物有空間和歷史的距離,所以很難寫出活生生的人物來。熟人寫熟人的案例有,但是這類歷史寫作的數量畢竟有限,再加上為人物的聲譽等方面的考慮,真正有看點的事情未必能寫出來,另外還有現實政治的干預,所以好的人物史在國內不是太多。
近幾年,歷史書寫的方式開始打破那種教科書式的書寫模式,呈現出多種寫法,從而為人們接近歷史提供了多種選擇,也讓歷史以多種方式住進人們的記憶。《堅銳的往事》就是畢星星探索歷史書寫的一種嘗試,在畢星星的筆下,大歷史通過小人物變得活了,那些影響了國家與民族的歷史讓讀者有了切膚之感,畢星星用他的筆保衛了被各種力量遮蔽的歷史。
畢星星在自序中交代了他的寫作動機:“即使從個人一個原點,記憶也有可能走向大眾,喚起共鳴,引來趨近的會心觀賞”,正是在這種歷史動機指引下,畢星星“開始把眼光投向民間,關注民間記憶”,他“從身邊,到家族,到村莊,到朋友”,再到“接觸到的大人物”(作家浩然等),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和訪問來“還原一個一個真實的人物和事件”。畢星星讓自己的個人記憶為中國近一個世紀的歷史做了一個生動的注腳。
作者通過寫侄子、孩提玩伴南巖在患病期間與作者一家相認的過程,把解放后第一次離婚高潮這一歷史帶給人們的傷痛展現在了讀者的面前,作者在這種歷史中絕不是旁觀者,而是真正的參與者。這種參與是帶著傷痛的,這在南巖承認自己的叔叔地位時呈現出來,“他終于定睛看著我,嘴里囁嚅出一個聲音:叔——……我像是遭了輕微的電擊,渾身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四十多年了,這是巖孩第一次跟我叫叔”。歷史就這么殘酷,讓一個村子里的親人每天見面而不得相認,只在生命的盡頭才叫了一聲“叔”。
在《走出鄉村》一文中,作者以自己讀書、當兵、在京工作、返鄉和去省城“做鞋”(作協)的親身經歷,敘述了一個家族為了走出村莊,花費了四代人的努力的故事。這是一部長達百年的歷史,經歷了祖父、父親和作者父女,其間的辛酸讀者能從作者的“城鄉之間奔波”中能看出,在這種奔波中,“對于城鄉差別,我總有一種痛如切膚的感同身受”。
個人命運始終難以掙脫大歷史的影響,而每個人都在死死地反抗歷史附加在自己身上的各種限制。作者通過幾個老友的個人事件,把建國以來的婚姻觀的演變和進城農民的奮斗史寫得可歌可泣。讀者跟著作者的筆端經歷了共和國幾十年的歷史,這種歷史我們很難在教科書中和正史中看到,民間歷史書寫者讓讀者“親身”穿越了一次歷史。
傳統文化一直是畢星星關注的對象,蒲劇這種活躍于作者故鄉的劇種陪伴了作者的成長,而這一滋養了數代人的精神產品也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沖擊,處于退出歷史的生死階段。出于一種“道德責任”,作者一直在為挽救蒲劇進行著力所能及的工作。在打撈蒲劇傳統的過程中,作者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消亡。“我已經見過不少死亡,但眼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面前一寸一寸地死去,還是感到了無邊的凄慘和悲涼,他和他判死的蒲劇都進入生命的倒計時,你能聽到逼人的秒針嚓嚓的轉動”,這是作者拜訪張雨巖(身患癌癥)這個在“二十年前大膽地預言了戲曲滅亡的人”時的感受。
《大匠野史》的開頭是一種傳記式的寫法。作者在“拿錢說好話”的情況下仍然不忘記寫作倫理,把大匠遭受的家庭紛爭呈現出來,讓人們看到傳統倫理的巨大威力在維系鄉村社會穩定的同時,也可以借刀殺人。同時把自己參與寫作傳記的過程納入“歷史如何書寫”的理論命題中,使這一“賺錢”的私人事件進入公共領域,從而具有更大的意義。
要讓歷史敘事成為保衛真實記憶的文本,進而引起讀者的共鳴,必須讓歷史切膚,但首先應該是歷史書寫者自己有切膚的感受,畢星星在這方面做出了他的努力。相信畢星星們的“個人記憶”,經過他們的切膚書寫,一定會“融合在民族記憶里,匯成蒼茫大河”,歷史記憶“被遮蔽”和“被規訓”的命運一定會打破,個人記憶“終究會頑強地轉化成民族的集體記憶”,人類會慢慢地接近真實生動的歷史。
三、必要的想象空間
紀實文體不同于議論文體和說理文體,它說服讀者的方式不是靠抽象的理和議,而是讓活生生的事實說話,讓事實證明什么或者證偽什么。因此,歷史散文寫作者的寫作使命就是如何把史料寫活,讓歷史主體去展示他們的故事,而不是代替歷史主人說話。
任何一種文體的使命不僅在于提供知識或者信息,它們還有一種更為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啟發讀者,讓讀者在接受信息的同時,也加入自己的思考。返回到文學作品,那就是要讓讀者在閱讀中有想象,因此作者在寫作中就要留下想象的空間和闡釋的余地,這也是一種文學作為藝術的理由。
畢星星的這本散文集就其“記錄歷史的真切感受,用自己的語言對抗以意識形態來敘述的歷史和政治謊言”而言,已經達到一個相當的高度,在當前中國的散文寫作中也建立起了自己的相應地位。按作者的說法,他是在“暗暗堅定了自己的選擇”之后進行的寫作實踐,所以這些散文還不能說代表了作者的最終文學成就,因為作者盡管在生理上進入中老年狀態,但他的文學之路還處于青年狀態,而在探索的道路上出現一些不完美之處也是情有可原的。
畢星星這本文集的不完美之處在筆者看來,就在于作者太過于追求完美,也就是說作者太在意還原“被遮蔽、被規訓”的歷史了,所以在進行正常的歷史敘事之余,還在文本中不斷插入自己的“議和論”,這使得讀者在閱讀文本的同時,沒有了自我感嘆的余地,因為作者替讀者或者說和讀者一起感嘆了。這樣,文本留給讀者想象和批評家闡釋的空間就顯得非常狹窄,也就在追去完美的同時留下了不完美之處。這只是畢星星這本文集的一點點瑕疵,相信他在以后的散文實踐中一定會用更完美的方式實現他的“選擇”,帶著責任感、藝術地實現。
作 者:孫 茜,北岳文藝出版社編輯,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紀實文學和傳記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