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是一位“把名字寫在水面上”的唯美主義大師。本文運用了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康德哲學體系的一些觀念分析了濟慈詩歌的美學特點。這些觀念主要是關于人的雙重性、美的客體化、審美能力以及認知力的偉大等方面。通過例證法說明康德哲學能恰當地解釋濟慈詩作的美學特點。這些特點歸結起來主要有:詩人須具備客體感受力,不用文學作為謀利手段;應與世俗保持美學距離;對美的感受能讓人的雙重性得以和諧;人的認知力,尤其是想象力的偉大,超越了感官;審美能讓人擺脫官能的束縛,達到超越的境界。
關鍵詞:濟慈 詩歌 美學特點 康德 哲學
英國19世紀至20世紀浪漫主義詩歌是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文藝復興之后的又一個文學高潮,是世界詩歌史上突出的亮點。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以五大詩人為代表,他們是: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1850)、柯爾律治(Samuel Taloy Coleridge,1772—1834)、拜倫(George G.Byron, 1788—1824)、雪萊(Percy B.Shelley,1792—1822)、濟慈(John Keats,1795—1821)。20世紀后期,英國文學史家認為構成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主要成員還應加上布萊克 (William Blake, 1757—1827),這六人被認為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六巨擎。“如果再加上浪漫主義先驅彭斯(Robert Burns,1759 —1796),就構成了世界詩歌天空中的七姊妹星團(Pleidades)。”① 濟慈是這七位當中出生最晚,生命最短的一位。盡管他只活了二十五歲,但他用詩質生命實踐了對永恒的美和真理的追求。
一、濟慈詩歌的美學內涵
濟慈詩歌具有豐富而生動的美學內涵:他奇特的想象力和幻覺藝術呈現在蘊涵音律的語言當中,把種種看似平凡的客觀世界之物交織在一起,構建出一幅大自然的全景圖,給人提供視覺和感官的盛宴。他的詩歌總是圍繞一個核心命題:藝術如何將現實化為永恒。此外,他也高度贊揚了人的精神和靈魂的偉大。由此可以看出,濟慈的詩歌源于對感官的體悟,但又超越了感官的域界,直達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這正是他的詩歌美學之精髓。濟慈詩歌里的審美意象是想象力和知性自由游戲的產物,正如康德所說:“審美的意象是指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形象顯現,它能引起人想到很多東西,卻又不可能由任何明確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達出來,因此也沒有語言能完全適合它,把它變成可以理解的。”②
美對于濟慈來說,是他一生為之傾心的目標,正如他在1820年致所愛芳妮·布勞恩(Fanny Browne)的信中寫道:“我喜歡所有事物中美的主旨”。(I have loved the principle of beauty in all things, and if I had had time I would have made myself remembered.)在他的名詩《希臘古甕頌》的結尾,有這么一句亙古彌新的名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句話在時間的試金石下更加突顯它的光彩,它所寓之真理更是耐人尋味,讓世代人對美的含義進行解構,衍生出層出不窮的理解。為了對濟慈詩歌的美學特點作一番詳盡的觀覽和探尋,我們可以借助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哲學觀點,尤其可以以他關于美、人的感官和認知力、人的雙重性以及審美品位的看法為出發點。
二、康德關于美和崇高的觀點
康德是德國古典哲學的先驅、文學評論家。他的主要作品有《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他的作品充滿了關于真、善、美的哲學思考。康德認為,世界分為可感和不可感的兩極。可感的世界是由因果鏈條構成,每個事件的發生都由其他先決條件決定。③ 人的思維有其固定的形式,通過這些形式,人可以了解外部世界。他認為因與果就是這種普遍固有的形式,植根在人的思維里,從而使人具有理解力和感悟力,這包括組織、分析和理解通過感官進入人認知領域的所有信息。思維力讓我們成為自由之人,但是人還是被困于外部世界的因果關系當中。在人的自由性和屈從性之間有一道溝壑,而對于美的欣賞卻能將它填補,讓人的雙重性得到協調。
康德對于審美和品位也有一番陳述。判斷力就是指決定某物成為該物的決斷。④ 當一個人說某件東西是“桌子”的時候,他是以人們之前定義的“桌子”的概念為前提作的簡單推斷。這樣的推斷是“決定性的”或者說是“客觀的”,因為先入的概念已經提供了這樣一種沒有歧義的判斷,所以對此判斷沒有分歧。但另一種判斷將會造成分歧,比如類似“它很美”這樣的推斷。雖然“它很美”與“它是桌子”在形式上是一致的,但“它很美”意味著人們認為美存在于該事物當中,而作出了一個主觀的判斷,將該物體的美合理化,但這個判斷帶有個人喜好的色彩。“美”不是一個決定性或者是“客觀”的概念,因為它無法固定在一個框架或教條當中。這種能夠在各種不確定因素中作出自我的判斷就叫做鑒賞力或品位,而康德也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有高尚的審美品位。這就是判斷力主觀性的普遍化(subjective universality)。這樣的判斷力讓我們能夠認識美好而崇高的事物。
美不僅是一個主觀的評價,它也可以被客觀化。
對于康德來說,“好”這個概念是存在于人們的理性認識當中,是我們應當渴求的。而“適宜的”(agreeable)只是局限于感官的范疇,是我們肉體的需要,但美(beautiful)是將感官和非感官的東西融合在一起,而沒有包含渴求(desire)的因素,因此,對美的判斷應該可以是客觀化的。⑤ 感官的快感應當超越自身感受達到一種客觀的效應,那就是這種感受不僅對于我來說是預約的,同時對于其他人來說也有這樣的效果。這樣的感受一但升華為被普遍受眾所感受,就失去了它的個性化因素。對于美的客觀性的影響能引出康德對美的形式的強調。同時美的客觀性也體現出對于非功利藝術與功利性“藝術”的區別。一個真正美好的事物不應該蒙在俗塵,被貼上功利的標簽。美的主觀性判斷和美的客觀化在康德的(purposiveness without purpose)里面融合在了一起。換句話說,一件美好的事物是由一個具有審美判斷里的個體創造出來的,但它又不具備特別的目的,不具備功利性。
一個具有審美判斷力的個體是有自由思維的能力,而這種自由思維的能力能讓人體會美、欣賞美。審美感受是康德美學思想的關鍵之一,因為正是它使人之為人的自由與人身處在紛繁復雜的外部世界之間達到某種和諧。美之為美不在于它是一種理想狀態,更不是一種概念,對于美,沒有一個千篇一律的標準。每個人心中都有它的一個范本。
康德關于人的認知力的崇高性的評論也是很精辟的。康德認為人的審美經驗表明由人的理想闡發的觀點和前提與宇宙的本質是合節奏的。美的經驗告訴我們思想與世界是相符合的,但有差異。當我們經歷地震的時候,自然便表現出威脅人的認識能力的一面。感官具有局限性,它不能包含我們認知的世界,這說明了我們認知力的巨大潛能遠遠超出了感官的力量。充分挖掘我們認知力的潛能可以讓人擺脫感官的局限,觸到超出感官的未知境域。
三、從康德的觀點看濟慈詩歌的美學特點
濟慈的敘事長詩《拉米亞》能很好地解釋康德所認為的美與想象力是如何被因與果的糾纏關系所摧毀的這個命題。想象力是人的偉大精神力量,而由計算和哲學所代表的因與果的糾纏關系則將它摧毀。美麗的拉米亞原來是一條巨蛇,因她讓赫耳墨斯找到了他想念的林澤女神,作為交換條件,赫耳墨斯讓她具有了女性的身體。拉米亞愛上了格林斯城的一位英俊少年,名叫里修斯。當他們情投意合,即將步入婚禮的殿堂時,哲人阿波羅尼出現了。他那犀利的目光一下就刺穿了拉米亞的偽裝,辨出她其實是一條巨蛇,隨即便用他所謂的“智慧”讓拉米亞現出原形,并將她殺死。里修斯悲慟欲絕,也隨即喪命。在他臨終前,他哀嘆道:“是不是所有的魔法一旦觸及冷峻的哲理就煙消云散。”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實際上說明了拉米亞所代表的想象力和幻覺世界的偉大之處。缺少想象力的世界成為蒼白的顏色。拉米亞悲慘的宿命告訴我們盡管人有想象力,但其肉身仍然逃脫不了這個奉行實證主義物質世界的因果關系。人的雙重性決定了她的宿命。
康德關于美的客體化的理論與濟慈詩學主張中的核心客體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有相似之處。濟慈是1817年提出這一詩學主張的,并且認為莎士比亞正是這樣一位具有客體感受力的文學巨匠。亞布拉姆認為:“人們可以處在一種玄妙而無法確定的境域中,這樣一種境域充滿了神秘感和疑團,而人們可以不需要煩躁不安地把它弄個清楚,獲得認定的事實和理由。”⑥學界對客體感受力有許多不同的解釋。我們可以從兩個主要層面來理解:第一,作家應當保持“創作的距
離”,因這種距離產生美感。作家不應當帶有功利的目的去勸服受眾接受自己的觀點;第二,當我們欣賞一件具有美感的作品時,我們不應當用實際生活中的標準去評價它。
康德的審美理論強調審美經驗,而不是藝術品本身,他看重的是觀者對藝術品的審美感受。他認為一件被當做藝術品的東西是天然的還是人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這件藝術品的自由性,將它賦予美感,讓它不受到外部世界種種因果關系的束縛,也不帶有功利的性質。濟慈的詩歌《希臘古甕頌》是對客體感受力的絕妙詮釋。這首詩描繪了鐫刻在古甕上人們歡樂的場景,這些歡樂的場景屬于所有人: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美是不會隨著湍流的時間消逝的。只有經歷住時間考驗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聽見的樂曲是悅耳的,聽不見的旋律更甜美。”希臘古甕的美正是在時間和歷史的河床中慢慢沉淀下來,為世人所欣賞。它靜默無聲,像一曲清泠而優美的田園詩,用歷史的回音激起人懷舊的情感。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關于美和真理的深刻含義。“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真正的美,就像真理一般,帶有客觀性,它超越時空,亙古彌新。
康德所堅持認為的美的感受是人認識能力的一部分。通過這種感受能讓人超越感官的局限,達到未知的領域。濟慈正是這樣一位高度贊揚人的認識能力的詩人。在他的詩歌《賽吉頌》中,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想象力能給予人的財富。賽吉是希臘神話中主宰精神領域的女神,人類靈魂的象征,與愛神丘比特是完美的組合。盡管她的神壇上沒有簇滿鮮花,也沒有煙熏縈繞,但她比居住在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都更美。她會飛,在人間漫游從而讓人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因此詩人感嘆道:“我要做你的祭司,在我心中未經踐踏的地方為你建廟宇。”
康德關于超越感官的理論在濟慈的詩歌《致荷馬》中有所體現。荷馬是古希臘時期的游吟詩人,據說他是《伊里亞特》和《奧德賽》這兩個宏偉詩篇的作者,但其真實性有待考證。他是濟慈推崇的作家之一。雖然荷馬失去了視力,但濟慈認為他有超越感官的能力,而這種能力能讓他達到狄安娜女神那樣的高度。
美國新批評家布魯克斯和潘·沃論認為“詩歌雖
然是由語言寫成,但它不完全是直接感性經驗,事實上,詩歌真正的價值在于它超越了本身所依托的感官印象,而給予我們遠遠超出感官的東西”⑦。在《睡與詩》里,濟慈認為詩就像廣闊的天國,而他還不是那里的光榮居民。通過寫詩,他能經歷一回奢侈的死亡,他青春的靈魂將趕走朝陽的金光,直達阿波羅的廟前。在《夜鶯頌》中,濟慈認為酒神雖能讓人迷醉,獲得感官的解放,但它不比詩歌,因為詩歌解放人的靈魂,借著詩歌無形的羽翼,詩人與夜鶯一同飛入幽翳的林間,遠遠地隱去、消失,忘記世上的疲倦、病熱和煩躁。只有真正的詩人才能寫出美妙的詩歌,給人難以忘懷的審美感受。
濟慈的詩歌對當代和后世的詩人都有深遠影響。雪萊將濟慈比做羅馬神話中愛與美的象征體。康德哲學的靈魂也正是在于對人類存在的至高境界——真善美的追尋。真善美統一的基礎是人類自身的存在方式——實踐活動及歷史的發展,人類為了讓世界滿足自己的需要,把世界變成自己的理想的現實,就要從自然而然的世界中去探索“真”(世界為何如此)、“去尋求美”(世界應當怎樣)、去實現“美”(“是”與“應當”的統一)。⑧ 這些問題不僅關乎個人存在,更永恒聯系人類整體。濟慈和康德正是沿著這條通往真理道路勇敢前行的時代先哲,他將畢生心血凝聚在為人類謀取精神福祉的偉大事業中。濟慈的詩歌達到了完美的境界,一方面像音樂那樣對我們有強烈的感動力,另一方面又像雕刻那樣把我們置于平靜的氛圍中。康德美學哲學所倡導的個性自由,主觀創造和人性尊嚴正是對他的詩歌精髓最深切的詮釋。
① 屠岸:《夜鶯與古甕——濟慈詩歌精粹》,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②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90頁。
③④⑤ Leitch, V. B. et all.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 New York: W.W. Norton Company,2001: 500, 500, 501.
⑥ Abrams, M. H. and Geoffrey Harpham.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Wadsworth: Wadsworth Publishing, 2004: 174.
⑦ Brooks, C. and Robert Penn Warren. Understanding Poetry. Belmont: Thomson Learning, 1978:68.
⑧ 孫正聿:《簡明哲學通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頁。
作 者:鄭 暢,碩士,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西方文論、外語教學等。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