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時間被拿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騙子
第一,因為我以前學過兩天不著邊的歷史,一直是歷史的業余愛好者,我覺得自從夏商周以來,中國從來沒有遇到過現在這樣的蓬勃、富裕、老百姓生活水平也是最高的時代,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時代。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是一個悲劇。經過“文化大革命”,國民道德水平空前淪喪,每一個行業的潛規則已經超過了顯規則。每一個行業都有一個系統化的腐敗,任何一點小小的權力都能做成一個交易,這在世界的歷史上是罕見的。如此種種,造成的一個最明顯的惡果就是食品安全問題。
還有一個最典型的現象,就是絕大部分人犯了罪,看不到內心的懺悔。只是抱怨我的運氣真不好,我的智力太低了,我的爸爸不是李剛,我的關系不夠硬。所有的丑行都已經變得見怪不怪了,我覺得這很悲哀。做記者的,出門需要拿著記者證;做警察的,需要拿著警察證;商人,出門不僅要拿名片,還需要拿著報紙,“你看這是關于我的報道”。我們太多的時間被拿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騙子。
所有崇高的人,所有高大的形象,稍微有點事,馬上就變成臭狗屎,而大家都不覺得奇怪。一個昨天非常聰明的人,到明天是臭狗屎,幾分鐘之間,事情就做完了。公眾對于人的品質的期望值已經降到極低了。
中國現在面臨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我覺得中國所有的經濟人文的發展,都面臨道德上的提升和改造,以及人境界的升華,這是不可避免的。今天經濟發展到了這個程度,國家也面臨著經濟轉型。以前全民皆兵,全國人民抓政治掛帥,全國人民搞階級斗爭。現在全國人民搞經濟斗爭,全國人民搞GDP。GDP這個事就是代價太大,我們現在迅速地把幾十年積攢的人口紅利用得差不多了。
第二,我們用中西部便宜的農民做世界工廠的勞動力,現在這種模式面臨挑戰。第一是人工已經不便宜,第二是所有便宜的土地、電力、水,這二三十年已經開發得差不多了。想在世界制造業的生物鏈上做一個最簡單的、低級的、山寨式的重復,用這個模式來長期維持中國這樣一個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發展是行不通的,因此逼著我們改變,一定不能停留于簡單的勞動密集型產業。
第三,有這么多人埋怨這個國家,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現象。我是1953年生人,以前埋怨國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而現在這么多。你看從開始有了互聯網,有各種各樣的論壇,有博客,現在出現了微博,全民論政,全民對每件事情能夠說出自己的看法。
經驗,90%都是沒有用的
我們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往往到最后,流傳給后人90%的經驗都是沒有用的。為什么呢,我痛苦地發現,人的成長跟懷胎十月的過程是一樣的,就是不管你多么急切想要一個兒子,懷胎十月是一定要的,沒招。因此,有了兒子,我希望他走路說話,但他不到一歲,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請劉翔、李寧給他做訓練,也是不可能的。人生是有過程的,每一個人學走路都會摔跟頭,學騎自行車可能摔得鼻青臉腫、掉兩顆牙,都需要這樣的過程。
每一個國家,都有一個成長、犯錯誤、摔跟頭、逐漸成熟的過程,等到真正成熟的時候,這個文明就沒戲了。文明爛熟了,它就完了。羅馬帝國征服歐洲和北非之后,它的文明已經沒戲了。中國的明朝,集權到一定的程度,馬上滿族就來收拾你了。
我很早就想清楚了這個道理。我不去強求,強求的事是沒有用的。我給兒子說的話,只有等他真正長大才會明白。就像我爸爸跟我說了無數的話,只是在我得癌癥以后,我才覺得我爸爸真有智慧。以前我認為我爸爸多傻啊,做共產黨,二十幾年才做到副部長那么一個小官,那官算啥啊,歷史上連列傳都進不去。我說這些人太不行了。
我們大了,懂了一點人生的道理,事情也看透了,就是盡可能地想和做你喜歡做的事,跟你喜歡的人來往。折騰的事,凡是要付出超常的努力,就絕對不要去爭取。只做容易爭取、又能迅速產生幸福感的事。人生有限,要盡可能地冒泡。但千萬人吹不動的泡,咱不能去吹。
所以我對人生的看法,沒有宗教情懷,是相對悲涼的。為什么全世界所有的文學作品到最后都是悲劇呢?因為人生最后不完滿是永恒的,完滿都是暫時的,一定如此。你感覺到幸福的時候,不滿足馬上就萌生了,幸福只是在你沒有意識到時是最大的幸福。你意識到了,這個幸福也就沒了,它是摸不著的。
因此,人有三頭六臂又能如何?不到百歲你就歸西了,過了八九十歲你就沒招了!你有多少的經驗?到最后能留下的很少很少,一代一代的人還是要摔跟頭。人的差別就是,悟性高一點的少犯點錯誤,悟性差點的狠狠地犯錯誤而已。
成功不能付出代價太大
成功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成功第一是物質上的,吃的肉比別人多,錢比別人多,住的房比別人大,開的車比別人貴,不就是成功嗎?這肯定是約定俗成的看法。第二,成功是種幸福感,我個人認為,我絕對不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因為任何非常成功的商人,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人的精力就這么多,在人生這塊百分之百的蛋糕中,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過程。你要想家庭生活成功,還要政治生活成功,還要宗教生活,還要發財,須知魚與多種熊掌不可兼得。
我不能說自己有多了不起的成功,但是我比一般人多掙了幾個錢。我是隨性的,沒有付出一些非人的代價。我沒有像大禹治水幾年見不著爹見不著媽,自個兒含辛茹苦,動不動說是到西北酒泉20年搞個原子彈——這算什么成功?一點意思都沒有。
沒有信仰對我來說是個悲劇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主要的原因在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都是無神論者,我沒有選擇,我生下來就被教育成無神論者,這是一個悲劇。我認為一個民族最好有信仰,有信仰一定比沒有強。我屬于毛澤東時代出來的人,大家都沒信仰,甚至變成很徹底的唯物論者,這很危險。人一定要有所敬畏,敬天、敬人、敬自然。只有都不敬了,才會出現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混蛋,才有藥家鑫這種補八刀的家伙。在舊社會,每個村都有土地廟。很簡單:你做好事,上天堂;你做壞事,見閻王,閻王把魂收過去,煎炒烹炸。所以舊時的人做了壞事,在土地廟都能嚇死。
我的太太和兩個小孩都信基督教,他們也期盼我信基督教。最近因為得癌癥,太太天天祈禱。我說如果我有朝一日,跟胡適、蔣介石一樣,信了基督,不是因為我得了病,病急亂投醫,跟城下之盟一樣,說老子怕死,快到地獄門口了,來救我一把吧!新教馬丁·路德說的贖罪券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
這跟我所受的教育、過往的歷史、所有的背景都不相符。我不會因為這事屈辱自己說,馬上死到臨頭了,趕緊跪下來。活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一輩子當做五輩子來活,你只要活到了,剩下的都是撈著的。如果有來生,不會因為你不相信就沒有,它還會給你。如果萬一沒有,這輩子多活幾個,你就撈著了。咱就是這實用主義的辦法。
對我來說,理性、良知和道德,作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我自然有;我有宗教情懷,就是人一定要有高于物質生活的事。人生是有是非標準的,并不因為人本身的處境而變得虛無。自己終有一死,將來子子孫孫都要死去,人類終要消亡,地球也要沒有了。一想起這個,就會覺得人生毫無意義了。但是,人既然活在世上,就要遵守社會的準則,既然你活在這社會上,就需要理性、良知、道德基本的準則,這個我信。
(摘自薛蠻子的財新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