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裴宜理在1988年利用華盛頓大學的學術休假年撰寫《上海罷工》一書時,她不得不在導論中即對“新一代工人問題研究者”的一些觀點做出反駁。由于對20世紀的工人未能實踐馬克思恩格斯的崇高理想而備感失望,這些學者開始關注無產階級政治的局限性,尤其是關注工人的分裂特征,并以此為基礎,對更早一些持左派立場的工運研究者片面強調無產階級英雄形象的論調加以冷嘲熱諷。裴宜理不得不以防御性的口吻申辯道:“中國工人——與其歐美兄弟難分伯仲——也是四分五裂。然而,分裂并不意味著消極被動,無論他們當中存在著如何重要的地緣、祖籍、性別和技術熟練程度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也正因為有了這種差異),中國工人階級自己完全有能力采取有影響的政治行為。”
一
上世紀前半葉的上海灘實在稱得上是光怪陸離,英法日等外國殖民者、青紅幫等幫會勢力,國民黨和共產黨等政黨勢力,加上抗日戰爭時期的汪偽政權,各擅勝場各行其是,盤根錯節犬牙交錯,這種復雜的局勢自然也滲透到工人運動中,而且工人本身的祖籍、文化、性別,所從事職業的不同所掌握技術的熟練程度也在增加著工人運動的復雜性。書的第一部分《地緣政治,1839-1919》即令人信服地從廣州移民、寧波移民和蘇北—華北移民這三個角度,闡述了工人舊有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如何影響到他們日后在城市的生活,包括以罷工為最顯著特征的政治生活。主要來自廣州的木匠和主要來自寧波的銅匠被統稱為來自南方的工匠,他們工資較高,文化程度較高,他們的行業意識和階級覺悟也相應較高,因為“他們集體行動的巨大能量來源于豐富的組織與社團經歷,那可是工匠文化的標志”。工匠們開始加入新的政黨,發動武裝起義,建立以階級階層劃分的行會。而主要來自蘇北的非技術工人(以紗廠和碼頭工人為代表)則采用更有節制的罷工方式,斗爭帶有防御性的特征。
裴宜理還將中國工人運動的源頭追溯到19世紀中葉,她的用意很簡單,就是突破持馬克思主義觀點的研究者將中國工人運動納入黨史范疇的做法,事實正如裴宜理強調的那樣,早在中國共產黨創立以前,中國工人運動就已經如火如荼地進行了。只是在這個前提下,裴宜理指出在1919年五四運動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30年間,中國工人運動逐漸成熟,而政黨政治則在其中充當著催化劑的作用。在當時,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的領導人都認為必須高度重視工人階級,他們都相信工業化是中國未來的希望所在,因而都花費巨大精力試圖將工人運動納入到自己的政治旗幟下。這一段上海工運史,由于以往學者的辛勤探索而輪廓畢具,裴宜理則希望以自己掌握的豐富史料試圖揭示出這一段上海工人罷工歷史的復雜性,以及上一代左派學者觀點的褊狹之處。除了1924年到1927年這一段蜜月期,共產黨和國民黨作為兩股勢不兩立的勢力活躍在中國政壇上,由于他們都對工人階層特別重視,在這一領域的角力也就格外慘烈,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赤色工會和黃色工會之爭,是深埋在上海工人罷工這一社會表象之下的底色,在這中間,青紅幫又作為一股見風使舵的勢力將局面進一步復雜化,而國民黨內部軍統和中統之爭也反映在工人運動中。
二
裴宜理以不亞于史家的細致筆觸描畫出上海工人運動的復雜圖景,但她更想表達的是,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邏輯和國民黨的工業化夢想都很難符合上海工人運動的實際,一些根深蒂固的觀點——比如認為共產黨人在大工廠收入低微的非技術工人中更能站穩腳跟,國民黨人則被認為有可能在贊成勞資合作,反對激進的共產主義工人運動的白領工人發展勢力——只是部分地反映了實情,都經不起細加追究。那是一段令人目眩的上海灘歷史,讀者通過各種書籍各種角度都多少觸及過,但是像這樣從工人運動的角度觸及這一段歷史還是會讓人備感新鮮,正如裴宜理指出的那樣,強調共產黨和熟練工匠的聯盟并不能解釋革命最終取得勝利的原因,革命勝利的原因更多的來自于農村,而不是上海工人運動,但是建立在工匠而非無產者支持基礎之上的中共領導的工人運動,對后來的中國歷史顯然產生了深遠影響。
無論裴宜理在政黨政治這一部分如何立意求新,她只是在既有的一大堆材料中整合出一些尚算新鮮的思路而已,就《上海罷工》這本書而言,真正的新意在于第三部分《產業政治》。在這部分,裴宜理對煙草、紡織和運輸行業作了頗為詳盡的個案研究,從而揭示出不同行業的工人在不同時期針對當時政治形勢作出了何等的反應。這部分著作充分體現出實證研究的特點和長處,裴宜理利用中國1980年代剛剛出現還未被西方史學界系統吸收的材料,勾畫出上海20世紀上半期工人運動的微觀圖景,因為是微觀的所以也是具體而生動的。作為對較完整的行業罷工事件的描述,其中必然涉及導致工人之間差異的地緣和政黨因素,只是這二者不再被從事件中抽離,而是被裹挾在事件中作為被觀察的對象,同時也作為觀察的視角。罷工作為復雜的社會現象的一部分,它本身也是極為復雜的,就上海罷工而言,通貨膨脹和民族主義激發了多次大規模罷工,而且導致大規模斗爭的動員通常都是建立在原已存在規模較小的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工人階級行動主義很大程度上是植根于前工業化時代長時期形成的習慣之上的。
三
在書的末尾,裴宜理將這種延續性觀點伸向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社會主義企業并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新鮮事物,在許許多多方面,它延續著“舊時代”工業及其行動主義的特征。全書結論部分最后一節《中國工人運動的遺產》中,有許多令人期待的觀點——比如建國后社會主義企業和解放前的工匠行會之間的比較和聯系,建國后國家對工業和工人的政策的源流等等——尚未展開,也許那正是裴宜理計劃中的有關中國工人政治研究的第二卷將要面對的問題。在這卷中,裴宜理將要探尋工人運動與現代中國政府之形成和演變的關系。
在書的末尾,裴宜理特地描寫了1967年,從上海國棉十七廠發跡的王洪文等造反派對從前的中共地下黨工運組織者、后來是上海總工會領導人的張祺(曾領導1934年美亞絲綢公司工人運動)發起的一連串進攻和羞辱,一種可怕的歷史循環論幾乎活生生地呈現在我們眼前。
我們立刻意識到,這本《上海罷工》不是滿足讀者好奇心的傳奇故事,它富有生命力的根須早已伸展到我們此刻的生活之中,帶著它持久的活力和晦暗。裴宜理實際上是交給我們一把觀察當代中國社會的鑰匙——從工人運動的視角,以它自身的復雜性折射出當代社會的復雜性。而當我們急于沿著社會的裂紋畫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時,她似乎又在告誡我們:“必須追溯普通工人因來源和地方傳統不同而形成的差異,及其對現行政治制度所產生的影響。”
(摘編自《時代周報·時代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