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丈夫》初刊本與選集本的比較

摘要：沈從文的小說自發表以后不斷地被修改。本文選取《蕭蕭》、《丈夫》這兩篇，將1930年初刊于《小說月報》上的（以下稱初刊本）與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集》（以下稱選集本）上的版本加以對校，從這兩個版本的比較中，探討沈從文小說修改原因及其所包含的文化意義。

關鍵詞：《蕭蕭》；《丈夫》；初刊本；選集本

作者簡介：陳楊萍：女，漢（1984.01-），湖北荊州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2-0180-02

中國現代歷史的復雜性和作家身份的多樣化，使現代作品中的生活變現得極為豐富，京派、海派、左翼從各自的視角來觀察和思考現代都市與傳統農村。然而在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末，受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的影響，中國思想文化界也是風起云涌，這一時期作家的精神狀態發生變化，在以階級觀念重構歷史的大時代下，為能使其作品以最好的形象出現于世人面前，他們往往會作出改動。尤其是對人性美人情美著稱、具有牧歌情調的京派小說的修改也是巨大的。

發表于1930年的《蕭蕭》與《丈夫》，是沈從文最出色的短篇小說。展示湘西農村種種原始自然的陳規陋俗以及民眾尚未開化覺悟時的自在狀態，寫得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充滿了令人向往的古樸民風。但是，在五十年代新文學史隸屬于革命史的理念下，作家不得不按照階級觀念來重構歷史圖景，沈從文的幾篇小說也在段落，主題和人物方面進行了修改。

（一）美化與丑化

湘西在沈從文筆下，山清水秀，沒有遭受“現代文明”侵蝕，保存著它天然的古樸淳厚的民風，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在尚未開掘的蒙昧中，過著最本真自然的生活。到了五十年代，在重新修訂小說選集時，采用階級斗爭的觀念來重塑湘西人，褪去原始純粹的人性，多了一份政治色彩。對新的國家意識形態的歸順必然會導致階級意識的介入。這樣，選集本對人物形象的修改就會產生兩極化敘事方式，即丑化與美化并存。選集本丑化地主和落后人物，而美化和理想化正面形象。

《丈夫》中的水保本是水上一霸，一方面他們站在官府的角度協助管理花船，另一方面則是“名義上”的保護花船，負責清除到花船取鬧找碴的人。因而水保受花船老鴇的尊敬程度不下于官差，但又是令老鴇及女人們所厭惡的。厭惡在于水保可以任意憑借自己的職權玩弄女性，并且可以比闊少們更為瀟灑地對女人們說道“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女主人公老七為了能夠更大程度地得到水保這個靠山，還認水保做了“干爹”。這里我們已經可以看到水保在根本上就是一個外表正義而且合法的“強盜頭子”。

在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集》中，修改后的《丈夫》卻美化了水保的形象：

水保是個獨眼睛的人，1930年初刊本中說：

這獨眼就據說在年青時節殺過人，因為殺人，同時也就被人把眼睛挖瞎了。

在原文中，水保為什么殺人，殺了什么人，并沒有明說，選集本中修改為：

這獨眼就據說在年青時節因毆斗殺過一個水上惡人，因為殺人，同時也就被人把眼睛摳瞎了。

在選集本中，點明是殺了一個“水上惡人”，這就給水保增添了一層為民鋤奸的英雄傳奇色彩，抹去了他身上的無賴氣，把他完全改寫為正面人物了。還增加水保工作是“由于責任”，替人“排憂解紛”，并且協助武裝警察搜索“歹人”。完全脫離水上惡霸的原來形象，成為保護船家，受人愛戴，盡忠職守的民間俠士。

在《丈夫》這篇作品中，提到了一個巡官，據初刊本，作者并沒有表明自己對這個人物的態度，而在選集本中，則有“那巡官裝成很有威風的神氣開了口”，來說明反動階級的走狗耀武揚威的形態。

（二）強化官民矛盾

選集本中，往往會增添一些話語來突現敘事者的階級立場，通過農民之口，描述官對民的壓榨，體現官民的矛盾與沖突。

在初刊本中，《蕭蕭》沒有涉及與階級相關的話語，但在選集本中，在祖父和蕭蕭的一段關于女學生的對話中，則加了這樣一句話：“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你不怕？”通過祖父對蕭蕭的玩笑話，指出做官的欺壓百姓，吃人的丑惡嘴臉，與全篇描寫湘西鄉野的溫情格格不入，添加進去反而顯得生硬突兀。

《丈夫》的選集本中，更是通過幾個當兵的“醉鬼”之口來罵當時的軍閥：“我們軍長司長，都是混賬王八蛋！是皮蛋雞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我們再來看小說《丈夫》初刊本中對于妻子出去賣身情況的介紹：

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那里出強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鄉賣身，男人皆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

年輕婦人出鄉賣身，是極其平常的事，“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和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 ，沈從文并沒有交代是因為經濟困乏，只是一種“名分不失，利益存在”的一種“生意”行為，或者說是沿襲已久的風俗。

在1957年的選集本中，增添了“妻子”做妓女的原因：

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子拌和糠灰充饑，總還不容易對付下去。

沈從文把原作中年輕妻子到城里當妓女的風俗改為政府徭役太重，做官的搜刮民脂，逼良為娼，“妻子”當妓女是生活所迫。這樣，小說的內涵就發生了變化。“丈夫 ”的覺醒本來只是一種人性的復蘇，一種作為人的尊嚴在幾番刺激之下終于得到自我肯定的過程，并非是一種階級的反抗，一種階覺悟的提高。沈從文寫作的初衷是試圖用落后的生存景象來批判湘西社會的停滯不前及現代文明給這偏僻一隅的社會帶來的影響。

（三）對鄉風的純化

《蕭蕭》這篇小說寫的是蕭蕭從混沌到懵懂的少女原生的、自然的成長經歷，在溫良淳樸的鄉風中，蕭蕭健康地成長，是近乎完全自然地由少女成為婦人。關于鄉風民俗的描寫，沈從文在57年的版本中，對一些鄉風進行刪改，去其丑陋愚昧和不文明，使之純化，涉及青年男女戀愛抒情事件時，也進行了細微的改動。

《蕭蕭》初刊本中第七、八段描述了鄉下男女乘涼的情景：

天熱，男子漢皆不穿衣，娘女們也各躺胸露奶，從蕭蕭方面看來，仿佛是哥哥幾個家中男子漢，身體那么壯實，使人吃驚，膀子一彎就有大筋凸起，有些地方怪有趣味。

選集本中，這兩段被完全刪除了。“男子漢皆不穿衣，娘女們也各躺胸露奶”本是鄉下男女天熱乘涼的一種習慣，在五十年代看來，確實有些不太文雅，這種涉及性征體態的描寫于是被刪除。“身體那么壯實，使人吃驚，膀子一彎就有大筋凸起，有些地方怪有趣味。”這句是少女蕭蕭對男性身體的朦朧意識，也因為保持敘事的潔化而被刪除。

變成婦人的蕭蕭有了別人的孩子后，依舊住在婆家并生了個兒子，初刊本中是這樣簡單交代的：

蕭蕭次年二月間，生了兒子。

選集本中更為詳細：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沈從文在修改中，增加了家人對蕭蕭生孩子的精心照料，并把她生的孩子視如己出一般疼愛。寫出了蕭蕭婆家人性的本善，而這種本善是未受都市文明浸染的是至真至純的，也是極其可貴的。

（四）批判與贊美

蕭蕭被花狗大的情歌唱亂了心，做了壞事，做了壞事，有了身孕，向花狗大討主意，花狗大卻被嚇跑了。被家人發現后準備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選集本中在第一百二十一段增加了：

照規矩，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她，舍不得就發賣。

沈從文增加了鄉下對出軌女人的處置規矩，批判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束縛與戕害。使平淡沖和的《蕭蕭》具有了批判的意味，在當時整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 階級斗爭” 的審美規范下，必然對舊作進行改造。

對如何處置不守規矩的蕭蕭，《蕭蕭》初刊本中第一百二十二段原為：

什么也沒有可說，大肚子作證。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選集本中修改為：

大肚子作證，什么也沒有可說。照習慣，沉潭多是讀過“子曰”的族長愛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讀“子曰”，不忍把蕭蕭當犧牲，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段修改，既突出了禮教與普通勞動人民的格格不入，也表現了勞動人民比讀過“子曰”的人純樸。

更有趣的是，初刊本小說的原作結尾是這樣的：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兒子已有十歲，已經能看牛。他喊蕭蕭丈夫做大哥，大哥也答應，不生氣。

選集本中修改為：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原作在于贊美人性的自然與善良，在蕭蕭家人對其的寬容與善待中結尾。修改后的小說，給文本的結構帶來了無窮的張力，在一種輪回之中，悲劇卻正在醞釀與萌芽，進入了更長久的麻木與壓抑，一代一代的童養媳無法抗拒的命運又是這樣可怕地輪回著，令人窒息。這樣，使小說的主題完全發生了變化，溫情令人神往的湘西農村不再那么的優美與清新。

在以上對《蕭蕭》、《丈夫》這兩篇短片小說的初刊本與選集本分析中，發現時代政治環境對作家文化立場產生很大的影響，導致沈從文對原文作出了很多的改動，雖然某些修改不乏積極意義，但不少修改影響了原作敘述的從容優美 ，同時也影響了小說內涵的深刻性、文風的清新性以及小說人物的豐滿性。萬幸的是，隨著文化政治的開放性，小說的原貌得以展現，讓我們能了解那個時代作家的本真心態。

參考文獻：

[1]、沈從文：《蕭蕭》，小說月報，1930年第21卷第1號

[2]、沈從文：《丈夫》，小說月報，1930年第21卷第4號

[3]、陳改玲：《重建文學史秩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