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莉莉逢人便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蛇,你不惹它就沒事,你要是惹了它……
1
多年之前。青年王小三扛著鋤頭,在自家的地里轉悠。他雖然扛著鋤頭,但對鋤頭沒有多少感情。他扛著的,無非是一份祖傳的生活。
實際上這天王小三沒什么事,他完全可以不用扛著這沒多少感情的鋤頭滿山轉,他完全可以呆在家里,看父親抽葉子煙,聽母親嘮叨家事,或者和媳婦莉莉一起,吆一下雞,做做家務。但他沒有,他扛著那柄生銹的鋤頭,從昏暗的天色中離家出走。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他不喜歡和姐姐一家子呆在一起,那一家子,就像是周扒皮,每一次進山,跟鬼子進村似的,不是砍樹子,就是捎山貨,總之強盜進屋從不空手,萬一沒東西可拿,灰都是要抓一把的。要不就不會甘心。
王小三的這種情緒,好像有點不應該,對自己的姐姐,干嗎這么自私。就像是沒讀過書,不通情理。但王小三是識得字的,而且可以看那種很厚很厚的武俠小說。只是這斷文識字,并不能改變他與山地打交道的命運。貧賤的山地,雜草倒是長得好,要是種了包谷或麥子,卻怎么看怎么讓人傷心,真的,太瘦了,瘦得秋天的果實,都干癟得只有殼,沒有肉。
王小三有兩個姐姐,都嫁到山外邊去了,一個在場邊上為一個嗜賭如命的家伙生兒育女;另一個更離譜,為了從窮山溝里突圍而去,竟信了人販子的鬼話,跟著去了河南,最后被賣給了一戶天天吃灰面的人家做媳婦,天遙地遠的,幾年都回不來一次。場邊上這個是大姐,雖說離得近些,情況卻不見得好,有時會拖兒帶女的進山來看父母,也定是要從父母的山頭上砍一棵樹,或兩捆竹子,讓她男人扛回去賣幾個鹽巴錢??傊?,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的。
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王小三慢慢長大,到了成家立業的年齡,可是,誰會嫁到這窮山溝里來呢?就在王家父母滿心憂慮的時候,一個叫莉莉的姑娘,睡到了王小三的床上。姑娘好像是四川的,也可能是湖南的,據說還在火車上,就中了人販子的魔法,直到被賣給王小三當了媳婦。至于這里邊的真相到底是啥樣子,王小三不清楚,也不打算弄清楚,反正賭棍姐夫說得對,莉莉這么俊的姑娘,才三千塊,值!
2
本來這天天氣就不怎么好,陰陰的,把人心也搞得莫名地不得勁。哪料到下午王大姐一家子竟跑進山來,看樣子又要從娘家撈些山貨回去賣錢。王大姐一家差不多每次都這樣,本來是早已見慣不怪了的,卻不明白這天是為什么,王小三就是看他們不順眼,又怕流露出來惹得父母生氣,干脆就隨手抓了一把鋤頭,往山坡上去。
莉莉說天都快黑了你干啥?
王小三說我想干啥就干啥。
王小三在地里轉了一陣,也沒什么可以做的,一時竟不知是該回家呢,還是接著在山坡上轉悠。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晃眼就看到姐家的小丫頭,連滾帶爬地朝他這邊跑來,一邊跑還一邊大叫,“小舅,小舅——”
王小三看著這個小家伙,心情有所好轉,這是王大姐的第一個娃,因為性別關系,從出生起就不得家人疼愛,后來王大姐按政策又生了一個兒子,再后來又違反政策超生了一個兒子,這么一來,這個生為女兒的老大,就更不可能有機會享受一個孩子本該享有的幸福童年。也許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對這個外甥女,王小三打一開始就挺喜歡,每次出山趕場,賣了山貨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給這個小家伙買些好吃的,對后來那兩個帶把兒的小崽子,他倒是沒怎么往心里去疼。時間一長,搞得王大姐一家都挺有意見,說王小三偏心。
“幺姑,喊啥?慢點跑,別摔倒了?!蓖跣∪畔落z頭,趕前幾步,一彎腰把跑過來的小丫頭抱起來,心疼地撩了一下她的披頭散發。
小丫頭說,“外公喊你回去,說狗咬得很?!?/p>
王小三愣了一下,抬腳一勾,地上的鋤頭就勾起來抓住了。他一手抱小丫頭,一手提鋤頭,大步朝家趕去。狗叫得厲害,對于他們家來說,那是一點都不陌生的事情,這幾十里就那么幾戶人的山頭,狗差不多就是山民家里的重要成員,在王小三的記憶中,從小到大,狗跟他就是兄弟,親親的兄弟。一塊玩一塊吃甚至一塊睡。再一塊長大。他們家喂狗最多的時候有十多只,后來實在是沒糧食吃了,喂不住了,才不得不送了幾只給人。
現在還有有幾只狗,一天到晚總是跟在主人身前身后,滿山跑。先前王大姐一家子來的時候,王小三還聽到它們汪汪汪地叫過一陣子,可等他出門時,卻沒看到有狗跟上來,當時也沒怎么注意,只是沒想到,那幾個狗東西,竟又在哪個林子里發現情況了,要不然它們不會一哄而上瞎叫的。
3
王小三回到家,果然就看見一只狗圍著父親王老頭嗚嗚咽咽地叫,那樣子就像是在對他說什么似。王小三太熟悉這些家伙的表情了,他還沒下到自家院壩,就朝那只嗚咽的狗喝了一聲。
“黑三你咬啥?過來!”
王小三叫的就是黑三,他管這只狗叫黑三。這和父親王老頭有關系,他好像啥事都圖簡單,連給家里兒女取名,也是王大王二王三這樣依次往下排。王家養的幾只狗,自然不例外,也是狗大狗二這么叫,最后那只黃狗就叫狗六,有時也叫黃六?,F在正圍著主人轉的這只是黑狗,通體皮毛漆黑一片,沒有一根雜毛,因為排行老三,有時叫三狗,有時又叫黑三。
黑三其實早就聽到王小三的腳步聲了,只不過它沒跑過去和他打招呼,它今天的樣子一看就有事,要是沒事,它肯定早就蹦跳著遠遠地迎上去了。對家里的每一個成員,這些狗都一視同仁,只要見到他們從外邊回來,絕對是大老遠就飛奔過來搖頭擺尾。
但今天情況不一樣。直到王小三叫了一聲黑三,黑三才離開老主人,朝王小三跑過來,它圍著王小三嗚嗚地叫著,還用嘴咬著他的褲管,往一邊的林子里拉。
王小三放下小丫頭,提著鋤頭跟隨黑三走了兩步,就聽父親叫了他一聲,“等一會,把槍帶上?!?/p>
王小三沒有反對父親的提議,以父親在這山林子里生活了幾十年的經歷,對發生在這山林子里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絕對權威地發言。他說要帶槍,那就可能真的需要帶槍。只是他的這話讓王小三有點失望,他想,要不是老虎或豹子野豬,帶槍干什么,一把鋤頭足夠了。但是,父親讓帶槍,沒準就真的是老虎呢?那么,這幾只狗冒了如此大的風險,可能就是白忙乎,那可是國家的保護動物,不準打的,打了要坐牢的。
“我去幫兄弟。”王小三聽到賭棍姐夫說了一聲,那個除了對生兒子有興趣舍得下功夫外,剩下的時間就是用來賭錢,十賭九輸,搞得一個家一年到頭都唱空城計,要不是有他們家的林木和這樣那樣的山貨撐著,說不定王大姐也早就被他拿出去賭輸了。對這個家伙,王小三從來就沒有什么好感,就算他幫忙弄了莉莉回來給他做媳婦,王小三還是對他沒好感,他甚至隱隱的覺得,這事因為有了賭棍姐夫的摻和,媳婦莉莉就更是顯得來路不明,讓人很不放心。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令人生厭的家伙,王大姐卻是對他好得不得了,對他輸了錢后喝單碗喝醉了回家打得她滿地找牙的樁樁件件,她好像從來都不記得一樣,那樣子呢,就好像這個賭棍就是天底下最值得心疼的男人。
雖說沒好感,卻也不能表現得太不通情理,對賭棍姐夫吵著要跟著進山看熱鬧,王小三沒有強烈反對,他只是說了一聲,“要是遇到老虎豹子,各人跑快點哦,我是幫不上忙的哦?!?/p>
賭棍說,“現在哪里還有老虎,有個球的老虎!”
倒是王大姐有點緊張,說真的有老虎?然后就拉了一下自家男人。“我說不要去了,你又幫不上忙,去搞啥嘛?”
賭棍被王大姐這一勸阻,不禁雄心大發,說婆娘伙你懂個屁,要真是老虎,狗日一張皮子剮下來,就是好多錢哦!
王小三不想再理他,說黑三,走!
黑三聽得懂王小三的話,就往一側的小路上快步小跑,跑出一段又回頭看看王小三有沒有跟上來,然后再掉頭往前疾走。
王小三提著鋤頭跟在黑三后邊,賭棍提著鳥槍,跟在王小三身后。王小三從沒有回頭,但他能從后邊的動靜判斷出,父親沒有跟上來。
王小三聽到了狗吠之聲,“嗚嗚汪汪”的,很緊張。他想肯定是這幾個家伙抓到什么東西了,可能正圍著人家不讓走呢。本來他想快點趕去看看怎么回事,可一想到后邊跟了一個自己很不喜歡的賭棍,他就故意停住了腳步。
這個時候,提著槍的賭棍還沉浸在十分的興奮和好奇當中,雖說他經常進山來從老丈人這兒搜刮山貨,但卻是極少碰到這么刺激的事情。他提著槍,他想要是能打到一只老虎,那可真是發了,說不定就可能賭他十天半月不用擔心沒錢還賬了。
正開心地想著,突然就見王小三停住了腳步,嚇了他一跳。
然后他就看到王小三站到了路邊。
“啥意思?”他看王小三的樣子是要叫他走前邊。
果然,王小三說,“你走前頭?!?/p>
賭棍愣了一下,說為啥要我走前頭?
王小三說,“你手頭有槍?!?/p>
賭棍感到心頭有點發毛,叫他走前邊,這不是明擺著要他去送死么?這么危險的事他可不干?!拔也蛔?。我為什么要走前頭?!”他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王小三就嘲笑,說不敢羅?沒得膽子你跟起來搞啥?
賭棍說,“打虎還要親兄弟,我來幫你沙?!?/p>
王小三忍不住哈哈笑,說你幫我,走前頭都不敢,你幫個鏟鏟!
王小三見賭棍打死都不敢走前頭,提著鋤頭往前跑了幾步,就看見黑三停在前邊,正在等他。
到底是啥東西喔,狗日還要跑來通知!王小三一邊想,一邊就加快腳步,朝前邊的黑三追去。
4
王小三討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做媳婦,當然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他貓在山溝里,沒有選擇的余地,橫順幾十里的山林子里,就住著那么十戶八戶人家,能有多少女娃給他選的?山溝里的姑娘,都還沒長靈醒,就成天思謀著哪天嫁到山外邊去的,即便是像王大姐那樣,嫁個打牌賭錢的家伙,窮得喝西北風、賭錢都不說了,單碗喝醉了,還要打自己的婆娘,還要生一堆娃娃!……即便這樣,山溝里的女娃,還是一個勁地想著要嫁給山外邊的男人。這回王小三能討上媳婦,而且是山外邊的俊俏姑娘,就像是做夢一樣。雖說花了三千塊錢,仍像是做夢一樣。
王小三年輕力壯,初經人事,就像一頭喂不飽的小公牛,一有時間就往莉莉身上爬,可能這事讓他母親王老太看出問題來了,就讓王大姐找莉莉東問西問,直到把莉莉問得沒辦法,不得不把王小三跟她那點事說了,沒想到竟讓王大姐愣了好半晌,說莉莉你真是福氣。
莉莉說是福氣嗎?累都累死人了。
王大姐說,累不死,閑才會閑死。
后來莉莉才知道,生了兩個兒子之后,她男人經常閑她,有時出去打牌,十天八天也不見人,更別說累她一回半回,所以閑得她六神無主直發慌。
莉莉想,可能生了娃兒后,王小三也會閑自己吧??赏醮蠼銋s很有經驗地搖頭說絕對不會。莉莉有點不信,說王小三不會一輩子都這么兇吧?
王大姐說,“你真是小姑娘不懂人事,要是能兇一輩子,還不安逸死你!你都不曉得山外邊有多差勁,聽說縣城那些個男人,到處買公狗來殺,為啥,就是為了吃狗的那個東西?!?/p>
莉莉想笑,她不就是山外邊來的么,她怎么會不知道,但她忍住沒笑。她說為啥喲,又是不是冰糖,真的就恁個好吃嗦?
王大姐說,“啥好不好吃,是那些男人的東西不行,所以得吃哪里補哪里。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p>
男人成天纏著你要真的是福嗎?莉莉不覺得。這個時候,她的肚子已經挺起來了。
莉莉問王小三說,“娃兒生下來叫啥名字?”
王小三想都沒想就說,“我叫王小三,我的娃兒嘛,就叫王小四。”
鄉下都這樣叫娃兒的,老大就叫大毛,老二叫二毛,一直這么叫下去,但一般只是小名,很少有人這樣給娃兒取名字。莉莉想,等孩子生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叫王小四。莉莉有種感覺,就是這個娃兒很可能和她一樣,是個女兒身。一個姑娘,叫王小四,難聽死了!然后她就有點憂慮起來,隱隱約約的,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大對勁,可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一時間又說不上來。
王小三笑,說,“啥不對勁,不就是沒辦結婚手續嘛,不就是違法亂紀嘛。又不是單單我們違法亂紀,村里的干部,自己家還生了一窩娃兒呢,憑啥讓別人遵紀守法?”
王小三跟著黑三去,要是放在平常,莉莉也不會有什么反應,這對山里人來說,太平常了,家里喂的那些狗,成天在山林子里竄,不時就會發現一些山雞什么的,通靈性那些狗兒,還會咬了野物回來向主人邀功呢。王小三家的這幾只狗就特別有靈性,要是有什么東西讓它們發現了,想脫身還真有點難,也因此王大姐一家,才經常有山珍啊野味啊,往山外邊拿。
但是,這個傍晚莉莉覺得有點不對勁,為什么不對勁她說不準,就是有點擔心,怕王小三有點什么事。進王家都幾個月了,莉莉還是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真的很讓人奇怪。黑三為什么跑回來報信?莫不是真遇到老虎了吧,那一大片的原始森林就在幾十里之外,要真是有老虎,說不定沒事瞎轉的時候,就轉到這邊來了。
這么一想就更加不放心了,莉莉對王大姐說,“我們去看看,到底有啥啊。幾條狗都拿它沒辦法?”
王大姐可能也有點好奇,她說狗咬了兔子啊啥的回來她見多了,像這樣一只狗回來叫主人的還真不多見,也想去看,只有王老頭沒覺得有多大事,也就沒阻止她們??傊嚼锶伺榔律峡矐T了,沒那么嬌貴,倒是王老太叮囑莉莉走慢點,不要踩滑了,或者絆著藤啊啥的跌跤,挺著個大肚子,要是摔上一跌,那可不得了。
王大姐說怕啥,還有兩三個月才生,不怕,有我跟著呢。
走了可能有十多分鐘,莉莉就看到王小三了。王小三提著鋤頭杵在那兒,好像在看熱鬧,至于那個賭棍,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王小三身后踮著腳后跟,伸長了脖子往一邊看。莉莉因為看王小三,沒注意路,被石頭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王小三回頭看見了莉莉,就朝莉莉喊。“你咋個搞的嘛,這個時候還東走西走的!”
莉莉和王大姐互相拉著,走過去,她們差不多同時睜大了眼睛。
天哪,那幾只狗正在咬一條大蟒蛇。那條蛇,太大了,有胳膊粗還是有碗口粗?說不上來,總之莉莉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蛇,它在那兒扭來扭去,和幾只狗拼命。要是把他擺直了,怕比一根扁擔還長吧。這幾只狗是怎么發現它的,不知道,總之它們狹路相逢了,打起來了,以死相拼了。
慘烈的場景讓人驚嘆,那條大蟒蛇,本來它在剛被攻擊的時候,可以用它的身子纏住一只狗,絞死它??墒?,這些狗,靈得成了精,它們選了一個坑,并在哪里發動攻擊。先發動進攻的那只死死咬住蛇頸,并跳到坑里,把自己保護起來,任你蛇多厲害,都只能在坑外邊甩過來擺過去,纏不到它,而在這個過程中,另幾只狗一有機會就會猛撲過來痛下殺手,可憐的蛇,面對這樣的對手,它怎么掙扎都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
莉莉真的是很吃驚,以前聽老輩人說,貓要是和蛇碰一塊兒,展開撕殺前,貓要做的就是刨一個坑,因為它怕蛇纏住它,刨好坑之后,它看好時機,一下家咬住蛇的要害,然后迅速跳到坑里躲起來,任你蛇多厲害,都拿它沒辦法,它只管死口咬住不松口,躲在坑里就行了,直到蛇身子在坑外甩得筋疲力盡動不得了,它才會跳出來慢慢收拾你。
莉莉沒想到王家的狗竟也學會了貓的獨門絕招。
莉莉突然覺得那條蛇好可憐,雖然它那么大,可是,在幾只狗的圍攻下,它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它的身子扭過來扭過去,可還是無法擺脫狗們的撕咬。
莉莉突然覺得背心發冷,胸口就有一股東西往喉嚨里冒,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王小三跑過來說咋了咋了?
莉莉一邊吐一邊對王小三說,“放了它?!?/p>
王小三說啥?
莉莉說,“那條蛇,把狗喊開,不要咬了?!?/p>
王小三愣了,手忙腳亂地扶著莉莉。他很快明白過來,轉頭就沖那邊喊,“狗大狗二,不要咬了,回家!”
正在拼命的狗們聽到王小三這一喊,雖說不明白怎么回事,卻是很快抽身出來,嗚嗚汪汪地往這邊跑。莉莉抹了一把嘴巴,抬頭去看那條蛇時,卻見賭棍端著槍對準了它,莉莉還沒來得及喊句什么,只聽砰的一聲響,再看,那條大蟒蛇扭動著傷痕累累的身子滾到雜草之中,晃了晃,不見了。
“狗日的,明明是打中了的。”賭棍有點興奮又有點可惜,退過來對王小三說,“這條蛇肯定活不成了。老子打中它了。好大一條,肯定有幾十斤,狗日的,要是拿去賣,都不曉得要賣好多錢!”
王小三說好啊,你去捉啊,捉去賣錢啊!
賭棍有點怕,說兄弟你熟,你去看看是不是死了。
王小三沒好氣地說你為什么不去?
賭棍說我怕它沒死,狗日這么大條,要是沒死,怪嚇人的。
莉莉覺得背心發冷,回家后立即躺到了床上。蓋上被子還是覺得冷。
“咋個了咋個了?”王老太跟過來問。莉莉不知道說什么,也不能說什么,她只是覺得冷,渾身都冷。
王小三說沒啥。然后就聽王大姐和王老太說著蛇的事情。好像王老頭也問了一句什么,然后王老太從房間里追出去,說你注意點哦,走都走了就算了,不要去搞了。
王老頭可能是去林子里找那條蛇去了,不知道他是想把那條蛇怎么樣,是殺死了拖回來燉了吃,還是讓賭棍拿去場外邊賣錢?莉莉管不了那么多,她這個時候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了。
莉莉蓋著被子還是覺得冷,冷得不行,連晚飯都沒吃,睡在被子里扭來扭去,就像是那條受傷了的蛇。
王小三不知是為了照顧莉莉,還是不想和賭棍姐夫相處聊天,也早早地上床睡了,莉莉抱著他,稍稍感覺得暖和些,王小三說明天出場地看醫生,哪有蓋幾床鋪蓋都冷的,我睡在里邊都熱死了。
可莉莉真的冷得不行,她說你抱我。
王小三說我抱了的???
莉莉說抱緊點。
王小三就抱緊,一邊抱一邊說緊不緊?冷不冷。
莉莉說不行,還是冷。你給我當被子。
王小三說啥?
莉莉說你到上邊來,給我當被子。
王小三說這怎么行,你肚子這么大,壓到娃兒了。
莉莉說你上來,你給我當被子。
王小三拗不過莉莉,爬到莉莉身上,像被子一樣蓋著莉莉。莉莉雙手抱住王小三,覺得暖和多了。
5
那個晚上王小三是怎么熬過來的,怕是除了他,誰也說不清楚。那個晚上,王小三一直像被子一樣蓋著莉莉,莉莉抱著他,慢慢的就不再喊冷了。王小三曾經想過下來睡覺,他也試了一回,可他剛要下來,莉莉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心來,莉莉這種奇怪的反應讓王小三動彈不得,他只能像被子一樣蓋在莉莉身上,同時,也蓋著那個還沒有出世的娃兒。
可以想見,王小三這個晚上該是多么的辛苦,他蓋在媳婦莉莉身上,但他又不能整個人壓著她,莉莉肚子里的娃兒已經有七八個月了,可不敢壓下去,他只能用手肘撐在床板上,一方面保證當了莉莉的被子取暖,另一方面又不能壓著莉莉肚子里的娃兒,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他這樣壓在一個女人身上,這個女人又是那么的年輕那么的充滿活力,她的身子熱乎乎的,那種氣息很燙人,他的身子還沒爬上去時就有反應了,等爬上去之后,那種反應更是強烈,但他又不能怎么樣,不能有什么想法更不能做點什么,這讓他熬得特別難受。要是莉莉沒有生病,這種時候至少可能幫幫他,雖然他不能像沒事一樣在她豐饒肥沃的土地上挖地三尺縱橫江湖,但是,辦法總是有的,總不至于像現在這樣不敢動彈。
王小三就這么雙肘撐著床板讓莉莉抱著,他給媳婦莉莉當了一晚上的被子,這個晚上他真正體驗到了作為一個男人的偉大和不容易。真的是太偉大了,太不容易了,一晚上不敢睡不說,到了天亮時,兩只胳膊僵硬得就像是兩根木頭,哪里還有一點點知覺。
從莉莉身上翻身下來躺倒,王小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你想把老子整死!”他說,一雙手臂舒展地放直,閉上雙眼。
莉莉不再覺得冷了,她已經恢復了昨晚之前的狀態。她說我不整你了,我起來煮飯。
莉莉收拾好自己出門時,第一眼就看到婆婆王老太在壩子邊上燒香,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十分虔誠。見莉莉出了門,王老太雙手合十作了幾個揖,過來問長問短。
莉莉說好了,不冷了。
王老太又朝那幾柱香作了幾個揖。
王老頭好像一早就出門了,等他回來吃早飯時,才知他去狗蛇大戰的地方燒香去了,并且順著大蟒蛇逃走的雜草搜尋了一段,沒有發現,這才踅身回來。
“可能沒事了,沒看到?!蓖趵项^說,裹了一支葉子煙,栽進煙桿嘴里,到灶房尋了一只還沒燃盡的火炭,用火鉗夾了,湊近嘴邊點燃,然后猛吸兩口,緊接著就大聲地咳幾聲,再吐一兩口痰。然后,他坐到桌子邊來吃早飯。
“是嚇倒了。”他說。
莉莉知道公公是在說自己,她昨天晚上的冷反應,在王老頭看來是被那條大蟒蛇嚇著了。她想也應該是,要不然怎么會突然那樣的?就算是打擺子,也不是這種情況。
王小三沒起身,莉莉去看了兩次,回來說算了,不要管他,他睡得跟死豬似的。王老太臉上就有些不悅,莉莉看出來了,她不該把王小三比成死豬。她趕緊把話引開,說昨晚上我說冷他說熱,被子蓋多了,他一晚上沒睡著。莉莉沒說王小三壓在她身上當了一晚上的被子,更不敢說那是為了讓她抱著取暖才壓著她的。
一家人就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著把早飯吃了。之后,公公就和賭棍女婿帶著幾只狗上山砍樹,看看能不能順手捉到一二只山雞或野兔啥的,總之不能讓他們空手而歸。莉莉有時會想,要是哪回他們沒東西拿出去賣,說不定從此就再也不進山來了。然后莉莉就有點自責,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刻毒。
6
早飯后就各自忙自己的事,王老太也去了山坡菜地里扯草,莉莉就要料理那十幾只雞,適當地給它們喂點包谷。然后她又有點不放心王小三,進房間喊了幾聲,“豬,還沒睡醒???你這頭豬!”
王小三聽到了莉莉的喊,他很不耐煩地拉了被子蒙住頭,嗡聲嗡氣地說你不要吵。
莉莉說太陽都曬屁股了,還睡,你就是一頭豬!一邊說一邊拉開被子,伸手去摸王小三,這是小兩口子經常玩的游戲,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摸在熱熱和和的光身子上,被摸的那一個肯定一下子就大叫一聲跳起來,瞪著雙眼拼命罵。
果然,當莉莉冰冷的手一下伸到王小三的光身子上,王小三就像被針扎了一樣,身子本能地一滾,隨之一聲大叫人喝斥,“哎呀!搞啥!瘋子,不要搞!”
莉莉下意識地往門外看了一眼,哪里理會王小三的喝斥,也全然不顧挺著大肚子,一屁股坐到床上,一雙小手就往王小三身上無限地摸去。
王小三冷得往床角躲,一邊挪身子一邊喊,不要搞啦!聽到沒有?!
莉莉就笑,妖妖的,說我不搞你搞哪個嘛。你就是拿給我搞的嘛!
王小三說老子一個晚上都沒睡覺,你想整死人嗦!
莉莉就往被子里縮腳,一邊上床一邊說,“我就是要整你就是要整你。”這么說著說著,就縮進了被窩。
“走開,你搞啥?等會媽喊你了?!?/p>
“我不,我要問下你?!?/p>
“問啥?”
“聽你姐說,場外的男人,這個東西都不行。她說縣城里的男人更不行,經常把自家的女人放空,閑得那些女人一年到頭都沒事干,天天打麻將?!崩蚶蛟谡f話的時候已經熟練地把王小三的下邊抓住了,那滿滿當當的感覺,熱乎乎的,直燙手,不熟情況的,可能還會嚇一大跳,以為抓著了誰的一條小腿呢。
王小三說呸,我姐會跟你說這個!你這個小騷貨!
莉莉說,“不信你問你姐,就是她說的嘛?!比缓罄蚶蚓秃芎闷娴仄^看王小三,“你這個東西咋個就恁兇?”嘴上問著,手也不閑,手上的感覺告訴她,自家的男人真的很厲害,好像一年四季都牛氣沖天的樣子,除了肚子大了或每個月那固定的幾天,這個家伙從不讓她得一晚上的閑。當聽姐說有時候閑得心慌時,她真的沒辦法產生共鳴,因為她想象不出閑下來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她壓根就沒閑過。
哦對了,昨晚上她閑了,因為突然生病。當然,又因為肚子里的娃娃,她不時也會閑上一夜半天的,她并沒有覺得閑著有什么不好。
“哎,你說你咋個就恁個兇?”
王小三說你好像求知欲很強哦?
莉莉說活到老學到老嘛,何況我們才剛剛開始呢,要學一輩子呢。
王小三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百聞不如一見,要不要試試?
莉莉說你不要滿口書面用語,太深奧了我怕是聽不懂哦。
王小三就覺得自己被莉莉這么抓在手里有點不過癮,他扭動了一下身子,說,“那你問他,問他為啥恁個兇。“
莉莉就看王小三,見他熬得很難受的樣子,就有點心疼?!拔覇査伺?,我問他了哦?!彼f,握著王小三下邊的手,便更加不規矩起來。
王小三說停手。
莉莉說他沒回答我。
王小三說不要這樣搞,這樣搞會死人的。
莉莉知道王小三受不了了,就把嘴巴湊到王小三耳朵邊很輕很輕地說,“你要輕點哦?!?/p>
王小三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受不了心里那個貓抓一樣的難受法,雙手就抱住了莉莉。小兩口子就趁家人不在的空檔你親我我親你……
7
王小三當著莉莉的面“兇”過之后,終于從床上爬起來吃了早飯。想想好像也沒什么事做,便提了一根板凳,往壩子邊一杵,一屁股坐上去,望著對面山頭出神。
莉莉收拾好身子,走過來問他在想什么。王小三突然說,“前天趕場,聽鄉場上的人說,廣東那邊好找錢,一個月有一千多塊呢?!?/p>
莉莉好像嚇了一跳,尖聲說找錢?找啥錢?天上不長地下不生的,一個年都找不到千多塊。
王小三說,“娃兒生下來,要用很多錢,可能還要罰款,你說我要不要去鄉上問一下?”
莉莉好像很驚慌,她說啥?她睜大了雙眼?!澳阆肴??廣東那么遠,車都要坐幾天,不準去!”
王小三伸手折了一枝李子樹杈,說你咋曉得車都要坐幾天,你去過廣東?
莉莉說沒回答王小三的問,她虎著臉說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啷個辦?像你姐說的,閑著啊,閑一年還是閑一輩子?你不準去。
王小三說,“要是一個月有千多塊,去干幾個月就當在家干幾年了?!?/p>
莉莉見王小三認真了,就有點緊張,就好像王小三馬上就要離開自己,從這個家,從這山里頭走出去似的,她一把拉住王小三說,“不行,不準去!”
王小三說去,你以為想去就能去?聽說人家還要挑選呢,看不上的人家還不要你。
莉莉好像松了口氣,說外邊有啥好,要是好,那些男人咋個都不行?
王小三說你怎么知道不行?!然后就笑,說你擔心這個啊?不要怕,我走到哪兒都兇得很,你剛剛才見過的,想不兇都不行。
莉莉說,“吹牛不打草稿。你姐說,這個跟山里頭有關系的,種田不用化肥,吃的用的都沒一點污染,空氣又好,你要是走了,看你還兇不兇?!?/p>
王小三哈哈笑,說你懂個屁!然后王小三就指著遠遠的山頭,說你看老虎山。又指著山邊上的一條小溪說,“這條水溝從哪點來?就是在老虎山屁股下邊,這可是老虎尿呢,從小吃老虎尿長大,你說兇不兇?”
莉莉朝虎頭上看了一陣,然后朝王小三打了一巴掌,“呸呸呸,你才是吃尿長大的,我不是?!?/p>
王小三說老虎尿有啥不好,滋陰壯陽,你以為你自己就能長得白白嫩嫩的?你就吃了這溝里的水,才長得這么好看的呢。這事要是讓城里男人曉得了,還不開飛機過來運去城里賣錢?
莉莉說錢錢錢,你只曉得說錢,城里人又不是豬,他不曉得自己多喝點,兇點,為啥要拿去賣錢?
王小三就哈哈笑,說這么多水,你一個人喝完了人家怎么辦,你喝得憑個兇想干啥,想戳墻壁啊?說話就覺得很好笑,便大笑。莉莉一瞪眼,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8
這天天氣蠻好,一年四季難得一見的大太陽,把山林河谷都照得暖暖的,到處都顯得很舒展。
莉莉昨晚鬧了一晚上,這天也沒啥事了,姐一家子也砍了樹,還捉到一只山雞……本來這是個很讓人妥貼的日子,大家吃了晚飯,隔天姐一家就要出山了,王小三還要幫著背些山貨出去。可是,就是這個晚上出了點事。
當事人是莉莉,她睡在王小三身邊好好的,也沒像昨晚上那樣喊冷,可是,她在半夜三更突然做了一個夢,她看見自己在一條小路上走,一個人,順著雜草灌木,往林子里走,走著走著,就看到前邊一團白光,像是有人家,她加快腳步走過去,白光卻突然不見了,卻是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小姑娘,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哭呢。這是哪家的娃兒啊,她想,怎么跑到這兒來哭啊?她走過去想問問,就見那小姑娘的裙子慢慢地變紅了,就像是在流血。她驚慌起來,不知道該怎么辦,四處看看,周圍死寂一片,沒有人,連鳥都沒一只。
等她掉頭回來再看流血的小姑娘,我的媽呀,她看到了一條滿身傷痕的大蟒蛇,那家伙,白花花的身上全是血!它望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是她的什么親人,那么無助地,需要她的幫助。
莉莉一聲驚叫,醒了過來。
莉莉的驚叫在山區的深夜里,可以說是驚心動魄,一家子人全都在那一刻被嚇醒了,王小三以為她只是做惡夢,本能地伸手拍拍她的身子安慰她,沒怎么當回事,然而,莉莉叫過之后,立即抱住肚子在床上滾起來,這才嚇得王小三跳下床大叫,“媽,老媽,老媽你快來!”
王老太早就被莉莉的叫聲吵醒了,聽到王小三的叫聲,趕緊翻身坐起,手腳麻利地穿上衣服,幾步就沖進了兒子房間,然后她就明白了,莉莉要生了??墒?,不是才八個月么?早產?
王老太不慌,叫王小三去燒水,又叫在床上還不想起身的王大姐過來幫手。
“可能是要生了?!蓖趵咸f,“莉莉你不要怕,要生了?!?/p>
莉莉痛得想死,她忍著痛,啊啊叫。
王老太不說話,在房子里大聲吩咐外邊的幾個男人做這做那,最后,在一陣慘烈無比的叫聲中,莉莉生下了一個小生命。哭聲沖天而起,響徹云霄。王老太有些狐疑,這哪像是不足月的娃兒,明明是瓜熟蒂落嘛。
王老太很有經驗地把小家伙包好抱在懷里。她說,“是個姑娘。”她這話讓莉莉的心直往下沉。她清晰地記得夢中的那個小姑娘,她穿著白裙子,她受傷了,她在流血,她突然變成了一條蛇。
年輕的母親莉莉看著王老太遞過來的娃娃,沒有做母親的喜悅,卻是滿心的擔憂。
9
從這個晚上的深夜開始,山區的王家便與往常不一樣了,因為家里增添了一個小家伙,除了莉莉心事重重,其他成員總的說來都是蠻高興的,即便是心生疑竇的王老太,也因為孫女降世的喜悅,沒來得及往壞處想,大伙忙亂了一夜,天亮前才瞇了會兒眼,很快又起來開始了新的忙碌。
殺雞了,打魚了,把王大姐那兩個跟來的小娃娃樂得像瘋了一樣,本來王大姐要走的,這下也走不成了,幫著王小三,圍著月母子忙前忙后。
莉莉睡在床上,她的身邊是剛出生的女兒,她憂心忡忡的樣子,讓王小三覺得很不對勁。
“你怎么啦?”
莉莉招手讓王小三過來,她說了自己的那個夢。
王小三笑,說你個昏腦殼,亂想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前天你才見到蛇,昨晚看到,有啥奇怪的。
但王小三的心情還是受了影響。他覺得這事真的有點說不清楚。
王小三順手操起鋤頭,叫上黑三往林子里走,他沒想到要往哪里走,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莉莉的話讓他的心里有點堵。
本來這天他想幫姐姐背山貨去場上,順路去鄉上打聽一下廣東人招工的事情,但因為莉莉生了娃兒,他只能放棄這個打算,他真的很想去廣東看看那個地方是不是很多錢,多錢到可以一個月給你幾百塊。但現在看來不行了,自家媳婦剛生了小娃娃,自己不可能跑那么遠去,哪怕是為了找錢,也不行。
王小三沒想到黑三會帶著他朝那天咬蛇的地方走,直到走到那片被狗和蛇攪亂了的草坡上,站在了那個兩塊石頭形成的坑邊,王小三才突然想起莉莉做的那個夢,媽的,他想,真的是有邪么?那條蛇莫不是如莉莉胡思亂想的那樣,就是自己的那個剛出生的女兒吧?
這么一想心里就不得安寧了,才知道自己跑到這個地方來,原本是想找找那條蛇的,它那天被狗咬得那么傷,又被賭棍開了一槍,哪里還能有活命,跑是跑走了,可誰知它會不會爬到哪兒就跑不動了呢,或者就掉進水溝里,悲傷地死去?
再看看黑三,這個家伙怎么知道自己心里是想著這回事的,直接就把人往這兒帶?越想就越覺得有點可怕。
“黑三?!蓖跣∪攘艘宦?,“走!”
黑三好像真的能聽懂王小三的話,嗚嗚咽咽地叫著,往林間草叢一路走過去,它這兒望望那兒嗅嗅,一忽兒往上坡上跑去,一忽兒又俯沖下來。王小三一路走,一路警覺地四處看,他有一種感覺,就是黑三有可能是要帶他去見那條蛇。
王小三提著鋤頭,這個時候的他,真的非常希望那條蛇還活著,雖說他并不迷信,但是,在這人跡稀少的山林里過活,有時候還真得相信人之外的很多動物,都是很有靈性的東西,比如這狗,除了不會說人話,它們哪點都不比人差。
走了多久又走了多遠,不知道,只是一晃眼,竟看到了父親王老頭,正站在小溪邊的一外石頭上,他面前的草地上,插著幾支香,正裊裊地往上冒煙。
黑三汪汪地叫了兩聲,不再往前走。
王小三望著父親,他說死了?他問的是那條蛇。
王老頭不說話。他臉色凝重,摸出煙桿,點燃葉子煙,吸了幾口。他的臉在煙霧中漸漸模糊。
王小三看不清王老頭的臉,他突然覺得,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山林子,有點莫測高深起來。就仿佛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四處游蕩,飄忽不定。
10
小娃兒養起來費事。原因是體質弱,病多,稍微有個風吹腦熱,那番折騰就夠你受的??粗莻€小肉團,王小三心里始終有點不對勁的地方,這不對勁就像是一條蛇,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已經籠罩了王家的上空。
王小三知道,也不單他有這樣的感覺,恐怕一家人都有這種感覺。父母雖不說什么,但看得出他們其實是很在乎這個事的,山里人敬神啊啥的,其實也不完全是迷信,更多的是對生養自己的這個地方的敬畏。雖說眼前這幾塊山地,拼了命地種這種那,收成卻長期少得可憐。
家里的生活,并沒有因為多了個人就窮困不堪,但是,因她而起的壓力,卻是每個大人都感覺到了。特別是莉莉,這個到王家才幾個月就生下女兒的女人,好像一直沒有進入母親的狀態,對剛剛出生的小肉團,她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很多個晚上,小肉團拼命哭,她卻是一點都不理會,就像睡著了聽不到,直到王小三推她幾次,或者王老太在另一間屋子里出聲詢問情況,莉莉才會想到抱抱她,把脹鼓鼓的奶子塞到那張小嘴里去。
王小三想,莉莉心里肯定有一條蛇。她一定是把女兒當蛇了。而且,莉莉對那幾只狗也明顯地提防起來,經常無緣無故地撿了石頭把它們攆得倒處跑。狗們一定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這個女主子,它們只能嗚嗚地表達內心的委屈,跑得遠遠的,不敢靠近莉莉。
對莉莉打狗這個事,別的家庭成員都看在眼里,但又都不說破。因為大家心里都擱著一樁心事放不下來,那個動不動就哇哇大哭的小肉團,她的出生,至少與這幾只狗咬了一條大蟒蛇有關。尤其是莉莉,她甚至認為女兒就是那條大蟒蛇被狗咬死之后投胎而來。一想到女兒有可能是蛇變的,她就渾身發冷,抱著熱乎乎的女兒,卻像是抱著一條冷冰冰的蛇。特別是晚上還要和女兒睡在一起,這讓她經常做惡夢,總覺得睡不安寧。
有幾次王小三發現莉莉半夜起來抱著女兒往門外走,那樣子就像是要扔下山去,嚇得不再敢讓她貼著女兒睡,抱了過來讓小家伙挨著自己,而小家伙在夢中經常會往他懷里拱著找奶吃,沒找到就會哇的一聲哭起來。
王小三發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決定和莉莉談談這個問題。
“你是不是想把娃整死?你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不是的把她當成蛇投胎了?”
莉莉悶聲不響了一陣,說,“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又老是會那樣想,我抱著她就像抱著一條蛇?!?/p>
王小三說,“就算是蛇,那也是你生的,老虎恁個毒,都不吃自己的娃兒呢?!?/p>
莉莉說,“以前我們家那只貓,到外邊咬死了一條蛇,拖回來藏在我的枕頭上,等我睡覺醒過來,手一伸摸到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看是一條蛇,差點沒嚇死,我現在就經常想起當年的經歷。我老是覺得自己和一條蛇睡在一起?!?/p>
王小三說亂彈琴!
11
日子還這么過著,和從前一樣,只是,因為多了一個女兒,好像因此多了很多事,并且因為她喜歡哭,有時王小三姐家的孩子會過來小住,小家伙們經常發生摩擦,有時候還一起哇哇大哭,就讓這人跡荒蕪的山林多了很多人氣。
三翻六坐九拿抓。小孩子一般都這情況,三個月會翻身,六個月就能坐了,到了九個月,那雙小手就不得空閑,看什么抓什么,什么他都想去搞一下。而一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蛇變的女兒在體弱多病中,還是到了“打墩”的時候,雖說還不能走路,卻也可以歪歪扭扭地站一會兒,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王小三姐家的孩子很不喜歡這個妹妹愛哭,每次見她張著小嘴哭的沒完沒了,就想打她,趁大人不注意,或者在她臉上使勁揪一把,或者摘下一張樹葉,按在妹妹的嘴巴上,搞得她更是大哭不止。
而這個時候,莉莉一般是不怎么過問了,她一直把女兒當蛇了,她沒辦法對一條蛇產生感情。只有王小三有了父親的樣子,每每這時,總是見他把女兒抱起來,然后追著姐家的孩子好一陣罵。
可能是因為莉莉對女兒不好,也可能她對狗們的敵意越發的強烈,王家人對她有看法了。莉莉呢,也怪,只要狗們在她身邊轉悠,她經常是不問青紅皂白,隨手抓起棍子啊板凳啊,就往狗們投擲過去,有時打著了有時沒打著,不管怎么樣,經常都攆得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剛開始公婆都悶著不說她什么,可時間長了,公婆就忍不住了,有時就會出聲阻止,說狗又沒惹你你打它干啥,要是沒有這些狗,我們這家人怎么生活?
老人家說的沒有錯,在這山林里過活,狗和人其實就是一家人,許多時候,狗在家庭中的作用,甚至比人更重要。就不要說上山追山雞兔子,就是看家這事,有幾只狗守著,那種安全感根本就比有幾個人來得強烈。災難臨頭,人多半是各顧各跑得脫,而狗,那絕對是忠心耿耿死守家園。
可是,莉莉對狗的態度讓老人家越來越不開心。當他們出聲阻止莉莉對狗的打擊,家庭矛盾自然就出現了,吵吵鬧鬧的事在所難免。就是在這種雞毛蒜皮當中,這年冬天,王老太病倒了,看病吃藥,一兩個月都不見好,家里早已是一貧如洗,王老頭和王小三,一個家庭的兩個男人,你看我我望你,無計可施。
12
王小三決定下山找賭棍姐夫想辦法,那個賭棍,雖說不務正業,但鬼點子多,說不定他就能想出個什么法子來。順便去鄉上看看,還有沒有廣東人到鄉上來招工。
王小三去了山外趕場,順便扛了一根樹棒棒去賣幾塊錢,給母親和女兒撿兩副藥。賭棍姐夫那兒他沒去,倒真去了一趟鄉上,也沒打聽到什么,只是聽說年前去了廣東的那批農家子女,不時往家里寄上三百兩百,那筆錢對鄉下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王小三特地去郵政所窗口看了看那塊小黑板,上邊用粉筆密密麻麻地寫著哪個村哪個隊的誰有信或有匯款單,看樣子所聽不虛,便更是有了去廣東打工的想法。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王老頭說你姐夫有什么辦法,王小三搖了搖頭。
晚上,本來王小三可以“兇”莉莉一回,但這天他好像沒什么心情,回家后一句多的話都沒有,只是無聲地躺著。莉莉心里有點虛,她想,會不會是山外邊那個賭棍,跟王小三嚼了舌根?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嫁到這窮山溝里來,本身就令人犯猜疑,何況那個賭棍,說不定他是知道一些隱情的,要是他知道得比較多,又都跟王小三說了,那么,王小三心里,能不起個疙瘩么?莉莉想,這事還是不要再瞞下去了吧,這事就像是藏在心里的一條蛇,隨時想起來,都會令她渾身發冷。
半夜,王小三聽到一陣狗叫,好像還叫得很厲害,而且在抓門。王小三動了動身子,聽莉莉罵了聲死狗!但他還是起了床,因為憑他對狗的了解,肯定有什么事,狗才會這樣子,他開門出去,見王老頭也正從房間里出來。王小三說我來我來,爸你睡吧。
王老頭唔了一聲,從桌子上提了開水瓶,又退回房去了。
王小三打開門,一眼就看見了黑三,黑三一口咬住他的褲角,使勁地往外拉。王小三順手拿了電筒出到壩子,竟看見那幾只狗正圍著一堆黑乎乎的什么東西,電筒照過去一路走近,啊呀,竟是三只傻乎乎的穿山甲!
王小三那一刻突然覺得一股子酸酸的東西直沖鼻子,然后眼淚一下子就蒙住了雙眼。他太了解這些狗了,他相信它們一定也感到了主人的艱難,它們深更半夜滿山竄滿林鉆,也不知就在哪兒一下子捉了三只穿山甲回來!這個東西,平常根本就找不到,因為不多,而且國家好像還保護,不準抓,不準賣,更不準殺了吃,這樣一來,價錢就更貴。
王小三轉頭朝屋里大喊了兩聲,“爸,爸!”
王老頭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聞聲從屋里跑出來,借著王小三的手電光,看到了地上那幾個倒霉的穿山甲,一時竟也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幾只狗,還圍在那兒嗚嗚叫著,任憑王小三輕輕地撫摸它們。
收拾好三只穿山甲,王小三回房。莉莉還沒睡著,說啥事?
王小三說,“我們家狗捉了三只穿山甲回來。爸說要是運氣好,可能賣個好價錢呢。這下媽看病有錢了?!?/p>
莉莉沉默了一陣,說,“這幾個死狗真的很通人性。它們曉得我們家有困難了?!?/p>
王小三就嘆了口氣,再次和莉莉說起去廣東打工的事情。“我要去廣東打工,春節就去。”。
莉莉吁出一口氣,說,“你讓我再想想?!?/p>
王小三說想個屁,再想就餓死了。
莉莉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試探說,“要是我有錢,你還會不會去廣東?”
王小三沒問莉莉怎么會有錢,他沉默了,像是睡著了。他沒說話。
13
王小三去廣東打工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春節回家的那些家鄉人,沒有任何一個答應順路捎上一個男人。“男的不好找工作,沒有哪家廠招男工,除非你是老板的親戚,或者有關系開后門。”她們差不多就是異口同聲。
為了去廣東,王小三差不多就找遍了那年回家鄉的所有人,哪怕是不認得的,也拐彎抹角找上門去求人家幫忙。可是沒有人愿意幫,不知是她們怕麻煩,還是廣東那邊真的不需要男工。
但王小三還是寧愿相信她們。因為從鄉上打聽到的消息和她們說的差不多,而且,上年廣東人到鄉上招工,也全都招的是女工,而且年齡要求非??量?,18至22歲,超過一點都不行。所以這年春節回家過年的這些,也全都是家鄉的女子。
因為沒有人答應帶王小三出門打工,廣東人也沒再到鄉上來招人,王小三出門打工掙錢的夢想,還沒開頭,就已經破滅了,這讓他非常郁悶。更糟的是,有一個從廣東回來的家伙,竟然說起了莉莉的壞話,說莉莉以前在廣東做“雞”,發廊桑拿都做過,最后還被一個香港人包了二奶。那個香港人,只是一個貨柜車司機,開始莉莉是真想跟他的,卻沒想到,由于這幾年香港老是降工資,港幣又貶值,貨柜車司機感到自己獨立包二奶有點吃力,但不包吧,又很不爽,于是就折中了一下,找了另一個開貨柜車的家伙,打算兩人共同出資,合伙包一個大陸女子,就是莉莉。據說這種創新的包養模式,在深圳東莞一帶已經越來越流行,那些香港司機,平時兩人開車到大陸,基本上都是錯開的,加上溝通得好,一般情況下不會“撞車”。只是沒想到莉莉打死也不接受這種公用方式。搞到后來就翻了臉。
總之這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再想想莉莉的來路不明,不由得王小三不心生懷疑??上攵@樣的流言,可以令任何當事人惱羞成怒,恨不得就一頭撞死。王小三在心里暗暗憋著一股勁,他要去廣東打工,弄清莉莉的來歷。他想,山里人就這么好欺負么,老子好好的在家呆著,從來沒昧過良心,也從來沒干過缺德事,憑啥就要我承受這樣的恥辱?好不容易討個媳婦,也是廣東的一只“雞”!有時他特別恨莉莉,心想你做“雞”就好好的做,跟不跟兩個貨柜車司機也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沒關系,可你個死不要臉的,卻跑到這窮山溝來,辱沒了王家的清白,搞亂了老子的生活!老子到底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的,竟讓王家祖宗也跟著蒙羞!
那些天,王小三天天上山砍樹,就像是要把那滿山的樹林全都放倒似的,直到村長跑到家里來警告他們,說王小三再這樣就要報告鄉上,把他抓去坐牢,王老頭才黑著臉,阻止了他沒完沒了的違法亂紀。
這個事本來到此告一段落,只是沒想到,這年春節,王大姐從山外邊帶來了一個令人氣憤的消息,王小三找過的那些家鄉人,在返回廣東的時候,差不多每一個都帶上了三哥六叔七嫂八姨,男男女女的,浩浩蕩蕩往廣東進發。
“現在的人,有哪個不是先顧自家個的,咋個會答應帶你去?!蓖醮蠼氵@樣總結說,她說這個話的時候還歪了一下嘴,一副看透了世相人生樣子。她絕對不知道這個消息對她的弟弟王小三是一個多么沉重的打擊。
那天,王小三把父親的阻止拋之腦后,再次提著斧頭進山去了,他一言不發,差不多見樹就砍,直到家里吃飯找不到人,莉莉才猛然回過神來,莉莉說糟了,小三肯定又砍樹子去了。
那個時候王老頭正抱著孫女,坐在壩子邊抽煙,突然聽莉莉這一叫,他握著煙桿的手臂抖動了一下,然后,他放下孫女,黑著臉朝房子后的山路大步流星而去。而沒多一會兒,王小三就鬼哭狼嚎地往家里狂奔而回。
莉莉從來沒見過王小三這么狼狽過,她嚇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直到王老太手疾眼快挺身而出護住王小三,她才意識到王小三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險,比如餓狼、兇惡的野豬……而事實上,王小三什么危險都沒遇到,他只是被王老頭劈頭蓋腦一頓打,痛得都沒搞清怎么回事就沒命地逃回家來了。
“老不死的,你瘋了?”還在病中的王老太果斷地擋住了王老頭的窮追不舍。并且沖上去抓住他手中的棍子,不由分說就搶過手來。
莉莉差不多就嚇傻了,她沒有想過,都有孩子了的王小三,在王老頭面前,就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王老頭使用的暴力讓她目瞪口呆,竟沒想過要沖上去護住自己的男人。
莉莉只是驚奇,平時對王老頭言聽計從、并且從來都是被罵對象的婆婆王老太,在兒子王小三遭遇追打的關鍵時刻,卻是那般的一馬當先勇不可擋。莉莉心驚肉跳地想,要是公公一怒之下連婆婆一并打了,該如何是好?
然而,因為王老太半路殺到,王老頭的暴力未能繼續,他黑著臉,在王老太痛心的埋怨聲中,一言不發地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地吃飯,因為糧食年年不夠吃,家里一直沒多少米,只能將麥子包谷或紅苕摻在一起,多舀幾瓢水倒鍋里,煮成清湯寡水的稀飯,所以王老頭差不多就是一口氣喝掉一大碗。他甚至連菜都不用吃,就能干掉一頓飯。
那天王老頭沒再打王小三,但是,他放下碗就去了村長家,他去村長家的目的,就是舉報兒子違法亂紀,砍了國家的山林。
村長開始并沒把王老頭的舉報當回事,靠山吃山,那滿山的樹子,長得那么壯實,而且很多還是山里這些人親手種下的,哪有不讓砍的道理,他自己就經常帶頭砍,然后賣給進山來買樹子的人。
但是,這回他還是認了真,他把王老頭打發走之后,立即就去了一趟鄉上,并且帶了一個穿制服的公安進山,到王家威脅王小三。
“不要怪我沒打招呼?!贝彘L說,“上回我就叫了你不要亂干的,你不聽。你萬一要砍,也不要一砍就是一坡嘛,你隔一根砍一根,都沒得啥大問題。你狗日卻把一坡樹子都放倒了。”村長說。
王老頭黑著臉上山去了。王老太和莉莉一樣,可能從來沒想過家里會來這種穿制服的公安,雖說他的帽子小了點,而且戴得也是歪頭歪腦的不大正規,但對她們來說,那也是很嚇人的。所以她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傻傻地站在那兒。
那個公安可能也是頭一次到王家來,他一臉好奇地東看西看,最后他的雙眼就盯在了莉莉的身上,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兇,但讓人渾身不舒服,就像是剛洗了澡,卻發現身上落了一只蒼蠅。
“哪個砍的樹子?是不是你?”公安滿嘴酒氣,說。
莉莉嚇了一大跳,她真的沒想到這個家伙會糊涂成這個樣子,她本能地說不是,不是我。然后莉莉就發現王老太看過來的目光像一把刀,她猛然一驚,才想起砍樹子是莉莉男人王小三,莉莉剛才的表現在王老太看來,跟出賣王小三可能沒什么區別,莉莉更慌了,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是你砍的,那是哪個砍的?”公安好像笑了一下,“亂砍樹子,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是政府決不手軟堅決打擊的?!惫驳难劬€在看莉莉。好像已經認定了是莉莉砍的一樣。但莉莉不敢再說不是自己砍的了,因為樹子是男人王小三砍的,而且,剛才王老太的目光,讓她羞愧得真想抓著自己的頭發去撞墻。
村長可能以為公安醉昏了沒搞清楚情況,湊上前來說不是她,是她男人。
公安白了村長一眼,說她男人?
村長說是。
公安很生氣,舌頭打卷,說我曉得她、她以前,在廣、廣東、東做“雞”。
莉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差不多就想沖上來把公安掐死:“日你媽,你媽才做‘雞’!”
村長好像也有點酒意,沒聽明白,他再次湊上前來說樹子不是她砍的,是她男人。
公安好像回過神來了,說她、她男人?然后就又朝莉莉噴酒氣,叫你男人出來。
莉莉說他不在家。
公安愣了一下,說那你跟我走一趟。
莉莉說又不是我砍的,憑啥要跟你去?
公安說,“你男人不在家,你是他婆娘,你不去哪個去?走!不走老子就把你銬起來!”
可能是公安老是纏著莉莉說讓王老太看出了門道,她兩步走來隔在莉莉和公安中間,說我跟你走。
公安瞪大了雙眼,他看了王老太很久,接連打了幾個酒嗝。然后,他惡聲惡氣地說,“你走開,不關你的事,把你兒子叫回來?!?/p>
王老太不走開,她擋在公安和莉莉之間,她說莉莉你去叫王小三,你說鄉上的公安來了,要抓他去坐牢。
莉莉從王老太的語氣中聽出了別的意思,那意思和字面上的東西剛好相反,王老太在暗示她去通知王小三,要他別這么早回家。
莉莉說好,轉身往房一側的小路那邊走。莉莉一邊走一邊朝林子那邊喊,王小三王小三,快點回來,村長說你砍樹子,叫公安來抓你來了。
本來莉莉也就是做做樣子,為的是給王小三通風報信,讓他跑遠點不要回來,誰知這一喊,竟真的把王小三喊回來了,莉莉看見他提著鋤頭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趕來,嚇得差點就要叫出聲來了。
王小三很快就趕到莉莉面前了。莉莉一把抓住他低聲說,你回來干啥,還不快跑?
王小三從莉莉身邊一閃而過,他閃身而過的動作快得驚人,就像刮過了一陣風,差點就把莉莉掀倒了。莉莉穩了穩身,驚慌地追了過去。
“你是王小三?樹子是你砍的?”公安問,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奇怪的笑容。
王小三說是我砍的,你要咋個?!
公安說,“亂砍樹子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是政府決不手軟堅決打擊的!”
王小三一鋤頭挖在壩子上,說,“你代表政府打擊莉莉來了?”
公安嚇了一個倒退,見王小三沒有要往他頭上挖的意思,定了定神說,“這個事既然有人反映上來了,我們不管一管,也交不了差?!惫驳目跉饷黠@緩和了很多。
王小三看了村長一眼,往地上呸了一口,哪個說樹是我砍的?
公安說村長說的。
王小三就冷笑,說你見到我砍的?你敢保證那不是村長砍的?他就不會砍了樹子來栽污我?抓人要講證據!
公安愣了,回頭看村長。村長早就急得臉紅脖子粗,說王小三你說話要講良心,我為啥要栽污你?媽的B,明明是你爸爸來找我說你砍樹子,你以為老子吃飽飯沒事干,找虱子到腦殼上爬?
聽村長這一說,莉莉和王老太都愣了,她們真的想不到王老頭會干出這種事來,都想,大義滅親是吧?好,就讓你滅,這么一個兒子,看你能滅幾回!
王小三說我爸爸跟你說啥你就信啥?他說耗子藥吃得你信不信?
村長臉都氣青了,說做人要厚道??沉司涂沉?,敢做就敢認嘛。
王小三抓起鋤頭,往上一提,壩子就露出了一個傷口。
“是老子砍的,咋個!”
公安說砍樹子是犯法的!
王小三沒等他說完,提起鋤頭說好了好了,你代表政府來打擊莉莉來了,你來打擊,反正老子都不想活,老子屋頭鍋兒都吊起甩了,飯都沒球得吃了,你把老子抓去坐牢!
公安不敢真抓王小三,他可能也沒想過要真抓,他只是要教育一下他們,嚇一嚇,沒想到王小三這么生氣,這個時候他不再盯莉莉,而是盯著王小三手上的鋤頭,他可能真的有點擔心王小三一沖動,就朝他頭上挖一鋤,他的帽子那么小,一挖肯定就挖掉了,下邊就是他的腦殼,這一鋤下去,說不定就挖成了兩半。他可能從來就沒想過要做這樣的試驗,開這樣大的玩笑。
王小三的舉動同時也把莉莉和王老太嚇著了,莉莉跑上去拉住王小三,想阻止他即將到來的暴怒,莉莉聽到王老太吆喝了一聲,立即就看到那幾只狗從不同的地方冒出來,汪汪汪地叫著,朝家這邊猛撲過來。
村長是山里生山里長的,他馬上就意識到情況危急,山里人從來都是靠狗,山里人家養的狗,要是真干起來,連老虎都要忌三分的,他臉色都變了,顧不上那個公安,掉頭就跑。
公安愣了一下,他當然也知道山里人家的狗是什么意思,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絆到一個樹樁,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眼睜睜在看著幾只惡狗朝他猛撲。等王老太喝住那幾只狗,公安才趕緊抓起滾落一邊的帽子,連滾帶爬,落荒而去。
當天晚上,王小三和父母大吵了一架。這是莉莉嫁到王家后,發生的惟一一次家庭大戰。
王老太怪丈夫不該舉報王小三砍樹,王老太說虎毒都不食子,你個老不死的,竟干出這種事來!
公公罵王小三說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那些樹子又沒惹你,你亂砍一氣,你瘋了?!
王小三反駁說你守法是不是,你賣了三只穿山甲,你這不是犯法?
王老頭氣得抓起一根木棍就往王小三頭上打,王小三閃身躲過說你不犯法,穿山甲是野生保護動物,你這不是犯法?!
王老頭氣壞了,一路追打過去,一邊追打一邊罵,“你個狗日的,老子不犯法你媽的病,你娃兒的病哪來錢撿藥?你個狗日的,畜牲!”
兩個男人,一個在前邊跑,一個在后邊追。他們圍著壩子打轉轉,在莉莉看來倒有點像兩個小娃兒玩游戲,只是王老太急了,在壩子中間跳著腳,吵著,偏偏就沒辦法讓兩個男人停下來。
可能是王老頭把王小三追急了,王小三打算奮起反抗,他邊逃邊威脅說,你再打我就找村長舉報你,看哪個犯的法更大。
但王小三的威脅沒有奏效,不但沒有奏效,還火上澆油,激起了王老頭更加勇猛的追打。王老太急壞了,跟著王老頭追了過去,為了兒子不受傷害,這個時候的她必須挺身而出。
莉莉沒有卷入這場戰爭,莉莉開始只是聽他們吵,不敢出聲,后來莉莉發現不出聲勸架說不定他們三個會打起來,打成一團,于是莉莉踅身進屋,把睡著了的女兒搖醒,為了讓她哭,莉莉還狠狠地揪了她幾把,直到她痛得大哭大鬧。莉莉把哭著的她抱出去??吹綘敔斈棠毯桶职拄[成一團,小家伙嚇壞了,更是大哭不止,很快,小家伙因過度驚嚇的大哭就壓住了三個大人的爭吵,一場家庭戰爭,終于在小家伙的哭聲中宣告結束。
14
王小三沒想到他會再次遭到伏擊。這之前,他已經被媳婦莉莉伏擊過一次了,因為莉莉生下的女兒,根本就不是他的親骨肉。莉莉之所以被人販子賣到王家,其實完全是自愿性質的,破罐子破摔。本來她不想把這事挑明,想就這樣捂一輩子??墒?,她總覺得心里邊藏著一條蛇,冷冰冰的。后來她就總是想,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蛇,你不惹它就沒事,你要是惹了它……你一生都將不得安寧。
莉莉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我只是絕望,只是想逃離那個讓我憤恨的男人。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莉莉說打工是要付代價的,這個代價,可能會很慘痛。我為啥不準你出門打工?就是因為我被打工傷了心,我當初要是沒有出門打工,就不會學壞,就不會有后來的痛苦。
莉莉說我給那個香港男人下了藥,等他睡昏了,拿了他的錢就跑。我當時只是想弄他一筆錢,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竟懷了他的娃。我活該!
莉莉最后說,我怕公安抓我,就往老山溝里躲。說不定公安現在還到處找我呢。你要是不能接受我,我可以走,反正女兒也不是你的,我帶走就是了。我把你們家花在我身上的錢還上,再給你一筆錢,你可以拿去重新買個媳婦。
……攤上這么個晦氣事,王小三心情非常不好,這天一大早,他就從家里出發,到鄉上去趕場,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冷靜一下。他穿過一片已經把小路全面覆蓋的灌木叢,正想著什么時候把這些雜七雜八的草啊枝的整一下,鏟出一條路來通往山外。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好像在林子里閃了一下,等他認真看時,那個面孔卻又不見了。
開始王小三沒怎么往心里去,雖說在出山的路上很少碰到人,但很少碰到不等于就碰不到,所以王小三就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王小三很快就感覺情況不對,因為他聽到了身后的什么地方,發出了異樣的響聲,就像是有很龐大的什么動物,正在向他靠近。
王小三心頭一緊,他停住腳步猛地回過頭來,他看到了鄉上的那個公安。那個公安,已于之前的某天,被他們家的狗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連滾帶爬而去。
然后王小三又看到了公安周圍還有幾個人,其中有的和公安一樣穿著警服。
“干啥?”王小三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王小三話都沒說完,那幾個人就老虎撲食般朝他撲了過來,王小三好像聽到有人在大叫:“按倒按倒,把個狗日的銬起來!”
王小三已經被很多雙手按住了,他本能地展開掙扎與反抗。可是,山路又窄又滑,他都來不及使上勁,腳下已是連連打滑,人也就跟著跌倒在地,然后就是一陣混亂。
王小三想從地上爬起來,但他已經被人按住了,他動彈不得,而坡又是那么陡,幾個人亂成一團,拉扯之中,身體就往坡下一路滾去?;靵y中他想抓住什么,可除了被誰死死纏住外,他真的是什么都沒抓著,而幾個人糾纏在一起,更是加快了向下滾落的速度。
王小三發覺身體越滾越快,剛開始他還感覺得身體被樹枝掛著痛,被石頭硌得痛,可隨著滾動速度的加快,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好像耳朵里的全是呼呼的風聲,就仿佛正坐在游樂園的過山車上,往無限的深谷一路俯沖……
突然,王小三感到過山車一個急剎,緊接著他的身子就像被什么東西拋起來,又往回蕩,仿佛童年時玩的秋千。他下意識地雙手亂抓,終于抓到了一根藤或樹枝,然后,他看到一個身影向山谷深處飛落下去,像一只神秘的大鳥,眨眼之間無影無蹤。
王小三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自己被一棵樹懸掛在山壁之上。山壁陡峭奇險,一片赤色,若是從遠處望來,就像是一幅巨大的彩帛。
王小三懸于半空,他的下邊是萬丈深淵。他感覺渾身發冷。在他的意識里,那個跌入萬丈深淵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15
王小三至今音訊杳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名義上的女兒,現在已經三歲多了,可她還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她的樣子像什么都不懂,又像是什么都看在眼里,心明如鏡,卻不說破。
莉莉覺得女兒是蛇變的。每每半夜或清晨醒來,她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身邊的女兒,是不是真的變成了一條蛇。她總是忍不住想,或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蛇,你不惹它就沒事,你要是惹了它……注定了的,你的一生都將不得安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