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哭泣,每個人都需要哭泣的場所。
一些人需要傾訴,但卻無法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哭泣。一些人需要哭泣的場所,但卻無法在任何場所都哭泣。
哭,有時候是發泄感情的最好方式。心里的愁結會隨著滴落的淚珠而化解。胸中的不快,會讓泛濫的淚潮一并沖散。
這就是人,會用眼淚表達感情的動物。
如果你想哭,又不想被別人看到;如果你想哭,又沒有單獨的空間,那請你到這里來,我們將為你提供一個最舒適的哭泣空間。
這是一則廣告,一則匪夷所思的廣告,卻是為一家實實在在的店做的廣告。
這家店的名字叫淚泉坊。它不在喧鬧的市中心,不會聽到嘈雜的聲音,沒有心煩的擁堵,四周栽滿了各式花草,一條林蔭小道直通到店門口,店的招牌上有一只淚眼婆娑的大眼睛,似乎人間所有的眼淚都是從那只眼睛里流出來的,而這里便是我工作的地方。
店里沒有太大的公共空間,除了一張吧臺供客人臨時休息外,其他地方是由一間間“雅間”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店里放著舒緩柔和的輕音樂,讓人有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
店里的工作不是很多,如果來了客人,便把他帶到他所預定的房間。房間不大,會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些點綴房間的裝飾物和鮮花,僅此而已。房間是隔音的,里面的任何聲音,外界都聽不到。然后,我們把客人點的飲料和一盒柔軟的紙巾送到房間里,再然后便離開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等到客人離開后,我們再回到房間收拾,并把用過的紙巾處理掉。
店的老板是一位中年婦女,很和善。雖然這家店是供客人獨自哭泣用的,但老板卻始終面帶微笑。那不是假笑,是發自內心的笑,那笑容就猶如我們提供給客人的紙巾一樣柔軟。但我們不能隨便笑,因為老板說讓客人看到,即便是微笑,也會被認為是嘲笑,在這里,在那些愿意到這里來哭泣的人面前,任何一種笑都是帶有敵意的。老板很少接待客人,所以她的微笑也僅僅出現在我們休息的時候,老板說,在這樣的環境里總會感染些傷感,但她不想讓我們忘記生活中還有微笑。
“能不能留下那盒紙巾?”
坐在吧臺前的一個中年男人轉過身用他的眼睛盯著我。
我認得他。前幾天來過店里的,記得他進過一次雅間,之后便一直坐在吧臺前,總點著一杯叫“藍色多瑙河”的酒,喝完后便轉身離開,從不多說一句話。今天他卻例外的叫住我,還問我要剛從房間里收拾出的一盒用過的紙巾。
我很納悶,也很好奇。
“您要這個干嗎?已經用過了,我給您拿盒新的吧。”
我想他是想要一盒紙巾擦什么吧,可他的回答讓我很意外。
“不,就這盒,讓我聞一聞。”
我啞口無言,不知所措,只是愣在那里。
他見我呆呆地看著他沒什么反應,便徑直走到我跟前,從我手中的托盤里拿走了那盒紙巾。
“嗯,您……”
“不要緊,反正也沒人要了,不是嗎?”
“可是……”
“不用可是了。”
他拿著那盒用過的紙巾走回吧臺,“如果想聽故事,那就過來。”在高腳椅上做好后他轉過身對我說。
我越發地莫名其妙,什么故事?那又和紙巾有什么關系,到底會是什么關系呢。好奇心催使我跟了上去,坐在了他身邊的高腳椅上。
“服務員,老樣子。”他對吧臺里的服務員說。
他呷了一口“藍色多瑙河”,然后從剛才的紙盒里抽出一團擦過淚的紙巾,慢慢地放在鼻前輕輕地聞。
“哎?……”
“噓!”
他聞紙巾時,雙眼微微閉合,眉頭舒展,似乎正神游在云山霧罩之中。幾秒鐘后,他睜開眼睛,輕舒一口氣,便放下紙巾,接著喝了一口酒。
“剛才離開的,是位女士?”
“是,怎么?”
“我給你講個故事,仔細聽,但不要發問,也不要打斷我。”他很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更不像是個瘋子,也許是他一再給我制造的懸念吸引著我,我也只用“好”這個字眼來回應他對我的要求,其實我也早已迫不及待。
“從前,有一個單純的女孩子,剛剛從農村來到城市。她是一個打工妹,在一家飯店里打工,盡管工資很低,但她卻很慶幸,因為這是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她在這里非常的孤獨,總是被一連串相似的夢嚇醒。夢里的她遍體鱗傷,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街頭。所以她就拼命地干活,想用辛苦來沖散那份孤獨和恐懼,店里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活,她都搶著干,也因為這樣,老板總是當著其他員工的面表揚她。但也恰恰引起了其他員工的嫉妒和排斥,所以她就更交不到朋友,更孤獨寂寞。”
他講到這兒,停了下來,喝了一小口酒,仰起頭享受著酒順著他的食道流進胃里的暢快感 ,回味了片刻,揉了揉鼻子接著說:
“也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吧,雖然別人不喜歡她,但她長得很漂亮,十七八歲的她眼眸清澈得像一泓山泉,圓圓的臉,細細的腰身,個子不高但渾身上下散發出年輕的味道。雖然她很少說話,但她喜歡笑,更喜歡對客人笑,她的笑總讓人覺得青春年少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她喜歡穿紅色的衣服,但很少用那些化妝品妝扮自己。所以,她也是眾多服務員中最清新脫俗的一個。”
他流暢地說著,似乎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的面前,也好像他十分了解那個從紙巾中嗅出來的女孩。我開始懷疑我旁邊這個男人,會不會得了幻想癥?要么他就是一個作家,用一種別有意味的方式在構思著一篇新的作品。
“可惜,美麗總會招致災禍,即使這種美麗未被世俗所浸染。一天晚上,不愿和她一起工作的員工一隊一隊離開飯店,留下她一個人在廚房里洗著本不歸她清洗的碗碟,她沒有反駁,只是選擇默默地接受。其實她也不愿回集體宿舍,那里總有蔑視的目光在黑暗里盯著自己,連晚上作噩夢都不敢從噩夢中驚叫著坐起來,因為那樣會招來一片罵聲,那比噩夢更可怕。正當她心事重重地想著家里時,一雙大手從她背后猛地抱住了她。她試圖反抗,但弱小的身軀在一個充滿欲望的男人懷里顯得更加孱弱。那個男人變本加厲試圖強暴這個猶如羔羊的女孩。在昏暗的廚房里似乎沒有東西可以阻擋這個男人野獸般的欲望。他把女孩摁倒在地上,用他的大手死死地壓住反抗的女孩。借著搖晃的燈光,女孩看到企圖凌辱她的人是飯店里最能干的年輕廚師,他的廚藝在飯店里是最高的。女孩開始大叫,叫喊救命,希望能有人來救她。男人害怕了,用來捂住女孩嘴巴的手在顫抖。”
他從一開始講故事起,就不看我。他的臉對著吧臺的一個角落,那里沒有人,只有一排排各色各樣的酒和飲料。他似乎只是對著空氣講故事,自顧自的,連頭都不轉動一下。而我卻死死的盯著他,害怕遺漏掉任何一個細節。也在心里為女孩祈禱,希望那一幕不要發生在女孩的身上。
“雖然男人在女孩的反抗下開始害怕起來,但是他并沒有打算就此放棄。正當他想用更加強硬的手段制服女孩以滿足自己的欲望時,廚房的大燈亮了。廚房里一下子變得敞亮了許多,大燈的光亮正好照在男人身上。一陣斥責后,驚慌的男人松開了手,站在明晃晃的大燈下,臉色慘白。打開大燈的是飯店的老板。是因為老板發現廚房里有微弱的燈光,認為有人忘了關燈,過來關燈,碰巧發現了剛才廚房里發生的一幕。第二天,老板當著全體員工的面開除了那個年輕廚師,并要求員工們多關心女孩。從那以后,飯店里再也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情,也是從那以后,其他員工開始親近女孩,即使他們心里很不情愿,只是因為老板會注意到他們。她開始感覺自己不再那么孤獨和寂寞了,發了工資也去買了幾件漂亮的衣服,也學會打扮自己了。”
也許是他說累了,他停了下來,舉起酒杯,搖了兩下。然后他把捏在手中的酒杯停到半空中,用眼睛盯著酒杯中晃動的藍色液體。等到杯中慢慢平靜,他仰起酒杯一飲而盡,杯中的淡藍色液體便在瞬間消失了。
“服務員,埋單。”
我被他的舉動驚醒。怎么回事?剛剛還滔滔不絕的,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唉……”當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快走到門口了,但卻突然轉身走回吧臺,抓起了剛才那團紙巾,似乎只是對我一個人說:“這個我帶走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平靜,幾乎沒有任何的反應,那種平靜讓我感覺很害怕。當我還在想著他的眼睛,他已經推開半扇門回過頭說:“明天我再來。”
這天晚上,我輾轉反側。我在想著白天的故事,在問我自己:這個故事有沒有結局,結局會是什么樣,女孩會不會過上正常的生活。我也在懷疑那個講故事的男人:那真的是他從擦過淚的紙巾里嗅出的故事?他怎么會那么熟悉一切?他為什么要帶走那團他聞過的紙巾?我太好奇了,也拿出擦過淚的紙巾來聞,但除了紙巾本身的味道,我沒有聞到任何其他東西,更不可能聞出離奇的故事。也許是我的鼻子不夠靈敏,抑或那人本身就有某種特異功能而我沒有。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的鼻子變得很大很大,好像我的臉上又長了一個腦袋,而我什么都能聞到。一個路人走過來問我鼻子怎么這么大時,我回答他我鼻子里有你的故事,嚇得路人拔腿就跑。早上起來我趕緊去照鏡子,安然無事,我的鼻子還是我的鼻子,我也沒有特異功能,但這讓我更想聽那個男人沒講完的故事。
店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沒有受到那個男人的任何影響,不論是其他服務員,還是擺設的物品都一如從前。而惟獨我變得焦躁不安,別人也許未發覺我的變化,因為我在極力的掩飾,但心里卻在不停的念叨那個男人快點到來,就好像他帶走了我一半的心,如果他不來,我就會停止心跳然后死掉。
看著空空的吧椅,我在想:這家伙是不是不來了,是不是只是和我這個小服務員開一個無關緊要的玩笑。可這個玩笑又為什么偏偏選中我來玩弄一下,我一向好奇心泛濫,這樣的玩笑和誘惑對于我來說,根本是無法阻擋的。他給我留下了太多的疑問,太多的為什么,如果我解不開這些為什么,我會一輩子不停地問自己,直到自己死去,也許還會把它們帶到墳墓里去。
那個男人還算守信用。
當我在問到自己第二十個問題時,他推開了店門,像往常他做的那樣,走到吧臺前,坐在一直都屬于他的位子上。然后,和往常不一樣地點了一杯“紅粉”,酒杯里紅色的液體那么晃眼,像火一樣,好像酒杯里正燃燒著一團火。我知道這種酒喝起來根本沒有酒的味道,但喝過之后,特別是一飲而盡后會很快讓人有沉沉的醉意。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一反常態,但我也不在乎他喝什么,只要能在聽完故事前他不要喝醉就行。
即使我有一大堆的問題等著他的故事來解決,但我并沒有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我只是干著我該干的事。因為我斷定他需要一位傾聽者,即使他冷漠到根本不看這個傾聽者,但他渴望別人了解他要說什么,要不然,上次他也不會叫我。
“如果想聽故事就過來。”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當然答應,像上次一樣答應他的要求,靜靜地坐在他旁邊的高腳椅上。
“如果你還記得,女孩已經開始改變了。她認為她的生活就要改變了。是的,她的生活真的改變了。飯店的老板給女孩介紹了一個男人。他說那個男人雖然年紀稍微大了一些,三十二歲了,但人老實,也很踏實,是個能干的人,只是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從另外的城市過來的。他不是打工的,而是有一定資產的小老板,經常來往于兩個城市做生意,一來二往便和老板認識了,還成了一般朋友。男人讓老板幫他介紹個對象,老板看女孩挺合適,就開始撮合他們倆。女孩剛開始不太愿意,但依然沒有擺脫寂寞困擾的她卻真想找一個依靠,更何況男人心很細,很關心女孩,經常給女孩買東西,陪她聊天、吃飯、看電影。甚至有一次為了陪著生病的女孩,一個月沒回過另一個城市。女孩很感動,她的心被這個男人緊緊地包圍著,融化著。女孩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就是她的依靠,有了這個男人,世界就不再那么寂寞了。男人給女孩在這座城市買了一套房子,盡管房子不大,但那畢竟是一個男人第一次送給她這么大的禮物,而她也不用再回到冷冰冰的集體宿舍了。作為交換,女孩付出了一切,她的關懷,她的愛,她的身體。他和男人同居了,同居在那套男人專門給她買的房子里。女孩覺得很幸福,她認為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后來她辭掉了飯店的工作,一心一意的愛著那個男人。”
這個男人依舊很冷,他講故事時只有嘴在動,其他地方一動不動,似乎那已經不是他的身體,似乎他的靈魂已經隨故事而去,只是通過嘴來傳達他所看到的。
“時間過的很快,女孩和男人同居已經半年了。男人答應女孩要娶她,讓她成為他的妻子。可一切來得都太快,女孩懷孕了,孩子確信無疑是男人的,男人也并不否認。同時男人答應女孩,等孩子生下來他們就結婚。從此女孩哪里也不去,她要為男人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她要和男人結婚。男人給女孩買補品,還給她請了保姆來照顧她,不讓女孩有半點閃失。女孩很安心,她只想生好這第一胎。到了女孩臨盆的時候,在醫院的手術臺上,女孩經歷著每一個想為她們心愛的男人生個孩子的女人必須經歷的痛苦。孩子的啼哭聲結束了女孩的痛苦和煎熬。女孩很疲憊,臉色蒼白,滿頭大汗,但依然無法阻擋她看到孩子時的喜悅。男人在手術室外手舞足蹈,他當父親了,他終于當父親了。”
他手里的酒杯絲毫未動,酒杯捏在手里,杯里的紅色液體安靜地躺在杯中,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似乎他根本無意喝酒,只是拿它來做個擺設而已,或者他就是不想讓手里沒有能握得東西。即使他現在停了下來,也只是用大拇指來回的擦著外杯壁,似乎手指能夠撫摸到杯中的酒,他閉著嘴唇,停歇了一小會然后接著說:
“兩個月后,女孩開始到處找男人。男人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露面了。和男人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們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孩子。女孩找遍了所有她能找的地方,但依舊沒有男人的消息。男人的手機打不通,她便失去了與男人聯系的所有方式。他試圖去找飯店老板,看是否能得到一些關于男人的消息。老板告訴她男人已經很久沒來過了,他也聯系不上。他只知道男人是從另一個城市來的,但具體他家在哪個城市的哪兒他也不知道。當她幾天后回到那套曾經住過的房子時,她被告知那套房子已經被賣出去了。她試圖要回房子,但她沒有任何手續。她便無理取鬧的叫喊,她叫喊得越來越厲害,惹惱了房子現在的主人,房子現在的主人便認為她是個瘋子,把她打了出去。她被打得不敢再反抗。黑漆漆的街頭,遍體鱗傷的她一個人走著。”
我為我所聽到的故事感到震驚,怎么會這樣。一個純潔的女孩最終的結果怎么會變得這么可憐。我難以想象,也不愿意相信這是我所親耳聽到的,更不愿意他講的故事是真的。
正當我不忿時,他以最簡略的敘述告訴了我故事的結尾:飯店的老板打聽到那個男人結婚已經五年了,但一直都沒有孩子。他一直都想要個孩子來繼承香火,所以就想出這么一個辦法,讓別人為他生孩子。雖然不是他老婆親生的,但畢竟是他的骨肉。他為了免除后顧之憂就在孩子兩個月的時候抱走了孩子,同時斷絕了與這座城市的任何聯系。之后老板再沒有見過他。而女孩也杳無音訊。
他冷冷地拋下一句話:“故事講完了。”
我死死地盯著他,我的心里隱隱地有種聲音在攪動,它好像在告訴我這個故事并沒有結束。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緩緩地低下頭,滲在嘴角的酒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
他看上去很疲憊。
我正準備遞給他一張紙巾,卻有人搶先一步把紙巾遞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頭,看到了遞給他紙巾的女人。
也許我聽的太認真了,別人站在我身后竟然沒有察覺。
這個女人竟是我的老板。
他和老板相視了幾秒鐘。老板什么也沒說,只是臉上的笑容有幾秒鐘的凝固。
他似乎有些醉了,眼睛開始有些疲倦。
然后他竟然接過了紙巾。
他沒有擦酒,而是哭了起來,哭的很傷心。眼淚沾滿了許久沒有刮過胡子的臉。淚水順著臉頰滑動到下巴,慢慢地往下滴開,和酒水混在了一起。